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

16 查理·馬歇爾之友

他在天明之前起牀。在陸克的地板上睡了一晚。他取出打字機與肩袋,只不過兩者他都用不上。他留下紙條請凱勒發電報給史大卜,報告他即將到偏遠地區報道圍城的新聞。睡地板讓他背痛,那瓶酒讓他頭痛。

陸克說,他來這裡採訪戰地新聞,是因爲分社希望他暫時對大牛歇手。此外,他那位脾氣暴躁的房東積克·趙終於將他趕出公寓。

“我走投無路了,威斯特貝!”他哭叫着,然後開始在房內四處哀嚎着“走投無路了”,最後傑裡爲了替自己爭取一點睡眠機會,也爲了阻止鄰居敲撞聲,將備用鑰匙從鑰匙圈取出,朝他扔過去。

“我回來的話,”他警告,“你就得搬走,懂了嗎?”

傑裡問他弗羅斯特案情發展情況。陸克已忘得精光,傑裡不得不提示。啊,他呀,陸克說。他呀,對啊,是有一些報道,說他耍過三合會,也許再過一百年那些報道說不定全會成真,不過現在有誰管那麼多?

可惜就算當晚,他仍難以成眠。兩人討論過今天的行程。陸克提議,不管傑裡做什麼,他也要跟着做。他強調,孤零零死去太無聊了。最好是一起買醉尋歡。傑裡的迴應是,想等兩人一起步入夕陽餘暉走上盡頭,陸克可要再等一陣子,因爲他今天想打探消息,而且想單獨行動。

“打探什麼鬼消息嘛。有新聞要同享。是誰免費給你弗羅斯特消息的?沒有小陸在場,哪來的好事?”

傑裡很不客氣地對他說,幾乎到處都找得到。隔天早上他設法在不吵醒陸克的情況下離開。

他首先往市集走,喝了一碗中國湯,研究着攤販與店面。他選中一名印度年輕人,賣的不外乎塑料桶、水瓶與掃把,收益卻似乎非常可觀。

“你另外還賣什麼,夥計?”

“先生,對所有紳士,我什麼都賣。”

兩人玩起猜謎語。不對,傑裡說,他想買的不是用抽的,也不是用吞的,也不是用鼻子嗅的,也不是打在手腕上的。至於衆多美貌的姐妹、親戚、少年,他也興趣缺缺。傑裡在這方面的需求已經滿足了。

“這麼說來,真好,先生,你是個非常快樂的男人。”

“我其實是想買東西送朋友。”傑裡說。

印度男孩以尖銳的眼光前後掃描街道,不再玩猜謎語。

“是友善的朋友嗎,先生?”

“不十分友善。”

兩人共乘一輛三輪摩托車。印度男孩有個伯伯在銀市賣佛像。他的店後面有個房間,上了門栓也上了鎖。傑裡花了三十美元買下一把精緻的棕色華瑟衝鋒手槍,可裝二十輪彈藥。他回到三輪摩托車時想到沙拉特的老大,一定會因此氣得重度昏厥。首先,他們認爲“不當配備”是罪上加罪。第二,他們倡導小槍製造的麻煩多過於好處,這根本是胡說八道。然而,如果傑裡將他在香港的衛卜利手槍偷渡到曼谷,再轉來金邊,他們得知後必定更加暴跳如雷,因此傑裡認爲,他們應該慶幸纔對,因爲不管他們本週中心目的是什麼,他都不想不帶槍行動。來到機場,沒有飛機前往馬德望,但這裡的飛機其實哪裡也不飛。跑道上呼嘯起降的飛機是全身銀色的稻米噴射機,昨晚火箭炮剛炸出坑洞,因此正在興建新的堤壩。傑裡看着卡車運來一車車泥土,苦力忙着填滿火藥箱。他決定的是,如果不幹這一行,我要改做沙土生意,專門賣給圍城。

來到候機樓,傑裡發現一羣空中小姐喝咖啡談笑,他擺出瀟灑的姿態加入。一位高挑的女孩會講英文,顯出懷疑的臉色,拿着他的護照與五元后離去。

“不可能的啦,”她們全以法文向他保證,一面等着長腿空姐回來,“座位全滿了。”

長腿空姐面帶微笑回來。“機長的疑心非常重,”她以英文說,“如果他不喜歡你,他就不載你。不過我給他看你的相片,他同意超載。照規定他只能載三十一人,不過他答應載你,他不管,他重義氣,只要你給他一千五百柬幣的話。”

飛機有三分之二是空位,露水從機翼上的彈孔滴落,猶如未經包紮的傷口。

在當時,馬德望在這個龍諾政權日漸縮水的半島上是最安全的市鎮,是金邊最後一座農場。他們在公認紅色高棉肆虐的領域上空吃力迴旋了一小時,連個人影都沒看見。飛機繞圈時,有人從稻田懶懶地發射子彈,機長象徵性轉了兩個彎躲子彈,但傑裡比較關心的是在飛機降落前記住地形地貌:停機灣;哪些跑道供民航,哪些供軍機起降;以鐵絲網封起的圍地,裡面有貨倉。飛機降落在富裕田園的氛圍裡。槍炮掩體四周開了花朵,胖胖的棕色雞在炸彈炸出的坑洞裡疾行,水電不虞匱乏,只不過電報發至金邊需一星期。

傑裡此時小心翼翼走着。他尋找掩護的本能變得敏銳無比。“傑裡·威斯特貝閣下,傑出記者,報道圍城經濟。”夥計,如果你個頭跟我一樣高大,不管做什麼事,一定要提出好得不得了的理由。因此他放低身段。來到詢問櫃檯,在數名沉默男子的監視下,他詢問了本地最高級旅館的名稱,寫下兩三個,同時繼續研究飛機與建築物的配置。他從一間辦事處繞到另一間辦事處,詢問如何空運新聞稿件到金邊,大家卻絲毫沒有概念。他持續進行秘密偵查,拿着報社電報卡到處詢問總督皇宮怎麼走,暗示着他與大人物有事相商。自古到今,他是來到馬德望的記者中最顯眼的一位。這時他記下注明“工作人員”與註明“閒人勿進”的門,也記下男士洗手間,以便闖關成功後能描繪整個中央大廳的草圖,重點放在通往機場鐵絲網封鎖區的出口。最後,他詢問目前有哪些飛行員在馬德望。他表示,他認識幾名飛行員,因此萬一逼不得已,最簡單的計劃是請飛行員幫他帶新聞稿件到金邊。一位空姐拿出名單,朗誦出姓名,這時傑裡輕手將名單翻過來,其他姓名盡收眼裡。印支包機的班機列名其中,但沒有附上飛行員姓名。

“安崔亞斯機長還幫印支包機開飛機嗎?”他詢問。

“哪位機長,先生?”

“安崔亞斯。我們以前都叫他安崔。矮矮的,喜歡戴墨鏡。專門飛磅湛。”

她搖搖頭,說只有馬歇爾機長和瑞卡度機長飛印支包機,不過小瑞機長已在墜機後被燒死。傑裡假裝不感興趣,反而隨口問到馬歇爾機長的卡菲爾是否預計下午起飛,他的根據是昨晚的電報。然而已經沒有空位供貨機起降,已預訂一空,印支包機總是滿當當。

“知不知道上哪裡才找得到他?”

“馬歇爾機長從不飛上午,先生。”

他搭出租車進市區。最高級的旅館是主要道路上一處跳蚤猖獗的棚舍。馬路本身狹窄,令人掩鼻,震耳欲聾,是蓬勃發展中的亞洲新興市鎮,灌滿了本田汽車的噪音,擠滿了一肚子怨氣的暴發戶奔馳車。爲了保持僞裝身份,他開了房間,預付住宿費,包括“特殊服務”費。所謂特殊服務,其實只是將牀單清洗乾淨,而不是直接睡在前人軀體輪廓尚存的牀單上。他請司機一小時後回來。礙於習慣,他忍不住要了一張灌水收據。他衝了澡,換了衣服,客氣地傾聽小男僕解釋,過了宵禁時間應從哪裡爬進來。之後他到外面吃早餐,因爲當時才上午九點。

他提着打字機與肩袋。他沒看見歐洲人。他看見制籃工,賣皮攤販,水果攤販,也再度發現隨處可見偷來的汽油裝在瓶子裡,擺在人行道上,等待炮彈觸發。樹上掛了一面鏡子,傑裡看着牙醫幫病人拔牙,病人被綁在高椅上,而尖端紅色的牙齒則慎重加入展示今日戰果的行列。這一切,傑裡裝模作樣記錄在筆記簿上,以符合狂熱報道社會現狀的記者形象。坐在路邊咖啡店享用冰啤酒與鮮魚時,他看着馬路對面註明“印支包機”的辦公室,既寒酸又呆滯。傑裡等人前來開門。苦等無人。“馬歇爾機長從不飛上午,先生。”來到專賣兒童腳踏車的雜貨店,他購買一卷橡皮膠帶,回到房間,將華瑟槍貼在肋骨上,以免掛在皮帶上盪來盪去。着裝完畢後,膽大無畏的記者準備繼續秉持僞裝身份行動。在外勤情報員的心態上,在情勢越來越緊張時,僞裝身份有時只不過是自我合理化的舉動,多此一舉。

