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

21 納爾森

凌晨一點。她剛洗過澡,走出浴室時圍着白色浴巾,赤腳,頭髮以毛巾裹住,身體的比例因此完全走樣。

“連馬桶上都用紙條包住呢,”她說,“漱口杯也用玻璃紙包得好好的。”

她在牀上打盹,他則躺在沙發上,她一度說:“我願意,可惜現在沒感覺。”他響應說,反正被法恩踢那麼一腳,慾望也稍微進入休眠狀態了。她向他敘述了那位小學教員,稱呼他爲該死的伍辛頓先生,是她“走上正道的一次嘗試”,也談到爲了表示禮貌而生下的小孩。她也談到自己很差勁的雙親,談到瑞卡度,罵他是個混賬,說她愛得有多深,說羣星酒吧有個小姐教她用金鍊花下毒,結果有天被瑞卡度打得半死後,“在他的咖啡裡摻了重藥”,可惜她大概買錯藥,她說,因爲事後他只是病了幾天,而“在垂死邊緣的瑞卡度比健康時的瑞卡度更糟糕”。又有一次,她趁瑞卡度洗澡時拿刀殺他,結果他只是抹抹膏藥,繼續揍她。

她又說,瑞卡度表演失蹤戲碼時,她與查理·馬歇爾拒絕接受他已死的事實,還舉辦了所謂“瑞卡度活着!”的宣傳活動。她也敘述查理去纏老爸的經過,與他向傑裡描述的大同小異。麗姬也說,她拎起揹包前往曼谷,一腳踏進中國海空位於四面佛酒店的套房,打算找老刁算賬,碰到的卻是柯。之前兩人僅有一面之緣,在香港一場宴會上,舉辦人是薩莉·凱爾,是個染藍髮的壯碩男人婆,經營古董買賣,同時賣海洛因賺外快。進了套房後她大鬧,首先柯呵斥她滾出去,結尾卻“順其自然”——她開心敘述着。“在麗姬·伍辛頓直通墮落之境的路上再踏出一步。”如此,慢慢在邪念引導之下,查理·馬歇爾的老爸半推,麗姬半就,訂下一份華人味十足的合約,由柯與查理的老爸簽字,交易的商品其一是瑞卡度,其二是他最近退休的人生伴侶,麗姬。

上述的合約,傑裡聽見後並不特別驚訝,她與瑞卡度則滿心感激地默許。

“你當初應該丟下他不管纔對。”傑裡回想起他右手兩個戒指,也想起被炸得粉碎的福特車。

但麗姬過去沒這麼想過,現在也不這麼想。

“那時他跟我們是一國的,”她說,“只不過他是混賬一個。”

買下他一條命後,她覺得因此擺脫他,重獲自由。

“中國人託媒講親的事每天都有,爲什麼德雷克跟麗澤不行?”

爲何老講麗澤這名字?傑裡問。爲何用麗澤而不用麗姬?

她不知道。德雷克不想談這件事,她說。他告訴她,他人生中曾有個叫做麗澤的女人,算命師向他保證,將來肯定會再出現一個。他認爲麗姬這個名字很接近,所以順水推舟,乾脆叫她麗澤。既然要改名,她也乾脆將姓縮水爲伍芝。

“金髮小鳥。”她說得心不在焉。

改名其實也具有現實的考慮,她說。柯幫她改了姓名後,原本在當地警察局登記有案的前科,柯也請他們一筆勾銷。

“後來那個王八梅倫大搖大擺走進來,說他會叫警方再把前科登記上,還特別加上說明:曾爲他走私過海洛因。”她說。

結果淪落到今日的田地。

對傑裡而言,兩人的囈語漫談帶有熱戀之後的平靜氣氛。他躺在長沙發上,頭腦清醒,而麗姬卻邊說話邊打盹兒,懵懵接着沉睡前沒敘述完的往事,而他也知道,她即將據實相告,因爲反正她不明白傑裡已知道、明瞭的事。他也瞭解,時間一久,柯成了她的船錨。柯放任她自由探險,與那位小學教員不無相似之處。

“德雷克一輩子從來沒有食言過。”她有次翻身時說,然後再度陷入時睡時醒的夢鄉。他回想起孤女:千萬別對我撒謊。

過了幾小時,幾個世紀,她被隔壁一陣歡欣的喧譁吵醒。

“天啊,”她語帶欣賞地高聲說,“她還真的愛到最高點哩。”喧譁聲再現。“啊哈!裝的。”一片寂靜。

“你醒着嗎?”她問。

“對。”

“你打算怎麼辦?”

