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

5 輕鬆漫步公園

傑裡·威斯特貝度假那星期豔陽高照,整個禮拜充滿熱鬧歡慶的氣息,久久無法散去。如果倫敦刻意延長它的夏天,衆人也可能聯想到,傑裡也不例外。這裡淨是後孃、疫苗接種、四處兜售的賽馬情報販子、出版經紀人,以及艦隊街編輯;傑裡儘管如同厭惡蚊蟲般討厭倫敦,仍欣然昂首闊步,把這一切照單全收。他甚至具有可以搭配羊皮靴子的身份:他的西裝雖不盡然出自澤維爾羅西裝街,卻也無可否認是件西裝。孤女口中那件囚衣,是件耐洗的褪色的藍色西裝,是名爲“旁查克曼谷快樂屋”的裁縫師只花二十四小時交出的傑作,標籤以光芒四射的真絲繡上保證不皺的字樣。正午的和煦微風吹來時,西裝如布萊頓碼頭上的裙衫般輕盈飛舞起來。他的絲質襯衫也購自同一家,已經泛黃,帶有更衣室的外觀,令人聯想起溫布爾登或亨裡國際船賽。他經日曬的膚色雖然來自托斯卡尼,卻與他系的板球領帶同屬英國。這條領帶小有名氣,如愛國旗幟般在他身上飛揚。惟有眼睛極尖的人方能察覺,他的表情帶有某種警惕戒備的神采,而郵局局長史蒂凡諾大媽也曾注意到,直覺上稱之爲“專業氣質”,但不繼續追究。有時候,如果他預期需要久候,會帶着書包前往,爲自己增添一種土包子的風格——惠廷頓進城嘍。

若說他有落腳處,應屬位於瑟羅廣場的繼母住處,是他父親的第三任妻子。繼母的公寓小巧,裝飾繁複,堆滿了自廢屋回收的巨大古董。她塗脂抹粉有如母雞,像個遲暮美人那樣動輒發脾氣,經常爲了真正或空想出來的過錯而咒罵傑裡;比方說,抽掉她最後一根香菸,或漫步公園後鞋底拖着泥巴進門。傑裡見怪不怪。有時候,他凌晨三四點纔回家,卻仍不想睡,他會敲打她房間的門,叫她起牀,只不過她往往早已清醒。等她化好了妝,穿上飾品過多的晨袍,傑裡會請她坐在牀上,爲她端來特大杯的薄荷甜酒,讓她以小爪子抓着,傑裡自己則在地板上滿坑滿谷的垃圾裡四處翻找,開始他所謂的整理行李。垃圾山上堆滿了一無是處的東西,有舊剪報,有成堆的發黃報紙,有以綠色緞帶綁好的契約書,甚至有一雙定做的馬靴,裝上了楦頭,可惜發黴變綠。理論上,傑裡是在決定是否需要全部帶走,但他通常只帶個小東西做紀念,引發兩人一連串的回憶。舉例來說,有一晚他挖掘出他最早期撰寫的報道剪貼簿。

“嘿,佩特,這東西可精彩了!威斯特貝可真摘下這傢伙的面具!看了心跳加速,對不對?讓你熱血沸騰了吧?”

“你應該學你叔叔做生意纔對。”她反駁,一面極爲滿意地翻閱剪貼簿。她口中的叔叔是砂石業之王,佩特經常用來強調杉波缺乏先見之明。

另有一次,他們發現傑裡父親杉波多年前的遺囑副本。“本人杉謬爾·威斯特貝,又名杉波……”與大批賬單塞在一起,也有律師寄給遺囑執行人傑裡的書信,全都沾過威士忌或奎寧,全以“我們很遺憾”開頭。

“這個嘛,有點出乎意料,”傑裡不太自在地喃喃說,但要將信封埋回垃圾山時已經太遲,“塞回那堆舊東西里,沒問題吧?”

但她一對靴扣般的眼珠冒出怒火。

“念出來聽聽。”她以戲劇化的嗓音沉聲命令道,兩人遂立刻攜手漫遊在複雜難懂的法律詞彙中。爲孫子孫女與受過教育的侄子侄女設立的信託,利息歸這任妻子終身使用,誰結婚或死亡,本金歸誰處置;追加條款則說明要報答他生前領受的好意,也懲罰對他無禮的人。

“嘿,知道他要報答的是誰嗎?是恐怖表哥艾崔德啦,就是被關起來的那個!天啊,幹嗎留錢給他?準會一個晚上花光光!”

追加條款也囑咐必須照料賽馬,否則恐將淪爲盤中餐:“位於拉飛特之家的愛馬‘蘿薩莉’,每年撥兩千英鎊供馬廄用……愛馬‘入侵者’目前於都柏林受訓,將歸我兒傑裡照料,兩馬皆需照料至終老爲止……”

老爸杉波與傑裡一樣,都視馬如摯愛。

同樣歸傑裡的還有股票。傑裡獨得公司股票數百萬股。衣鉢,權力,責任;繼承了一整個世界,任其揮霍。送來了一整個世界,甚至是承諾,然後卻扣住不放:“我兒必須依照我在世時建立的經營之道與風格,管理旗下所有報社。”甚至連私生子也榜上有名。兩萬英鎊無條件撥給住在科布姆的瑪莉·某某人,是爲我承認的兒子亞當之母。惟一的問題是,錢櫃裡空無一物。自從大家長的王國遭清算的那天起,戶頭裡的數字便逐步縮水。後來出現赤字,再度成長爲體形冗長的吸血昆蟲,每年以多一個零的速度暴增。