總督府位於市區邊緣,前方有陽臺與法國殖民地式大門,助理七十餘人。寬廣的水泥廊廳通往一間從未完工的等候室,也通往後面小得多的辦公室。經過五十分鐘的等待,傑裡終於獲准進入其中一間,接見他的柬埔寨人身形迷你,身穿黑西裝,階級極高,是從金邊派來處理多嘴的特派記者。有人說,他父親是將領,他負責馬德望一帶的家族鴉片生意。他的辦公桌很大,大得不相稱。在場幾人懶散地或坐或站,表情非常嚴肅。其中一人穿着制服,掛了不少勳章彩條。傑裡深度探訪背景,寫下了一串迷人美夢:共軍即將敗陣;目前正認真考慮是否重開全國道路系統;觀光業是本省的帶頭成長的產業。將軍之子說話溫吞,一口法文講得漂亮,顯然自己聽得也很舒服,因爲他眼睛半閉,說話時面帶微笑,彷彿正在欣賞動人的音樂。

“先生,容我最後警告貴國。你是美國人嗎?”

“英國人。”

“一樣。告訴貴國政府,先生,如果不幫我們繼續對抗共產黨,我們會改向俄國求助,請他們接替貴國的角色,協助我們抗戰。”

噢,老母,傑裡心想。哇塞。老天爺啊。

“我會代爲傳達的。”他承諾,作勢離去。

“請留步,先生。”高級官員尖聲說,半打瞌睡的朝臣起了一陣**。他打開抽屜,抽出一個懾人的檔案夾。弗羅斯特的遺囑,傑裡心想。我的賜死令。給貓咪收集的郵票。

“你是作家?”

“對。”

柯對我伸出手。今晚動筆,明天醒來時我喉嚨多了一道。

“你念過巴黎大學文理學院,先生?”官員詢問。

“牛津。”

“倫敦的牛津?”

“對。”

“這麼說來你念過法國大詩人的作品嘍,先生?”

“興味盎然。”傑裡熱情回答。朝臣臉色極爲凝重。

“這樣的話,請先生爲以下這段詩貴賜高見。”迷你官員以高貴的法文開始朗誦,並以手掌緩緩指揮。

愛侶成雙,端坐地表,

凝望大海。

他開始朗誦,接着又唸了大約二十句令人如坐鍼氈的詩句,傑裡聽了一頭霧水。

“怎樣,”官員最後說,將檔案夾放在一旁,“意下如何?”他詢問,炯炯目光對準辦公室內不明之處。

“太棒了!”傑裡熱忱如泉涌。“精彩。感覺敏銳。”

“你認爲是誰寫的?”

傑裡隨便找來一個名字。“拉馬丁?”

高官搖搖頭。朝臣將傑裡盯得更緊了。

“雨果?”傑裡再猜。

“我寫的啦。”官員嘆了一口氣,將自己的詩放回抽屜。朝臣放鬆心情。“好好關照這位文人。”他命令。

傑裡回到機場時,發現情況一片混亂,極爲危險。奔馳車在降落跑道來回奔馳,彷彿有人入侵巢穴,前院則是燈光大作,到處是摩托車與警報聲。廊廳圍起封鎖線,他以爭論的方式通關,裡面擠滿了一臉驚恐的民衆,爭先恐後看着公告欄,彼此呼喊,同時聽着震天響的擴音器。他努力推開人羣走到櫃檯,發現已經關閉。他跳上櫃臺,透過防炸板的小洞看到機場。一班武裝士兵正在空蕩蕩的跑道上,往一羣白旗杆小跑而去,國旗因無風而下垂。士兵將兩面旗子降至一半,廊廳裡的擴音器中斷,播放幾音節的國歌。在熱騰紛擾的當口,傑裡尋找可以交談的對象。他選上了一位高瘦的傳教士。傳教士的黃髮剃成小平頭,戴眼鏡,褐色上衣口袋別了一個六英寸銀色十字架。兩位圍上教士項圈的柬埔寨人站在他身邊,神情悲苦。

“您會說法文嗎?”

“會,我也會說英文!”

口音輕快地糾正他。傑裡猜他是丹麥人。

“我是記者。這裡出了什麼事?”他將嗓門拉到最大。

“金邊機場關閉了,”傳教士大聲迴應,“飛機一律不準起降。”

“爲什麼?”

“紅色高棉擊中了飛機場的軍火庫。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開放。”

擴音器又開始吱喳起來。兩名柬埔寨教士聆聽着。傳教士幾乎折腰才能聽見他們喃喃翻譯的聲音。

“災情慘重,已經炸掉六七架飛機了。噢,對了!他們機場完全癱瘓。當局政府懷疑遭到暗算。也許抓了幾個人進監獄。說也奇怪,怎麼會把軍火庫設在機場呢?太危險了吧。到底是什麼原因?”

“問得好。”傑裡贊同。

他如犁田般在廊廳吃力前進。A計劃已胎死腹中。他的A計劃通常會難產。“限工作人員”的門由一對非常嚴肅的保鏢看守,礙於情勢緊張,他不願厚臉皮貿然闖關。羣衆朝旅客出口處推擠而去,飽受侵擾的地勤人員拒收登機證,飽受侵擾的警方則受到通行證轟炸。通行證的設計用意是預防他們騷擾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任憑人羣推擠他前進。來到邊緣處,一組法國貿易商嚷着要求退票,老年人則準備就地過夜。然而人羣中心則相互推擠,四處張望,傳播最新謠言,人潮動力以穩定的速度將他推到前方。到了前方,傑裡偷偷取出報社電報卡,翻越臨時路障。高階警官滿頭油光,好整以暇看着傑裡,眼神輕蔑,下屬則努力對付羣衆。傑裡直接大步走過去,肩袋在手上晃來晃去,將報社電報卡推向他鼻下。

“美國安全人員。”他以難聽的法文吼叫,接着朝旋轉門邊的兩人咆哮,一路闖進停機坪,繼續往前挺進,不斷料想着背後有人命令他止步或對空鳴槍,或在開槍作樂的氣氛下連鳴槍示警也省略,直接送上一槍。他怒氣衝衝地走着,帶有粗暴的權威,晃着肩袋,以沙拉特的作風來分散注意力。在他前面,六十碼,迅速減爲五十碼之處,停了一排單引擎空軍教練機,沒有標誌。更遠處是圈地,以及貨物倉庫,號碼從九到十八。在倉庫更遠處傑裡看見一簇飛機棚與停機灣,以中文外幾乎各種語言標明“禁止進入”。傑裡來到教練機前,以傲慢的大步走過,彷彿正在進行督察。教練機以牽着鐵絲的磚塊固定。他稍停腳步,卻沒有完全站住,不耐煩地以羊皮靴踢踢磚頭,拉拉副翼,搖搖頭。在他左邊的沙包掩體裡,一組地對空射擊人員無精打采地看着他。

“你幹嗎?”他們以法文問。

傑裡半轉身,以雙手圍成喇叭說:“幫老天爺看天空啊。”他以標準美語說,生氣地指向上天,繼續向前走,最後來到高高的圈地。圈地敞開,倉庫則在他前方,通過後,機場與塔臺都將看不見他。他走在破碎的水泥地上,裂縫長出茅草。視線所及處不見人影。倉庫以擋雨板搭建,三十英尺長,十英尺高,以棕櫚葉罩頂。窗上的木板註明“無雷管炸彈碎片存放處”。另一側,有一條被踏爛的泥土路通往停機棚。傑裡從裂縫中看到停放的貨機,色彩有如鸚鵡。

“給我逮着了吧。”傑裡大聲自言自語,進入倉庫另一側安全地帶。這時,如同寂寞行軍數月後首度見到敵軍,前方清清楚楚擺了一架破爛的藍灰色DC4卡菲爾,肥如青蛙,蹲在破碎的停機坪上,機鼻打開。柴油從右引擎如黑雨般迅速滴落,一名瘦長如紡錐的華人戴着滿是軍方標誌的航海帽,站在裝貨區下抽菸,清點貨物。兩名苦力來回忙着搬布袋,另一名則以古老的起重機運送。他腳邊有羣雞猛刨地。在機身上,德雷克·柯賽馬招牌的顏色褪色,上面以火紅漆上印支包機,前三個字母與後兩個字母因進行整修而不見。

