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

4 城堡乍醒

史邁利首先試探山姆的城府,而山姆本身也如同撲克牌高手,試探了一下史邁利。有些外勤情報員,特別是資質聰穎者,自己不明全局時反而沾沾自喜。這種人處理繁雜細節很有一手,卻很固執地點到爲止。山姆也有此傾向。史邁利先翻閱檔案,以幾件無關痛癢的舊案測試他,藉此一窺山姆目前的性情,並確認他記憶是否正確無誤。他單獨接見山姆,因爲若有他人在場,情勢將爲之改觀:不是更熱烈就是更冷淡,肯定有所不同。事後,整件事公開後,只剩追加問題未解時,他的確從樓下召來康妮與狄沙理斯博士,也讓吉勒姆旁聽。不過那是之後的事,眼前的史邁利正單獨與山姆鬥智,全然不讓對方知道所有個案文件已遭銷燬,在麥克爾沃死無對證的情況下,山姆是現階段惟一目睹過某些關鍵場面的人。

“好吧,山姆,你回想一下,”史邁利終於判定時機成熟後問道,“你在萬象時,有沒有接過一項請求?是從倫敦這邊傳過去的,內容包括幾張巴黎寄去的匯票。只是標準的請求,請收件人針對歸屬不詳的外勤詢問,加以證實或否認之類的東西,有沒有印象?”

他面前的紙張寫了一串筆記,顯然問話的人打算細水長流,這只是開始。他一面說話,一面以鉛筆做記號,看也不看山姆。就算不看,由於常人閉眼時聽覺反而更加靈敏,史邁利仍能感覺到山姆的注意力緊繃起來:換言之,山姆稍微伸展雙腿,相互交叉,手勢減慢到幾近停止的地步。

“每月轉賬到印支銀行,”山姆經過一段適度的停頓後說,“數字很大。從加拿大在巴黎分行的海外賬戶付款。”他說出賬戶的號碼。“每月最後一個星期五付款。開始日期是一九七三年一月前後。我當然有印象,沒問題。”

史邁利立時察覺到山姆準備長期抗戰。他的記憶清晰,信息卻拮据,比較像準備開戰,而不像坦白的應答。

史邁利維持駝背看文件的姿勢說:“我們現在得在這方面探討得稍微詳細一點,山姆。歸檔的時候,出現了一些差錯,我希望靠你來更正一下。”

“沒問題。”山姆又說,怡然自得地抽着棕色香菸。他看着史邁利的雙手,偶爾也以刻意的閒散態度注視他的雙眼,不過爲時甚短。而史邁利這邊則盡情想像外勤情報員生活中能碰到什麼錯誤的抉擇。山姆擺出守勢,極有可能是想保護離題甚遠的事物。舉例而言,山姆在報公費時曾動過手腳,擔心被查出來。或者他曾閉門造車捏造報告,而沒有外出冒生命危險;再怎麼說,以山姆這種年齡的外勤情報員,優先考慮的是個人安危。或者情況完全相反:進行調查時,山姆稍微超出總部容許的範圍,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爲避免交白卷,他找上了情報販子。或是他與當地表親另有交易。或是他遭當地警方勒索——以間諜訓練中心沙拉特的術語來說,天使在他身上烙下印記——他只好兼顧雙方,爲的是生存與微笑,以保住圓場的退休金。爲了解讀山姆的動向,史邁利知道必須隨時掌握上述選擇以及其他無數的選擇。想觀察世界,坐在辦公桌前觀察是個很危險的舉動。

因此在史邁利提議下,兩人開始追憶往事。山姆說,倫敦請求外勤調查的文件,是以標準形式送抵他手中,與史邁利的描述相差無幾。送抵山姆手中的是老麥克,在他調職巴黎之前一直是圓場駐萬象大使館的居間人。晚上在安全聯絡站見面。文件不過是些例行公事,即使俄國的成分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山姆事實上還記得老早就對麥克說:“倫敦一定認爲這是莫斯科中心的地下基金。”因爲他瞧見圓場蘇聯研究處的代號夾雜在電報的首頁。(麥克沒有必要讓山姆看那份電報,史邁利記下。)對於他這番觀察,麥克的響應山姆也記得:“他們當初太不應該炒老康妮的魷魚。”他當時說。山姆也全心贊同。

山姆說,其實那份要求相當容易應付。山姆在印支已有朋友,交情很不錯,以錢寧稱呼。

“這裡有建檔嗎,山姆?”史邁利客氣地詢問。

山姆避免直接回答,而史邁利也尊重他的拒答。將所有友人通報總部建檔,甚或調查友人身家背景,這樣的外勤情報員尚未出生。正如魔術師緊抱秘訣不放,外勤情報員基於不同原因,也對消息來源儘量保密。

錢寧靠得住,山姆強調。他在過去幾樁武器交易與毒品案中表現突出,山姆願隨時隨地以人格擔保。

“噢,這些東西你也負責處理啊,山姆?”史邁利以敬重的口吻詢問。

原來山姆也曾兼差,效力於地方毒品管制局,史邁利記下。許多外勤情報員都兼過這種差事,有些甚至獲得總部的首肯:在他們的世界,將這種行爲比擬爲販賣工業廢料。是一種特權。因此不值得大書特書,但史邁利仍將這份信息記下來。

“錢寧還好啦。”山姆再說一遍,這次口氣具有警告意味。

“我想也是。”史邁利以同樣客套的語氣說。

山姆繼續敘述。他到印支銀行找錢寧,以假身份對錢寧胡扯一番,讓錢寧閉嘴,幾天後,謙虛的櫃檯辦事員錢寧檢查了記錄簿,找出證明,山姆輕易建立起初步聯機。山姆描述雙方交手的慣例:

“每個月最後一個星期五,一份郵政匯票會從巴黎電傳給借宿萬象‘康鐸旅館’的迪拉瑟先生,出示護照即可提領,護照號碼如下。”山姆再度毫不費力背出數字。“銀行寄出通知,迪拉瑟星期一大清早過來銀行,領出所有現金,塞進公文包裡,提着走出銀行。聯機到此結束。”山姆說。

“多少?”

“一開始很小,數目增加得很快。然後一直增加,再增加一點。”

“最後多少?”

“兩萬五千美元大鈔。”山姆眼睛一眨不眨地說。

史邁利的眉頭微微揚起。“一個月嗎?”他以詼諧的驚訝語氣問。

“賭局大,賭桌也大嘍。”山姆點頭,之後陷入閒適的沉默中。聰明人若未充分使用大腦,往往會顯出一種特殊的強度,有時自己也無法控制大腦放射出的信息。正因如此,聰明人在強光照射下所冒的風險,比頭腦較愚鈍的同僚來得更大。“你問這些,是想拿來對照數據吧,老兄?”山姆問。

“我沒這個意思,山姆。像現在這種時機,有時應該怎麼辦事,你也很清楚。亂抓稻草,傾聽風聲。”

“當然。”山姆以同情語氣說,等到兩人再度互看一眼,表現出對彼此的信心,山姆才接着繼續敘述。

因此山姆前往康鐸旅館查看,他說。門房是情報界常備的次級消息來源,大家都是他的老闆。房客名單並無迪拉瑟此人,但櫃檯很大方收下小禮,提供對方住宿的地址。隔週的週一,山姆說,正好過了當月最後一個星期五,在朋友錢寧的協助下,山姆佯裝逗留銀行“兌現旅行支票之類的東西”,與大步進門的迪拉瑟先生正面接觸,看着對方遞出法國護照,數好了鈔票放進公文包,提着走進等候一旁的出租車。