“怎樣,佩特?”傑裡說。初露曙光的清晨四下寂靜異常。他將信封扔回垃圾山。“聽厭了,對吧,夥計?”他翻身抓了一疊褪色的報紙,是父親生前最後的智慧財產。他以長年從事報社事業的人員纔有的身手,一口氣翻閱。“這下子,他沒辦法到處追小美女了吧,佩特?”紙張沙沙響。“就是沒辦法定下來,我敢說,他又不是沒有努力嘗試過。”他轉身瞥見牀邊靜坐的小女子,雙腿幾乎碰不着地毯。他壓低嗓門說:“你一直都是他的太太,夥計,他的大老婆。總是爲你赴湯蹈火。他告訴過我。‘佩特啊,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他告訴過我。字字不假。站在艦隊街朝馬路另一邊的我猛喊:‘我最棒的一個妻子!’”

“死相。”繼母輕聲說,突然冒出標準英格蘭北部方言,上下紅脣接合處聚集了皺褶,宛若外科醫生的縫線。“爛死相,他全身每一英寸,都讓我痛恨。”兩人保持沉默了好一陣子,傑裡躺在自己的垃圾堆裡,抓弄着額發,她則坐在傑裡的牀邊,兩人共同品味着對傑裡父親的一份情。

“當初你應該跟你叔叔保羅學賣石渣。”她嘆氣說,表達出屢遭欺瞞的女子那份洞悉力。

傑裡出國前最後一晚,帶着繼母上館子共進晚餐,餐後回到瑟羅廣場,她爲傑裡沖泡咖啡,裝在她收藏的賽佛爾全套餐具中僅存的咖啡杯裡。這份心意卻以災難收場。傑裡不經意將寬厚的食指伸入咖啡杯把手,把手竟啪的一聲輕輕脫落,幸好繼母沒有察覺。傑裡以手心靈巧地捧着杯子,盡力掩飾,然後趁機進廚房換杯子。唉,凡人逃不出上帝之怒。班機在橫渡西伯利亞途中,傑裡動動腦筋升級至頭等艙,等飛機降落在塔什干後,他訝然發現俄國當局在候機樓另一端開設了酒吧。傑裡甚感驚訝,認爲是自由化的一項明證。他點了大杯伏特加,在外套口袋裡摸索着硬幣時卻找到問號形狀的小巧瓷器把手,兩端是脫落的痕跡。他再也不碰伏特加了。

在事業方面,他同等地畢恭畢敬,同等地有求必應。他的出版經紀人是他的板球舊識,出身小有來頭,眼睛長在額頭上,姓孟肯,大家稱呼他小孟,是天生傻蛋一個,但在英國社會,特別是出版界,卻隨時能爲這種人提供舒適的空間。孟肯爲人豪爽,感情洋溢,蓄了一道灰白的鬍鬚,或許爲了暗示他兜售的書皆出自他手。兩人在傑裡的俱樂部共進午餐。這地方寬敞而污穢,得以存活至今,全賴與更低賤的俱樂部合併之賜,也多虧當地常客不斷惠顧。兩人低頭坐在只有半滿的用餐區,在帝國肇建先驅的大理石眼注視下,哀聲惋惜着蘭開夏欠缺快投。傑裡希望肯特能“擊中該死的球,小孟,而不是輕輕啄一下”。兩人同意,密德塞斯的確引進了幾個年輕好手,不過“上帝幫幫忙,看看他們是怎麼選人的”。小孟邊說邊搖頭,同時切着盤中餐點。

“可惜你過氣了。”小孟大聲喊叫,對象是傑裡,也是任何願意傾聽的人。“個人淺見是,最近東方小說沒人能寫得成功。格林是辦到了,如果你看得下去的話,我是看不下去,太多教條了。馬爾羅,如果你愛看哲學的話,我倒不喜歡。毛姆倒是可以,在他之前也有康拉德。乾杯。能不能恕我直言?”傑裡爲小孟斟酒。“海明威那一套,你就少寫一點吧,什麼壓力之下乍見風範,鳥蛋都被射穿了還能鍾愛世人。讀者不喜歡啦,個人淺見。老早有人寫過了。”

傑裡送小孟上出租車。

“能不能恕我直言?”孟肯又說,“句子寫長一點。你們搞新聞的人,一改行寫小說,老是寫得太短。段落短,句子短,章節也短。你們看文字,是以字段來看,而不是整頁來看。海明威就是這樣。一直想在火柴盒後面寫小說。拖長一點嘛,個人淺見。”

“萬事順心,小孟。多謝了。”

“萬事順心,威斯特貝。代我向你老爸問好。大概過氣了吧,我想。誰能不過氣呢?”