“噢,查理啊,他有金剛不壞之身,完完全全百戰不死!查理·馬歇爾啊,刁先生,他呀,很厲害喲,有一半華人血統,皮包骨,愛抽鴉片,飛行技術一把罩……”

傑裡打了個寒戰,心想,他最好是金剛不壞之身。苦力將貨物一袋袋扛進機鼻,進入破損的機腹。

“閣下,瑞卡度老大的終生好友,”庫洛說過,爲麗姬的描述補充,“那位好小姐敬告過我們,他一半是潮州人,也參加過數場徒勞無功的戰事,是光榮的老將。”

傑裡維持站姿,不多加隱藏自己,拳握肩袋晃動,面帶英國人那種不起作用的歉意微笑。苦力現在似乎從數處朝飛機集中,全數遠大於二。傑裡轉身背對他們,重複巡行倉庫的動作,姿態如他剛纔巡行經過教練機,或是前往弗羅斯特辦公室的走廊上,窺視擋雨板的隙縫,卻只見幾隻破紙箱。“想在馬德望營運,權利金就要花上五十萬美金。”凱勒說過。以這種價格,哪來重新裝潢的錢?倉庫打開,他看見四輛軍用卡車滿載蔬菜水果,以及沒有標誌的黃麻布袋。軍卡的後擋板朝向飛機,漆上炮兵標誌。每輛卡車上站了兩名士兵,將黃麻布袋下傳給苦力。比較合理的做法,應該是將卡車開到停機坪,但此地瀰漫謹慎行事的氣氛。“陸軍喜歡參一腳,”凱勒說過,“海軍派船隊沿湄公河直下,一次可賺好幾百萬。空軍喜歡漂漂亮亮的,派轟炸機載水果,派直升機空運有錢的華人,而不是去受到攻擊的城鎮空運傷員。開戰鬥機的男孩就吃不到了,因爲他們哪裡降落就要在哪裡起飛。不過陸軍真的必須到處掙點外快求生。”

傑裡比較靠近了飛機,能聽見查理·馬歇爾對苦力吆喝。

他又走到有倉庫的地方。第十八號有雙扉門,印支包機的大名以綠漆塗在木造部分,由上而下,如此一來從任何距離看來都類似中文字體。在陰暗的內部,一對華人男女鄉下人蹲在泥土地板上。一頭被綁起來的豬趴在地上,頭靠在老人穿着拖鞋的腳上。兩人另外擁有一個長型的燈芯草包裹,以細繩一絲不苟地包紮。有可能是屍首。一個水瓶放在角落,旁邊擺了兩隻飯碗。倉庫裡別無他物。“歡迎光臨印支包機轉機休息室。”傑裡心想。汗水流下肋骨,他隨着苦力行列前進,直到與查理·馬歇爾並肩而立。查理·馬歇爾以高棉語扯開嗓門吆喝,一面搖着筆清點貨物。

他穿了一件油膩的白色短袖襯衫,肩章上的金槓多到能讓他在任何空軍當上正式將軍。兩個美國戰鬥縫章縫在正面,旁邊則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勳章綵帶與共產黨的紅星。一塊縫章寫着“爲耶穌殺共產黨”,另一塊縫章寫的則是“耶穌的內心是資本主義者”。他面朝下,臉孔在巨大的航海帽陰影中。帽子隨時可下滑蓋住耳朵。傑裡等他擡頭。苦力已經嚷着要傑裡走開,但查理·馬歇爾繼續頑固地面朝下,一面在清單上寫字,憤怒地吆喝回去。

“馬歇爾機長,我是倫敦一家報社的記者,想寫篇有關瑞卡度的報道,”傑裡輕聲說,“我希望能搭你的飛機到金邊,順便跟你請教幾個問題。”

他邊說邊輕輕將那本《憨第德》擺在貨物上,三張百元鈔票呈扇形夾在書裡,偷偷露出。沙拉特派的僞裝大師說,聲東方能擊西。

“聽說你喜歡伏爾泰。”他說。

“我誰都不喜歡。”查理·馬歇爾對着貨物以沙啞的假音反駁,帽子再往下滑,蓋住更多臉。“我痛恨全人類,聽懂了沒?”他的辱罵語句儘管帶有華人的下降調,無疑是法裔美國人的口音。“拜託老天爺,我痛恨人類的程度之深,如果人類不趕快自動爆炸成碎片,我可要買一堆炸彈親手引爆了!”

他的聽衆走了。在查理·馬歇爾的論點闡述完畢前,傑裡已登上鋼梯一半。

“伏爾泰懂個屁!”他對下一個苦力大罵。“他打錯戰爭了,聽懂沒?放到那邊去啦,你這個又懶又蠢的東西,再去抓一把!笨蛋!”

儘管如此,他仍將伏爾泰放進鬆垮長褲的後口袋。

飛機內部漆黑寬敞涼爽,猶如大教堂。座椅已拆除,有如建築模型的穿孔架子裝在牆上。豬與珠雞的死屍從艙頂垂下。其他貨物都堆在進出通路,從機尾開始堆起,讓傑裡對起飛懷有不祥預感。貨物不外乎傑裡剛纔看見軍卡上的蔬果與黃麻布袋,標出“穀物”、“稻米”、“麪粉”,字體大到連最不識字的緝毒幹員也看得懂。然而黏稠的酵母與蜜糖氣味充滿貨艙,不需要標示。有些布袋圍成圓圈,圍出供其他乘客乘坐的區域。這些乘客以兩名面貌莊嚴的華人爲首,穿着寒酸的灰布衣。從兩人類似的外貌、靜肅而高人一等的姿態來判斷,傑裡立刻推論出兩者必定具有某種專業知識。他記得,以前偶爾會幫忙帶炸藥專家以及鋼琴師脫離危險地帶,對方毫無感激之情。在他們身邊坐了三名山民,

稍微保持距離以示尊重,全副武裝,抽着香菸,端着飯碗扒飯。傑裡猜想可能是北邊國境的苗人或撣族人。查理·馬歇爾的父親就是在當地擁兵自重。從他們怡然自在的神態判斷,可能屬於常駐的幫手。另一人的層級則完全不同,是炮兵上校,設想周到,供應運輸與護送士兵,隨行人員是海關高官,少了這人,凡事都難辦成。他們坐在通道上特別提供的椅子裡,以雍容的姿態向後靠,驕傲地看着持續進行的搬運,穿的是這種典禮中最佳的制服。

此行另有一人,獨自躲在機尾的箱子頂端,頭幾乎碰到艙頂,完全無法辨別面貌細節。他自己喝着一瓶威士忌,甚至自己有個酒杯。他戴着卡斯特羅帽,蓄有大鬍子。深色手臂上幾條金色袖口鏈釦閃閃發亮,當時大家稱之爲CIA手鍊(只有戴這種煉鏈的人不知道),因爲衆人樂觀的臆測是,如果有人陷入敵境,可以一次送一節,直至脫困爲止。他的雙眼靠在AK47自動步槍油光閃閃的槍管旁,盯着傑裡不動,卻晶亮異常。“他從機鼻監視我,”傑裡心想,“我一離開倉庫,就被他盯上了。”

兩名華人是廚師,他忽然靈光一閃。化學師在黑道的綽號就是廚師。凱勒說過:“鴉片航空”經常載運原料至金邊提煉,但苦口婆心就是勸不動廚師前來圍城效命。

“嘿,你過來!伏爾泰!”

傑裡連忙向前走到機艙前端。他向下看,看見老農夫婦站在梯子最下面,查理·馬歇爾則從他們手上搶來那條豬,一面推着老婦人走上鋼梯。

“她爬到上面後,你伸手抓住她,聽懂了沒?”他呼喊,雙手抱住豬。“要是她摔下來跌破屁股的話,跟那些蠢蛋有理也講不清了。你是什麼緝毒英雄嗎,伏爾泰?”

“不是。”

“好吧,那你就緊緊抓牢,聽懂了沒?”

