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

15 圍城

離開香港時,香港便不復存在。通過最後一位穿着英國軍鞋與綁腿的華人警察,憋着氣飛越灰色貧民窟屋頂上方六十英尺時,當外島縮小遁入藍色水霧中,你就知道布幕已經落下,佈景也清理一空,香港的生活全是幻影一場。然而這一次,這種感覺無法在傑裡心中油然而生。已故的弗羅斯特與未死的女孩,這兩人的往事他攬在心上,飛抵曼谷時仍在他左右。與往常一樣,他花了整天尋找他想要的東西;與往常一樣,眼看他就要放棄。以傑裡的看法,在曼谷,這種事發生在所有人身上:觀光客尋找某間寺廟,記者找新聞,或是傑裡尋找瑞卡度的朋友與夥計查理·馬歇爾。獎品就坐在某條可惡的巷尾,卡在塞滿淤泥的河道與一堆水泥廢棄物之間,而且花的錢比你預期多出五美元。此外,儘管理論上現在是曼谷的旱季,傑裡卻記得每次外出必定下雨,從備受污染的天空毫無遮攔地狂瀉而下。事後,大家都說,他碰巧遇上惟一的雨天。

他從機場開始找,因爲反正已經到了機場,也因爲依他推論,在東南亞,長程飛行必經曼谷。其他人說,查理已經不在了。有人向他信誓旦旦,說小瑞死後,查理也辭掉飛行員的工作。也有人說他被關起來了。另有人說,他極有可能在“賊窩之一”。一名性感銷魂的越南航空空姐,嗤嗤笑着說,他跳火車溜到西貢去了。她只在西貢看過他。

“從哪裡去的?”傑裡問。

“可能是金邊吧,可能是萬象吧。”她說。不過她堅稱,查理的重點站一向是西貢,他從不去曼谷。傑裡翻閱電話簿,查不到印支包機公司。抱着渺茫的希望,傑裡也查了“馬歇爾”一姓,果真找到,甚至連名字都以C開頭。打了電話過去,對方卻不是國民黨軍閥的兒子,不是以元帥的稱呼當做自己姓氏的那個馬歇爾,而是一個頭腦迷糊的蘇格蘭貿易商,不停地說“請務必光臨”。他到專門關老外的監獄去檢索資料。外國人付不出錢或對將軍不敬時,就關進這裡。他在走道上走動,望向牢門裡,與兩三個腦筋失常的嬉皮對話。儘管他們可以滔滔不絕講述被關的經過,卻從未見過查理·馬歇爾,也沒聽過這人,說得好聽點,他們連他是誰也不屑知道。心情鬱悶之下,他開車前往所謂的療養院,是毒癮犯勒戒中心,當時現場情緒高亢,因爲有個五花大綁的病人成功用自己的手指挖出眼球,但這人不是查理·馬歇爾,沒有,他們沒有收飛行員,沒有科西嘉島人,沒有科西嘉島人和華人的混血兒,當然也沒有國民黨將領的兒子。

所以傑裡再從飛行員過境時可能留宿的旅館開始找。他不喜歡這樣找人,因爲無聊至極,更因爲他知道柯在此地有個大本營。他幾乎敢肯定弗羅斯特泄露了他的天機;他知道多數富裕的華僑都能合法擁有幾本護照,汕頭人的護照更多;他知道柯口袋裡放了一本泰國護照,也許也收了兩三個泰國將領。他也知道,泰國人一不高興,殺起人來比其他人種都來得快狠準,只不過槍斃死囚時,他們會在死囚面前撐開毛毯,對準毛毯上的十字射擊,以免觸犯佛祖不殺生的戒律。有鑑於此,也有鑑於其他不少理由,傑裡周遊大旅館喊着查理·馬歇爾的大名時不是非常自在。

他試過了四面佛、凱悅、美麗華、東方酒店,以及其他大約三十家旅館。在四面佛酒店時,他腳步放得特別輕,因爲他記得中國海空在此處租了長期套房,庫洛說柯經常光顧。他腦海想像金髮飄逸的麗姬殷勤款待他,或是在泳池畔伸展修長的胴體,大亨們則在一旁啜飲威士忌,盤算着要花多少錢才能買下她的一個鐘點。他開車四處探訪時,暴雨突然來襲,肥大的雨珠落下,污黏惡臭,玷污了街頭寺廟上的金色。出租車司機在積水道路上滑行而過,只差幾英寸就撞上水牛。圖案俗豔的公交車搖着鈴,朝他們猛衝過來。沾有血跡的武打海報朝他們嘶吼,然而馬歇爾,查理·馬歇爾,馬歇爾機長這個姓名,任憑傑裡犧牲咖啡錢慷慨解囊,就是沒人聽過。他找到小姐,傑裡心想。他找到了小姐,睡在她住處,換成我也會這樣做。來到東方酒店,他塞錢給門房,請他代收留言,讓他使用電話,最絕的是,他還弄到住宿兩夜的收據,可以用來惹史大卜不高興。然而一路與旅館周旋下來讓他感到害怕,感覺暴露行蹤,有危人身安全,因此他以一夜一元的代價住進無名小巷裡的低級旅店,“請先繳清住宿費”,連登記的手續也免了。這家旅店有如一排海灘茅舍,所有房門外面就是人行道,以方便“辦事”,開放式車庫以塑料簾幕遮住汽車牌照。當天晚上,他淪落到探訪空運公司,打聽印支包機這家公司,只不過他也提不起勁,而且認真懷疑是否應該相信越南航空的空姐,到西貢去找人。這時一家空運公司的華人女孩說:

“印支包機?是馬歇爾機長的公司嘛。”

她向傑裡指點一家書店,是查理·馬歇爾每次來曼谷買書收信的地點。書店也是由華人經營,當傑裡提起馬歇爾時,老店主爆笑出來,說查理已經好幾個月沒來了。老人身材非常矮小,臉皮不笑時假牙也會暗笑。

“他欠你錢嗎?查理·馬歇爾欠你錢,摔了你飛機嗎?”他發不出R音。他說完再度爆笑,傑裡也加入。

“太棒了。很好。是這樣的,他很久沒來,信件你怎麼處理?幫他轉寄嗎?”

查理·馬歇爾,他纔沒人寄信給他咧,老人說。

“啊,可是,夥計,如果明天有信寄到,你會怎麼轉寄?”

寄到金邊去,老人說,一面收下五元,從桌上找來一小張紙,讓傑裡抄下地址。

“我買本書送他好了,”傑裡四下看看,“他喜歡看什麼樣的書?”

“法文書。”老人連想也不想,帶着傑裡上樓,讓他參觀歐洲人文化的聖地。給英文讀者看的,是布魯塞爾印刷的色情刊物。給法文讀者看的,是一列又一列的破舊經典:伏爾泰、孟德斯鳩、雨果。傑裡買了一本《憨第德》,放進口袋。參觀這房間的人,顯然都大有來頭,因爲老人取來一本房客簽名簿,而傑裡也簽了字。J.威斯特貝,新聞記者。評語欄是用來寫笑話的,所以他寫了“聲譽極爲卓著的百貨商場”。接着他翻看前幾頁,問道:

“查理·馬歇爾也簽過嗎,好友?”

老人指出查理·馬歇爾兩度簽名之處,“地址,在這裡。”傑裡抄下。

“他的朋友呢?”

“朋友?”

“瑞卡度機長。”

老人一聽,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輕輕取走簽名簿。

他前往東方酒店的外籍記者俱樂部,裡面只有一羣剛從柬埔寨歸來的日本人。他們向傑裡敘述了到昨天爲止的情勢,傑裡也喝得有點醉意。正當他即將離去時,讓他一時驚恐的是,小矮人出現了,他來曼谷與本地分社開會。他身後跟着一個泰國男孩,讓他顯得特別敏捷輕快:“哇,威斯特貝!特務局今天情況怎樣?”這個笑話,他幾乎逢人必開,卻無法改善傑裡的心境。回到低級旅店後,他繼續喝威士忌,無奈鄰人費力的呼喊聲令他難以成眠。最後爲求自保,他到外面去,到同一條街的酒吧裡找了一個女孩,柔弱纖細。不過當他又單獨躺着時,他的心思再度飛回麗姬。不管她喜不喜歡,她都是傑裡的牀伴。她在個人清楚的範圍內,究竟與他們有多深的牽連?他納悶着。她找老刁來見傑裡時,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德雷克的手下幹掉弗羅斯特,她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們也可能幹掉傑裡?他甚至不禁想到,他們下毒手時,她可能在場,這個念頭令他不寒而慄。無疑的是,弗羅斯特的屍體仍記憶猶新。是極爲可怕的一抹記憶。