即使與史大卜總編相處時,傑裡也儘量保持同樣的開朗;只不過康妮·沙赫斯會說,史大卜是蟾蜍,衆人皆知。

新聞人與其他不坐辦公桌的人一樣,走到哪裡,髒亂就帶到哪裡,而身爲集團總編輯的史大卜也無法免俗。他的辦公桌散放着沾有茶漬的校樣與沾有墨水的茶杯,以及吃剩的火腿三明治,因久放而乾燥。史大卜本人坐鎮這堆東西之間,對傑裡擺着臭臉,彷彿傑裡是來清走所有東西的。

“老史,報業之光。”傑裡喃喃自語,一面推開辦公室門,挨着牆壁站着,雙手壓在身後,彷彿防止雙手亂來。

史大卜咬着舌尖上某種骯髒的硬物,然後重回剛纔研究的檔案。辦公桌一片凌亂。外界對編輯那些老掉牙的笑話,在史大卜身上一一應驗。他令人憎惡,雙下巴灰白厚重,眼皮沉重,活像以煤灰塗抹過似的。他將一直待在每日版(週一至週五),待到潰瘍發作爲止,然後上級會派他編輯週日版。再過一年,他會被下放到婦女雜誌,接受兒童的命令,直到刑期屆滿爲止。現在的他奸詐狡猾,記者從外面打電話回報社時,他會拿起話筒偷聽,不讓對話雙方知道。

“西貢。”史大卜咆哮,然後以咬爛的圓珠筆在邊緣寫下東西。他的倫敦口音夾雜了半真半假的鼻音,是加拿大人主宰艦隊街時遺留下來的產物。“三年前聖誕節。記得嗎?”

“記得什麼,老兄?”傑裡問,身體仍緊貼牆壁。

“節慶氣氛,”史大卜說,面帶絞刑官的微笑,“在分社裡,氣氛熱絡親密,那時候本集團還笨到在那邊設分社。聖誕宴會,你辦的。”他讀着檔案,“‘聖誕午宴,歐陸旅館,西貢。’接着你列出賓客名單,因爲我們要求你列出。記者、攝影師、司機、秘書、送信人,我懂什麼?七十英鎊大放送,打着公關和節慶的名號。記得吧?”他緊接着說,“賓客名單包括無毛司妥巫。他到場了,對不對?司妥巫?他的老套是跟最醜的小姐甜言蜜語。”

史大卜等着傑裡回答,一面嚼着舌尖上的東西。然而傑裡背靠牆壁,準備以全天相待。

“我們是左翼集團,”史大卜說,開始發表他最喜歡的聲明,“意思是,我們看不慣獵狐狸的傳統,也不準備仰仗不識字的百萬富翁施捨。根據記錄,司妥巫在金邊吃聖誕午餐,對柬埔寨政府名流大獻殷勤。我跟司妥巫談過,他似乎認爲他當時的確在場。在金邊。”

傑裡駝揹走向窗邊,將臀部靠在黑色舊暖氣機上。屋外距他不到六英尺處,有個髒污的時鐘,掛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方,是創辦人送給艦隊街的禮物。時間是上午九十點鐘左右,時鐘卻指着五點五十五分。馬路對面一處門口,兩名男子站着看報紙。兩人戴帽子,報紙遮住臉孔,傑裡想着,若是跟蹤的人實際上都作這副打扮,人生該有多美好。

“他那家報紙啊,人人都唾棄,老史,”他靜默了稍久,然後若有所思地說,“你也包括在內。你講的東西,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算了吧,夥計。我建議你,收起來不要管了,最好別碰。”

“還稱不上是報紙。是三流報紙纔對。說報紙太便宜他們了。”

“我認爲是報紙沒錯,夥計。以前是,以後也一樣。”

“隨便你,”史大卜嘆氣道,“歡迎收聽董事長語錄。”他拿起印刷好的合約表格。“姓名:威斯特貝,傑裡,”他語帶不屑,假裝照着上面念,“職業:貴族。歡迎杉波老爸的公子。”他將合約扔到桌上。“週日版加每日版,你兩邊跑,一個禮拜跑七天新聞,從戰爭到性感秀。沒有任期,沒有退休金,開銷以最低價計算。洗衣錢只限外出採訪期間,不可以留一整個禮拜的髒衣服一起洗。給你一張報社電報卡,但別使用。報道寫好,空運過來,運貨單號碼發電報過來,來了之後我們會把稿子插在‘不予採用’的長釘上。進一步款項視文章而定。好心的BBC也樂意採用你的採訪錄音,稿費照樣可笑。董事長說這樣有助維持聲望,管他講的是什麼意思。至於聯合供稿——”

“萬歲。”傑里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從容走到辦公桌前

,拿起被咬爛的圓珠筆,史大卜的唾液仍未乾。他連一眼也不看史大卜,也不閱讀合約內容,只在末頁底部緩緩以歪斜的筆跡簽名,齜牙咧嘴笑得有點誇張。在此同時,一名身穿牛仔褲的小姐彷彿奉命前來阻撓這個神聖的場面,頗爲唐突地踢開門,在辦公桌丟下一疊新出爐的校樣。電話響起,也許已經響了好一陣子,小姐離開,踩着巨大無比的麪包鞋,努力保持平衡,極其滑稽。一個有點眼熟的頭探進門來,嚷着:“老頭的祈禱會,老史!”最後來了一名部屬,沒過多久傑裡便由他陪同,大步走過如養雞場的報社:管理處、國際新聞中心、社論、薪資、專欄、體育、旅遊、不堪入目的女性雜誌。陪同的人是現年二十歲的畢業生,蓄有鬍子,傑裡一路稱呼他賽崔克。來到人行道時,他停下腳步,微微搖擺,重心由腳跟移至腳趾,再移回腳跟,彷彿酒醉,或是遭人重擊而頭昏眼花。

“太棒了。”他喃喃地說,音量之大,令兩三名路過的女孩轉頭瞧,“高明。精彩。厲害。太完美了。”說完,他鑽進最近一家酒吧,裡面有一羣老手杵在吧檯上,主要是產業與政治記者聚頭,向旁人吹牛說自己差點搶到第五版的頭條。

“威斯特貝!是伯爵哪!是那件西裝沒錯!同一件西裝!裡面包的是早起的鳥兒,天啊!”