她開始向上爬,上了幾階,她開始哀嚎,查理·馬歇爾則設法一手夾着豬,另一手一巴掌響亮地打在她臀部,以中文對她破口大罵。丈夫匆忙跟在她身後,傑裡則將兩人安然拉上來。最後是查理·馬歇爾如小丑的頭部探入機鼻。雖然臉部大半被帽子遮住,傑裡仍首度看清帽下面貌:棕色皮膚,骨瘦如柴,半垂的華人眼皮,一張法國人的大嘴,吆喝時朝四面扭曲變形。他將豬推過去,傑裡抓住,豬又叫又蠕動,他送還給老農夫婦。隨後查理將一身無肉的軀幹拉上飛機,如同蜘蛛爬出水溝一般。他一上來,海關官員與炮兵上校立刻起立,拍拍屁股,迅速走向陰影中頭戴卡斯特羅帽的男子。男子仍跨坐在紙箱上。來到他面前後,他們尊敬地等候,如同教區副執事將獻金送上祭壇。

手鍊亮光閃動,一手向下伸出,一次,兩次,接着一陣崇敬的寂靜降臨現場,兩人仔細數着一堆鈔票,衆人旁觀。幾乎不約而同的,他們回到梯子頂端,查理·馬歇爾拿着貨單等待。海關官員簽了名,炮兵上校以贊同的眼光看着,接着兩人敬禮後爬下梯子。機鼻振動至將近全閉合的位置,查理·馬歇爾踢了一下,扔了幾張草蓆擋住空隙,再快速爬過包裝紙箱,來到通往座艙的內梯。傑裡跟着他身後爬上去,在副機長座位坐定,默默禱告。

“飛機大約超重五百噸。飛機漏油。飛機載了一個武裝保鏢。機場禁止我們起飛。金邊機場禁止降落,當地大概被炸出白金漢郡一樣大的大洞。脫離赤柬抵達安全之地需一個半小時,如果對方任何人告密,高手威斯特貝的手腳會被綁起來,抱着裝有鴉片原料的兩百個布袋。”

“這東西怎麼飛,你會嗎?”查理·馬歇爾邊喊邊啓動一排發黴的按鈕。“你是個飛行大英雄吧,伏爾泰?”

“我痛恨得要死。”

“我也是。”

查理·馬歇爾抓住蒼蠅拍,撲向擋風玻璃上嗡嗡飛的大蒼蠅,然後一個個發動引擎,最後整架可怕的飛機喘氣動搖,如同駛回克拉珀姆丘的倫敦末班公交車。無線電嗤嗤作響,查理·馬歇爾還有時間對控制塔臺講黃色笑話,先以高棉語說,然後遵循飛航傳統,以英文報告。前往跑道最遠一端時,飛機經過兩三座炮臺,一時之間傑裡認爲激動過度的士兵會朝機身掃射,後來他以感激之情想起陸軍上校與軍用卡車以及賄賂。又來了一隻大蒼蠅,這次傑裡取來蒼蠅拍。飛機似乎絲毫不見加速,然而儀表板半數指標都指向零,因此他無法確定。跑道上機輪的聲響似乎比引擎還吵。傑裡回想起老爸杉波的司機開車送他回學校的經過:緩緩駛過必經的西部便道,往斯勞而去,最後抵達伊頓。

兩名山民前來參觀,笑得合不攏嘴。一叢棕櫚樹朝他們跳躍而來,但飛機雙腳穩穩踩住地面。查理·馬歇爾心不在焉地往後拉操縱桿,收攏起落架。傑裡不太確定機鼻是否真已拉起,再度回想到就學的情景,回想到跳遠競賽,憶起同樣的感受——沒有起飛,卻脫離地面。他感受到振動,聽見機腹掠過樹林時樹葉的唰唰聲。查理·馬歇爾對着飛機臭罵,要飛機往該死的天空上升,但有一世紀之久的時間,飛機的高度絲毫不見增加,只是在蜿蜒的道路上空數英尺嗡嗡懸掛。道路一意向上伸入山脈裡。查理·馬歇爾想點菸,所以讓傑裡握住他面前的方向盤,感受活蹦亂跳的方向舵。查理·馬歇爾重掌方向盤後,飛向山脈最低點的一處緩坡。轉彎後,掠過山脈頂端,接着再回旋三百六十度。向下望着棕色屋頂、河流、機場時,傑裡盤算高度大約一千英尺。就查理·馬歇爾而言,以這高度來定速航行很舒服,因此他現在總算摘下帽子,擺出大功告成的姿態,以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犒賞自己。酒瓶放在他腳邊。飛機下方的暮色越來越濃,褐色的泥土則柔柔地融入淡紫。

“謝謝,”傑裡接下酒瓶說,“對,我也想喝。”

傑裡開始與他閒聊——如果扯開嗓門對談也算閒聊的話。

“赤柬剛炸掉機場軍火庫!”他吼叫,“機場關閉,不準起降。”

“是嗎?”查理·馬歇爾說。自從傑裡見到他,這是他首度表現出高興又佩服的模樣。

“聽人說,你和瑞卡度以前是哥倆好。”

“我們什麼都炸。我們已經害死了一半的人類了。我們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多。巨石罐平原,峴港,我們變成了天下大英雄,我們死了的話,連耶穌基督都要開直升機親自下凡,把我們撈出叢林。”

“聽人家說,小瑞做起生意很有一手!”

“沒錯!他最厲害了!我跟瑞卡度擁有幾家海外公司,你知道嗎?六家。我們在列支敦士登有幾個基金會,在日內瓦有幾家企業,在荷屬安地列斯羣島有一個銀行經理,還有律師,天啊。我的財產有多少,知道嗎?”他拍拍後口袋。“整整三百美元。查理·馬歇爾和瑞卡度連手殺害他媽的一半人類。沒人給我們一毛錢。我父親殺了另一半,賺錢賺翻天。瑞卡度,他老是異想天開想撈錢。彈殼。天啊。我們準備付錢找那些蠢蛋來撿全亞洲的彈殼,賣給下一場戰爭!”機鼻往下沉,他罵了一句法文髒話,再往上拉回。“膠乳!非偷走所有膠乳,運出磅湛才行!我們飛到磅湛,找來大直升機,紅色十字架。我們怎麼搞?怎麼運走該死的傷員。給我安靜別動,這個瘋雜種,聽懂沒?”他又對着飛機講話。傑裡注意到,機鼻有一長排彈孔,補貼得不很妥當。他荒謬地想到“封口撕開處”。“人發。我們準備賣頭髮當百萬富翁。村子裡所有女孩都得留長頭髮,剪下來運到曼谷做假髮。”

“是誰幫瑞卡度償清債務,讓他幫印支包機開飛機的?”

“沒有人!”

“有人跟我說,是德雷克·柯。”

“德雷克·柯,我從沒聽過。我對祖宗八代發誓,雜種兒查理,將軍之子,一輩子從來沒聽過德雷克·柯這名字。”

“瑞卡度幫柯做了什麼特別的事?特別到柯願意幫他償還所有債務?”

查理·馬歇爾直接拿起酒瓶灌威士忌,然後交給傑裡。他無肉的雙手一脫離操縱桿就狂揮亂舞,鼻子則不斷流鼻涕。傑裡暗想他一天抽幾管。他以前認識一個朗勃拉邦的旅館業者,是科西嘉島的“黑腳”(北非殖民者),一天要抽上六十管才能好好上班。“馬歇爾機長上午從不開飛機。”他心想。

“美國人老是忙個不停,”查理·馬歇爾搖頭抱怨,“爲什麼非現在載這堆東西到金邊,你知道嗎?大家都沒耐性。最近大家都想快打快享受。沒人有閒工夫用吸的。大家都想快快爽一下。你想幹掉全人類是吧,要慢慢來,聽懂了沒?”

傑裡再試一次。飛機四個引擎壞了一個,但另一個引擎的靜音器似乎破損,嚎聲震天,因此他的音量不得不比剛纔更大。

“瑞卡度是做什麼的,怎麼能拿那麼多錢?”他又問。

“聽好,伏爾泰,我不喜歡政治,我只是一個平凡的鴉片走私人,懂嗎?你喜歡政治的話就回下面去,去訪問那些神經病撣族人。‘政治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女人操,也不能當煙來抽。’他告訴我父親。”

“誰?”

“德雷克·柯告訴我父親,我父親告訴我,我再告訴整個他媽的人類!德雷克·柯是了不起的哲學家,聽懂了沒?”

不知什麼原因,飛機開始穩定下降,降到距離稻田只有兩三百英尺。他們看到下面的村落,有炊煙,有人向樹林狂奔,傑裡認真想着,查理·馬歇爾是否注意到這些。然而在最後一分鐘,他有如具有耐心的騎師,又拉又靠,最後讓愛馬的頭擡起,兩人繼續喝蘇格蘭威士忌。

“你跟他熟嗎?”

“跟誰?”

“柯。”

“我一輩子從來沒見過他,伏爾泰。你想訪問德雷克·柯,就去找我父親。他會割破你的喉嚨。”

“刁先生呢?——告訴我,帶豬上飛機的那對夫婦是什麼人?”傑裡大喊,以維持對話進行,查理則拿回酒瓶,再灌一口。

“霍族人,從清邁來的。他們擔心住在金邊的爛兒子,以爲他餓肚皮,所以帶只豬送他。”

“刁先生呢?”

“我從來沒聽過刁先生,聽懂了沒?”