到了凌晨兩點,他判斷自己即將發高燒,因爲他汗流不止,輾轉難眠。他一度聽見房間裡有人放輕腳步聲,於是立刻衝向角落,扯掉插在插座上的柚木檯燈,抓在手上。四點,他聽見令人驚異的亞洲喧囂聲而清醒過來,是如豬嚎叫的聲音、鐘聲、老人臨終的哀嚎、一千隻公雞的啼聲,在那道鋪有瓷磚的水泥走廊上回響。他拼命扭動破爛的水管,冷水細流而出,費了很大的工夫才洗完澡。五點,打開收音機,音量大到極限,逼得他起牀,哀怨的亞洲音樂幽幽宣佈一日之計在於晨。這時他早已刮好鬍子,彷彿今天是他大喜之日。八點,他發電報給報社,報告計劃,希望圓場攔截到。十一點,他趕上飛往金邊的班機。登上柬埔寨航空卡樂帆客機時,地勤女服務員將可愛的臉蛋轉向他,以輕快悅耳的英語祝他“‘慮’途愉快”。

“謝謝。好。太棒了。”他說。他選擇機翼上方的座位,生還率最高。飛機緩緩起飛時,他看見一羣泰國胖子在緊鄰跑道處修剪得無懈可擊的高爾夫球場上亂打小白球。

登機前,傑裡注意到旅客名單上有八個姓名,真正上機的旅客卻只有兩人,另一人是身穿黑衣的美國男孩,提着公文包。其餘都是貨物,以黃麻布袋與燈芯草箱堆在後艙。圍城班機,傑裡不由自主地想到。帶着貨物飛進去,帶着幸運的人飛出來。空姐送他一本舊的《今日法國》雜誌,一顆大麥色糖果。他閱讀着《今日法國》,希望溫習一下法文,接着想起《憨第德》,取出閱讀。他也買了康拉德的作品,因爲在金邊他總是閱讀康拉德。康拉德筆下真正的河港所剩無幾,他正坐在其中之一,一想到這裡,他會心一笑。

降落之前飛機先高飛,然後環繞雲朵,以小螺旋狀盤旋而下,令人緊張,爲的是躲開叢林射出的零星槍火。這裡沒有地面管制導航設備,如傑裡所料。空姐並不清楚紅色高棉距離市區多近,但日本人說過,在所有前線是十五公里,若沒有道路,距離更短。日本人也說過,機場在射擊範圍之內,不過只有火箭炮,而且零星出現。沒有一〇五釐米榴彈炮,還沒有,不過凡事總有開頭,傑裡心想。飛機仍在雲端,傑裡對天祈禱,希望高度儀正確無誤。接着橄欖色泥土躍入眼簾,傑裡看見炸彈坑如雞蛋落地般撒了滿地,也看見車隊的車胎滾出的黃線。飛機如羽毛般輕輕降落在坑坑窪窪的跑道時,隨處可見的褐皮膚**兒童自得其樂地在滿是泥濘的炸彈坑裡玩耍。

太陽破雲而出,儘管飛機聲響隆隆,傑裡仍產生步入寧靜夏日的錯覺。傑裡到過很多地方,但在金邊,戰爭是在和平的氣氛中開打,與衆不同。他記得上一次來這裡時,是在轟炸停止之前。一羣飛往東京的法國航空旅客好奇地在停機坪上漫遊,渾然不知降落在戰役之中。沒人告訴他們就地找掩蔽物,沒人跟在他們身邊。F4戰機與111戰機在機場上方呼嘯而過,周遭傳出射擊聲,美國空軍直升機放下託着死屍的網子,如同剛從紅海撈起海產,怵目驚心。波音707爲了起飛,不得不爬過整個機場,以慢動作接受夾道攻擊。傑裡出神看着波音飛機懶懶爬出地面射擊範圍,而途中傑裡等着聽見悶轟聲,通知他飛機尾翼中彈。然而波音飛機勇往直前,彷彿無辜者免疫,溫柔地消失在未受侵擾的地平線。

這時諷刺的是,由於尾聲將近,他注意到重點擺在求生貨物上。在軍用機場另一端,各式各樣的大型包機,有銀白機身的美國運輸機、707、704引擎渦輪螺旋槳C130飛機,有的註明跨界航空,有的註明大鳥航空,有的毫無名稱,依序起飛降落,飛得笨拙而危險。這些飛機載着來自泰國與西貢的軍火以及白米,或者泰國的石油與軍火。傑裡快步走向機場大廳,途中看見兩架飛機降落,每次降落都讓傑裡屏息等待噴射引擎的後座力發威,在降落跑道地面鬆軟的一端又扭又抖地停下來,周圍是填滿泥土的彈藥箱疊成的堤壩。飛機尚未停妥,身穿防彈外套與鋼盔的行李搬運工就開始像一排未武裝士兵聚集過來,從機腹拖出寶貴的貨物袋。

儘管惡兆連連,仍無法摧毀他舊地重遊的喜悅。

“您打算待多久,先生?”入出境官員以法文詢問。

“一直待下去。”傑裡說,“你讓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越久越好。”他本想當場打聽查理·馬歇爾,但機場警備森嚴,散佈了各色情報人員,由於他不知道對手是誰,最好別宣揚自己的志向。機場有各式各樣的老飛機漆上新標誌,他卻看不到印支包機的飛機。庫洛在他離開香港前叮嚀,印支包機的註冊商標顏色,據信與柯的賽馬顏色相同:灰色加上淺藍。

他召來出租車,坐上前座,委婉拒絕了司機的好心推薦:女孩、表演、夜總會、男孩。道路兩旁的鳳凰木構築成橙色隧道,在石板色的季節雨天空襯托下格外華麗。他在雜貨店停下,依照“浮動匯率”換錢。他喜歡“浮動匯率”一詞。兌換貨幣的商家以前是華人,傑裡記得。這一家卻是印度人。華人及早退出,印度人留下來吃殘骸上的剩肉。馬路兩旁是簡陋的房舍羣。四處是難民,或坐或臥,有的在煮食,有的靜靜羣聚打盹。有幾名幼童圍成圓圈坐着,輪流抽着一根香菸。

“本村人口一百萬。”司機以小學課堂的法文說。

一隊陸軍車隊朝他們開過來,亮着車頭燈,堅守馬路正中央。出租車司機乖乖靠邊開進泥巴里。車隊最後一輛是救護車,兩扇門都敞開,裡面堆有數具屍體,腳丫露在外面,腿有如豬腳,表面光滑,淤青處處。是生是死,幾乎無關緊要。他們通過一簇被火箭炮炸燬的高腳屋,之後開進地方性的法式廣場,有一間餐廳、一間雜貨店、一間熟肉店,還有拜爾奎寧紅酒以及可口可樂的廣告。有兒童蹲在路邊,看守着偷來的汽油,以一公升葡萄酒瓶裝着。這幅景象傑裡也記得。轟炸時會發生這種事。炸彈碰上汽油,後果是血流成河。這一次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沒有人學到教訓,一切都沒有改變,隔天清晨之前會有人收走殘骸。

“停車!”傑裡說。他一時興起,遞給司機那張他在曼谷書店抄下來的查理·馬歇爾地址。他原本想趁夜黑風高悄悄過去,但在陽光照射下,似乎已沒必要那樣做。

“去這裡?”司機轉身問,很驚訝地看着他。

“沒錯,夥計。”

“你知道這房子?”司機以法文問。

“我一個好友的。”傑裡以英文回答。

“你的?是你的好友?”