“明天嗎?”

“對。”

“我不知道。”他說。

“跟我一樣。”她低聲說,似乎再度沉睡。

我需要沙拉特對我簡報,他心想。迫切需要。打個過渡電話給庫洛算了,他想。向親愛的老喬治請教,聽聽他近來動不動就分享的哲學高見。他一定在。在某地。

史邁利的確在,但當時即使傑裡向他請教,他也幫不上忙。若能換取些許領悟,他願以全部所知來交換。隔離房沒有日夜之分,他們在天花板打下的零碎日光下或躺或臥,房間一邊是三名錶親以及山姆,史邁利與吉勒姆則佔據另一邊,法恩在一排戲院椅子前來回走動,表情有如憤怒的籠中獸,兩個小手各捏一個看似壁球的物品。他的嘴脣烏黑腫脹,一眼閉上,一團幹血掛在鼻子下拒絕落地。吉勒姆右手吊着肩膀,雙眼一直盯着史邁利。不過除了法恩之外,衆人的視線也同樣直盯着史邁利。電話鈴響,但來電的人是樓上的通訊室,通知說曼谷捎來報告,已經確切掌握傑裡的行蹤,知道他跑到萬象。

“跟他們說追查結果不了了之,默非。”馬鐵婁下令,雙眼仍盯着史邁利,“隨便跟他們講什麼鬼話都行。只要他們別來煩就好。對不對,喬治?”

史邁利點頭。

“對。”吉勒姆堅定地說,替他回答。

“追查結果不了了之,親愛的。”默非對着話筒重複。“親愛的”一詞聽來頗爲突兀,因爲默非至今尚未表露出人類溫情。“你是想發個電報,還是要我幫你發?我們沒興趣,對吧?算了。”

他掛掉電話。

“洛克斯特找到她的車了。”吉勒姆再說一次,史邁利卻仍直盯前方,“在中環一個地下停車場。同一個地方也找到一輛租車。是威斯特貝租的。今天。以他的勤務名登記。喬治?”

史邁利點點頭,動作輕巧到足以讓人誤解爲極力揮走的昏睡蟲在作祟。

“至少他有在動作,喬治。”馬鐵婁口氣尖銳,從房間另一邊說,身旁是科林斯與啞巴。“有些人會說,大象不聽話亂跑的時候,最好是出去槍斃掉。”

“不先找到,槍斃什麼?”吉勒姆怒火上升。他的神經已瀕臨臨界點。

“彼得,喬治願不願意,我還說不準呢,”馬鐵婁又以父執輩的口吻說,“我認爲喬治可能眼睛稍微不盯緊,就會置我們共同進行的事業於險境。”

“不然你要喬治怎麼辦?”吉勒姆以刻薄的語氣頂嘴,“難道要他走遍大街小巷去找?還是叫洛克斯特通報他的姓名與特徵,讓全香港的記者知道警方正在通緝他?”

坐在吉勒姆身旁的史邁利仍維持駝背怠惰的姿態,宛如老年人。

“威斯特貝很專業,”吉勒姆堅稱,“他不是天生好手,不過人很精明。在香港那樣的地方,他可以一躲就是幾個月,洛克斯特也嗅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帶了一個女孩,也找不到他嗎?”默非說。

雖然手臂包着繃帶,此時吉勒姆仍彎腰靠近史邁利。

“行動是你負責的,”他以迫切的語氣低聲說,“你想叫我們等下去,我們就等下去。下道命令就是了。這些人只想找藉口接手。什麼都行,就是不要真空。什麼都行。”

法恩在戲院椅前來回巡行,發出語帶譏諷的低語。

“講講講,這些人就只會講。”

馬鐵婁再試一次。

“喬治。這個島究竟是不是英國的領土?隨時想拿起來翻一翻、抖一抖,應該沒問題吧?”他指向無窗戶的牆壁,“我們有個人在那邊——你的人,似乎一心想作怪。納爾森·柯有可能是你我最大的成就。是我從事這一行以來最大尾的一條魚,我敢拿自己的老婆打賭,拿自己的祖母、拿自己的田產來打賭,這尾魚肯定也是你見過最大的一條。”

“沒人跟。”賭徒山姆齜牙笑着說。

馬鐵婁堅持到底。

“你打算眼睜睜讓他搶走大獎嗎,喬治?就這麼被動坐在這裡,討論着耶穌基督爲什麼生在聖誕節而不是十二月二十六或二十七日?”