“三個月前,有人在清邁看見瑞卡度。”傑裡大喊。

“是啊,小瑞是笨蛋一個,”查理·馬歇爾語帶情感,“小瑞一定不能再去清邁,不然有人會拿槍射穿他屁股。裝死的人,爛嘴巴非閉緊不可,聽懂了沒?我對他說:‘小瑞啊,你是我合夥人。閉上你那張爛嘴巴,別讓人看見,不然有人會被你氣炸。’”

飛機進入一朵雨雲,速度立刻陡降。雨水狂濺在鐵翼上,流下窗戶內側。查理·馬歇爾上下撥動幾個開關,儀表板冒出一陣嗶聲,兩個針頭燈應聲亮起,任憑他再怎麼罵髒話也無法熄滅。讓傑裡驚訝的是,飛機再度爬升,只不過在飛奔的烏雲中,他懷疑自己是否錯判升降的角度。爲了確定,他瞥向身後,正巧瞧見頭戴卡斯特羅帽、留着大鬍子的黑皮膚金主,正握着AK47的槍管走下梯子。飛機持續爬升,雨止住了,夜色如異鄉包圍他們。星星忽然在上空破雲而出,雲層頂部是月光照亮的褶皺。飛機再度爬升,雲層完全消失,查理·馬歇爾戴上帽子,宣佈兩部右引擎已拒絕再玩。趁噪音稍停,傑裡問了最大膽的問題。

“瑞卡度現在人在哪裡?我非找到他不行。我跟報社保證過,一定能訪問到他。總不能讓他們失望吧?”

查理·馬歇爾的睡眼幾乎全閉。他進入半恍惚的狀態坐着,頭靠着椅背,帽檐壓到鼻樑。

“什麼,伏爾泰?你在講話嗎?”

“瑞卡度現在到哪裡去了?”

“小瑞?”查理·馬歇爾說,出神望着傑裡,“瑞卡度在哪裡,伏爾泰?”

“對,夥計。他人在哪裡?我想跟他交換一點意見。所以纔拿出那三百塊。如果你能抽空幫我引介,會再給你五百。”

查理·馬歇爾忽然精神爲之一振,翻出《憨第德》,摔在傑裡的大腿上,對他大發脾氣。

“瑞卡度在哪裡,我從來都不知道,聽懂了沒?我一輩子從來不想要朋友。如果那個瘋子瑞卡度上街被我看到,我一定當街射掉他的鳥蛋,聽懂了沒?他死了。在他死之前,他可以乖乖裝死。他跟大家說他死了。所以或許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我打算相信那個混賬!”

盛怒之下,他讓飛機朝雲層飛去,任其朝金邊炮兵部隊緩緩的閃光前進,在傑裡認爲一片漆黑的環境裡表演出完美的降落,三點同時觸地。他等待地面防衛部隊發射機關槍,等待飛機失速墜毀成超大型坑洞,然而倏然間他只見熟悉的火藥箱搭成新的堤壩,箱子裡裝着泥巴。他也看見有人在微薄光線中展開雙臂,等着迎接他們。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一輛褐色吉普車停在前面,後方綠燈閃爍,宛如有人以手開關着手電筒。飛機停在草地上。在堤壩旁邊,傑裡依稀認出兩輛綠色卡車,一組人彼此緊靠等待,朝他們的方向投射焦慮的眼光,身後則是一架雙引擎休閒飛機的黑影。飛機一停妥,傑裡立即聽見底下貨艙傳來機鼻打開的聲響,隨後是人腳走下鋼梯,以及快速呼叫響應的人聲。他們離去的速度令傑裡措手不及。然而他聽見了另外的聲響,令他的鮮血結凍,促使他衝下梯子到機腹去。

“瑞卡度!”他大喊,“站住!瑞卡度!”

然而僅剩的旅客只有那對老夫婦,摟着豬,捧着包裹。他抓住鋼梯,讓自己自由落地,觸及停機坪時震到脊椎。吉普車已經載着華人廚師以及撣族保鏢揚長而去。傑裡一面向前跑,一面看見吉普車朝機場邊緣打開的關口急駛而去。吉普車通過門,兩名哨兵關上鐵門,採取先前的立姿。在他身後,頭戴鋼盔的飛機指揮人已經向卡菲爾飛機聚集過去。載滿警察的兩輛卡車旁觀着,一時之間傑裡竟傻傻認爲他們可能扮演某種抑制的角色,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金邊的榮譽警衛,前來護送三公噸的鴉片。然而他眼光主要仍盯住蓄大鬍子、身材高大、頭戴卡斯特羅帽那人身上。那人手持AK47,走起路來嚴重顛簸。橡膠底的飛行員靴子踩着鐵梯而下時,腳步宛如忽輕忽重的鼓聲。傑裡恰巧瞧見他。畢奇小飛機的機門爲他敞開,兩名地勤人員準備扶他上飛機。走到他們身邊時,他們伸出手想接過步槍,瑞卡度卻揮手要他們退下。他轉身過來,正在尋找傑裡。短短一秒間,他們看到了對方。瑞卡度舉槍,傑裡臥地。二十秒間,傑裡溫習了出生至今的歲月,隨後又有幾枚子彈在戰火蹂躪過的機場上嗚咽而過。這時傑裡擡頭,射擊已停止,瑞卡度上了飛機,助手則拉開防滑塞塊。小飛機在閃光中起飛時,傑裡沒命朝機場邊緣最陰暗的部分拔腿奔去,以免另有他人發現他的存在有礙交易順暢。

“只是情人間的小口角罷了。”他告訴自己。他坐上出租車,雙手抱在頭上,儘量平息狂跳的胸腔。跟麗姬·伍辛頓的前男友耍個動作,後果就是這樣。

某處有火箭炮落地,他絲毫不在意。

他給查理·馬歇爾兩小時,只不過他認爲一個小時就夠用了。時間已進入宵禁,然而白天的危機並未隨黑夜降臨而結束,前往金邊一路上皆有檢查哨,哨兵隨時拿着衝鋒槍待命。來到廣場,有兩人在手電筒光線中對罵,圍觀羣衆越聚越多。再往大道開下去,士兵包圍住一棟以泛光燈打亮的房子,斜倚在牆邊,玩弄着槍支。司機說,秘密警察在那裡逮捕了某人。一個上校和部下仍在裡面跟涉嫌煽動羣衆的人交涉。來到旅館,前院停着坦克。進入房間後,他發現陸克躺在牀上,心滿意足地喝酒。

“有沒有水?”傑裡問。

“有。”

他放了洗澡水,開始脫衣服,這纔想起華瑟槍。

“發了嗎?”他問。

“對,”陸克說,“你也是。”

“哈哈。”

“我叫凱勒用你的名義發了電報給史大卜。”

“機場的那篇?”

陸克遞給他一張報紙。“增添了幾許威斯特貝的真正本色。什麼花苞在墓園綻放。史大卜愛死你了。”

“多謝了。”

進了浴室,傑裡將華瑟槍拆下,放進外套夾克,要用時能伸手夠到。

“今晚哪裡去?”陸克對着浴室門高聲問。

“哪裡也不去。”

“什麼意思?”

“我要出去約會。”

“跟女的?”

“對。”

“帶小陸克去嘛。牀上三人行。”

傑裡心情愉快地沉入微溫的洗澡水裡。“不行。”

“打電話給她嘛。叫她幫小陸克找個妓女嘛。對了,那個聖塔芭芭拉來的妓女在樓下。我不覺得值得驕傲。我帶她過來好了。”

“不要。”

“拜託你行不行,”陸克大喊,態度嚴肅起來,“幹嗎不要?”他直接來到上鎖的浴室門,抗議起來。

“夥計,你少來煩我了。”傑裡建議,“說真的。我欣賞你,不過你不是我的一切,懂嗎?所以請保持距離。”

“像屁股上的一根刺,對吧?”沉默良久。“好吧,你可別被子彈射爛屁股了,朋友,今晚外面亂得很。”

傑裡重回臥房時,陸克已側臥牀上,呈胎兒姿勢,盯着牆壁看,以規律的節奏喝着酒。

“你比女人還糟糕,你知道嗎?”傑裡停在門口轉身對他說。

兩人之間的兒戲,原本不會勾起傑裡回憶。然而之後的發展爲情況投下變量。

這一次,傑裡懶得按門上的電鈴,直接翻牆。牆頭的碎玻璃刺破了雙手。他也不往前門走,也不再遵守老規矩,看着棕色雙腳站在樓梯底部。這次他站在庭園裡,等待自己沉重的落地聲平息,等待眼睛與耳朵發現大別墅裡的人跡。別墅在背後的月光襯托下,高高聳立在傑裡身上。