“記者。”傑裡說。這話能解釋任何不合常理的現象。

司機聳聳肩,將車子開上一條長長的大道,經過法國大教堂,轉進一道泥土路,路旁是一排排庭園別墅。越往市區邊緣,別墅就迅速變得邋遢。傑裡兩度問司機,究竟那地址有何特別之處,但司機已失去興趣,聳聳肩,不置可否。停車後,司機堅持要傑裡先付錢再下車,然後氣呼呼換擋高速衝去。這幢別墅與其他別墅沒兩樣。下半部由圍牆半掩,牆壁裡有道鑄鐵大門。他按下門鈴卻什麼也沒聽見。他用力推門,門卻一動也不動。他聽見窗戶用力關上的聲音,趕緊擡頭看,隱約看見紗窗內有棕色臉孔移開。隨後大門吱吱響,應聲開啓,他往上走了幾階,來到鋪了地磚的走廊,又有一道門。這一道門是以實心柚木打造,開了一個陰暗的小柵欄窗,可由內向外看,由外向內卻不行。他等着,然後重重敲擊門環,接着聽見迴音在屋內四處彈跳。這道門屬於雙扉門,連接處在中間。他將臉貼在門縫,看見一條狹長的地磚地板以及兩階,應該是樓梯最後的兩階。樓梯之下站了無腿毛的兩條棕色腿,**出兩條光禿禿的小腿,但向上只能看見膝蓋。

“哈囉!”他大叫,眼睛仍正對門縫。“日安!哈囉!”雙腿仍無動於衷。“我是查理·馬歇爾的朋友!女士,先生,我是查理·馬歇爾的一個英國朋友!可不可以請你轉告?”他以法文說。

他取出美元五元硬幣,塞進門縫,卻沒人上鉤,因此他收回,從筆記簿撕下一張紙,在最上面寫着“致馬歇爾機長”,自我介紹爲“英國記者,有事相商,與彼此利益有關”,然後寫下旅館地址。他又將紙條塞進門縫,再看看那對棕色腿,然而腿已經消失。他只好一直走,遇到三輪摩托車,坐上去,一直坐到找到出租車爲止:不用了,謝謝,不用了,謝謝,他並不想要女孩——只不過,和往常一樣的是,他的確想要。

旅館以前是“皇家”,如今改叫“高峰”。旗子在旗杆頂端飛揚,但雄偉的氣勢卻顯牽強。他簽名後進入,看見活人在庭院游泳池邊曬太陽,再度想起麗姬。對女孩子而言,這裡是訓練紮實的學校,如果麗姬幫瑞卡度夾帶過小包裹,她十之八九在這裡領過結業證書。最漂亮的歸最有錢的,最有錢的是金邊的扶輪社豬哥:走私黃金與橡膠的惡棍、警方首長、拳頭大的科西嘉島人。科西嘉島人喜歡在戰役方酣時與紅色高棉訂定乾淨利落的條約。有人留了一封信給他,信封口沒封,櫃檯服務生自己看過後再客氣地旁觀傑裡看信。裡面是鑲金邊的大使館邀請卡,邀他參加晚宴。邀請人的姓名他從未聽過。一頭霧水,他將邀請卡翻過去,背面以潦草字跡寫着“我認識您的監護人老友喬治”,“監護人”一詞點明瞭一切。晚宴與“你丟我撿信箱”,他心想。這兩項正是沙拉特嚴加批判的外交部嚴重脫節之處。

“電話?”傑裡以法文詢問。

“壞了,先生。”

“電呢?”

“也沒有,先生,不過自來水倒是很多。”

“凱勒呢?”傑裡露齒一笑說。

“在庭園裡,先生。”

他走進庭園。如雲的胴體之間坐了一羣英國新聞界重量級戰地記者,喝着蘇格蘭威士忌,互道艱辛往事,看來如同英德不列顛空戰中的少年飛行員來替外國人打仗,而他們觀察的眼神也帶有一種集體性的輕蔑,一致不屑他的出身。一人包了方頭巾,長長的直髮以英勇之姿往後梳。

“天啊,是公爵大人,”他說,“你怎麼來的?踩着湄公河來的嗎?”

然而傑裡並不想理會他們,他想找的是凱勒。凱勒是全職情報員。他是竊聽專家,美國人,傑裡是在別處戰地跑新聞時與他結識。更確切說來,外籍記者一到此地,無不先拜凱勒的碼頭,而如果傑裡希望取得他人信任,凱勒的大印章就有這種效力。對傑裡而言,他越來越珍惜他人的信任。他在停車場找到凱勒。肩膀寬厚,一頭灰髮,一條袖子捲起。他站着,袖子放下的一手插在口袋裡,看着司機以水管沖洗奔馳車內部。

“麥克斯。太棒了。”

“好極了。”凱勒瞥了他一眼後說,然後繼續看着司機。他身邊站了一對細瘦的柬埔寨男孩,外表看來像時裝攝影師,穿着高跟靴、喇叭褲,相機懸在亮晶晶的襯衫之上,鈕釦沒扣上。傑裡也駐足旁觀,司機停止沖水,開始以陸軍軟麻布刷洗汽車內部,越搓揉越呈褐色。另有一名美國人加入,傑裡猜想他是凱勒最新的助理。凱勒的助理淘汰率相當高。

“怎麼了?”傑裡說。司機又開始沖水。

“‘兩元英雄’擋到一顆很貴的子彈,”助理說,“就這麼一回事。”他是南方人,膚色蒼白,態度愉快,而傑裡已有心理準備自己會不喜歡他。

“是嗎,凱勒?”傑裡說。

“攝影。”凱勒說。

凱勒服務的新聞通訊社聘請了一羣攝影記者。所有大型通訊社皆然,都是柬埔寨男孩,就像站在那邊那兩位一樣。通訊社給他們兩塊錢,請他們到前線去拍照。照片見報後,一幅二十美元。傑裡聽說過,凱勒的攝影記者陣亡速率是每週一個。

“他彎腰閃躲逃命時,貫穿了一邊肩膀,”陌生男子說,“痛得屁滾尿流。”他似乎感到大開眼界。

“他人在哪裡?”傑裡沒話找話說,司機仍繼續刷洗沖水。

“在馬路那一頭,快死了。是這樣的,兩三個禮拜前,紐約分社那些死腦筋,就是不發藥品下來。我們以前常送他們去曼谷。現在不送了,老兄,現在不送了。知道嗎?就在馬路那一頭,他們躺在地板上,爲了請護士送水來,還得包紅包呢。是不是啊,小朋友?”

兩名柬埔寨男孩客氣地微笑。

“你要什麼,威斯特貝?”凱勒問。

凱勒的臉看起來灰沉又凹凸不平。傑裡對他最深的印象是六十年代在剛果時,凱勒爲了解救困在卡車上的小孩而灼傷一手。如今手指長在一起,猶如長了蹼的獸爪,除此之外他的外貌並無變化。那次事件傑裡記憶猶新,因爲抱着那小孩另一端的正是傑裡。

“報社要我過來看看。”傑裡說。

“還能只過來看看嗎?”

傑裡哈哈大笑,凱勒也笑了起來,兩人去酒吧喝蘇格蘭威士忌,等車子洗好,聊聊往事。來到大門口他們接了一位女孩,她等了凱勒整天。這女孩是身材高挑的加州人,背了不搭調的高倍數相機,修長的雙腿無法站定

。由於電話不通,傑裡堅持在英國大使館下車,讓他響應邀請函。凱勒不太客氣。

“威斯特貝啊,最近是當間諜還是怎麼了?報道偏心,爲了挖到更深的內幕而拍馬屁、想弄個退休金之類的東西吧?”有人說凱勒個人的志向大約如上,但謠言隨人去講。

“那當然,”傑裡和顏悅色地說,“幹了好幾年了。”

入口處堆的沙包是新的,新的反手榴彈鐵絲網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大廳貼了巨幅海報,刺眼得令人不敢恭維,這事也只有外交官才辦得到。海報推銷的是“英國高性能汽車”,可惜金邊汽油枯竭。上面眉飛色舞地附上幾幅買不到的車款的相片。

“我會轉告參贊您接受了邀請。”櫃檯人員語氣嚴肅。

儘管清洗過,奔馳車內部仍嗅得到熱血氣息,不過司機已經加強了冷氣。

“他們在裡面幹嗎,威斯特貝?”凱勒問,“打毛線之類的東西嗎?”

“之外的東西。”傑裡微笑着,主要是衝着加州女孩。

傑裡坐在前座,凱勒與女孩在後座。

“好吧,你聽着。”凱勒說。

“沒問題。”傑裡說。

傑裡打開筆記簿,凱勒敘述時他奮筆疾書。女孩穿了短裙,傑裡與司機能借後視鏡瞧見大腿。凱勒完好的一手放在她膝蓋上。別的不談,她名叫蘿蓮,和傑裡一樣,正式的工作是跑跑各地戰區,服務對象是美國中西部的日報集團。轉眼間,路上只剩這一部車。轉眼間,甚至連三輪摩托車都不見了,只剩農民、腳踏車、水牛,以及代表越來越靠近鄉間的花叢。

“所有主要公路都發生激戰,”凱勒以單調的口氣說,速度慢到幾乎適合聽寫,“火箭炮晚上攻擊,黏土炸彈白天攻擊。龍諾仍認爲自己是上帝。美國大使館原先當他靠山,後來想推翻他,忙得臉色難看。”他列舉出數據、火炮名、死傷人數、美援規模。據說部分將領把美國軍火轉賣給紅色高棉,他舉出這裡將領的姓名,也說出帶領幽靈部隊請領部隊薪資的將領,以及上述兩件勾當都乾的將領。“是常見的爛攤子。壞人太弱,攻不下城鎮;好人太遜,拿不下鄉村;除了共軍之外,沒人想打仗。原本學生免上戰場,現在禁令一解除,他們準備放火燒掉這地方,隨時可能發生糧食暴動。貪污嚴重得不得了,薪水族的生活過不下去,這地方氣數已盡,流血等死。皇宮不真不實,大使館是瘋人院,間諜比普通人多,所有人都假裝手中握有秘密。要繼續嗎?”