史邁利最後望向馬鐵婁,然後仰頭看吉勒姆。吉勒姆僵在他身邊。史邁利雙肩向後拉,最後他低頭看着自己十指交扣矛盾的雙手,半晌在腦海中重溫追捕卡拉的過程。安恩將那場行動稱爲“黑色聖盃”。他回想起安恩以追求個人聖盃之名,追求她所謂的愛情,對他一次又一次背叛。他也憶起自己不顧理智,嘗試着分享她的信念,宛如虔誠信徒,每日不忘重拾信念,無視她妄然曲解這份信念的意義。他也想起海頓,由卡拉指使,用來對付安恩。他想起傑裡與那個女孩,也想起女孩的丈夫彼得·伍辛頓,前往他位於伊斯林頓的排屋探訪之際,想到伍辛頓那份令他狼狽不堪的神情,令他覺得兩人心有靈犀:“你跟我都是被她們甩下的人。”那份神情訴說着。

他想起傑裡一路走得不乾不淨,處處留情,也想起圓場爲傑裡付了一半的賬單,很容易就把麗姬當成只是又一筆爛賬,但他下不了手。他不是山姆·科林斯,他絲毫無疑的是,傑裡此時對麗姬的感情,如果換成安恩肯定會大力支持。話說回來,他也不是安恩。儘管如此,在折騰人的這一刻裡,他仍在猶疑無主之間進退維谷,居然認爲安恩的想法是否正確,他的這次行動已經成爲私人的心路歷程,爲的是擊敗因個人力有未逮而產生出的野獸與惡人;他毫不留情把傑裡這種簡單的心靈也算在內。

你錯了,好友。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錯在哪裡,只知道你錯了。

就算我錯了,他曾在一次無盡的爭論中對安恩響應,你也不會因此而對。

他又聽到馬鐵婁開口。

“喬治,我們有人張開雙手,等待接受我們能給的東西,接受納爾森能給的東西。”

電話鈴響。默非接電話,將信息傳達給無聲的隔離室:“航空母艦打來的電話,長官。海軍情報指出,帆船隊分秒不差,長官。南風有助航行,一路上漁獲豐富。長官,我認爲納爾森根本不在船上。我看不出他上船的道理何在。”

衆人焦點驟然轉向默非,因爲他在此之前從未表達個人見解。

“胡說八道什麼,默非?”馬鐵婁質問,口氣相當訝異,“你是跑去算命了不成啊,小子?”

“長官,我今早上了航空母艦,那些人有很多資料。他們想不通的是爲什麼住上海的人會想從汕頭出海。換成他們,他們的做法會完全不同,長官。他們會先搭飛機或火車到廣州,然後大概再搭公交車到惠州。他們說這樣比較安全,長官。”

“這些人是納爾森的人,”史邁利說,這時衆人猛然將頭轉向他,“他們是他的部下。即使冒險,他也寧願跟他們出海。他信得過這批人。”他轉向吉勒姆。“這樣好了,”他說,“告訴洛克斯特,通緝威斯特貝和那個女孩。你說他用勤務名租了一輛車嗎?是用他的跑路文件?”

“對。”

“沃瑞爾?”

“對。”

“這樣的話,警方要找的人是沃瑞爾夫婦,英國人,沒有照片,通緝令儘量寫得模糊,別引起疑心。小馬。”

馬鐵婁全神貫注。

“柯還在船上嗎?”史邁利問。

“跟老刁一起待在船上,喬治。”

“威斯特貝有可能想接近他。你在港口布下一個定點哨。加派幾個人過去。叫他們多注意背後。”

“找什麼東西?”

“找碴。對他家的監視也一樣。彼得——”他陷入沉思,但吉勒姆不需要擔心,“彼得,能在柯的電話線動點手腳嗎?”