出租車,山姆解釋,在萬象算是稀有事物。任何有頭有臉的人物,無不擁有轎車與司機,由此可推想迪拉瑟不希望被視爲有頭有臉的人物。

“到目前爲止還可以吧?”山姆最後說,以關心的眼神注視着動筆中的史邁利。

“到目前爲止非常不錯。”史邁利應和。史邁利一如先前的老總,從不使用筆記本,只用散裝白紙,一次一張,再以一個玻璃紙鎮壓住。這個玻璃紙鎮,法恩每天擦拭兩回。

“我說的是合乎資料,還是有所出入?”山姆問。

“我認爲相當符合,山姆,”史邁利說,“現在最能討我歡心的是細節。數據中的細節常搞錯,你也知道。”

同一天晚上,山姆說,他秘密與居間人麥克再度聯手,費心細察當地俄國惡棍相片集,總算認出蘇聯駐萬象一名商業司二等秘書的兇惡五官,五十五六歲,軍方背景,無前科,列出全名但拗口難記,因此外交八卦圈以“商務波里斯”稱呼。

然而山姆當然能默背出拗口難記的姓名,一字字慢慢拼出來讓史邁利以印刷體大寫字母記下。

“寫好了嗎?”他語帶希望地詢問。

“好了,謝謝你。”

“該不會是有人把目錄卡遺忘在公交車上了吧,老兄?”山姆問。

“被你說中了。”史邁利點頭大笑。

山姆接着說,一個月後,關鍵的週一再度來臨時,他決定謹慎行事。所以他不悄悄跟蹤商務波里斯本人,而是待在家中,向兩名當地擅長跟蹤的走狗介紹狀況。

“任務很輕鬆,”山姆說,“不必搖樹,不必另外接電話線,什麼都不必。是老撾人。”

“我們自己人?”

“有三年經驗,”山姆說,“而且很厲害。”他以外勤的身份附加這句。在他眼中,他養的鵝全是天鵝。

那兩名走狗盯着公文包繼續下一段行程。出租車不同於上個月那輛,將波里斯帶往市區繞一圈,半小時後載他重回大廣場附近,離印支銀行不遠。商務波里斯走了一小段,轉身潛入另一間銀行,是當地的銀行,將整筆鈔票遞給櫃檯,直接存入另一個賬戶。

“所以就這樣啦。”山姆說完再點一支香菸,懶得掩飾迷惑的神情,因爲史邁利正在敘述一個記錄完整的個案。

“你說得對。”史邁利一面用力寫字,一面喃喃附和。

山姆說,事後,他們全身而退。山姆深居簡出兩三星期,讓塵埃落定,然後派女助理使出最後一擊。

“芳名?”

山姆說出來。是在家上班的資深小姐,出身沙拉特,與他共享商務的掩飾身份。這位資深小姐在當地銀行排隊,原本排在波里斯之前,讓他填好存款單,然後惹出一小件爭端。

“怎麼惹的,山姆?”史邁利詢問。

“她堅持銀行先爲她服務,”山姆奸笑一下說,“波里斯因爲過慣大男人的生活,認爲沒必要退讓,因此拒絕要求。兩人因而對罵。”

山姆說,存款單擺在櫃檯上,她趁自己發揮演技時,上下打量了存款單,兩萬五千美元,存入一家三流航空公司萬象印支包機的海外賬戶。“資產包括幾架爛鐵湊成的DC3型飛機,一座錫皮小屋,一疊光鮮的信紙,一個笨笨的金髮女郎坐鎮店面,一個處事莽撞的墨西哥籍機長。機長在萬象的綽號是小不點瑞卡度,因爲他身高傲人。”山姆說。他接着說:“此外,內部辦公室和其他公司一樣,當然也有一羣工作勤奮的華人無名氏。”

史邁利的耳朵此時靈敏到極點,若有樹葉掉落,也逃不過他的耳朵;然而他聽見的卻是無形路障堆起的聲響,從抑揚頓挫,從對方逐漸緊繃的嗓音,從微小的臉部與肢體語言所演出的誇大即興劇,他都能立即知道,他正逐步進逼山姆防禦工事的核心。

因此他暗在心中記下一筆,決定在三流航空公司一事上稍事逗留。

“啊,”他輕聲說,“你是說,你已經知道那家公司了?”

山姆擲出一小張卡片。“萬象稱不上是大型國際都會,老兄。”

“不過你卻知道這公司,那纔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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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象上上下下,大家都知道小不點瑞卡度。”山姆說,奸笑的嘴型比剛纔更見寬闊,而史邁利立刻明白,山姆對他有所欺瞞。但他照樣繼續耍弄山姆。

“瑞卡度這人的事,說來聽聽。”他提議。

“以前幫過美國空軍。萬象對這些人態度強硬。在老撾打過秘密戰。”

“而且打輸了。”史邁利邊說邊再度動筆。

“單打獨鬥。”山姆點頭,看着史邁利挪走一張紙,再從抽屜取出另一張。“瑞卡度是萬象的傳奇人物。曾經跟洛基上尉以及那羣人飛過。也幫表親開過兩三趟,到雲南。戰爭結束後,他無所事事一陣子,然後爲中國人效命。那些單位,我們以前都叫做鴉片航空。比爾召我回國時,業績已經蒸蒸日上了。”

史邁利仍讓山姆講個不停。只要山姆認爲能將史邁利帶離線索所在,山姆願拼命講到驢子後腿脫落爲止;另一方面,如果山姆認爲史邁利過於接近,會立刻拉起窗簾。

“好。”他和氣地說,再小心記下幾筆,“現在把焦點轉回山姆接下來做的事,好嗎?我們剛纔講到了錢,知道付款對象,知道由誰處理。你下一個動作是什麼,山姆?”

這個嘛,如果山姆沒記錯,他花了一兩天判斷情勢。山姆一面鼓起自信一面解釋,可從幾個角度來看,有幾件瑣碎小事引起他的注意。首先是商務波里斯這樁怪案。山姆指出,波里斯是正牌俄國外交官,如果真有所謂正牌俄國外交官的話。這人與任何公司的關聯並不可考。然而他卻獨來獨往,對一大筆錢握有單獨簽名的權力,憑山姆有限的經驗,這些線索任何一項,足以顯示他是地下工作者。

“不只是地下工作者,是該死的最高領導人。是牙齒滴血、實實在在的金主,級別在上校以上,對不對?”

“還有其他什麼角度,山姆?”史邁利問,繼續用同樣長的繮繩拉着山姆,但仍不盡力求取山姆視爲關鍵核心的事物。

“那筆錢不算主流,”山姆說,“是例外。是麥克說的,也是我說的,我們全都這樣認爲。”

史邁利擡頭的動作比剛纔更加遲緩。

“爲什麼?”他問,兩眼直直盯着山姆看。

“檯面上的蘇聯駐萬象機構,在市內開了三個賬戶。表親在三家銀行全佈下竊聽器。竊聽了好幾年。蘇聯駐地提領的每分錢,表親瞭如指掌,連提領的賬號都清楚,無論目的是情報蒐集或顛覆都一樣。駐地設有負責運錢者的編制,超過一千元的提款,必須經過三人簽名。拜託你,喬治,這全都寫在檔案上了吧!”

“山姆,我希望你假裝所謂的檔案並不存在,”史邁利語氣沉重,寫字的動作持續,“時機成熟,全部會攤在你面前。現在請忍耐一下。”

“隨便你怎麼說了。”山姆說,呼吸變得更加輕鬆,史邁利注意到:他似乎感覺腳下的地面變得更爲堅實。

這時史邁利提議找老康妮來旁聽,或許連狄沙理斯博士也一起找來,因爲畢竟東南亞是博士的擅長領域。就戰術而言,得以耐心靜候山姆的小秘密,他已經滿足了;就策略而言,山姆故事的威力已煽起熊熊興趣之火。因此史邁利宣佈休息一下,與山姆伸展雙腿,派吉勒姆找來兩人。

“工作怎樣?”山姆客氣問。

“工作嘛,有點兒不太順,”史邁利承認,“想念嗎?”