傑裡一直待到酒吧打烊。儘管如此,他喝得很省,因爲他希望保持頭腦清醒,以便陪喬治·史邁利到公園散步。

每個封閉的社會必有內圈與外圈,而傑裡置身於外圈。在當時,陪喬治·史邁利到公園散步是專業術語,意思是與他秘密會面;或者以傑裡自己的說法,爲個人命運下個腳註:“縱身躍入另一個更好的人生。”他不常發表個人意見,因爲上級嚴格禁止。要到公園散步,必須以小跑步從某個起點出發,通常是人煙相當稀少的地區,如最近關閉的科芬園,於六點差幾分時徒步抵達指定的目的地。他猜想,在這個時間,圓場人手短缺的街頭藝術家看了他背後一眼,宣佈無可疑跡象。第一晚,指定目的地是查令十字地下車站的路堤邊。當年仍稱查令十字,忙亂無章,馬路上似乎總會發生怪事。前一晚,目的地是多線公交車的站牌,位於皮卡迪利南邊人行道,緊臨的是葛林公園。總共要見面四次,兩次在倫敦,兩次在育成所。沙拉特的課程與情報工作有關——屬於強制性的進修,所有外勤情報員必須定期註冊。必須熟記的東西很多,例如電話號碼、文字密碼與聯絡程序。例如發給報社的零鎖碼電報中加入的零鎖碼字句;例如在遠方發生急事而採取的應急措施與緊急行動。上級是希望發生在遠方。像很多運動員一樣,傑裡對事實論據過目不忘,考官測試他時也感到滿意。受訓時,他也練習打鬥,結果因背部摩擦破舊的軟墊而流血。

在倫敦的會面,一次是非常簡單的簡報,另一次是非常簡短的道別。

接送手法不一,花樣百出。在葛林公園,他提着福楠梅森茶行的手提袋作爲識別標誌,不管等着上公交車的隊伍有多長,他微笑着,拖着腳步,優雅地維持在隊伍最後段而在路堤逗留不去,他手握過期的時代雜誌。在皚皚的背景與斜射的日光下,雜誌封面的紅字與紅框更爲醒目。大笨鐘敲了六下,傑裡數着鐘響,然而會面時必須嚴守的一項規則,是絕不能在整點或十五分時見面,而是在兩者之間較爲模糊的時段,看在外人眼裡較不顯眼。秋天的晚上六點是天地變色的時間,英國鄉間落葉紛飛的潮溼板球場,氣味都隨風往上飄,襯托溼沉而殘破不全的暮色。傑裡以怡然自得的半失神狀態消磨時光,不動腦筋地嗅着氣味,左眼不知何故緊閉。篤篤挨近他身前的麪包車是遍體鱗傷的綠色貝德福車,車頂有架梯子,車身上“哈理斯建築公司”的字樣以油漆蓋過,但仍依稀可見。這輛負責監看的老馬被拖上草地,車窗以鐵網遮住。傑裡看見車子停下,開始走向前,司機也同時將一頭直豎的頭髮探出車窗。司機是個先天兔脣、面貌陰沉的男孩。

“威富哪兒去啦?”男孩粗魯地質問,“他們說威富跟你在一起。”

“只有我一個,你就湊合點吧,”傑裡以高昂的興致反駁,“威富有事要辦。”說着打開後門直接爬上車,用力關上門。前方的乘客座位刻意堆滿了長方形三夾板,不讓他坐。

兩人的對話僅止於此。

在早年,圓場仍維持一羣編制外的人員時,傑裡認爲司機一定會和和氣氣與乘客聊天。現在不一樣了。前往沙拉特時,程序大同小異,惟一不同點是,車子蹦跳前進的十五英里中,如果他幸運的話,司機會記得扔給他坐墊,以防傑裡臀部慘遭蹂躪。駕駛座與麪包車中段隔絕,傑裡駝背坐在木質長椅上,緊抓着把手,但仍不斷前後滑動。車外景象,他只能透過車窗鐵網邊緣的隙縫向外看。透過鐵網,能見度有限,然而傑裡很快認出沿途重要景物。

至沙拉特途中,他路過陳舊過時、愁雲密佈的工廠區,活像二十年代白漆塗得拙劣的戲院,以及路旁一家磚造旅館,以紅色霓虹燈廣告寫着“婚宴備有外膳”。然而他的情緒最爲強烈的時候,是在第一個晚上,以及最後一晚,在他前往圓場時。第一晚,當他逐步接近具傳奇色彩又眼熟的角樓時,有種心情,一種迷雜而神聖的感覺襲上心頭:“爲國效忠的真諦在此。”一抹紅磚的後面是暗沉的懸鈴木枝丫,之後是沙拉特總彙般的七彩燈光,再走過一座關口,麪包車噗噗停下。外面有人用力打開車門,他同時聽見大門關上,有男人以軍士少校的嗓門大喊:“喂,快點動作,拜託你行不行?”是吉勒姆的聲音,故意尋他開心。

“哈囉,彼得小朋友,工作怎樣?天啊,好冷!”

彼得·吉勒姆懶得響應,只是快速拍打傑裡的肩膀一下,彷彿命令他開始賽跑,然後關緊車門,上下加鎖,將鑰匙放進口袋,以小跑步帶他走過一條走廊。這道走廊,雪貂一定大肆翻整過。大塊大塊的水泥被敲落,露出下面的板條;門與鉸鏈被迫分家;託樑與門楣搖搖欲墜;遮塵布、梯子、瓦礫四處橫陳。

“是愛爾蘭人來過了吧?”傑裡高聲說,“或者只是開了場不分階級的舞會?”