一輛汽車開過來,沒亮燈光,兩人下車,從身形與緘默程度判斷是柬埔寨人。兩人按下門鈴,朝前門縫喃喃說出暗語,立刻有人靜靜開門。傑裡儘量揣摩出平面構造。讓他不解的是,房子前方或他站立的庭園裡,連一絲明顯的氣味都嗅不出來。四下無風。他明白,對於大型“吸菸室”而言,隱私至上,原因並非法律嚴苛,而是賄賂金豐厚。別墅有柱煙囪,也有院子,有兩層樓。對法國殖民地人而言,是可以舒適生活的地方,可以養活一個小家庭,養幾個小老婆,幾個混血兒女。他猜測,廚房會讓出來做準備之用。最安全的吸毒地點無疑是樓上,是能俯瞰院子的房間。由於前門沒有傳出氣味,傑裡認爲他們使用的是院子後方而非廂房或前廳。

他無聲無息走到圍出後院的樁籬。後院花草蓊鬱,長滿爬牆虎。一扇裝了鐵窗的窗戶讓他得以用羊皮靴踩着登上,另一腳接着踏上排水管,第三步踩上高高的抽風機,之後爬至樓上陽臺,嗅到了預想中的氣味,對着他溫柔地招手。陽臺上燈光仍付之闕如,只不過兩名柬埔寨女孩蹲坐陽臺上,在月光下清晰可辨,也能看見她們受驚的眼睛緊盯着從天而降的他。他示意要她們站起來,跟在她們後面走,循着氣味前進。炮轟聲已經停止,這晚接下來由壁虎接手。傑裡回想起,柬埔寨人很喜歡賭壁虎叫幾聲:明天我會走運;明天運氣不好;明天我會娶老婆;不對,是後天。兩個女孩年紀極輕,必定是在等待客人。來到草門前,兩人遲疑了一下,以哀怨的眼神回頭看他。傑裡向她們示意,她們開始拉開層層草蓆,直到最後一道微弱燈光照在陽臺上,不比燭光強。他走進去,繼續讓女孩走在前面。

房間以前想必是當做主臥房,連接着另一個較小的房間。他一手搭在其中一女孩肩膀上。另一女孩服從地跟着。第一個房間躺了十二個顧客,全是男性。幾個女孩躺在他們之間,低聲說話。赤腳的苦力照料大家,煞費苦心地逐一呵護一個個斜躺的身體,將小球綁在細棍上,點燃後伸至菸斗上方,讓顧客長長緩緩吸一口,直到小球燃燒殆盡。對話進行緩慢,呢喃細語,偶爾引發幾陣感激的笑聲。傑裡認出參贊晚宴邀請的那位瑞士聰明人。他正與一個柬埔寨胖子聊天。沒人對傑裡有興趣。如同在麗姬·伍辛頓的公寓一般,這兩個女孩爲他驗明瞭正身。

“查理·馬歇爾。”傑裡輕聲說。一位苦力指向隔壁房間。傑裡將女孩打發走。第二個房間較小,馬歇爾躺在角落,有個華人女孩身穿豪華旗袍彎腰替他準備菸斗,傑裡認爲她是屋主的女兒。查理·馬歇爾得到特別禮遇,因爲他既是常客,也是供貨者。傑裡跪在他另一邊。有位老人站在門口看。女孩也在看,菸斗仍在手上。

你想幹嗎,伏爾泰?幹嗎老纏我?”

“陪我散個步就好,夥計。馬上放你回來。”

傑裡擡起他手臂,輕輕攙扶他起身,女孩在一旁幫忙。

“他抽了多少?”他問女孩。女孩伸出三根手指。

“他習慣抽多少?”他問。

她低下頭微笑,意思是,很多很多。

查理·馬歇爾起初走得搖搖晃晃,但走到陽臺時他已作好辯論的準備,因此傑裡以火場救生的方式將他扛起來,走下木造樓梯,穿越院子。老人畢恭畢敬鞠躬,開前門讓他們外出,齜牙咧嘴的苦力則開着通往街道的大門,兩人對傑裡顯然心存感激,因爲傑裡表現得很有技巧。他們走了約莫五十碼,這時一對華人男孩從馬路另一端衝過來,揮舞着小球拍之類的東西叫嚷着。傑裡讓查理·馬歇爾站直,卻以左手緊緊握住他,任第一個男孩攻擊,然後擋開球拍,半握拳頭用一半的力氣擊向男孩眼睛下方。男孩逃開,朋友也跟在身後。傑裡仍抓着查理·馬歇爾,兩人繼續走到河邊,夜色濃密,然後讓他如布偶一般坐在河岸傾斜的乾草地上。

“是打算拿槍轟爛我的腦袋吧,伏爾泰?”

“那樣的工程,還是留給鴉片來成就吧,夥計。”傑裡說。

傑裡喜歡查理·馬歇爾,若是一切環境條件許可,他很樂意陪他上鴉片館聽他講述落魄卻獨特的一生。然而現在的他,拳頭無情地緊抓查理·馬歇爾的細小手臂,防止他空空的腦袋忽然動了逃跑的念頭。查理心覺走投無路時,逃跑起來身手可能矯健異常。因此傑裡半躺着,就像他在老佩特住處如仙山般堆積的對象中閒躺那樣,以左臀與左肘支撐,將查理·馬歇爾的手腕壓進泥巴里,讓查理·馬歇爾朝天平躺。三十英尺外的河面上傳來舢板的喃喃低吟,宛若長葉片片漂過狹長的金月倒影。天空則傳來漸行漸遠的零星炮聲,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好像炮兵指揮閒着沒事,決定以炮聲來爲自己的存在提供正當性。偶爾從較近之處,紅色高棉以較輕、較刺耳的炮火反擊,但話說回來,這些聲響充其量只是壁虎叫聲與遠方大片寂靜之間的短暫間奏。傑裡借月光看錶,再看查理·馬歇爾一張狂亂的臉,思忖着他的毒癮多大。和嬰兒吃奶的胃口一樣大吧,他心想。如果查理習慣在夜間抽鴉片,習慣早上睡覺,他對鴉片的癮頭肯定轉眼就來。他臉上的汗溼已讓他不成人形。汗水從粗大的毛孔、從睜大的眼睛、從抽咽的鼻子流出,讓深刻的皺紋巧妙匯聚成河,在洞窟形成小巧的水庫。

“天啊,伏爾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那個傢伙啊,他懂不少哲學。你應該訪問的人是他嘛,伏爾泰。你應該聽聽他的想法。”

“對,”傑裡同意,“是的。”

查理·馬歇爾握住傑裡一手。

“伏爾泰,他們全是好人,聽懂了沒?刁先生……德雷克·柯。他們不想傷害任何人。他們只想做生意。他們有東西想賣,也有人想買他們的東西!是一種服務嘛!又沒人因此打破飯碗。你幹嗎想攪局?你自己也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你不是幫老頭抱豬嗎?有誰看過歐洲人幫亞洲人抱豬過?可是啊,天啊,伏爾泰,要是你逼我講實話,他們會把你砍得七零八落,因爲那個刁先生啊,他公事公辦,非常講究哲學,聽懂了沒?他們會殺掉我,會殺掉瑞卡度,會殺掉你,會殺掉全部該死的人類!”

炮兵發射一陣,這次叢林以連續火箭炮迴應,也許有六顆,嘶嘶掠過頭上,如同彈射器發射出的巨石。半晌後,他們聽見市區中心某處傳來數起爆炸聲,隨後歸於平靜。沒有消防車的嗚咽,沒有救護車的哀嚎。

“他們爲什麼要殺掉瑞卡度?”傑裡問,“瑞卡度做錯了什麼事?”

“伏爾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德雷克·柯是我父親的朋友!那些老頭是哥們兒,兩百五十年前一起在上海打過什麼亂七八糟的仗啦。我去找我爸,跟他說:‘爸,你至少疼我這麼一次吧,不要再叫我小王八了,叫你的好朋友德雷克·柯別再追殺瑞卡度了。你一定要跟他說,德雷克·柯,那個瑞卡度和我的查理啊,他們就像你和我一樣。他們是好兄弟,跟我們一樣。他們一起在俄克拉荷馬州學開飛機,他們也一起殺人。而且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這是事實。’我父親對我恨之入骨啊,懂嗎?”