“那是卡拉,對不對?”山姆端詳着照片說道。

史邁利的語調霎時變得如學究一般,口氣也變得含糊。

“誰?啊,對,對,沒錯。可惜印刷得不太逼真,已經盡過力了。”

旁人會以爲兩人正在討論早期水彩畫。

“你跟他有些私人過節,對不對?”山姆若有所思地說。

此時康妮、狄沙理斯與吉勒姆魚貫而入,由吉勒姆帶頭,矮小的法恩多此一舉地拉住已開啓的門。

謎團暫時推至一邊,因此聚會成了類似沙盤推演的場合:獵捕行動就此展開。首先史邁利爲山姆扼要重述,一面不忘強調目前大家應假裝沒有檔案的存在,等於是向新加入者暗中提示。隨後山姆接着敘述剛纔未完的故事,說出有關角度,有關引起他注意的一些瑣碎小事。然而他也堅稱,必須補充說明的其實也不太多。線索牽引至萬象印支包機後戛然而止。

“印支包機是家華人公司,”山姆向狄沙理斯瞥一眼後說,“主要是汕頭人。”

狄沙理斯一聽到“汕頭人”一詞立刻發出聲音,半笑半嘆。“噢,那些人是最最難搞定的一羣了。”他大聲宣佈——意思是,他們最難以突破。

“是華僑的單位,”山姆再爲其他人說明一次,“東南亞那堆爛貨堆裡,擠滿了正直的外勤情報人員,看見熱錢流進華僑肚子裡,拼命想找出來龍去脈。”他接着說,特別是流入汕頭人或潮州人肚子裡的錢。他們分散各地卻屬於同一族羣,壟斷了稻米控制事業,範圍遍及泰國、老撾以及其他地方。在這羣華僑公司裡,印支包機是個中翹楚。貿易商的僞裝,顯然讓他得以進行深度調查。

“首先,那家公司在巴黎註冊,”他說,“其次,根據可靠消息,該公司隸屬總公司位於馬尼拉的一家上海貿易公司,經營的觸角伸展隱秘。而這家公司本身隸屬一家在曼谷註冊的潮州人公司,付款的對象則是香港一家營業內容五花八門的單位,稱爲中國海空,在香港股市掛牌交易,營運範圍無所不包,從帆船隊到水泥工廠到賽馬場到餐館都有。中國海空以香港的標準而言,屬於藍籌股,歷史悠久,聲譽卓著。”山姆說,“印支包機與中國海空之間惟一的關係,可能是某人的五哥的嬸嬸是某個股東的老同學,欠他一個人情。”

狄沙理斯再度迅速點頭表示贊同,彆扭的十指交纏後,捧住扭曲的膝蓋,拉至下巴前。

史邁利閉上雙眼,似乎打起瞌睡來。但事實上,他聽見的正是他預料會聽到的東西:山姆·科林斯談及印支包機公司的全體員工時,說法小心翼翼,避免觸及某大人物。

“可是,山姆,你不是提過,那家公司也有兩個人不是華僑,”史邁利提醒他,“你說過,一個是笨笨的金髮女人,另一個是飛行員瑞卡度。”

山姆四兩撥千斤。

“瑞卡度是隻魯莽冒失的**野兔,”他說,“那些華僑連郵票的錢也不放心交給他管。真正的工作都在內部辦公室進行。如果有現金進來,就在內部辦公室處理,也在那裡面消失。俄國人的現金也好,鴉片錢也好,全都一樣。”

慌張地猛拉耳垂的狄沙理斯這時馬上附和:“然後重新出現在溫哥華、阿姆斯特丹或香港,隨某個華人中意的目的而定。”他大聲宣佈,對自己無所不知的能力欣慰得扭起身子。

史邁利心想,山姆再一次撇清關係。“好,好,”他說,“山姆,根據你授權範圍的版本,之後往哪裡走?”

“案子被倫敦取消了。”

從一片死寂的氣氛中,山姆必然頓時理解自己不慎觸及大動脈。由他的身體語言可見一斑:他並沒有環視衆人臉孔,也絲毫沒有好奇之情,反而以一種裝模作樣的謙遜態度,打量着自己油亮的夜間鞋以及正式場合穿的高雅襪子,一面沉思,一面吸着棕色香菸。

“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山姆?”史邁利問。

山姆說出日期。

“再往回走一點。還是假裝沒有檔案存在。你處理過程中,倫敦方面對你作的調查知道多少?請告訴我們。你按日送出進度報告嗎?麥克有沒有?”

吉勒姆事後說,那時即使隔壁媽媽引爆炸彈,也沒人會將視線從山姆臉上移開。

“這個嘛”,山姆輕鬆地說,彷彿爲了討好史邁利突如其來的奇想,“我是條老狗。”他說他從事外勤工作的原則,一向是先

斬後奏。麥克的原則亦然。“若事事報備,很快倫敦方面會緊張兮兮,沒有先換尿布,不准你過馬路。”山姆說。

“結果呢?”史邁利耐心問。

結果是,針對該案,他們傳至倫敦的第一份報告,也可以說是最後一份。麥克承認進行過調查,報告了山姆發現的全部結果,請求上級指示。

“倫敦呢?倫敦怎麼處理,山姆?”

“對麥克尖叫一聲,以特急件命令我們兩個停止調查,命令他即刻發電報證實我瞭解並遵從上級指示。爲安全起見,他們還痛罵我倆一頓,不准我們再單飛。”

吉勒姆在紙上塗鴉,畫了一朵花,再畫花瓣,然後是雨滴落在花朵上。康妮緊盯山姆,彷彿今天是他大喜之日,令她如嬰兒般的眼睛熱淚盈眶,喜不自勝。狄沙理斯與往常一樣,如舊引擎般東磨西蹭,但就算他的目光飄移不定,此時也儘量逗留在山姆身上。

“你一定氣壞了。”史邁利說。

“倒不盡然。”

“當時你是不是希望辦完整個案子?畢竟你大有斬獲啊。”

“我當時是不太高興,沒錯。”

“不過你還是遵守倫敦的指示?”

“喬治,我只是小兵一個。我們全都在外勤的戰場上。”

“非常值得嘉獎。”史邁利說,再度端詳山姆,認爲身穿晚禮服的他出落得圓滑迷人。

“命令就是命令。”山姆微笑說。

“的確。我在想,你最後回到倫敦時,”史邁利繼續說,語調節制而具有猜測意味,“跟比爾見了面,他也歡迎你回國,對你拍肩稱許。你有沒有碰巧對比爾提起這件事,隨口提提?”

“問他到底在搞什麼鬼嗎?”山姆點頭,不改悠閒態度。

“比爾怎麼回答?”

“怪到表親頭上。說被他們搶先一步了。說案子歸他們管,轄區也是他們的。”

“那樣的說法,你有任何理由相信嗎?”

“有啊。瑞卡度。”

“你猜他是表親的人?”

“他幫表親開過飛機。表親的人事簿上早就列有他的大名了。他是個天生好手。表親只需要掌握住他就行了。”

“我還以爲,我們剛纔不是有過共識,像瑞卡度那樣的人,接觸不到公司實質的營運嗎?”

“表親又不會因此不指使他。那不是表親的作風。案子還是他們的案子,就算瑞卡度沒幫上忙也一樣。不管他有沒有用,不插手的協議仍然適用。”

“回溯到倫敦要你停止調查的時間點。你接獲命令,停止一切行動。你遵命。但是距離回倫敦還有一段時間,對不對?這期間有沒有出現什麼後續發展?”