他的問題散落在嘩啦聲中。兩人快速向上爬升,彼此不相讓,吉勒姆在前半跑半跳,傑裡緊跟在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大笑着,四腳踩出隆隆巨響,也在**的木階上摩擦出聲。來到一道門前,兩人停下,傑裡等吉勒姆動手開鎖。進了門後,再等吉勒姆重新鎖上。

“歡迎光臨。”吉勒姆稍微壓低嗓門說。

他們來到了五樓。現在他們腳步放輕,不再嬉鬧,成了奉命安靜的英國部屬。走廊往左彎,再彎向右邊,然後他們走上狹窄的幾個階梯。一個出現裂痕的凸面鏡,又是階梯,兩上三下,最後來到工友桌,沒人看守。他們左邊是喧鬧室,空無一人,吸菸椅大致擺成圓形,壁爐裡燃燒着熊熊爐火。由此通往一個長方形房間,鋪有褐色地板,標明“秘書處”,其實是前廳,有三名媽媽佩戴珍珠、身穿兩件式套頭毛衣,湊着閱讀燈默默打字。這個房間的另一端又有一道門,緊閉,未上油漆,門把周圍非常污穢,沒有手污防護板,門鎖上也沒有盾形蓋板。只剩螺絲孔,以及門鎖留下的圓形痕跡。吉勒姆沒敲門便徑自推開,探頭進門縫,輕聲對房間內說了一些話,接着後退,迅速將傑裡推向前,傑裡·威斯特貝登場。

“哇,太棒了,喬治,哈囉。”

“對了,別提到他老婆。”吉勒姆以快而柔的音調喃喃向傑裡警告,事後在他耳際縈繞了良久。

父子?哪種關係?肌肉配大腦?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養子與養父的關係,在這行親屬是最堅不可摧的一種關係。

“夥計。”傑裡低聲說,沙啞地笑着。

英國人朋友之間見面時,並無一套打招呼的方式,尤其是在陰沉的公務員辦公室裡,兩人各站一邊,想不出什麼話題,只見一張木質辦公桌。在幾分之一秒之間,傑裡將他自己板球員的拳頭擺在史邁利柔軟遲疑的掌心旁,然後緩緩跟在他身後,保持一段距離,走到壁爐邊,那裡有兩張扶手椅等着他們。扶手椅的皮面老舊龜裂,閱人無數。在這個捉摸不定的季節,爐火在維多利亞式的壁爐裡燃燒,但與喧鬧室的那盆火比較起來小得多。

“盧卡那地方如何?”史邁利詢問,一面以帶蓋玻璃瓶斟滿兩杯酒。

“盧卡很不錯。”

“那可不妙了,離開時一定很難割捨吧。”

“哪裡。很棒。我敬你。”

“隨意。”

兩人坐下。

“很棒?怎麼說呢,傑裡?”史邁利詢問,彷彿他對“很棒”一詞並不熟悉。辦公桌上沒有文件,辦公室空空蕩蕩,比較像是備用房間,而不像他的個人辦公室。

“我還以爲自己已經沒用了,”傑裡解釋,“永遠被冷凍起來。電報一來,我整個人癱了下去。我心想,這下可好了,比爾把我轟上半天高了。其他人被轟慘了,我又何嘗不慘?”

“對。”史邁利同意,彷彿能感受傑裡的疑慮,同時直盯着傑裡半晌,明白表現出臆測的神情。“對,對,有道理。只不過,總的說來,看來他根本沒機會轟慘臨時僱員。有關他的檔案資料,每個角落我們幾乎全翻遍了,臨時僱員的數據歸檔在‘友好人脈’之下,歸類在‘本土防衛隊隊員’裡面,自成一個檔案,他無權調閱。並不是說他認爲你不夠重要,”史邁利很快補充說明,“只是他另有優先處理的事項。”

“那我就放心了。”傑裡露齒一笑說。

“那就好。”史邁利沒有察覺對方在說笑。他起身斟酒,走到壁爐前,拿起黃銅火鉗,開始一面沉思,一面撥動炭火。“盧卡。對,安恩和我去過。大概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吧。雨天。”他笑了一下。辦公室另一端有個塞滿東西的角落,傑裡瞥見一張狹長、骨感的行軍牀,牀頭擺了一列電話。“我們去過澡堂,我記得,”史邁利接着說,“當時是很流行的療法。我們去治療什麼,只有上帝清楚。”他再度戳戳爐火,這一次戳得火苗躥旺,爲他圓臉的輪廓塗抹上橙色,厚厚的鏡片則形成兩灣金池塘。“詩人海涅在那邊有段奇遇,你聽過沒?一段羅曼史?現在一想,我跟安恩去那裡,原因大概就是這個。我們本以爲有些過節可以一筆勾銷。”

傑裡嘟噥了一聲,此時不太確定海涅是誰。

“他去了澡堂,泡了泡澡,過程中遇見了一位小姐,光是這位小姐的芳名就讓他傾倒,結果還逼自己妻子從此改名。”火苗讓他駐足了好一會兒。“你在那邊也有一段奇遇,對不對?”