馬鐵婁向默非瞥一眼。

“長官,我們沒有這樣的設備,”默非說,“不過我們倒是可以……”

“那就剪線,”史邁利簡單說,“必要時剪斷電話線。儘量靠近道路工地。”

下完了命令,馬鐵婁輕輕走過房間,坐在史邁利身旁。

“啊,喬治,明天的話,你認爲啊,我們是不是也要先準備一些器材?”正在打電話給洛克斯特的吉勒姆專心注意兩人的對話。房間另一端的山姆·科林斯亦然。“你的威斯特貝會做出什麼事,實在很難說,喬治。針對各種突發事件,有防無礙,對吧?”

“一切請待命。如果你不介意,攔截計劃暫時不更動,請你對我的能力有信心。”

“當然,喬治,當然。”馬鐵婁說得過分恭維,帶着教堂般的崇敬態度,踮腳尖走回自己的陣營。

“他剛纔什麼意思?”吉勒姆壓低嗓音質問,彎腰靠在史邁利身邊,“他想叫你同意什麼事?”

“我受不了你了,彼得。”史邁利警告,同樣壓低嗓門。突然間他勃然大怒。“我不想再聽你講話了,老愛搬弄陰謀理論。這些人是我們的東道主,也是我們的盟友,我們跟他們訂過書面協議。現在要擔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老實講,沒必要胡思亂想、疑神疑鬼了。現在請你——”

“你給我聽好!”吉勒姆正要繼續講下去,但史邁利逼他住嘴。

“你去聯絡庫洛。必要的話登門造訪。也許出去走走對你有好處。跟他講,威斯特貝脫離掌握了。如果他有威斯特貝的消息,立刻會通知我們。他知道怎麼辦。”

法恩仍在椅子前來回走動,看着吉勒姆離去,拳頭則持續捏着某種東西,態度煩躁。

在傑裡的世界,時間同樣是凌晨三點,女主人替他送來刮鬍刀片,卻沒送來乾淨的襯衫。他儘可能刮好鬍子洗好澡,身體卻仍從頭痛到腳。他站在牀邊,低頭看着牀上的麗姬,向她保證會在兩三個鐘頭後回來,但他懷疑她有沒有聽進去。越多家報紙偏好報道美女,儘量少報道新聞,他回想起,這世界就會變得更好,威斯特貝先生。

他叫來無照出租車,知道這些非法出租車比較會躲警察。不搭車時就徒步走。步行有助於身體康復,也對神秘的決策過程有所幫助,因爲躺在賓館的長沙發上,忽然變得很難做決定。他前往深水灣,知道自己正步步進逼惡土。既然他逃脫了掌握,他們會像水蛭般緊咬那艘船不放。他想着他們找了什麼人,利用什麼手法。如果是表親出動,他會注意硬件與人力過多之處。雨水開始落下,他擔心霧氣將因此散去。他頭上的月亮已部分清朗,他靜靜往下坡走,藉着淡淡月光分辨出最近幾艘股市交易員的帆船,在碼頭呻吟拉扯。東南風,他注意到,風勢漸起。他心想,如果是定點觀察哨,他們會尋找制高點,沒錯,就在他右側的突出巖角,有輛外表老舊的奔馳麪包車停在兩樹間,天線繫着中國結。他伺機而動,看着霧氣翻攪,等到有車下山,車燈全開。車一經過他,他立刻箭步過馬路,因爲他明白,就算他們擁有全世界的硬件,他躲在車頭燈之後,他們絕無法看清迎面而來的車頭燈後面有人。來到水平面,能見度降到零,他必須摸索着搖晃的木質堤道前進,憑着先前偵察的印象。接着他找到了心目中的人。那位無牙的老婦,坐在舢板上,在霧氣中對他擡頭咧嘴笑。

“柯,”他低聲說,“納爾森司令號。柯?”

她嘎嘎笑聲的迴音在水面上彈跳而去。

“蒲苔島!”她尖聲說,“天后古廟!蒲苔島!”

“今天嗎?”

“今天!”

“明天嗎?”

“‘民’天!”