“我聽不太懂,老兄。”

史邁利再度在腦海深處細心記下山姆言詞閃爍之處。

“舉例來說,你在印支銀行有個朋友。錢寧。你跟他當然一直有聯絡,對吧?”

“那當然。”山姆說。

“錢寧有沒有碰巧對你提過,你收到停止辦案的電報後,金棱線有何發展?是不是繼續每月匯入,和以前一樣?”

“一毛錢也沒匯了。巴黎方面關掉了水龍頭。沒有印支包機。什麼也沒有。”

“商務波里斯呢?他有沒有前科?是不是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回國了。”

“是時間到了嗎?”

“三年合約到期。”

“他們簽約的時間通常更長。”

“特別是地下工作者。”山姆微笑同意。

“瑞卡度呢?那個魯莽冒失的墨西哥飛行員。你不是懷疑他是表親的情報員嗎?他後來怎樣了?”

“死了,”山姆目不轉睛地看着史邁利,“在泰國邊境墜機了。調查結果是超載海洛因。”

追問之下,山姆又報出日期。

“酒吧裡有人爲他哀悼嗎?”

“不多。一般的感覺似乎是,少了瑞卡度,萬象會比較安全,因爲他生前動不動對着露露夫人的白玫瑰天花板開槍。”

“這樣的看法是在哪裡發表的,山姆?”

“噢,在墨里斯的店。”

“墨里斯?”

“羣星酒店。老闆是墨里斯。”

“原來如此。謝謝。”

這裡出現了明顯的漏洞,但史邁利似乎不打算加以填補。在山姆、三名助理以及總管法恩的注視下,史邁利拉下眼鏡半英寸,露出眼睛,再將眼鏡推回原位,雙手重回玻璃面的辦公桌。隨後他請山姆從頭到尾再敘述一遍,再度檢查日期、姓名與地點,花費極大心血,如同全球受過訓練的偵訊員一樣。基於長久以來的習慣,尋找細微瑕疵與偶有出入之處、遺漏之處,以及重點的改變。細聽之後,並無任何發現。而山姆在誤以爲沒有危險的情況下,也任憑擺佈,帶着缺乏感情的微笑,如同觀看撲克牌從綠氈牌桌對面發過來的神情,如同觀看小白球在輪盤上從一個數字跳至另一個數字。

“山姆,不知道你能否設法在這裡過一夜?”史邁利等房間剩下兩人時說,“法恩會幫你準備一張牀,也會料理其他事。意下如何?”

“好說,好說。”山姆語氣慷慨。

接着史邁利做了一件令山姆失去自信的事。他先遞給山姆一疊雜誌,自己打電話派人送來山姆的個人檔案,一冊不漏,在山姆面前靜靜閱讀,一頁不漏。

“看來你很有女人緣嘛。”他最後說。這時窗外暮色漸深。

“偶爾啦,”山姆點頭,仍保持微笑,“偶爾而已。”然而嗓音裡的緊張成分甚爲明顯。

入夜後,史邁利讓媽媽們下班,通過管理組發出命令,希望最晚八點將所有掘穴人手裡的檔案清光。他未說明原因。他們愛怎麼想,史邁利任他們去想。山姆在喧鬧室躺着待命,法恩則陪伴在側,不准他亂跑。這則指示,法恩只聽懂字面意思,因此久候之下山姆開始打起瞌睡時,法恩仍學貓趴在門檻上,一眼不眨。

後來四人閉關於檔案室:康妮、狄沙理斯、史邁利、吉勒姆,開始進行漫長而謹慎的文件搜查作業。他們先找的是情報行動個案文件,而這些文件若妥善歸檔,應放在“東南亞區”,在山姆所說的日期之下。結果找不到目錄卡,也找不到個案文件,然而當時這一點仍無傷大雅。海頓的倫敦站習慣攔截行動檔案,鎖在自己的限閱存盤中。因此四人走到地下室另一邊,腳底噼啪踩在茶色方塊油地氈上,來到一處設有欄杆的壁龕,有如教堂門廳,從前倫敦站存盤室碩果僅存的資料在此封存着。四人同樣找不到目錄卡,找不到個案文件。

“找找電報。”史邁利下令。因此他們查看信號記錄簿,發文與收文記錄都查,這時吉勒姆開始要懷疑山姆說謊,但後來康妮指出,相關電報紙所使用的打字機有異,經察後發現,管理組人員採購這種打字機的時間,是在電報註明日期後的六個月。

“找找看散裝的。”史邁利命令。

在圓場,散裝文件指的是檔案室在個案文件可能將頻繁使用時,針對主要連續檔案所印刷的副本。這些文件以活頁簿檔案夾裝訂,有如過期雜誌,每隔六星期編入目錄。經過多番搜尋,康妮·沙赫斯找出東南亞檔案夾,包含了山姆發出調閱請求後六星期的時段。檔案夾裡並沒有提及可疑的蘇聯金棱線,也未提及萬象印支包機公司。

“試試看PFs。”史邁利這麼說,他可是難得使用縮寫字。他憎恨縮寫字。因此大家步行至檔案室另一角落,遍尋目錄卡滿布的抽屜。首先尋找的是商務波里斯的個人檔案,然後尋找瑞卡度,再尋找代號小不點、相信已身亡的人。山姆最初對倫敦站提出那份命運多舛的報告中,顯然提到過這號人物。史邁利偶爾會請吉勒姆上樓問山姆一些小重點,發現他正在閱讀《田野》戶外活動雜誌,啜飲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法恩則目不轉睛監視着。吉勒姆後來才知道,法恩偶爾會做做伏地挺身作爲監視中的調劑,一開始是以單手的兩個指關節支撐,然後以指尖撐地。尋找瑞卡度的過程中,他們推敲出各種不同拼法,在目錄中一一搜尋。

“這些組織是在哪裡登記的?”史邁利問。

然而這所名爲萬象印支包機的公司,在組織目錄中同樣遍尋不着。

“查查看聯絡處的數據。”

海頓時期與表親打交道,完全通過倫敦站的聯絡秘書處拉線,基於明顯的原因他對此單位能發號施令,而部會間的文書往來,此單位也全數複印存盤。回到剛纔的教堂門廳,四人再度無言以對。對彼得·吉勒姆而言,這一夜漸漸發展出超寫實的意味。史邁利變得幾乎惜字如金,圓嘟嘟的臉龐轉爲硬石。康妮情緒亢奮之下,淡忘了風溼痛,在書架間來回跳動,身手宛如青少年參加舞會。吉勒姆絕非天生的文件好手,在康妮身後手忙腳亂,假裝勤奮,奉命上樓對山姆問話時卻私下心懷感激。

“喬治,我們逮到他了,”康妮屢次悄聲說,“肯定沒錯,我們逮着了這隻人面獸心的蟾蜍。”

狄沙理斯博士以舞蹈的方式走開,去尋找印支包機的華人董事,而令人驚訝的是,山姆竟仍記得其中兩人的姓名。狄沙理斯首先查詢兩人的中文姓名,接着找羅馬拼音,最後查中文商用電碼記錄。史邁利坐在椅子上,閱讀置於膝蓋上的檔案,彷彿正在搭火車,悍然無視其他乘客的存在。他時而擡頭,但耳中聽見的聲響並非來自室內。康妮主動搜尋交互參照的檔案,因爲理論上應該可以如此循線找出相關個案文件。有些檔案的主角是傭兵,有些是兼職飛行員,也有探討手法的檔案,研究莫斯科中心洗錢支付情報員的方式,甚至也有一份論文,是康妮很久以前撰寫的,主題是檯面下的金主如何躲避主流駐地的追查,散財給卡拉的非法情報網。商務波里斯的姓氏拗口難拼,並未收錄在附錄裡。也有背景檔案,描述了印支銀行,與印支和莫斯科國民銀行之間的關聯。也有數據檔案,明示莫斯科中心在東南亞活動的擴展幅度。也有針對萬象駐地本身的研究檔案。然而,負面數據頻頻倍增,倍增過程中更加證明數據準確無誤。追查海頓的過程前前後後,他們從未見識過如此係統化、全盤化的清除軌跡動作。這是空前絕後最大手筆的逆向操作。