“你估計維持多久?”

“一個禮拜。十年。”

“航空公司呢?”

“這裡就只剩航空公司了。湄公河等於是死了,馬路也一樣。航空公司在這裡稱霸。我們寫過一篇報道。你看過嗎?被編輯砍得不像樣了。真是的,”他對女孩說,“我幹嗎再講一遍給英國佬聽?”

“繼續講。”傑裡邊說邊寫字。

“六個月前,金邊有五家註冊過的民航。過去三個月發了三十四份新的執照,另外還有大概十幾家正在審查。行情是三百萬柬幣給部長個人,另外兩百萬分給他身邊的部下。拿黃金的話打折優待,在國外付款的話,折扣更大。我們走的是第十三條路線,”他對女孩說,“你應該想看一看纔對。”

“太好了。”女孩說着合上雙膝,夾住凱勒健全的那隻手。

他們駛過一座一手被射斷的雕像,之後馬路沿河流彎道前進。

“威斯特貝應付得來的話才行。”凱勒補充說明。

“噢,我應該沒問題。”傑裡說,女孩笑出來,稍微移動腰部。

“紅色高棉在那邊河岸蓋了新的據點,甜心。”凱勒說明,主要是對那女孩說話。在湍急昏黃的河水對面,傑裡看見兩架T28,四處巡行,尋找可以轟炸的目標。那邊有一場大火燃燒,煙柱直躥上天空,如同信徒虔誠獻貢。

“華人在這裡扮演什麼角色?”傑裡問,“在香港,沒人聽過這地方。”

“華人控制了百分之八十的商業活動,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內。新舊都一樣。柬埔寨人很懶啊,知道嗎,甜心?能拿美國人的救濟金,柬埔寨人就滿足了。華人就不一樣了。華人啊,先生,喜歡工作,喜歡錢上滾錢。華人操縱資金市場、運輸獨家專營、通貨膨脹率、圍城經濟。戰爭變得像是香港的分公司,股份全歸華人。嘿,威斯特貝,你跟我說的那個老婆,眼睛很可愛的那個,現在還好吧?”

“分道揚鑣了。”傑裡說。

“好可惜,聽你說她好像很不錯。他以前那個老婆很不錯。”凱勒說。

“你呢?”傑裡問。

凱勒搖搖頭,對女孩微笑。“我能抽支菸嗎,甜心?”他窩心地問。

凱勒黏合的手指間有道裂縫,可能是特別爲了抽菸而鑽的,裂縫周遭被尼古丁薰成棕色。凱勒將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大腿上。馬路轉爲小徑,很深的輪痕出現在陸軍車隊經過之處。他們進入一道短短的樹陰隧道,這時右邊傳來如雷的炮火聲,樹木如颱風來襲彎腰下去。

“哇,”女孩驚叫,“能不能放慢一點?”她開始拉着相機揹帶。

“請便。中級炮兵,”凱勒說,“我們的。”他在說笑。女孩搖下車窗,拍了一些相片。轟炸聲持續,羣木亂舞,稻田裡的農民卻頭也不擡。炮聲止息後,水牛鈴鐺持續如迴音般響着。他們繼續往前開車。接近河岸處,兩名兒童輪流騎一輛舊單車。河裡有一大羣小孩在一個車輪內胎上鑽進鑽出,褐色的肉體閃閃發光。女孩也拍下來。

“還會講法文吧,威斯特貝?我和威斯特貝以前在剛果合作過。”他對女孩解釋。

“我聽說了。”她表示她知道。

“英國人受過教育,甜心。”凱勒解釋,傑裡印象中的他不是如此健談,“他們接受栽培。是不是啊,威斯特貝?特別是貴族,對吧?威斯特貝是某種階級的貴族。”

“沒錯,好友。我們就是愛賣弄。不像你們那種鄉巴佬。”

“好吧,你來跟司機溝通,可以嗎?路接下來怎麼走,你來告訴他。他還沒時間學英文。左轉。”

“左轉。”傑裡以法文說。

司機是個男孩,卻已培養出導遊的無聊神態。

在鏡子裡,傑裡注意到凱勒灼傷的一手,抽菸時會跟着顫抖。他心想,是否一向會抖?車子開過兩三個村落。非常安靜。他想起了麗姬,想到她下巴上的爪痕。他渴望與她做一些簡單的事,如在英國鄉野散步。庫洛說她在郊區長大。她對馬兒有遐想,令傑裡感動。

“威斯特貝。”

“怎麼樣,夥計?”

“你的手指。一直敲一直敲。能不能停下來?聽了很煩。感覺很像有心事壓着。”他轉向女孩。“這地方被他們轟炸了好幾年,甜心,”他聲音洪亮,“好幾年了。”他猛吐出一陣煙。

“航空公司呢,”傑裡提示,握着鉛筆準備繼續寫字,“他們怎麼做生意?”

“多數公司都向萬象‘幹租’,包括維修、飛行員、折舊,不過沒包括油料。也許你早就知道了。最好是擁有私家飛機。那樣的話不但能發戰爭財,大結局快到時也能趕快逃跑。找找看有沒有小孩,甜心。”他一面抽菸一面告訴她,“有小孩在的地方就不會出事。小孩子一消失,大難就要臨頭了。表示小孩子被他們藏起來了。注意找小孩準沒錯。”

女孩蘿蓮又在把玩照相機。他們來到一處簡陋的檢查哨。兩名衛兵在他們經過時朝車內看,但司機連速度也不放慢。他們來到岔路,司機停車。

“那條河,”凱勒命令,“叫他沿河岸開。”

傑裡翻譯給男孩聽。男孩顯得訝異,甚至作勢反對,隨後改變心意。

“村裡的小孩,”凱勒說着,“前線的小孩。沒有兩樣。不管在哪裡,小孩子都是風向儀。紅色高棉軍人打仗時攜家帶眷,通常是這樣。要是父親死了,一家人也會一無所有,所以乾脆跟着軍隊跑,至少還有飯吃。另外,甜心,另外還有一點,家長一死,寡婦必須當場收集證據,對吧?這是報道人性冷暖的好題材,威斯特貝,對吧?如果不收集證據,長官會否認有人陣亡,將阿兵哥的薪餉收進自己口袋。別客氣,”他說,女孩正在動筆,“別以爲會有報社想登。戰爭結束了,對吧,威斯特貝?”

“完結篇。”傑裡贊同。

她會很愛笑的,他認定。假設麗姬在場,她絕對會看出好笑的一面,大笑出來。在她模仿他人的諸多動作中,他認爲必然有份純真已經失散,他決心找回。司機開到一名老婦人身邊停下,以高棉語向她詢問,她卻雙手捂臉轉頭過去。

“拜託,她爲什麼遮臉啊?”女孩生氣地大喊,“我們又沒有做壞事,天啊!”

“害羞。”凱勒淡淡說。

他們身後,炮兵再度進行另一次攻勢,猶如有人重重摔門,讓人不禁往後退。他們路過一座寺廟,進入市集廣場,四處是木造房舍。身披橘紅色長袍的和尚盯着他們看,照料攤位的姑娘們卻視若無睹,嬰兒則繼續玩弄矮腳雞。

“那個檢查哨的作用是什麼?”女孩邊拍照邊問,“是不是進入危險地帶了?”

“快到了,甜心,就在前面。別問了。”

就在前方,傑裡聽見自動步槍發射聲,有M16也有AK47。一輛吉普車從樹林裡冒出,朝他們急駛而來,在最後一秒緊急轉彎,在地面輪痕上顛簸不定。陽光於同一時間露臉,撒下暴雨洗淨的流動光線。在此之前,他們將這種日光視爲理所當然。時節是三月,屬於旱季;這裡是柬埔寨,打仗與打板球一樣,只在好天氣進行。然而如今烏雲密佈,在樹林包圍下猶如冬季,木造房舍陷入黑暗。

“紅色高棉穿什麼衣服?”女孩以較低的音量問,“他們穿不穿軍服?”

“羽毛衣加丁字褲,”凱勒大吼,“有些甚至連褲子都不穿。”他大笑起來,傑裡聽出他嗓音帶有緊繃的壓力,瞥了一眼抽菸顫抖的手。“拜託你,甜心,他們穿得跟農夫一樣嘛。就只穿那種黑色睡衣。”

“是不是一向都這麼空曠?”