“曇花一現而已,不值一提。”

貝思·山德斯,傑裡立即聯想到,腦中世界頓時動搖一下,然後自行站穩腳步。貝思這人,是天生好手。父親是退役將軍,曾任郡長。白廳各個秘密辦公室裡,老貝思肯定各安排了一個三姑六婆。

史邁利再度彎腰,將火鉗立在角落,甚爲吃力,宛如獻上花圈致哀。“我們不盡然是在跟感情競賽,只想知道那段情的地位。”傑裡不發一語。史邁利回頭瞥了傑裡一眼,傑裡報以齜牙咧嘴一笑,好讓他開心。“告訴你好了,海涅的女友,她的姓名是爾雯·瑪提德。”史邁利接着說,傑裡的淺笑轉爲彆扭的大笑,“沒錯,用德文發音比較好聽,我承認。小說呢?寫得怎樣了?要是嚇走了你的靈感女神,我們可擔當不起。我絕對沒辦法原諒自己。”

“沒問題。”傑裡說。

“寫完了吧?”

“這個嘛,多多少少。”

一時之間四下無聲,惟有媽媽們打字的聲響,以及樓下街道傳來的車流噪音。

“這件事告一段落後,我們會對你有所補償,”史邁利說,“我堅持。史大卜那邊,場面弄得怎樣?”

“沒問題。”傑裡又說。

“不需要再幫你鋪路吧?”

“應該不必。”

前廳之外傳來腳步聲,全朝同一方向前進。傑裡心想,是沙盤推演,召集相關部門會議。

“你呢?願不願意?”史邁利問,“怎麼說纔好……你,準備好了嗎?有沒有意願?”

“沒問題。”幹嗎老用這三個字?他問自己。死腦筋就是轉不過來。

“最近很多人都不願意。沒意願。特別是在英國。很多人將懷疑視爲合理的哲學立場。他們自認中庸,其實啊,他們其實左右不是人。只有旁觀者,戰爭怎麼打得贏?這一點,我們這一行的人瞭解。我們很幸運。我們現在這場戰爭在一九一七年開打,是布爾什維克革命。還沒有改變。”

史邁利走到另一個位置,隔

着辦公室中間與他對站,離行軍牀不遠。在他身後有張老舊相片,顆粒粗大,在重新旺盛的爐火照耀下閃爍。傑裡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在氣氛緊繃的此刻,他覺得自己受到雙重審視:一對眼睛是史邁利,另一對眼睛壓在相框玻璃下,模糊不清,在爐火中跳躍。準備會議的聲響加倍。他們聽見人聲與間歇笑聲,聽見椅子吱吱響。

“我在某個地方讀到,”史邁利說,“好像是歷史學家寫的。如果不是,至少是美國人沒錯。我讀到的是,有些家族幾世代出生在債權人的監獄裡,終生想辦法償債獲得自由。我認爲,我們這一代就是這樣。你不覺得嗎?我仍然強烈認爲自己有所虧欠。你不認爲嗎?對這個單位,我一直感激不盡,因爲這個單位讓我有機會償債。你呢,是不是有同感?我不認爲我們應該害怕……貢獻自己。我這樣想,算不算太老套?”

傑裡的臉孔緊繃無表情。離開史邁利身邊時,他總是忘記史邁利的這一面,回到史邁利身邊時想起來已經太遲。老喬治身上有點落魄神父的味道,年紀越大越明顯。他似乎認定,整個西方世界對他的憂慮皆有同感,必須接受他的勸誡才能從事周到的思考。

“如果這樣說的話,我認爲我們或許能光明正大地恭喜自己有那麼一點點老套——”

傑裡聽夠了。

“夥計,”他笨拙地一笑,臉色漲紅,以規勸的語氣說,“看在老天分上。你說個字,我一定照辦。行嗎?扮貓頭鷹的人是你,不是我。告訴我怎麼做,我一定遵命。這世上到處都是文弱的知識分子,想轟掉自己鼻子,腦袋裡卻有十五條互相矛盾的論點禁止自己動手。我們不需要再製造一個這種人。行嗎?我的意思是,拜託。”

門上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宣佈吉勒姆再度出場。

“主子,長煙鬥全點燃了。”

讓傑裡詫異的是,在吉勒姆開門說話的時候,他似乎隱約聽見“大情聖”一詞,指的是他或是詩人海涅,他無法判斷,也不特別在意。史邁利猶豫着,皺着眉頭,隨後回過神來,注意到周遭。他瞥了吉勒姆一眼,然後再度看着傑裡,再將視線投注在兩人中間的地方。英國學術人士專門以這種眼光看人。

“這樣的話,好吧,我們開始爲時鐘上緊發條。”他以退縮的嗓音說。

三人列隊走出辦公室時,傑裡歇腳欣賞牆上照片,雙手插在口袋裡,對着照片齜牙咧嘴笑,希望吉勒姆也能歇腳。吉勒姆果然停下。

“看來像是他吞下了自己最後一毛錢,”傑裡說,“是誰啊?”

“卡拉,”吉勒姆說,“是他吸收比爾·海頓的。俄國間諜。”

“聽來像女生的名字。怎麼取的,知道嗎?”

“是他第一個情報網的代號。有一派人士認爲,卡拉是他一個女朋友的名字。”

“取得好啊。”傑裡漫不經心地說,仍保持淺笑,輕步走向他身邊,朝喧鬧室的方向走去。史邁利或許有心,刻意走在前頭,離開兩人談話的聽覺範圍。“還跟那個神經女孩在一起嗎?那個吹笛子的?”傑裡問。

“沒以前那麼神經了。”吉勒姆說。兩人再走幾步路。

“跑掉啦?”傑裡以同情的口吻詢問。

“差不多。”

“他呢?還好吧?”傑裡隨便一問,對着前方獨行的人點頭,“吃得好、穿得暖吧?”