而逆向操作的方向無情地指向東方。

當晚只有一條線索指向犯人。找到線索時,吉勒姆站着打盹兒,時間是清晨前的破曉。追查出線索的人是康妮,由史邁利輕聲攤在桌上,三人挨着閱讀燈專心看,宛如眼前擺了一張尋寶圖。一疊批准銷燬的許可,共十二份,在中線以黑麥克筆簽下匿名核可,產生炭筆的效果,賞心悅目。這些被下令摧毀的檔案與“總部致別館最高機密文書往來”有關。這裡指的是表親的分站主任,當時與現在皆是史邁利的拜把兄弟馬鐵婁。銷燬的原因,與海頓當初命令萬象的山姆·科林斯放棄調查的原因雷同:“美方行動敏感,恐將危及其行動。”命令焚燬檔案者的簽名,是海頓的勤務名。

史邁利回到樓上,邀請山姆再度進辦公室。山姆已摘下蝴蝶結,下巴的鬍渣映襯在**脖子的白襯衫上,他原來光潔圓滑的形象大不如前。

史邁利首先請法恩去沖泡咖啡,等候咖啡端來,再等法恩倒完兩杯後快步離去。兩杯皆不加奶精,山姆那杯添的是砂糖,史邁利的那杯則是糖精,因爲他口味過重。隨後史邁利在山姆身邊一張軟椅上坐下,而非對坐辦公桌兩側,爲的是表示與山姆站在同一陣線。

“山姆,那個女孩的事,我認爲我應該知道一點。”他說得非常輕柔,彷彿即將報告噩耗,“是爲了表示騎士風範,才故意把她漏掉嗎?”

山姆的心情似乎相當好。“是檔案弄丟了,是不是啊,老兄?”他詢問,親密的口氣如同男士洗手間裡的對話。

有時候,爲了取得機密,有必要先以機密交換。

“是比爾弄丟的。”史邁利柔聲迴應。

山姆故作姿態地陷入沉思。他曲起撲克玩家的一隻手,審視指尖,對其污穢的情況唉聲嘆氣。

“我那間俱樂部,我最近幾乎放手不管事了,”他自言自語,“老實講,我越來越感到厭倦了。除了錢,還是錢。是該換換口味,替自己找個出路。”

史邁利瞭解,但他必須強硬。

“山姆,我沒有資源。要養活我僱用的人幾乎都成了問題。”

山姆若有所思地啜飲着純咖啡,在蒸汽中微笑。

“她是誰,山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再怎麼不堪回首,也沒人會管,過去的事就當做橋下流水,我跟你保證。”

山姆站起來,雙手插入口袋,搖搖頭,以傑裡·威斯特貝可能會做出的動作,開始繞着辦公室漫步,盯着牆上那些朦朧古怪的東西:身穿軍服的達官要人合照;加了框的已故首相的親筆信;再度端詳卡拉的照片,這次他湊得非常近,看了再看。

“絕對不能亂丟籌碼,”他說,由於湊得太近,吐氣讓卡拉的玻璃模糊起來,“我老媽以前常這麼說。‘絕對不能把自己的資產當禮物送。我們一生獲得的東西少之又少,一定要斟酌善用。’好歹是牌局一場嘛,對不對?”他詢問。他以袖口擦拭相框玻璃。“貴寶地瀰漫着極爲飢餓的氣氛,我一走進來就感受到了。這張大餐桌,我對自己說,今晚勢必飽餐一頓了。”

走到史邁利辦公桌前,他坐下來,彷彿想體驗是否舒適。椅子既可左右搖擺亦能上下晃動。山姆上下左右試坐。“我需要一份搜尋請求單。”他說。

“右邊最上面。”史邁利說完看着山姆打開抽屜,取出黃色複寫紙,放在玻璃桌面上動筆。

山姆寫了兩三分鐘,默不作聲,偶爾稍停故作姿態,然後再度動筆。

“她來了的話,記得通知我一聲。”他說,接着對卡拉揮手故作滑稽狀後離去。

他走出辦公室後,史邁利拿起桌上的表格,請吉勒姆過來,不發一語交給他。吉勒姆走到樓梯間時停下腳步,閱讀內文。

“伊麗莎白·伍辛頓,別名麗姬,又名麗姬·瑞卡度。”最上面一行如此寫着。接下來是細節:“年約二十七。英國籍。婚姻狀態,已婚。夫婿背景不詳,孃家姓亦不詳。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三年是小不點瑞卡度的合法妻子。瑞卡度已故。已知的最後居住地點爲老撾萬象。已知最後職業爲萬象印支包機公司打字員兼櫃檯小姐。之前於夜總會擔任服務生,推銷威士忌,是高級妓女。”

近來演慣了黯淡角色的檔案室,花了約莫三分鐘調整,抱歉“查無此人,重複,查無此人”。除此之外,檔案室的女王蜂對“高級”一詞有意見。她堅稱,那種妓女,應以“上流”描述較爲適切。

奇怪的是,山姆的緘默讓史邁利不爲所動。他似乎欣然接受,認爲從事這一行必然有此舉動。他只是要求調閱過去十年內山姆發自萬象或他處、逃過海頓大檢的全部源頭報告副本。自此之後,他利用閒散時分輕鬆瀏覽,放任想像力勾勒出山姆混沌的世界。

在此懸而未決的時刻,史邁利展現親和圓滑的一面,這一點事後衆人皆有同感。換了較不穩重的人,可能會一氣之下前去與表親理論,以最急件要求馬鐵婁尋找美國方面是否仍有銷燬文書的記錄,希望對方特准他一看究竟,然而史邁利卻不願打草驚蛇,不願放出信號,只是找上對他最畢恭畢敬的信差。默莉·米金外形端莊俏麗,剛從育成所畢業,或許驕矜女才子的氣息濃了點,略嫌內向,卻因內勤工作稱職而小有名氣。由於父兄皆爲圓場人員,她血統純正。圓場“墮落”時期,她仍屬見習生,在檔案室磨鍊身手。之後上級將她分發至基層,再擢升至調查處。“擢升”一詞是否妥當尚待斟酌,因爲據傳男同事一旦調至調查處,無一能全身而退,女同事的話更難以脫身。但默莉或許得到父兄真傳,擁有這一行所謂的天生好眼光。海頓遭逮捕後,她身邊的人仍在討論聽見消息時身在何處、穿着什麼衣物,她卻着手建立無阻礙的非官方渠道,與葛若斯芬諾廣場別館的對等人員交流。“墮落”後,兩邊溝通時必須經過表親設下的重重手續,她建立的渠道卻暢行無阻。默莉最佳的屏障是例行公事。她每週五前去拜訪,與計算機操作員艾德喝咖啡,與替艾德代班的瑪吉聊聊古典音樂,有時候留下來跳跳英國土風舞,或是打打圓盤遊戲,或是在別館地下室的曙光俱樂部打打十瓶保齡球。無巧不成書的是,星期五也是她帶着溯跡調查的請求名單前往採購的日子。即使當天沒有要事待辦,她仍編造一些來保持渠道暢通,而這星期五,默莉·米金在史邁利命令下,在名單中夾帶小不點瑞卡度。