“不一定。”凱勒說。

“還穿胡志明涼鞋。”傑裡心不在焉地補上一句。

一對綠色水鳥騰空飛越小徑。射擊聲不比它們更響。

“你不是有個女兒嗎?怎麼了?”凱勒說。

“她很好,好極了。”

“叫什麼名字?”

“凱瑟琳。”傑裡說。

“看來我們越走越遠了。”蘿蓮難掩失望之情。他們經過一具沒手的爛屍。蒼蠅羣聚臉上傷口宛如一道黑色熔岩。

“他們是不是一向都這樣做?”女孩好奇地問。

“做什麼,甜心?”

“脫掉靴子。”

“有時候脫掉靴子,有時候尺寸不對,”凱勒又發了一頓怪脾氣,“有些牛有角,有些牛沒角,有些牛是馬。給我閉嘴聽到了沒?你哪裡來的?”

“聖塔芭芭拉。”女孩說。倏然間,樹林到了盡頭,他們繞過一處彎道,再度來到空曠地面,旁邊是棕色河流。沒人下令,司機卻停下車,慢慢倒車進入樹林。

“他想開到哪裡去?”女孩問,“是誰叫他倒車的?”

“我想他在擔心輪胎。”傑裡在說笑。

“一天三十塊,有啥好擔心?”凱勒也在說笑。

他們發現了一處小戰場。在他們前方,一座被摧毀的村莊坐落於河道彎曲處高地,四周連一株倖存的樹木也沒有。傾頹的牆壁是白色的,破裂的邊緣則是黃色的。植物少得可憐,有如外國軍團要塞的遺蹟,也許正是外國軍團的要塞。牆壁裡面停放幾輛褐色卡車,如同建築工地的卡車。他們聽見幾聲槍響,一陣輕輕**。有可能是游擊隊射擊夜間班機。曳光彈閃現,一連三發炮彈落下,動搖了地面,車子也隨之震動,司機靜靜搖下車窗,傑裡也跟着做。女孩卻開了車門,準備下車,先後踏出堪稱經典的美腿。她拿着黑色航空旅行袋翻找,取出長鏡頭,扭上照相機,研究着放大的影像。

“就這樣而已啊?”她語帶懷疑,“不是應該也會看見敵軍嗎?我只看見我們的人,還有一堆髒兮兮的煙。”

“哎,他們在另一邊啦,甜心。”凱勒說。

“不能過去看嗎?”兩名男士默默交換意見一陣子。

“這樣說吧,”凱勒說,“這只是觀光而已,行嗎,甜心?細節誰都說不準的,行嗎?”

“我只是覺得,要是能看見敵軍的話該多好。我想拍對峙的情況,麥克斯。我真的很想。我很喜歡。”他們開始步行。

有時候這麼做是因爲愛面子,傑裡心想,有時候則是因爲沒有嚇破膽就不算盡了本分。也有時候,一頭走進去只是爲了提醒自己,死裡逃生只是僥倖。然而,多數時候只是因爲其他人也走進去了;或者爲了男子氣概;或者是必須先共患難,才能夠真正入夥;或爲了瞭解自我,這是海明威的方式;或爲了提高吃苦的能耐,因爲戰場如戀愛,慾望與日俱增。遇過機關槍射擊後,單發子彈變得微不足道。碰過炸彈後,機關槍就有如小孩遊戲,只因子彈的衝擊讓人腦袋清楚,而炸彈開花時,能讓大腦穿耳而出,而且還會興起一陣祥和感,這一點他也記得。在人生遭逢變故時,金錢、兒女、女人全付諸東流時,他內心也因頓悟而興起祥和感,因爲他了解到活下去是他惟一的責任。然而這一次,他心想,這一次的原因是再傻不過了,因爲我在尋找一個吸毒吸得頭腦不清醒的飛行員,而這飛行員認識以前包養麗姬·伍辛頓的男子。三人緩步前進,因爲女孩身穿短裙,很難在滑溜泥濘的輪痕間行走。

“這妞真不錯。”凱勒低聲說。

“天生迷你裙的料子。”傑裡乖乖附和。

傑裡回想起在剛果那段日子,不禁尷尬,當時哥倆好互相坦承愛慕的對象以及弱點。女孩爲了在泥地上維持重心,雙手四處亂揮。

別亂指,傑裡心想,看在老天的分上別亂指。攝影記者都是這樣吃子彈的。

“繼續走吧,甜心,”凱勒尖聲說,“什麼都別想。走就是了。想回去了嗎,威斯特貝?”

三人繞過一個小男生,他正自顧自地在泥堆中玩石頭。傑裡在想,他是否被槍炮震聾了。他往後瞧。奔馳仍好好停在樹林裡。前方他隱約能辨別出瓦礫間有人壓低身體採取射擊姿勢,比他預料的人數還多。突然噪音大作。河岸另一邊,兩顆炸彈在大火間爆炸。兩架T28正想讓火苗擴散開來。一顆流彈飛進他們下方的河岸,激起溼泥與灰塵。一名農民騎着腳踏車經過,安詳自在。他騎進村子,穿越村子,再騎出來,慢慢通過廢墟,騎進遠方的樹林。沒人朝他開槍,沒人盤問他。可能是敵方,也可能是我方,傑裡心想。他昨晚進市區,朝戲院扔進一顆黏土炸彈,現在要重回同夥陣營。

“天啊,”女孩邊笑邊大叫,“我們怎麼沒想到騎腳踏車?”

一陣機關槍子彈掃射他們四周,一層磚塊嘩啦落下。他們下方的河岸,感謝上帝恩典,有一排空蕩的沙坑,是用來射擊的淺坑。傑裡早已看準目標。他抓住女孩,將她往下扔去。凱勒已經趴下。趴在女孩身旁的傑裡,察覺出自己興趣缺缺。在這裡吃一兩粒子彈,總比老弗的下場好。子彈揚起一片沙幕,在馬路邊哀叫。他們趴平,等待射擊趨緩。女孩興奮地看着河流對面,面對微笑。她有着藍眼珠,頭髮是亞麻黃,屬印歐民族。一枚炮彈落在他們身後的河岸,傑裡再度將她壓倒在地。炸彈波及他們上方,一切平靜後,泥土如羽毛般墜落,具安撫人心的作用。擡起頭後,她依舊面帶微笑。傑裡心想,五角大樓若想到文明兩字,一定會想到你。在要塞裡,戰雲忽然密佈。卡車已消失蹤影,揚起濃密的煙塵,閃光與炮聲不曾歇止,輕型機關槍的槍火挑釁,以越來越快的動作加以響應。凱勒凹凸不平的臉蒼白如紙,出現在沙坑之上。

“紅色高棉逮住他們了,”他大喊,“在對岸,在前面,現在從另一側過來。早知道就走另一條路!”

天啊,傑裡心想。由於其餘往事陸續回到心上,他也想到,凱勒曾經跟我爭一個女孩子。他拼命回想是哪個女孩,最後贏得芳心的是誰。

他們等着,戰火終於停息。他們走回停車處,及時來到岔路,碰上撤退中的車隊。道路兩旁散落着死傷,婦女俯身其間,以椰葉扇着驚慌無助的臉孔。他們再度下車。難民趕着水牛,推着手推車,彼此攙扶,一面吆喝着豬以及兒童。一名老婦對着女孩的相機尖叫,以爲長鏡頭是槍管。有些聲響,傑裡分辨不出從哪裡傳來,如腳踏車鈴鐺與啜泣聲,有些他辨別得出方位,如臨死的呻吟以及越來越接近的陣陣炮聲。凱勒追着卡車旁邊奔跑,想找一位會講英文的軍官,傑裡拖着高大身材在他身邊大聲翻譯成法文。

“啊,管他的,”凱勒說,突然厭倦了,“我們回家算了。”他以英國小貴族的語氣說,“又是人,又是噪音的。”他解釋。他們回到奔馳車上。

一時之間,他們困在縱列裡,因爲軍用卡車將他們推擠至路邊,而難民客氣地敲着車窗,要求搭便車。傑裡一度以爲看見尋死匈奴坐在某部軍用摩托車後座。到了下一個岔路,凱勒命令司機左轉。

“比較隱蔽。”他說着將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膝蓋上。傑裡想到的卻是躺在停屍間的弗羅斯特,想到他尖尖的下巴一片慘白。

“我老媽以前老愛告訴我,”凱勒大聲以鄉下腔調說,拉長尾音,“兒子啊,走叢林回家時,萬萬不要走同一條路啊。甜心?”

“什麼事?”