“懂。”

“可是他還是寫了長長一封信給德雷克·柯。”

查理·馬歇爾吸氣,一口接一口,彷彿小胸腔幾乎無法容納足夠空氣來滿足他。“那個麗姬啊。那女人厲害。麗姬啊,她自己跑去找德雷克·柯。也是私下去找。麗姬對他說:‘柯先生,你別再追殺小瑞了嘛。’這個情況非常微妙,伏爾泰。我們全都必須緊緊抓住對方,不然會從亂七八糟的山頂掉下去,聽懂了沒?伏爾泰,放我走。求求你!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我求求你,聽懂了沒?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傑裡看着他,傾聽他爆發激動情緒,觀察他崩潰、打起精神、再度崩潰、更打不起精神來,傑裡覺得宛如目睹壯烈成仁的朋友嚥下最後一口氣。他本能想緩緩誘導查理,讓他說個沒完。傑裡的難題是,他不知道毒癮發作有何預兆,不知道在毒癮發作前他有多少時間。他問了問題,但查理往往沒聽見。有時候他回答傑裡並沒問他的問題。有時候他慢半拍,針對傑裡早已放棄追問的問題,他會忽然丟出答案。在沙拉特,訊問人說,心防潰散的人很危險,因爲他付出他身上沒有的錢,爲的是收買你的愛心。然而在寶貴的幾分鐘之間,查理什麼也沒付出。

“德雷克·柯一輩子從沒去過萬象!”查理忽然脫口大喊,“你瘋了,伏爾泰!像柯那樣的大人物,才懶得管一個骯髒兮兮的亞洲小城。德雷克·柯是個厲害的哲學家,伏爾泰!那個人,你最好多留心點!”似乎人人都是哲學家——或者說,除了查理·馬歇爾之外每人都是。“在萬象,沒有人聽過柯的大名!聽懂了沒,伏爾泰?”

隔沒多久,查理·馬歇爾啜泣起來,緊握傑裡的雙手,邊哭邊問傑裡是否也有父親。

“對,夥計,已經過世了,”傑裡耐心地說,“他也以他的方式當將軍。”

河面上亮起兩道白色照明彈,如日照般炫目,令查理憶起他們早年在萬象吃苦的經過。他挺直上身,在泥巴上畫出房子,是麗姬和小瑞和查理·馬歇爾住的地方,他很驕傲地說,就住在市區邊緣一個發臭的跳蚤茅屋。小瑞與麗姬住皇家套房,是跳蚤茅屋惟一的房間,而查理的任務是儘量別礙事,付付房租,買買酒。然而一回想起手頭拮据的辛酸,查理的淚水又突然如暴雨直下。

“照你這麼說,你們靠什麼過活,夥計?”傑裡問,不預期能得到什麼答案,“說嘛,反正都結束了。你們靠什麼過活?”

查理坦承他敬愛的父親每月撥款濟助,讓他淚水再流。

“那個發瘋的麗姬,”查理傷痛之餘說着,“那個發瘋的麗姬,她幫梅倫跑香港。”

傑裡儘可能保持鎮定,以免使查理偏移正道。

“梅倫。誰是梅倫?”他問。他的語調輕柔,令查理昏昏欲睡,開始爲泥屋添上煙囪與煙。

“快說啊,可惡!梅倫。梅倫!”傑里正對查理臉孔大喊,想嚇得他回答,“梅倫是誰,你這個沒用的爛東西!跑香港做什麼?”他扶查理起立,像搖晃布娃娃一樣搖晃他,然而繼續搖了好一陣子查理纔回答。回答之前,查理·馬歇爾央求傑裡體會一下愛的感覺,真愛的感覺,愛上一個發瘋的歐洲妓女,卻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擁有她,連一晚也不行。

梅倫是個古怪的英國貿易商人,沒人知道他做什麼生意。這個做一點,那個做一些,查理說。別人很怕他。梅倫說他能叫麗姬去跑重要的海洛因路線。“憑你的護照和肉體,”梅倫告訴她,“就能比照公主一樣進出香港。”

精疲力竭的查理沉坐地上,駝身看着泥屋。傑裡蹲在他身旁,拳頭緊抓查理頸後的衣領,小心不要弄痛對方。

“所以說,麗姬幫他跑,對不對,查理?麗姬幫梅倫帶東西。”傑裡以手掌輕輕將查理的頭扭過來,直到失魂的雙眼對準他爲止。

“麗姬沒幫梅倫帶東西,伏爾泰,”查理糾正他,“麗姬是幫瑞卡度帶東西。麗姬不愛梅倫。她愛的是小瑞和我。”

查理眼神陰鬱盯着泥屋看,突然爆出陰險的大笑,隨後漸漸平息,也不作交代。

“被你搞砸了,麗姬!”查理以逗人的口氣高聲呼喚,以一指戳進泥門,“和以往一樣,又被你搞砸了,蜜糖!你太多嘴了。幹嗎到處說你是英國女王?幹嗎到處說你是什麼超級女間諜?梅倫對你好生氣啊,麗姬。梅倫把你趕出去,一腳踢出去。小瑞也很生氣,記得嗎?小瑞毒打你一頓,查理三更半夜他媽的不得不帶你去看醫生,記得嗎?你真是個長舌婦,麗姬,聽懂了沒?你是我妹妹,不過你是有史以來舌頭最長的女人!”

後來被瑞卡度縫上了,傑裡回想起她下巴的兩道凹痕。因爲她搞壞了與梅倫的協議。

傑裡仍倚在查理身旁,拎住他的後頸,發現周遭一切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山姆·科林斯坐在車上,停在星辰崗下,清楚可見八樓,一面在晚間十一點研究報紙的賽馬版。一枚火箭炮落在相當靠近的地方,卻無法讓他從那一幅停格的畫面中分心。他也在炮聲之外聽見庫洛的聲音,細數麗姬的犯罪事蹟。庫洛說過,資金短缺時,瑞卡度會逼她爲他走私小包裹過邊界。

他本想問老庫洛的是,如果消息來源不是代號梅倫的山姆·科林斯的話,倫敦城如何得知這一點?

三秒鐘的暴雨沖走了查理的泥屋,讓他氣憤不已。他以四肢胡亂畫地尋找,狂哭臭罵。情緒發泄完畢,他又開始談論起父親,講述父親如何替親生兒子在萬象某大航空公司安插職位——只不過當時查理因爲膽子越來越小,堅持想永遠停飛。

後來有一天,將軍似乎對查理失去了耐性。他召來保鏢,從撣族山頂下山到一個名爲方昂的鴉片小鎮,距離泰國邊界不遠。將軍以全世界大家長皆然的方式在方昂訓誡查理花錢如流水的態度。

對父親表達抗議,查理有自己的一套,以軍方不表贊同的方式鼓起失色的臉頰,他也有自己的一套。

“所以啊,你最好改一改,乖乖乾點真差事,你這個鬼佬小王八。最好別再碰賭馬,聽見了沒?也別再碰酒和鴉片。最好甩掉那個損友瑞卡度。還有,你最好別再拿錢給他的女人,聽見了沒?因爲我不打算再多養你一天,連一個小時都不行,你這個小王八。我很討厭你,討厭到總有一天會動手宰掉你,因爲你讓我想起你母親那個科西嘉島娼妓!”

隨後話題轉到工作,發言人仍是查理的將軍父親:

“有一些非常正直的潮州紳士,是我好朋友的好朋友,聽見了沒?他們正好投資一家航空公司。我也有一些股份。這家公司的大名是印支包機航空。笑什麼笑,你這個鬼佬人猿!別笑我!所以這些好朋友幫我做個人情,在我無助時幫助我這個三腳小王八兒子。我誠心禱告,希望你從天上掉下來,摔斷你那條鬼佬脖子。”

因此查理爲印支包機飛運父親的鴉片:起初每星期一兩趟,工作規律,誠實無欺,他很喜歡。他的膽量又大了起來,定下心來,真心感激老爸。他當然也儘量請潮州佬幫瑞卡度安插工作,但他們不願意。過了幾個月,他們答應請麗姬坐在前面的辦公室,對客戶甜言蜜語,週薪二十元。查理暗示,那些日子是黃金歲月。查理與麗姬賺錢,瑞卡度拿來浪費在更異想天開的事業上,大家都開心,大家都有事做。後來有天晚上,刁先生有如復仇之神一樣現身,打亂了好事。他出現時,他們正好要鎖上公司辦公室。他直接從人行道走進來,沒有事先約時間,劈頭指名要找查理·馬歇爾,自稱是公司駐曼谷的主管。潮州佬從後面辦公室出來,看了刁一眼,爲他擔保,然後離開。

查理語氣中斷,靠在傑裡肩膀上啜泣。

“夥計,你給我仔細聽好,”傑裡督促,“聽着。這一部分我很喜歡,懂嗎?這一部分你好好講個清楚,我就帶你回家。我發誓。拜託。”

可惜傑裡料錯了。現階段,重點已不再是逼問查理吐實了。傑裡如今成了查理·馬歇爾仰賴的毒品。重點也不再是高壓對付查理了。查理·馬歇爾緊抓住傑裡的胸膛,彷彿是蒼茫大海中最後一根槳,對話也轉變爲絕望的獨白,傑裡從中攫取數據,查理·馬歇爾則卑屈畏縮、又乞求、又咆哮着希望傑裡注意,一面講笑話,自己破涕爲笑。河下游有一把還未賣給紅色高棉的龍諾的機關槍,藉着另一道照明彈的光線對準叢林發射曳光彈。金色光柱在水面上下拖得很長,照亮一個小坑,然後消失在樹林裡。