“不過,你可別太凸顯他的姓名,默莉。”史邁利語帶焦急。

“那當然。”默莉說。

爲了製造她所謂的煙幕,她選擇了十幾個以R開頭的姓氏,寫到瑞卡度時她寫下“瑞查茲,疑爲瑞卡德,疑爲瑞卡度,職業教師,疑爲飛行教練”,讓瑞卡度的真名只出現在可能的拼法中。國籍墨西哥或阿拉伯,她接着寫道。之後她再額外提及他可能已故。

默莉回到圓場時又是夜闌人靜時分。吉勒姆已精疲力竭。他認定四十歲是很難不打瞌睡的年齡。二十或六十歲時,人體知道何時睡何時醒,但四十歲算是青春期,睡覺不是爲了長大就是爲了保持年輕。默莉現年二十三。她直接進入史邁利辦公室,端莊坐下,雙膝緊緊併攏,開始取出手提包裡的東西,康妮則以熱切的眼神旁觀。眼神更熱切的是彼得·吉勒姆,只是原因不同。她嚴肅地說,很抱歉這一趟花這麼久的時間,因爲艾德堅持要請她看再度放映的《大地驚雷》。這部電影在曙光俱樂部大受歡迎,之後還必須擺脫艾德的糾纏,卻不願因此惹他生氣,特別是今晚。她交給史邁利一個信封,史邁利打開,從中抽出長方形的暗黃色計算機卡。她究竟有沒有擺脫艾德的糾纏?吉勒姆很想知道。

“過程如何?”這是史邁利的第一個問題。

“單刀直入。”她回答。

“這劇本寫得精彩絕倫啊!”史邁利接着讚歎。然而他往下閱讀後,表情慢慢改變,轉爲罕見、似狼的淺笑。

康妮的表現就沒有這麼節制。她把計算機卡轉交給吉勒姆時已張口大笑。

“噢,比爾!噢,你這個小壞蛋!聲東擊西的功夫到家!噢,小惡魔!”

爲了讓表親閉嘴,海頓推翻了原先的謊言。經譯碼後,計算機打印出以下扣人心絃的故事。

比爾·海頓擔心,圓場屢屢調查有關印支包機公司,表親可能也有相同動作,因此身爲倫敦站主任的海頓對別館發出正式通知,基於雙方現有的協議,請其停止調查。這份通知讓美國人知道,倫敦方面目前正密切審視印支包機,圓場已派人臥底。美方從善如流,答應退出調查,交換條件是希望最後結果出爐時能分一杯羹。表親在協助英方情報活動時曾提到,他們與飛行員小不點瑞卡度的聯機已斷。

簡而言之,以巧妙的說法雙面欺瞞,手段高超。

“謝謝你,默莉,”史邁利在所有人有機會讚歎後客氣地說,“真心感謝你。”

“不敢當。”默莉說,表現矜持得如同保姆,“還有,瑞卡度肯定是死了,史邁利先生。”她報告完畢。她報出的死亡日期與山姆·科林斯先前所述日期一致。說完,她合上手提包的扣夾,拉扯裙角蓋住可人的膝蓋,雅緻地離開辦公室,這一幕再度盡收彼得·吉勒姆的眼底。

如今圓場出現了大異於前的步調與氣氛。先前倉皇尋找線索——任何線索都行的情勢,已告一段落。現在大家能大步邁向單一目標,而非朝四面八方奔去。原本兩大家族之間的隔閡也消退得所剩無幾,蘇聯派與黃禍派在康妮與博士聯合指導下合而爲一,只是雙方仍保有個別專長。對掘穴人而言,隨後而至的欣喜如同漫漫長征途中發現水源,有時幾乎樂得要暈倒路邊。康妮只花不到一星期,便查出蘇聯駐萬象的金主身份,這人負責監督匯入萬象印支包機公司的款項。這人就是商務波里斯。他的真名是茲敏,退役軍人,早年就讀過卡拉位於莫斯科近郊的私人培訓班。茲敏先前使用史米諾夫的假名。根據記錄,六年前他曾擔任過金主的角色,對德國駐瑞士某機構付款。在瑞士之前,他也曾用過庫斯基的假名出現在維也納。他也利用第二專長從事竊聽與設陷阱的工作。有人說,他曾成功在西柏林利誘法國某參議員,讓這位參議員出賣半數法國的機密。山姆的報告抵達倫敦後滿一個月,他離開萬象。

小唱凱歌后,康妮主動進行看似不可能的任務,解開卡拉,或他的出納員茲敏,如何取代橫遭攔阻的金棱線。她擁有數個試金石。第一,大型情報機構作風保守,人盡皆知,而且對已知的交易路線緊抱不放。第二,由於相關款項龐大,可想而知莫斯科中心必定渴望迅速更新老舊的制度。第三,“墮落”前,卡拉讓圓場動彈不得;“墮落”後,讓圓場躺在腳邊無助地喘息,令卡拉志得意滿。最後一點很簡單,她對這一個主題信手拈來、無所不知。康妮的團隊將未經處理的原料聚集成堆。在她多年流亡期間,這些資料被刻意冷落。如今團隊大肆翻閱這些檔案,修正、商議、繪製圖表、追查對照已知情報官的筆跡、忍耐偏頭痛、爭論、打乒乓球,偶爾在史邁利快速首肯下,以令人痛苦的謹慎進行小心翼翼的實地調查。他們說服了倫敦一位友人,去探訪一名專精於海外香港企業的舊識。戚普塞街貨幣交易員對託比·伊斯特哈斯開誠佈公。託比是眼光銳利的匈牙利人。圓場的信差與“街頭藝術家”軍團一度戰果輝煌,他是碩果僅存的一員。調查就這樣以牛步進行,至少這頭牛知道應該往何方前進。狄沙理斯博士以他慣用的疏離態度,走上華僑的路,努力打通印支包機與其難以捉摸的母公司之間年久失修的聯機。他的助手與他本人同樣異於常人,不是學習語言的學生,就是老而不修的中國通。時間一久,他們集體出現病容,猶如出身同一所陰冷潮溼神學院的院士。

在此同時,史邁利本人也以同樣謹慎的腳步前進,惟一不同的是他採取更爲狡猾的渠道,走通的門路更多。

他再度從衆人視野中消失。這時屬於等待期,他等待的方式是先照料其他需要緊急處理的事務。短暫團隊合作一結束,他便退縮回單人世界。白廳看見了他;布魯斯貝利也看見了;表親也看見了。有時候,覲見室大門連續深鎖數日,惟有黑皮膚的總管法恩獲得允許,穿着運動鞋飛進飛出,端着熱騰騰的咖啡、一盤盤軟圓餅,偶爾是書面備忘錄,呈給主子過目或爲主子送出。史邁利一向避用電話,如今更是一概不接,除非吉勒姆認爲事關緊急——然而沒一個重要的。史邁利惟一無法關掉的機器,是直通吉勒姆辦公桌的電話,如果史邁利一時興起,甚至會將暖壺罩套在電話上,以蓋住鈴響。一有人來電,固定的手續是由吉勒姆接聽,說史邁利有事外出,或正在開會,一小時後回電。然後寫成字條遞給法恩,最後若史邁利認爲有需要,會主動回電。他會與康妮相商,有時與狄沙理斯討論,有時找來兩人面議,吉勒姆卻不需要在場。卡拉的檔案由康妮的研究處轉至史邁利的私人保險櫃,全數七大本好好保存着。吉勒姆簽名取得後送至史邁利辦公室,而當史邁利的眼光自辦公桌面擡起看見檔案時,會默默確認這些檔案,伸手向前彷彿在迎接老友。大門再度關上,一過又是數日。

“有消息嗎?”史邁利偶爾會問吉勒姆。他的意思是,“康妮有來電嗎?”