“甜心,你剛失去了寶貴的第一次呢。容在下恭賀。”他的手再往上稍微移動。

四周傳來衆多水管爆裂、四散奔流的聲音,原來是暴雨凌空而降。他們通過一處屯墾地,到處是奔逃的雞羣。一張理髮店的椅子孤立雨中。傑裡轉向凱勒。

“圍城經濟這題材,”氣氛又活絡起來後他問,“市場力量等等的東西。你認爲這樣的新聞能見報嗎?”

“有可能,”凱勒悠悠地說,“上過了幾次。不過算是耐炒型。”

“主導的人有哪些?”

凱勒舉出幾個名字。

“印支包機?”

“印支包機是其中之一。”凱勒說。

傑裡冒着姑且一試的心情問:“有個傢伙叫做查理·馬歇爾,有一半華人血統,也幫他們飛過。有人說他願意接受採訪。碰過他嗎?”

“沒。”

他認爲點到爲止即可。“他們都飛什麼樣的機器?”

“能到手的都行。DC4,隨便一架都行。一架不夠。至少需要兩架,飛一架,另外一架拆開供應零件。地面留一架飛機來拆,比起收買海關放行零件還划算。”

“利潤怎麼算?”

“不能見報。”

“有很多鴉片嗎?”

“在巴沙河,天啊,有他媽的整套提煉設備呢。像是美國禁酒時代的產物。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帶你去參觀。”

女孩蘿蓮盯着窗外的雨。

“看不見小孩子了,麥克斯,”她高聲宣佈,“你不是說要注意找小孩嗎?我一直在找,就是不見小孩人影。”司機停下車子。“現在正在下雨,我以前念過,下雨時亞洲小孩喜歡到外面玩。結果呢,小孩哪裡去了?”她說。然而傑裡並沒有將她解讀的信息聽進去。他低頭望向擋風玻璃外的光景,看見司機看見的東西,頓時喉嚨乾燥。

“你是老大,夥計,”他輕聲對凱勒說,“車子是你的,戰爭是你的,女孩也是你的。”

透過後視鏡,傑裡很痛苦地看見凱勒浮石般的臉孔,在經驗與無能之間遊走。

“慢慢朝他們開過去,”傑裡說,他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改以法文說,“慢慢開。”

“沒錯,”凱勒說,“慢慢開。”

距離他們前方五十碼,在濃密雨線籠罩之下,有一輛灰色卡車橫擋在小徑上。後視鏡映出另一輛卡車停靠他們車子後方,堵住退路。

“最好跟他們攤牌。”凱勒聲音急促而沙啞。他以健全的一手搖下車窗。女孩與傑裡也搖下車窗。傑裡將擋風玻璃的水汽擦拭乾淨,雙手擺在儀表板上。司機握住方向盤上端。

“別對他們微笑,別跟他們講話。”傑裡命令。

“耶穌基督啊,”凱勒說,“上帝聖明啊。”

傑裡心想,一談

起與紅色高棉交手的經驗,亞洲各地的新聞記者都有一套自己最津津樂道的故事,而多數故事屬實。即使是弗羅斯特,此時此地可能要慶幸自己死得相對平靜。他認識有些記者隨身攜帶劇毒,甚至偷藏手槍,萬一碰上這種情況時可以自救。要是被抓去,過了第一晚,就別想活着逃出去了,他記得。他們會先奪走你的鞋子,你的健康,以及上帝才知道的哪些部位。根據傳言,第一晚是惟一的機會。他心想是否應該轉述給女孩聽,但他不希望傷到凱勒的自尊。他們踽踽前行,引擎嗚咽轉動。雨水四處飛濺,隆隆打在車頂,啪啪擊中引擎蓋,射進敞開的窗戶。要是我們陷入泥沼,我們就完蛋了,他心想。前方的卡車仍不見移動,距離只剩不到十五碼了,在滂沱大雨中像條閃閃發光的怪獸。卡車駕駛座漆黑一片,他們看見幾張瘦臉監視着他們。到了最後關頭,卡車往後竄入樹葉中,僅留下通行的空間。奔馳車傾斜,傑裡必須抓住車門樑,以免被摔到司機身上。右側兩個輪胎打滑哀叫,引擎蓋搖動,幾乎撞上卡車的擋泥板。

“沒車牌,”凱勒吸了一口氣說,“老天爺啊。”

“別急,”傑裡警告司機,“放慢準沒錯。別開燈。”他緊盯後視鏡。

“那些人就是穿黑睡衣的人啊?”女孩興奮地說,“你連讓我拍張照片也不準啊?”

沒人搭腔。

“他們想幹嗎?他們想偷襲什麼人?”她追問。

“別人,”傑裡說,“不是我們。”

“跟在我們後面的混蛋,”凱勒說,“管他們是誰。”

“難道我們不應該警告後面的人?”

“沒有工具。”凱勒說。

他們聽見後方傳來槍響,卻頭也不回地前進。

“該死的雨!”凱勒吸了一口氣,有點自言自語的意味。“怎麼搞的,突然下起雨來?”

雨勢已接近尾聲。

“可是,天啊,麥克斯,”女孩抗議,“他們剛纔已經把我們盯得死死了,幹嗎不乾脆解決掉我們?”

凱勒來得及回答前,司機以法文回答,輕柔而客氣,只不過惟有傑裡聽懂。

“他們想來的時候就會來,”他邊說邊對着後視鏡裡的她微笑,“天氣不好的時候。趁美國人在大使館屋頂多加五公尺的水泥時,趁美軍還披着斗篷,彎腰躲在樹下時,趁記者在喝威士忌時,趁將軍在抽菸時,這時候紅色高棉走出叢林,割破我們的喉嚨。”

“他剛說什麼?”凱勒質問,“翻譯啊,威斯特貝。”

“是啊,他講了一堆,什麼意思啊?”女孩說,“聽起來很不錯,好像是在提議什麼。”

“聽了不太懂,夥計。講得像機關槍一樣快。”

三人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太大聲,連司機也跟着笑。

在此過程中,傑裡發現,他其實腦中只有麗姬。並非爲了逃避危險——正好相反。如同現在包圍他們的耀眼日光,如果他倖存,麗姬就是他的獎品。

來到金邊,同樣的太陽熱情灑落游泳池畔。市區並沒有降雨,但女子學校附近飛來一顆飛彈,炸死了八九名學童。南方人助理剛從現場數完屍體後回來。

“老麥在槍林彈雨中的表現怎樣?”兩人在走廊碰見時他問,“我總覺得他最近情緒有點緊張。”

“少在我眼前奸笑,”傑裡忠告他,“否則別怪我真的一拳打爛你的小臉蛋。”南方人走開時持續奸笑。

“我們明天可以聚一聚,”女孩對傑裡說,“明天整天沒事。”

在她身後,凱勒正緩緩上樓,佝僂身軀穿着單袖襯衫,拉着扶手上樓。

“你要的話,今晚要聚一聚也可以。”蘿蓮說。

傑裡單獨坐在房間裡一陣子,寫明信片給貓咪。然後他前往麥克斯的分社。他有幾個關於查理·馬歇爾的問題要問。除此之外,他認爲老麥希望有人陪伴。盡完職責,他叫輛三輪摩托車,再度前往查理·馬歇爾住處,然而儘管他一再捶門叫喊,只能看見同樣一對赤裸的棕色腿默默站在樓梯底部,這一次藉着燭光。但他從筆記簿撕下的紙條已經不見。他回到市區,還有一個小時可以消磨,因此選擇路邊咖啡座,坐在一百張空椅子之間,慢慢飲用佩諾茴香酒,回想過去市區的姑娘坐着柳條小車,輕輕蕩過他身邊,低聲以唸經般的法文說出愛情的陳腔濫調。今晚,伴隨暗夜顫抖的不是美景,而是偶爾傳來的槍炮悶響,全市屈身靜俯,等待致命的一擊。

然而,最令人恐懼的不是轟炸,而是寂靜。如同叢林一樣,敵軍逼近時產生的就是這種寂靜,而非槍炮聲。

外交官想開口時,首先想到的是美食,而在外交圈,礙於宵禁,用餐請早。並不是說外交官都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只是全球外交官皆有一種迷人的傲慢氣質,喜歡假想自己樹立了榜樣——對象是誰?什麼樣的榜樣?只有天知道了。參贊宅邸位於低平多樹的圈地,隔壁正是龍諾的豪宅官邸。傑裡抵達時,車道上停了一輛官方大轎車,乘客正陸續下車,旁邊吉普車上民兵繃着臉監看。傑裡一面下車一面思考,不是皇室就是宗教老大。然而下車的人不過是美國外交官以及夫人,前來吃頓飯而已。