查理頭髮被汗水沾得溼透,刺痛了傑裡的下巴。查理則邊淌口水,邊急促而含糊地敘事。

“刁先生纔不想在辦公室談事情,伏爾泰。纔不呢!刁先生穿得也不太體面。刁這個人非常潮州,和德雷克·柯一樣拿泰國護照,也用天花亂墜的假名,來萬象後保持得非常非常低調。‘馬歇爾機長,’他對我說,‘想不想在上班時間以外賺點外快,換換口味啊?想不想幫我飛一趟非傳統的路線?他們跟我說,最近你是個好得不得了的飛行員,穩得很。想不想一天賺個四五千塊,甚至還用不着一整天呢。你個人意下如何,馬歇爾機長?’‘刁先生,’我告訴他”——查理這時歇斯底里地叫嚷起來——“‘在不危及我談判地位的情況下,刁先生,爲了五千美元,以我目前寧靜的心情,我願爲你下地獄,幫你帶回撒旦的蛋蛋。’刁先生說他會再過來,不准我亂講話。”

忽然間,查理轉操父親的語調,稱呼自己爲小王八,是科西嘉島娼妓的兒子,後來傑裡逐漸明瞭,查理原來是在描述下一幕。

令人訝異的是,刁先生提出的條件,查理並未向人透露,直到後來至清邁慶祝農曆春節,與父親見面。他沒有告訴小瑞,甚至也未向麗姬透露,也許是因爲這時友誼已出現裂痕,小瑞自己也另外又找了幾個女人。

將軍的建議並不振奮人心。

“別碰那匹馬!那個刁啊,人脈又高又廣,纔看不上你這個神經小王八,聽懂了沒?天啊,有誰聽過汕頭人給沒出息的半鬼佬五千塊幫忙開飛機?”

“所以你才讓給小瑞,對吧?”傑裡很快說,“對不對,查理?你對刁說:‘抱歉,不過你可以試試瑞卡度。’經過是不是這樣?”

然而查理·馬歇爾已魂飛天外,凶多吉少。他直接從傑裡胸口癱下,平躺在泥土上,雙眼緊閉,只有偶爾喘氣聲,貪婪、沙啞地喘着氣,傑裡握着他的手腕,脈動狂亂,爲軀殼內的生命做了最佳見證。

“伏爾泰,”查理低聲說,“我對聖經發誓,伏爾泰,你是個好人。帶我回家。天啊,帶我回家吧,伏爾泰。”

傑裡啞然盯着魂飛魄散的身軀,知道仍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就算這問題是兩人生命中最後一個也要照問不誤。他伸手向下,最後一次攙扶起查理。兩人摸黑步行一小時,漫無目標的炮火刺穿暗夜,查理·馬歇爾又尖叫、又央求、又發誓,若能不供出瑞卡度爲生存而談妥的條件,他會永遠愛傑裡。然而傑裡解釋,如果不知道瑞卡度談的條件,整個謎團甚至連一半也沒能解開。也許查理·馬歇爾在失魂落魄之中,明瞭了傑裡的理解方式,哭着說出禁忌秘密。傑裡的理解方式是,在即將回歸叢林的城市裡,除非徹底迴歸,否則不算滅亡。

傑裡儘可能動作放輕,將查理·馬歇爾攙扶上馬路,走回別墅,步上樓梯,同樣幾張靜默的臉孔心懷感激地讓他進門。他心想,我應該多問一些纔對。也應該多告訴他一些纔對。他們命令我進行雙向交流,我並沒有照做。我在麗姬與山姆·科林斯身上逗留太久。我顛倒了次序,弄亂了上級吩咐的採購單,像麗姬一樣搞壞了大事。他是想難過一番,卻難過不起來,而他記得最清楚的事,根本不列在採購單上。他打字致函給親愛的老喬治時,腦裡想的,同樣是這些如石碑聳立的事情。

他鎖上門,槍插在皮帶上,開始打字。陸克不見人影,所以傑裡猜他在醉意惺忪間去了妓院。這封信很長,是他間諜生涯中最長的一封:“目前只知道這麼多,先向您報告,以免我沒機會再發信。”他報告了與參贊的接觸,報告了下一站,附上瑞卡度的住址,描寫查理·馬歇爾的長相,也描述了跳蚤茅屋裡一家三口的景象,全文卻以最正式的用語報告。至於他的新發現——令人厭惡的山姆·科林斯扮演的角色,他隻字未提。畢竟,如果他們早已知道,又何必再報告一次呢?他空出地名與專有名詞,另外附上索引,然後花了一小時將兩條信息轉成基本密碼。這樣的做法,無法矇騙密碼專家五分鐘,卻能讓普通老百姓摸不着頭腦,邀請他的英國參贊就是一例。他最後提醒管理組人員查看,布拉羅尼銀行是否兌現了他寄給貓咪的匯票。他燒掉沒用密碼的信,將改成密碼的信捲進一份報紙裡,接着趴在報紙上睡着,腰間的手槍插得很不舒服。他於六點起身刮鬍子,將密碼信插進一本他認爲可以揮別的平裝小說,然後外出散步,享受寧靜晨光。來到“當地”,參贊的座車停得很醒目。參贊本人坐在漂亮小餐廳的平臺上,頭戴裡維埃拉海灘草帽,也同樣醒目。他的草帽令傑裡想起庫洛。參贊享用着熱騰騰的牛角麪包與加奶精的咖啡。一見到傑裡,他誇張地揮手。傑裡漫步過去。

“早。”傑裡說。

“啊,準備好了嘛!真可靠!”參贊大喊,準備起立,“出爐後,一直渴望拜讀呢!”

揮別了密碼信,傑裡只注意到其中隱而未提的部分,這時興起一陣期終之感。他也許會舊地重遊,也許不會,就算舊地重遊,人事地物永遠也不會相同了。

傑裡離開金邊時的實際狀況必須在此一提,因爲與後來的陸克有關。

見過參贊後,當天上午傑裡連忙尋求掩飾身份的動作,也許能舒解他越來越重的赤裸感。他專心追起難民與孤兒的新聞,正午通過凱勒發出,另外加上一篇報道馬德望當地氣氛的文章,寫得還不錯,儘管未能見報,至少能以他之名歸檔保存。當時有兩處難民營,人數急速增加,一處位於巴沙河上一座巨大的旅館,是施亞努個人的夢想樂園,也是未完成的樂園;另一處位於機場附近的列車編組場,每個車廂住了兩三個家庭。他走訪了兩地,狀況相同:澳大利亞籍青年英雄排除萬難;惟一的水源受到污染;一週配米兩次;兒童在他身後吱喳說着“嗨”以及“拜拜”。他跟在柬埔寨翻譯身後在難民營前後走動,逢人就問個不停,大搖大擺,尋找能再融化史大卜心臟一角的題材。

來到一家旅行社,他大聲嚷嚷地訂了過境曼谷的機票,抱着渺茫的希望,但願能借此消除自己的腳印。前往機場途中,他不禁興起似曾相識之感。上一回我來這裡時,我去玩滑水,他心想。歐洲貿易商住在湄公河畔的船屋裡。一時之間他看見自己——以及市區——當年柬埔寨戰爭仍天真得令人不寒而慄。一流好手威斯特貝冒險首度嘗試獨自在湄公河滑水,以男童的動作在棕色河水上跳躍,前方拖着他的是位好脾氣的荷蘭人,開着快艇,用掉的汽油足夠養活一家人一星期。他記得,最危險的是兩英尺浪。兩英尺浪生成的原因,是橋上的衛兵施放深水炸彈,防止紅色高棉潛水夫炸橋。然而現在這條河歸他們所有,叢林亦然。市區也將歸他們所有,不是明天就是後天。

在機場,他把華瑟手槍扔進垃圾筒,而且在最後一分鐘以賄賂的方式登上前往西貢的飛機,而西貢正是他的目的地。起飛時,他納悶的是,究竟何者的預期生存率較高,是他自己或是金邊。

另一方面而言,陸克口袋放着傑裡在香港公寓的鑰匙。確切來說,應該是尋死匈奴的公寓。陸克名義上飛往曼谷,卻在冥冥之中以傑裡之名搭上班機,因爲傑裡列名該班飛機旅客名單,而陸克姓名不在其中,而且所有座位客滿。抵達曼谷後,他參加了分社的會議,會中倉促決定將雜誌社的當地人力依崩潰中的越南前線分配,陸克分到順化與峴港,因此隔天飛往西貢,之後轉搭中午班機往北飛去。

與事後的謠傳相反的是,他與傑裡並未在西貢見面。

他們也未在北方撤退期間相遇。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從各方觀點而言,是在金邊最後那晚,而這是事實,而事實這種商品,稍後變得極難得手,其困難度衆所周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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