“比以前都還好。爲什麼要問?”

“只是問問而已。”傑裡說,口氣非常愉悅。

到機場後,傑裡打電話給女兒貓咪。他很少打電話給女兒,但這次非打不可。投幣之前,他就知道不該打這個電話,但他堅持不放手,連熟悉至極的前妻嗓音也無法阻止他。

“哇,哈囉!是我啦。太棒了。飛利還好吧?”

飛利是她的丈夫,公務員,幾乎到了可以領退休金的年齡,只不過比起傑裡少了三十年奮鬥的歲月。

“好得很,謝謝你關心,”她以冷若冰霜的口氣回敬,這是前妻捍衛新任丈夫慣用的語氣。“你打電話,想問的就是這個?”

“這個嘛,我其實是想跟小貓咪聊聊啦。要到東方去一趟。又開始賣命了。”他說。他覺得自己應該道歉。“因爲報社想派人過去寫東西。”他說,然後聽見聽筒觸及門廳櫃子的聲音。橡木櫃,他記得,櫃腳呈螺旋卷。是老爸杉波遺留下來的東西之一。

“爸爸?”

“嗨!”他嚷着,彷彿電話線路有問題,彷彿她的聲音讓他措手不及。“貓咪?哈囉,我寄給你明信片之類的東西,你收到了嗎?”他知道女兒收到了。每週一信裡,女兒定期感謝他。

傑裡只聽見聲聲“爸爸”,尾音上揚。他以快活的口吻問,“你還收集郵票吧?可惜我要走了,去東方。”

擴音機宣佈即將登機的班機,也宣佈已經降落的班機,來來去去的世界都在變換位置,惟有與女兒通話中的傑裡·威斯特貝,在人潮中不進不退。

“你以前集郵集得很瘋嘛。”他提醒女兒。

“人家都十七歲了。”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改收集什麼了?給我猜。男生!”他以最具機智的幽默維持對話進行,一面將重心由左邊羊皮靴移向右邊,如舞蹈一般,自顧自地講笑話,也開自己女兒的玩笑。“是這樣的,我想寄給你一些錢,布拉羅尼銀行在處理,是生日加聖誕節的紅包,最好先跟媽媽討論怎麼花。跟飛利討論也行。什麼?他做人真不錯,對不對?你就饒了飛利吧,那種事他有時候看不太開嘛。”他打開電話亭門,製造匆忙的假象。“可惜宣佈要登機了,貓咪,”他大聲咆哮以蓋過嘈雜聲,“好了,你自己要小心喲,聽到沒?注意安全。別太輕易把自己送給別人。我說的意思你懂吧?”

他在酒吧排隊排了一陣子,但到最後關頭,內心裡的東方好手卻清醒過來,因此走向一旁的自助餐廳。下次再喝到新鮮牛奶,可能要過很長一段時間了。排隊時,傑裡感覺有人在看他。不值得奇怪,在機場,大家都在看人,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想起了孤女,但願自己在離開前有時間再找個女人,只爲沖淡不得不分離時那份苦澀的回憶。

史邁利走着,矮胖的身形包裹在雨衣裡。比傑裡更具格調的社會記者,以敏銳眼光觀察行走於查令十字街鄰近地區的史邁利,必能立即辨識出這種類型:身穿防水衣潛伏於公園的尋芳客,或是流連桑拿浴與色情書店的色狼。長途跋涉近來成了他的習慣。憑藉他近日泉涌的精力,可以不知不覺走完倫敦大半街道。從圓場出發,在摸熟了小路之後,有二十條路線供他選擇,隨便一條都不會有任何一段重疊。選好了起點,他會任憑運氣與本能帶路,讓另半邊的心思在靈魂偏遠地帶進行掠奪。然而這晚的路程具有拉力,冥冥之中帶他往南、往西走,而他也不加抗拒。空氣潮寒,飄在冷冽的霧氣中,終日不見日光。他一面走,一面隨身攜帶自己的小島,島上堆滿了影像而非人物。白牆有如披在身外的另一件斗篷,將他包圍在自己的思緒中。在門口,兩名身穿皮外套的殺人犯低聲交談着;在街燈下,有個黑髮男孩氣沖沖地抓着小提琴盒。在戲院外,等候入場的羣衆接受頭上布篷照耀而下的灼熱強光,包圍身邊的霧氣如同濃煙。所知的如此之少,期望得到的卻如此之多,是史邁利上戰場時從未碰到過的狀況。他感覺前有引誘,也感覺後有追兵。然而他疲倦時,暫時向後退一步;考慮自身的邏輯時,幾乎找不出邏輯可言。他轉頭一看,看見了敗仗之影張開血盆大口等候。他往前瞭望,透過沾滿溼氣的鏡片,看到遠大希望形成的幻影在濃霧中舞蹈。他眨眨眼望向四周,知道這裡沒有他要的東西。然而他在沒有百分之百篤定的情況下挺進。重溫來時路,也無法獲得答案:俄國的金棱線,卡拉私人大軍的足跡,海頓徹底清除對這兩者的所知。超出這些外在因素範圍之外,史邁利在內心理出更黑暗的動機,模糊的程度也無限大,連他自己的理性也不斷排斥。他稱之爲卡拉。事實如此,在內心深處,如同光環退盡的傳奇般,仇恨的餘燼未熄,仇恨的對象是一心希望摧毀他私人信仰殿堂的人,儘管殿堂已傾頹得所剩無幾。這人一心想摧毀他熱愛的單位,他的朋友,他的國家,對人間事物合理平衡點的概念。事實如此,在恍若前世的過去,史邁利與卡拉的確曾對坐於鐵桌兩邊,只不過當時史邁利沒有理由知道他面對的竟是自己的命運。在莫斯科,卡拉是待宰的羔羊;史邁利試着想引他投奔西方,而卡拉保持沉默,寧可一死,寧可承受更壞的下場,也不願輕易投誠。事實如此,如今偶爾回想起當初見面的經過,回想起卡拉滿臉鬍子,回想起那雙機警深沉的眼睛,這時往事宛如從他小房間的混沌中竄出的幽靈,指責着他,煩得躺在牀上的他輾轉難眠。