他扔給她兩塊錢,她的笑聲隨着他遠去的背景消散。

我說對了,麗姬說對了,我們都猜對了,他心想。他要去廟會。他對上帝祈禱,希望麗姬別輕舉妄動。如果她醒過來,傑裡認爲她很可能會亂跑。

他一面走着,一面希望借踏步的動作減輕鼠蹊與背部的疼痛。一步步來吧,他心想。別做出大動作。見招拆招。霧氣有如走廊,通往各個房間。一度有輛病懨懨的車子慢慢行駛路邊,車主開車溜着亞爾薩斯狼犬。他也見到兩名身穿背心內衣的老人做着晨操。來到公共花園,他見到幾名幼童從杜鵑叢下盯着他看。他們似乎以杜鵑叢爲家,因爲有衣物掛在枝葉上,全身赤裸,有如金邊的小難民。

他回到賓館時,麗姬坐着等他,表情恐怖。

“再來一次試試看。”她警告,一手插入他懷中。兩人準備外出吃早餐,租船。“再一聲不響溜出去,給我試試看。”

當天香港一艘小船也找不到。傑裡不願考慮載運觀光客的大型外島渡輪。他知道搖滾客已經佈下天羅地網。他也拒絕到碼頭明目張膽地詢問。他打電話給電話簿上的水上出租車公司,但對方手中的船不是已出租就是太小,不適合這趟航程。隨後他想起跑腿人呂吉·陳,他在外籍記者俱樂部是傳奇人物:呂吉能幫你弄到任何東西,從韓國舞蹈團到減價機票,速度比全香港任何人都快。他們搭出租車到灣仔另一邊,呂吉的巢穴在此。他們下車走路。時間是早上八點,燠熱的霧氣卻仍不見消散。沒有亮燈的招牌在窄巷裡散亂佈置,有如精疲力竭的情侶:“快樂男孩”、“幸運地”、“美式風情”。擁擠的小吃攤散出暖暖的氣味,加入汽油廢氣與污泥臭味中。透過牆壁隙縫,他們有時可見運河。“想找我的話,”呂吉·陳喜歡這麼說,“就找只有一條腿的大個子。”

他們在店面櫃檯後找到他,個頭只高出檯面,在店裡來回穿梭,是中葡混血兒,曾經在澳門污穢的小篷裡靠打太極過活。他的店面只有六英尺寬,賣的是新的摩托車與老舊的中國軍品,他稱之爲古董。他也賣戴帽女士的銀板相片,以龜甲鑲框;也賣幾個歷盡滄桑的旅行箱,以及一本鴉片快艇的航海日誌。呂吉已經認識傑裡,不過他比較喜歡麗姬,堅持要麗姬走在前頭,讓他研究研究她的臀腿,請兩人走過曬衣繩下,來到一間註明“閒人勿入”的小屋,有三張椅子,電話放在地上。呂吉半蹲成一團小球,以中文講電話,以英文與麗姬交談。他已經當上祖父了,他說,不過性能力還很強,生了四個兒子,全都很長進。連老幺都長大成人了。全都是好司機、好工人、好丈夫,他對麗姬說。除此之外,他也有輛備有立體音響的奔馳。

“找一天,我帶你去兜兜風。”他說。

傑裡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對方正在求婚,或是在要求稍微不是那麼認真的東西。

對,呂吉認爲自己也有一艘船。

打了兩個電話後,他知道自己果然有船,只借給朋友,收點意思意思的費用。他讓麗姬看看他的信用卡盒,讓她數一數總共幾張,然後現出皮夾,展示家庭照,其中一張是老幺最近結婚時釣上的龍蝦,只是老幺並不在照

片中。

“蒲苔島很爛,”呂吉·陳對麗姬說,一面講着電話,“非常髒的地方。浪很大,廟會很糟,東西也難吃。幹嗎去那裡?”

當然是去朝拜天后,傑裡耐心說,爲她回答。去參觀著名的天后古廟以及廟會。

呂吉·陳比較喜歡對麗姬講話。

“去大嶼山,”他以洋涇浜英文建議,“大嶼山這個島不錯。東西好吃,魚也鮮,人也好。跟你們說,去大嶼山,去查理的店吃飯,查理是我朋友。”

“蒲苔島。”傑里語氣堅決。

“蒲苔島要花很多錢哪。”

“我們有很多錢。”麗姬露出甜美微笑,呂吉再度端詳她,陷入沉思,慢慢上下打量她。

“我跟你們去好了。”他對她說。

“不必。”傑裡說。

呂吉開車送他們到銅鑼灣,與他們同上舢板。小船是十四英尺的動力船,與漂浮木一般平常,但傑裡認爲這艘應該很耐用,呂吉也說這船龍骨很深。一個男孩懶懶坐在船尾,一腳伸入海水。