香港的駐地人員此時撤離,管理組人員希望壓下巍安居的新聞,做法卻眼高手低,史邁利接獲消息時已慢了一步。他立刻調閱庫洛的檔案數據,再度致電康妮進來磋商。幾天後,庫洛本人現身倫敦,只待四十八小時。吉勒姆曾在沙拉特聽過他的演說,對他甚爲憎惡。兩三星期之後,老庫洛那篇爲人津津樂道的報道總算見到天日。史邁利熱切細讀,然後傳給吉勒姆看,這次他總算爲自己的行爲提出解釋:圓場有何盤算,卡拉一清二楚。逆向操作是一項歷久彌新的消遣。儘管如此,卡拉好歹也是凡人,大肆燒殺後難免需要休憩。

“我希望他能聽到,大家都在說我們死得很難看。”史邁利解釋。

這項“裝死”手法很快擴展至其他區域,而吉勒姆較具娛樂價值的任務,是確定羅迪·馬丁臺爾確實得知圓場陷入混亂、令人鼻酸的傳聞。

同一時間,掘穴人繼續辛勤工作。事後他們稱呼這段時間爲暴風雨前的寧靜。康妮事後說,他們拿到了地圖,也知道前進方向,無奈羣山橫阻,仍需以湯匙來移山。等待期間,吉勒姆請默莉·米金慢慢享用昂貴的晚餐,最後卻無明確結果。他陪她打壁球,仰慕其明眸;陪她游泳,仰慕其肉體,而她卻以神秘而有所保留的微笑避免與他進一步接觸,一面繼續掌握他,一面顧左右而言他。

持續無所事事的壓力下,總管法恩出現了怪異的舉止。史邁利消失時留下他看家,他殷切企盼主子回來,盼得日漸消瘦。吉勒姆有天晚上突然出現在他的小房間,發現他以近似胎兒的姿勢伏着,手帕在拇指上如集結音符般纏繞再纏繞,藉此弄痛自己,讓吉勒姆大感驚訝。

“拜託你行嗎?他不是對你有意見啦!”吉勒姆大喊,“喬治只不過暫時不需要你,休息幾天罷了。別緊張兮兮嘛。”

然而法恩稱呼史邁利爲主子,一聽有人直呼喬治大名,即以斜眼相待。

這段毫無成果的時期接近尾聲時,五樓出現一種新奇的儀器。兩名梳着平頭的技工提着手提箱進來,花了三天的時間安裝完成一部綠色電話,儘管史邁利對電話有偏見,但電話仍裝在他的辦公室裡,線路直通別館,途經吉勒姆辦公室,接連至各式各樣說不出名稱的灰色盒子,常在無預警情況下嗡嗡作響。這部電話的出現,更加重了衆人緊張的心情。大家彼此互問,如果用不上,幹嗎安裝這臺機器?

只是,他們用得上。

突然之間消息傳出了。康妮發現了什麼,她並不多說,但消息如野火般在大樓上下蔓延:“康妮回來了!掘穴人回來了!他們發現了新的金棱線了!他們一路追查出來了!”

追查出什麼?追查至什麼人?追查的終點在哪裡?康妮與狄沙理斯保持緘默。一日一夜來,他們捧着檔案進出覲見室,無疑是對史邁利展現兩人工作的成果。

隨後史邁利消失了三天,事過良久後吉勒姆才得知,“爲了扭緊每顆螺絲釘”,他說,史邁利前往漢堡與阿姆斯特丹,與他認識的幾位大銀行家面談。這幾位紳士先花了很長時間對史邁利解釋,戰爭已結束,他們不可能冒險違反道德倫理,隨後仍給了史邁利迫切需要的信息;雖說掘穴人早已演繹出結果,這信息充其量是最終佐證。史邁利回辦公室後,彼得·吉勒姆仍不得其門而入,若非受邀至拉康家共進晚餐,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況恐將無限期延長。

吉勒姆之所以受邀,完全靠運氣。晚宴也是一樣。史邁利請拉康午後至內閣府會面,事先與康妮和狄沙理斯準備。在最後一刻,拉康被國會上司召回,因此提議改到他位於阿斯科特街的醜陋豪宅吃個便飯。史邁利討厭開車,也沒有公務車可開。最後是吉勒姆自願當司機,開自己那輛車窗關不緊的老保時捷送他去。他先爲愛車換過地毯,以免默莉·米金答應與他野餐時顯得寒酸。前往拉康豪宅途中,史邁利想聊聊天,無奈他並非聊天好手,只是心情空緊張。兩人冒雨抵達,走在門階上腳步凌亂,討論若出現預料之外的部屬時如何應對。史邁利堅持要吉勒姆自己到別處逛逛,於十點三十再回來接人,但拉康夫婦堅持要他留下,美食滿山滿谷。

“你決定吧。”吉勒姆對史邁利說。

“是啊,當然了。我是說真的,如果拉康夫婦沒問題的話,自然可以了。”史邁利氣鼓鼓地說完後,兩人進門。

因此擺出第四個座位,煮得太熟的牛排已切成小塊,有如脫水的燉牛肉。夫人給女兒一英鎊,派她騎腳踏車去同一條街再買一瓶葡萄酒。拉康夫人一雙棕色明眸溫柔動人,金髮,臉色紅潤,結婚時極年輕,初爲人母時也極年輕。餐桌太長,不適合四人坐。她請史邁利與丈夫坐一端,另一端則由她與吉勒姆同坐。她問過吉勒姆是否欣賞清唱牧歌,接着開始滔滔不絕地敘述女兒就讀的私立學校舉行演唱會的過程。她說,學校爲平衡收支,收了有錢的外國子弟,結果徹底毀了演唱會。其中半數根本不會演唱西式歌曲:

“我是說啊,那堆波斯人,每個人娶了六個老婆,誰家的小孩希望跟他們一起長大嘛!”她說。

吉勒姆一面與她搭腔,一面拼命收聽餐桌對面的會話。拉康似乎同時擔任投手與打擊的角色。

“首先,你向我陳述想法,”他沉聲說道,“你現在就是在陳述想法,非常合情合理。在這個階段,你只應該畫出初步的大綱。傳統上而言,大臣只喜歡精簡到能寫在明信片上的東西。最好是風景明信片。”他說完,拘謹地喝了一小口紅酒,難喝。

拉康夫人對事物難以容忍的態度,有一種天使般的純真,這時她開始發猶太人的牢騷。

“我是說啊,他們連吃的東西都跟我們不一樣哪,”她說,“潘妮說啊,他們午餐都吃那種特製的鯡魚食品。”

吉勒姆再度錯過話頭,直到拉康提高音量表示警告。

“儘量別扯到卡拉,喬治。我以前要求過你。要開始改說是莫斯科,行嗎?他們不喜歡耍個性,任憑你對他的恨意多麼公平無私也一樣。我也不喜歡。”

“莫斯科就莫斯科吧。”史邁利說。

“又不是說人家不喜歡他們,”拉康夫人說,“他們怎麼看就是不一樣。”

拉康重提剛纔的話題。“你說數目很大,到底有多大?”

“現在還不方便說。”史邁利回答。

“好。不說更誘人。你難道沒有恐慌因子?”

這問題史邁利聽不懂,吉勒姆也好不到哪裡。

“喬治,你的發現,最讓你心驚膽戰的是哪一點?你在這裡擔心的是什麼,以你監督人的角色來說?”

“英皇殖民地的安全吧。”史邁利經過一番思考後說。

“他們談的是香港啦,”拉康夫人向吉勒姆解釋,“我伯伯當過政治人物的秘書。”她接着說:“至於舅舅嘛,從來沒做過什麼需要動大腦的工作。”

她說香港還好,只是味道難聞。

拉康臉色變得稍顯粉紅,略爲語無倫次。“殖民地,我的天啊,聽見了嗎,瓦拉?”他對餐桌另一端大喊,撥冗教育妻子。“錢大概比我們多一半,而且比我現在坐的地方更安全,安全得令人嫉妒。要過整整二十年,條約纔會到期,到時候中國要不要接管都還是問題。照這種速度來看,他們應該會舒舒服服看着我們倒下!”