然而仇恨,這種情緒他無法維持太久,除非是敬愛的反面情緒。

他逐步接近切爾西的國王路。由於靠近河邊,霧氣更顯濃厚。球狀的街燈懸掛在頭上,猶如中國燈籠掛在無葉的樹枝上。往來車輛稀疏謹慎。過街後,他一路循人行道走,最後轉進貝瓦特街,走進一處死巷,三面是雅緻的排屋,正面平坦。他現在壓低身段行走,靠着西邊,挨着停靠路邊車輛的陰影前進。現在是喝雞尾酒的時間(晚餐前,下午四至六點),他看見其他窗戶內有交談中的頭,也有無聲尖叫的口。有些他認得出,有些她甚至取了綽號:腓力貓,麥克白夫人,河豚。他來到與自家平行的地方。回來之前,她請人將百葉窗漆成藍色,如今仍是藍色。窗簾打開着,因爲她討厭被關在裡面。她獨坐書桌前,也許刻意爲他編寫了這個場景:美麗而細心的妻子,忙完一天家事後,照料着收支大計。聆聽着音樂,迴音飄蕩在霧中,傳進他耳裡。西貝流士。音樂他不在行,但她所有的唱片,史邁利都能如數家珍,也數度出於禮貌而稱讚西貝流士的音樂。他看不見留聲機,卻知道擺在地板上,是她與比爾·海頓偷情期間爲了情夫而改放在地板上的。他納悶的是,德文字典是否擺在留聲機旁,德文詩集是否也在。過去十幾二十年來,她幾度表現出學習德文的意願,通常是在求和的期間,如此史邁利就能夠朗誦德文詩給她欣賞。

在他旁觀下,她起身,走到客廳另一邊,停在漂亮的鍍金鏡前整理頭髮。她寫給自己的備忘紙條夾在鏡框裡。這次寫了什麼?他納悶。丟垃圾。取消和麥德林的午餐。消滅屠夫。有時候情勢緊繃時,她會以這種寫法寄信給他:逼喬治微笑,爲粗心之過虛情假意道歉。情勢大亂時,她寫給他完整的信,通過郵局寄給他,好讓他收藏。

讓他驚訝的是,她已經熄燈。他聽見前門的門栓滑動。別麻煩了,他不自覺地想。班罕鎖要鎖兩次。門栓和固定門栓的螺絲釘都一樣不牢靠,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了?同樣怪異的是,他竟假想她不會插上門栓,以免他萬一回來。接着浴室燈亮起,他看見窗上映出她身體的輪廓側影,以天使般的動作,將雙臂伸展至窗簾,幾乎將窗簾拉到身前,停止動作,一時之間他擔心已經被她看見,後來纔想起她近視,而且拒絕戴眼鏡。她準備外出,他心想。她準備好好打扮一番。他看見她的頭半轉過來,像是有人對她說話。他看見她嘴脣在動,雙手再度伸起時淘氣一笑,這一次伸向頸後,開始解開家居長袍最上面的鈕釦。在此同時,窗簾間的縫隙被他人不耐煩的雙手驟然合起。

不妙,史邁利無望地心想。拜託!等我走了以後再關嘛!

他站在人行道上,有一分鐘之久,或許更久,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漆黑的窗口,直到怒氣、羞恥心以及自慚形穢,三種情緒同時爆發,有如肉體上的痛楚,他轉身,盲目地快步往國王路走去。這一次是誰?又是嘴上無毛的芭蕾舞者,表演着某種自戀儀式?是她那個醜陋的親戚,那個終生混政治圈的人?還是從附近酒吧釣上的一夜情美男子?

外面的電話鈴響時,彼得·吉勒姆獨坐喧鬧室裡,略有醉意,對默莉·米金的肉體,也對喬治·史邁利的歸來同樣充滿渴望,因此而意志消沉。他立刻拿起話筒,聽見法恩的聲音,氣喘不已,怒髮衝冠。

“我跟丟他了!”他大喊,“他把我甩掉了!”

“你啊,一個天大的白癡。”吉勒姆語帶滿足地譏諷。

“纔不是白癡!他不是要回家嗎?跟往常一樣。我在等他,我站在一邊,他走回大街,看着我。把我當做糞土一樣。只是糞土。結果一下子,我就孤零一個人了。他怎麼做到的?他上哪裡去了?我是他的朋友,不是嗎?他以爲他是什麼東西?可惡的矮冬瓜胖子。看我宰了他!”

吉勒姆掛掉電話時仍大笑不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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