“啊。你一定是威斯特貝先生了。”女主人說。

她身材高挑,一身哈洛德服飾,一聽“新聞工作者”之名喜上眉梢,其實只要不是外交官,不是參贊階級,都讓她喜上眉梢。“約翰啊,一直非常想認識你呢。”她爽朗地宣佈,傑裡猜她是想讓他感覺自在一點。他跟着人潮上樓。男主人站在樓梯盡頭,體型精瘦,蓄有小鬍子,駝背,略帶男孩氣息,讓傑裡不禁聯想到神職人員。

“哇,太好了!真棒。你就是那個打板球的。太好了。我們認識同一批朋友,對吧?今晚可惜不能用陽臺。”他以調皮的眼神瞟了美國人的角落一眼。“顯然好人太稀有了,不得不靠僞裝過活。找到你的位置了嗎?”他以指揮官的姿態指着以真皮框起的“座位配置”表。“過來跟你介紹一些人,一分鐘就好。”他稍微將傑里拉到一旁,動作非常微細。“全都要經過我同意,懂嗎?我已經說得一清二楚了。別讓他們把你逼進角落,懂嗎?發生了小小的**,不瞞你說。是本地的小事,跟你沒關係。”

這位年老的美國人由於膚色黝黑,梳理整潔,第一眼看到覺得他身材矮小,然而當他站起來與傑裡握手,他幾乎與傑裡同高。他穿的是生絲制的蘇格蘭花格外套,另一隻手握着無線電對講機,以塑料黑套子裝着。他的棕眼珠充滿智慧卻過度令人尊敬,兩人握手時,傑裡內心響起一聲“表親”。

“幸會幸會,威斯特貝先生。聽說你是從香港來的。港府總督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貝齊,這位是威斯特貝先生,是香港總督的朋友,也是主人約翰的好朋友。”

他指着一名體型龐大的婦女,張燈結綵地掛滿市集買來的手工銀飾,光澤暗淡。鮮豔飄逸的服裝狀似亞洲組曲。

“噢,威斯特貝先生,”她說,“來自香港。哈囉。”

其餘來賓是本地各行各業的貿易商,女眷是亞歐混血兒、法籍以及科西嘉島人。小男僕敲着銀鑼。餐廳天花板是光禿禿的水泥,客人魚貫而入時,傑裡看到有幾雙眼睛向上看,以確定沒看走眼。一隻銀色卡片夾註明他是“威斯特貝閣下”,一隻銀色菜單夾說明晚餐是英式烤牛肉。銀色燭臺插有長長的蠟燭,具有宗教意味。幾名柬埔寨男孩四處奔走,以鞠躬的姿勢端來今早仍有電時煮好的餐點。一位足跡遍及全球的法國美女坐在傑裡右邊,蕾絲手絹塞進乳溝,另一條手絹握在手上,每次吃喝完畢,必以手絹輕點小嘴。她的名牌註明着希薇雅伯爵夫人。

“我擁有很多很多學位,”她對傑裡低聲說,一面輕啄牛肉,輕拍嘴脣,“我念過政治學、機械以及電機。一月的時候我心臟不好,現在復原了。”

“啊,輪到我了,我可是什麼專長都沒有啊。”傑裡強調,玩笑發揮得太過頭,“樣樣通,樣樣鬆,就是我們這一行的寫照。”將這句話翻譯成法文說出,花了他不少工夫。正當他仍費力講法文時,相當靠近此地的某處傳來機關槍聲,連續發射很久,有害機身。沒有傳出迴應的槍響。對話停滯。

“大概是某個天殺的白癡對着壁虎開槍吧。”參贊說,夫人則在餐桌另一端甜甜地朝他笑着,彷彿戰爭是他倆爲賓客準備的短劇。寂靜再度降臨,比先前更加深沉,意味更爲深長。嬌小的伯爵夫人將叉子放在盤子上,發出如夜間電車的鏗當響聲。

“天啊。”她以法文說。

衆人不約而同開始聊天。美國人的妻子問傑裡從小生長在哪裡,聊過之後,她接着問他現在家住哪裡,傑裡回答瑟羅廣場,是老佩特的住處,因爲他不想談到托斯卡尼。

“我們在佛蒙特州有塊地,”她語氣堅定,“只是還沒蓋房子而已。”

兩枚火箭炮同時落地。傑裡估計大約在東方半英里處。他轉頭看窗戶是否關上,瞥見美國丈夫的棕眼珠帶有神秘的迫切感,盯着他看。

“明天有計劃嗎,威斯特貝先生?”

“重要的倒是沒有。”

“如果我們能幫得上忙,請別客氣。”

“謝謝。”傑裡說,但他覺得對方的問話另有用意。

一名一臉聰穎的瑞士貿易商想到好笑的事,利用傑裡在場的機會講給大家聽。

“沒多久以前,整個金邊槍林彈雨的,閃閃發光,威斯特貝先生,”他說,“我們以爲這下死定了。噢,死路一條。今晚非死不可!什麼都有,有炸彈,有曳光彈,全都倒進天空中,後來聽說彈藥就值一百萬。連續打了好幾個鐘頭。我有些朋友還到處找朋友握手。”一隊螞蟻雄兵從桌面下出現,開始以單一縱列行軍橫越清洗得一塵不染的花緞桌布,小心繞過銀燭臺與插滿芙蓉的花盆。“美國人到處用無線電聯絡,跳上跳下的,我們全都用心考慮自己在撤退名單上的排名,不過好笑的是,你知道嗎,電話線沒斷,我們甚至還有電可用。結果攻擊目標竟然是什麼?”——大家已笑得歇斯底里——“青蛙!一堆非常貪吃的青蛙!”

“蟾蜍。”有人糾正他,卻止不住笑聲。

美國外交官爲做出彬彬有禮而能自我批判的典範,說出以下的話作爲結尾,令人莞爾。

“柬埔寨人有一種古老的迷信,威斯特貝先生。月食發生的時候,必須製造大量噪音,必須放煙火,必須敲易拉罐,最好是發射價值一百萬的炮彈。因爲如果不這樣做,青蛙啊,會吞掉月亮。我們早該知道這一點,可惜卻不知道,結果害自己老臉掛不住。”他語帶驕傲。

“是啊,你是料錯了,老兄。”參贊滿意地說。

儘管美國外交官的微笑保持坦然開放,雙眼卻繼續流露出更加迫切的內涵,有如兩位專業人士之間的溝通訊號。

有人聊到僕人,談到他們聽天由命的態度。這時響起單一爆炸聲,既響亮又似乎相當接近,因此結束了這段表演。伯爵夫人希薇雅伸出手去握傑裡的手時,女主人以質詢的神態朝餐桌另一邊的伯爵微笑。

“約翰,親愛的,”她以極爲好客的語調說,“是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他大笑一聲,“噢,越來越遠,絕對是。不信問問大記者。他歷經過不少戰爭,對不對啊,威斯特貝?”

此話一出,寂靜的氣氛如禁忌話題般籠罩全場。美國太太緊抱佛蒙特州那塊地不放。也許啊,再怎麼說,應該在上面蓋點東西纔對。也許啊,再怎麼說,時候到了。

“也許我們應該寫信給那個建築師。”她說。

“也許我們的確應該寫信。”她丈夫同意。這時全場陷入激戰。從非常近處,機關槍爆裂聲拖得很長,照亮了院子裡晾的衣物,多達二十支機關槍持續沒命集中發射。藉着閃光,他們見到僕人匆忙走進屋內,在槍聲下隱約聽見下令、應答的聲音,互相扯開喉嚨大喊,以及銅鑼亂敲的聲響。在餐廳內,除了美國外交官,大家保持靜止狀態。美國外交官拿起對講機湊在嘴邊,拉出天線,喃喃講了一句話,然後湊在耳邊。傑裡向下瞥見伯爵夫人一手安心地釘牢他的手。她的臉頰輕擦傑裡肩頭。火力轉弱。他聽見附近有小枚炸彈爆炸。沒有震動,不過燭火應聲傾斜,壁爐架上兩張厚重的邀請卡啪的一聲落下,靜靜躺着,是惟一可確認的傷亡人口。最後是獨立的聲響,是漸行漸遠的單引擎飛機的嗚咽聲,如同兒童在遠處鬧彆扭。參贊的輕鬆笑聲蓋過飛機,對着夫人說:

“啊,這一次恐怕不是月食嘍,是不是啊,西爾斯?跟龍諾毗鄰而居的好處就在這裡。一定是他某個飛行員,因爲薪水時有時無終於受不了,開走一架飛機對着皇宮掃射。親愛的,你不是準備帶女士們去補妝,做你們女人做的事嗎?”傑裡再度瞥見美國外交官的眼神,這次判定,他的眼神代表憤怒。他就像是立志濟貧,卻逼不得已與富人瞎耗時間。

下樓後,傑裡、參贊與美國外交官靜靜站在一樓書房。參贊顯出如狼見人般的羞怯。

“好吧,”他說,“總算把你們兩人湊在一塊兒了,那我就告退了。威士忌裝在帶蓋酒瓶,對吧,威斯特貝?”