“奧立佛認爲我們死定了。”拉康夫人激動地解釋給吉勒姆聽,彷彿對他承認傢俬,還對丈夫投以天使般的微笑。

拉康重拾剛纔吐露心聲的語調,卻繼續口齒不清地說話,吉勒姆猜他是在對老婆炫耀。

“你不是也想向我強調,就當做是寫那張明信片時的附加說明好了,強調蘇聯如果在香港佈下大型情報單位,港府和北京的關係肯定難堪得要命,對不對?”

“在我強調之前——”

“多虧北京寬宏大量,”拉康緊接着說,“英國時時刻刻仰仗着北京才能生存下去,對不對?”

“正是因爲這些指控——”史邁利說。

“噢,潘妮,你怎麼沒穿衣服嘛!”拉康夫人縱聲大叫。

她跳下椅子去安撫出現在門口調皮搗蛋的幼女,吉勒姆正好趁機大口喘息。此時拉康則吸足了滿腔空氣,準備高唱詠歎調。

“所以說我們不只是保護香港不受俄國人入侵。俄國人已經夠糟了,我敢說,不過對有些眼光更高的大臣來說,或許還不夠糟糕。我們還保護香港,不讓北京一氣之下動手修理。是不是啊,吉勒姆?話說回來——”拉康說。爲了強調話鋒急轉,他居然以修長的手掌握緊史邁利手臂,逼得他不得不放下酒杯——“話說回來啊,”他警告着,音量不規則的嗓門下衝後上揚,“我們的上司咽不咽得下去,還是另外一回事哪。”

“我要等到資料獲得佐證,纔會考慮對他們提出要求。”史邁利尖聲說。

“啊,可惜你沒辦法,對不對?”拉康反駁,改變立場,“你沒辦法超出國內研究的範圍。你沒有特權。”

“不先對信息作一番偵察——”

“啊,那又代表什麼,喬治?”

“派情報員去臥底。”

拉康揚眉,偏過頭去,讓吉勒姆不禁聯想起默莉·米金。

“談方法,不是我的專長,搞細節我也不行。你一沒錢,二沒資源,顯然做不出讓對方難堪的事。”他再倒一些酒,灑了一些。“瓦拉!”他大喊,“抹布!”

“錢我倒有一些。”

“可惜用途不同。”葡萄酒染紅了桌布。吉勒姆在上面撒鹽巴,拉康則拉起那一塊桌布,以餐巾環抵住桌面,以防亮光漆受損。

隨後久久無人出聲,只聽見紅酒緩緩滴落鑲木地板的滴答聲響。最後拉康說:“在你的權限下,什麼可以命令、什麼不能命令,完全由你來決定。”

“可以請你寫下來嗎?”

“不行,先生。”

“能否借重你的權限,採取必要的步驟來佐證這份信息?”

“不行,先生。”

“可是,你不會阻止我吧?”

“既然我對方法一竅不通,也沒必要學習,對你下命令幾乎說不上是我的職責本分。”

“可是既然我正式提出——”史邁利開始說。

“瓦拉,快拿抹布來!一旦你正式提出,我就會跟你撇清關係。決定你行動範圍的是情報程序小組,而不是我本人。你對他們推銷你的想法。他們會坐下來好好聽。之後就是你和他們之間的事了。我只是接生婆。瓦拉,拿抹布來,流得到處都是啦!”

“噢,等着被砍頭的人是我,不是你,”史邁利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你是中立的。我很明白。”

“奧立佛纔不中立咧。”拉康夫人說。她揹着女兒,神情愉悅地重回餐桌。女兒梳好了頭髮,穿上睡衣。“他呀,對你偏心得很哪,是不是啊,奧奧?”她遞給拉康一條抹布,拉康開始擦拭。“他最近啊,變成了真正的鷹派。比美國人更厲害。好了,跟大家說晚安,潘妮,快說啊。”她將女兒抱到每個人面前。“先是史邁利先生……吉勒姆先生,現在是爸爸……喬治啊,安恩最近怎樣?該不會又回鄉下去了吧?”

“噢,她一切安好,謝謝你。”

“好吧,那就逼奧立佛答應你的請求。他呀,越來越自大了,是不是啊,奧奧?”

她踩着舞步離去,一面對女兒吟唱自創的睡前曲。

“希弟皮弟在牆外……希弟皮弟在牆內……泊弟佛啪一聲掉下去!”

拉康驕傲地看着她離去。

“喬治,你會不會把美國人扯進來?”他裝模作樣地質問,“那樣做纔是高招,你也知道。把表親推進來,你不發一顆子彈,就能帶動整個委員會。外交部也會乖乖聽你的話。”

“這件事,我寧可自行處理。”

綠色電話,吉勒姆心想,或許本來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拉康沉思着,轉動把玩酒杯。

“可惜啊,”他最後語重心長地說,“可惜。沒有表親,就沒有恐慌因子……”他注視着眼前這位其貌不揚的人物。史邁利雙手交纏坐着,閉上雙眼,似乎進入半沉睡狀態。“而且也沒有可信度。”拉康接着說,顯然是直接針對史邁利的外表有感而發,“國防部不會爲你動一根手指頭,這個我可要先告訴你。內政部也不會幫你。財政部不一定,外交部嘛,要看他們派誰去開會,看他們請誰吃早餐。”他再度沉思。“喬治。”

“怎樣?”

“不如我派一個代言人給你,幫你講講話,幫你起草提案,幫你跨過障礙。”

“噢,這些事我還能處理,多謝你了!”

“讓他多休息一點兒。”拉康以震耳欲聾的耳語向吉勒姆建議,這時三人走向車子。“還有,勸勸他,別再穿那些個黑色外套了。那些東西,早跟蓬蓬裙一起過時了。再見了,喬治!明天如果改變心意,希望我幫忙,再撥個電話過來。吉勒姆開車要小心喲。記得你剛喝過幾杯。”

兩人開過大門時,吉勒姆說了非常無禮的話,但沉思中的史邁利沒有聽見。

“這麼說,是香港嘍?”吉勒姆邊開車邊問。

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這個幸運的外勤是誰?”吉勒姆稍後問,不抱任何得到回答的希望,“或者只是用來對錶親故佈疑陣?”

“我們一點也沒有對他們故佈疑陣,”史邁利反駁,總算有所反應,“讓他們插手,會被他們壓得喘不過氣。要是不找他們,我們又沒有資源。只是很簡單的平衡問題。”

史邁利鑽回剛纔的思緒裡。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隔天他們已準備就緒。

十點,史邁利召開情報活動理事會。史邁利發言,康妮發言,狄沙理斯心浮氣躁地動着。他搔抓着身體,如同王政復辟時期喜劇裡滿身蝨子的宮廷教師。等輪到他發言時,才以沙啞聰慧的嗓音說話。同一天晚上,史邁利發電報至意大利,是真正的電報,而非僅僅打信號,代碼是監護人,副件歸至成長快速的檔案夾。史邁利寫好電報內容,由吉勒姆交給法恩,由法恩神氣活現帶到查令十字街的夜間郵局。法恩離去時一股鄭重其事的姿態,會讓人誤以爲那份暗黃色小表格是他封閉一生中的最高峰。其實不然。在“墮落”前,法恩曾爲吉勒姆效力,在布里克斯頓負責剝頭皮。只不過,若以實際行動而言,他屬於悄聲殺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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