“對,約翰。”美國人說,但參贊似乎沒聽見。

“要記住一點,威斯特貝,命令是下給我們的,對吧?由我們來負責。對吧?”接着以你知我知的手勢搖搖手指然後離去。

書房點了蠟燭,是個具有男人味的小房間,沒有鏡子,沒有圖畫,只有肋骨狀的柚木天花板,以及一張金屬書桌,漆黑的屋外再度一片死寂,只不過壁虎與牛蛙的叫聲喧天,恐怕連最精密的竊聽器都可能錄不着東西。

“嘿,讓我來拿。”美國人擋住傑裡前往餐具櫥的腳步,表演出爲他調一杯正合他意的好酒。“水還是蘇打,別讓我倒太多了。”

“大老遠把兩個朋友湊在一起,好像太扯了點。”美國人說,他的音調緊張而囉唆,在餐具櫥邊一面倒酒一面說。

“的確。”

“約翰做人是不錯,不過他有點拘泥規矩。你們的人現在在這裡沒有資源,不過他們擁有某些權利,所以約翰希望確定球不要從自己球場漏掉,永遠追不回來。我能瞭解他的觀點。只不過,有時候得花上一些時間。”

他從花格外套裡取出一個長長的棕色信封,遞給傑裡,然後再以與先前同樣意義深遠的熱度看着傑裡拆信。信紙上的字似乎一抹即去,如光面相紙。

某處傳來兒童啼哭聲,隨即止住。他心想,在車庫,僕人收留大羣難民,參贊則被矇在鼓裡。

緝毒署西貢報告查理·馬歇爾。報告:馬歇爾預計明晚七時三十分經拜林佛蒙特州抵達馬德望……改裝DC4卡菲爾飛機,有印支包機標誌,“各樣貨物”……預計下一站金邊。

傑裡接着看了電報傳送日期與時間,不禁勃然大怒。他記得昨天在曼谷奔波走訪,今天則與凱勒以及那女孩心情浮躁地搭出租車,因此一聲“去你的”,將電報用力摔在兩人之間的桌上。

“這東西你收到多久了?不是明天,是今晚哪!”

“很不幸的,我們的主人無法提早舉行婚禮。他的社交時間表排得很滿。祝你好運。”

他悄悄收回電報,態度與傑裡同樣氣憤,收進外套口袋裡,轉身上樓去找妻子。他妻子正忙着欣賞女主人因缺乏鑑賞力而收集到的贓物佛像。

他獨自站着。一枚火箭炮落下,這一次相當靠近。蠟燭熄滅,夜空在這場若真似假、荒謬詼諧的戰爭中,似乎終於抵不住壓力而裂開。機關槍也沒頭沒腦地一起吵鬧起來。空蕩蕩的小書房鋪了地磚,嘎嘎動搖,如點播機般歌唱起來。

轉眼之間,聲響停止,整個市區寂靜一片。

“什麼事不對勁,老弟?”參贊從門口真心詢問,“美國佬惹你不高興了嗎?最近他們好像總想單手統治全世界。”

“我需要六個小時的選擇。”傑裡說。參贊不太懂。傑裡解釋了行動程序後,快步消失在夜色裡。

“有交通工具嗎,老弟?那就對,不然他們會開槍射你。小心慢走啊。”

他跨步疾行,驅動力是一肚子火與厭惡感。宵禁早已開始。沒有街燈,沒有星光。月亮不見了,皺橡膠的鞋底吱吱作響,如影隨形,宛若不請自來的隱形同伴。馬路對面的皇宮周圍發出惟一的光線,卻沒有一絲照到傑裡這邊的街道。高牆擋住內部建築物,高高的鐵絲網冠在牆頭,在黑夜與無聲的天空襯托下,輕型地對空炮管閃現青銅色。年輕士兵聚在一起,打着盹,傑裡走過他們身邊時,又響起一陣鑼聲,是哨兵長想吵醒哨兵。路上沒有車輛,但在哨兵站之間有難民沿着人行道建立起長形夜間村落。有些以長條褐色油布遮蓋,有些睡在厚木板雙層牀上,有些則以微小的火焰煮食。他們找到的食物是什麼,只有天知道了。有些緊緊圍成一圈,向內面朝彼此。一輛牛車上,有個女孩與男孩躺着,年齡與他最後一次當面見到貓咪時相仿。難民達數百人,卻連絲毫聲響也沒發出,因此傑裡走了一段距離後竟然回頭確定難民是否存在。如果難民確實存在,夜色與寂靜也將他們隱藏起來了。他回想晚宴。晚宴是在另一國度舉行,完全屬於另一個宇宙。在此地,他毫無關聯,卻不知不覺間接促成這場災難。

要記住,命令是下給我們的,對吧?由我們來負責。對吧?

汗水開始流下,出於什麼原因他不清楚,而夜間空氣了無冷卻效果。黑夜與白天同樣燠熱。在他前方的市區,一枚流彈毫不留心地落地,隨後又來了兩枚。他心想,他們一定是潛進稻田裡,將距離拉近至火箭炮攻擊範圍之內,靜靜埋伏,摟着小段小段的排水管以及小炸彈,然後發射,沒命狂奔進叢林。皇宮在他身後。連續炮聲響起,幾秒間,他能借閃光看清前方路線。馬路寬敞,是一條大道,他儘可能保持在馬路中間。偶爾他能分辨出橫向街道,間隔規律。如果他彎腰,甚至能看見樹梢撤退至顏色較淡的夜空。有輛三輪摩托車噗噗經過,轉彎時神態緊張,撞上人行道,然後停下。他本想叫車,卻認爲繼續步行比較妥當。黑暗中,有男性嗓音以懷疑的語氣向他招呼,是低語,內容卻不是秘密。

“晚安,先生?晚安?”

每隔一百公尺,有哨兵一至兩名,雙手握着卡賓槍。他們的喃喃話語傳到傑里耳朵裡,聽似邀請,但傑裡保持戒慎恐懼,雙手攤開,遠離口袋,讓士兵看個清楚。有些哨兵看見來人是汗流浹背的歐洲巨無霸,大笑着對他揮手,要他通過。也有哨兵持手槍對着他腦袋,命令他止步,擡頭藉着腳踏車燈專心打量他,一面問他問題,以練習法文。有些人向他討香菸,他免費奉送。他解開風衣,將襯衫敞開至腰際,空氣卻仍無法冷卻他,他不禁納悶自己是否發燒,是否如昨晚在曼谷,會不會在牀上醒來,俯臥黑暗中拿着檯燈,準備擊破某人的腦袋。

月亮露臉了,由似泡沫的雨雲半遮掩。在月光下,他的旅社猶如上鎖的城堡。他走到庭園圍牆邊,順着牆壁向左走進樹林,直到牆壁轉彎爲止。他將風衣丟上牆,吃力爬過。他走過草坪來到門階,推開進入大廳的門,向後退了一步,發出驚呼聲。大廳漆黑一團,只有一柱月光,如聚光燈般照在發光的大繭上,繭則包着棕色的蛹,是具**的人體。

“有何貴幹,先生?”對方以法文輕聲問。

原來是守夜人睡在吊牀上,掛着蚊帳。

守夜的男孩遞給他一把鑰匙與一張紙條,靜靜收下小費。傑裡借打火機的光閱讀字條。“親愛的,我在二十八號房間,好寂寞。過來陪我。L。”

搞什麼鬼?他心想。也許能因此再拼湊出線索來。他登上二樓,忘記了她可憎的陳腐平淡,只想着她的長腿,想着她在河岸小心踩着輪痕時扭臀的模樣,想着她如矢車菊般紫藍色的眼珠,想着她臥在沙坑時那份尋常的純種美國人重力,只想着自己對人性溫情的渴望。凱勒管他去死,他心想。擁抱某個人纔算是活着。或許她也很害怕。他敲門,等待,然後推一下。

“蘿蓮?是我。威斯特貝。”

仍無動靜。他走向牀邊,注意到遍聞不着女性氣味,甚至連粉撲或體香劑的氣味也沒有。走向牀鋪時,他借月光看見熟悉得令人懼怕的景象,藍色牛仔褲,厚重的兩色靴,以及一臺奧裡維提手提式打字機,與他自己的不無相似之處。

“再靠近一步就告你強姦少女。”陸克邊說邊扭開牀邊桌上酒瓶的軟木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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