“我外甥,”呂吉邊說邊驕傲地抓抓男孩的頭髮,“他母親住在大嶼山。他帶你們去大嶼山,到查理的店吃飯,讓你們開心。錢以後再給。”

“老兄,”傑裡耐心說,“夥計。我們不想去大嶼山。我們想去的是蒲苔島。只想去蒲苔島。不去蒲苔島就不上船。載我們去蒲苔島,然後把船開走。”

“蒲苔島天氣很糟啊,廟會也很糟。那地方很糟。太靠近中國水域了。很多共產黨啊。”

“不去蒲苔島就不上船。”傑裡說。

“船太小了。”呂吉說,因有失顏面而顯得驚恐,多虧麗姬展現魅力,他才重建信心。

接下來一個小時,甥舅兩人準備出海,傑裡與麗姬無事可做,只好坐在半船艙裡,避人耳目,啜飲着人頭馬。兩人間歇性輪流遁入沉思。麗姬沉思時雙手抱胸,緩緩低頭以大腿搖動身體。傑裡則把玩額發,一度因拉力過猛而使她出手製止,他笑了起來。

幾乎在無意間,船離開了港口。

“別讓人看見。”傑裡命令。爲求安全,他一手摟着她,讓她留在寒酸的開放式船艙中。

美國航空母艦已卸除裝飾,灰色的艦身帶有威脅性,宛若帶鞘菜刀平放水面上。起初,四面了無波動,只有同樣黏膩的平靜。岸邊層層薄霧壓在灰色的摩天大樓上,棕色煙柱直升入白色無表情的天空。在平坦的水面上,他們的船有如氣球,高高浮在空中。然而滑離避風港、往東前進時,海浪猛拍船側,力道足以讓船打轉,船頭上下顛簸,兩人不得不相擁以免傾倒。小小的船頭如劣等馬般起伏搖擺不定,航過起重機、倉庫、工廠,以及採石山坡地。小船逆風前進,濺起來的水花四散紛飛。舵手大笑着,對水手呼喊,傑裡猜想他們嘲笑的對象是發神經病的歐洲人,竟選在這個顛簸的小浴缸裡談情說愛。一艘巨大的油輪經過小船,似乎沒有前進的跡象,褐色帆船則追在後方。船塢停放一艘貨輪,焊接工的焊槍白光閃動,在海水另一端對他們打信號。甥舅的笑聲消退,開始以理性對話,因爲如今已出港口。傑裡回頭看,看見船船相接的運輸船擺動,也看見香港慢慢遠離,被雲層切割成像個平臺山。香港再度不復存在。

小船又通過一個岬角。海浪變大後,顛簸之勢穩定下來,頭上雲層落下,底部距離桅杆只差幾英尺,小船躲在這個不切實際的低海拔世界,藉着保護罩前進。霧氣忽然到了盡頭,帶給他們舞動的日光。南方山丘狂亂的綠意上,有盞橙色導航燈透過淨朗的空氣對他們眨眼。

“接下來怎麼辦?”她柔聲問,往舷窗外觀望。

“微笑,祈禱。”傑裡說。

“我來微笑,祈禱由你負責。”她說。

領航小艇靠過來,一時之間他預料會見到搖滾客那張猙獰面孔向下怒視,然而船上人員完全對他們視若無睹。

“是誰啊?”她低聲問,“他們認爲怎樣?”

“例行巡邏,”傑裡說,“毫無意義。”

對方駛去。就這樣,傑裡心想,沒有特殊感覺,他們已經看見我們了。

“你確定只是例行巡邏嗎?”她問。

“去看廟會的船有好幾百艘。”他說。

小船激烈擺動,持續擺動着。什麼海相良好,他心想,緊緊摟住麗姬。龍骨很好。要是這樣持續下去,我們什麼都不必決定了,大海會替我們作出決定。這種旅行,如果抵達目的地,沒人會注意到,但如果沒能抵達目的地,別人會說你是拿命開玩笑。東風隨時可能吹起,他心想。在兩道西方氣流之間的季節,一切皆無法確定。他焦急地傾聽引擎不規則的呼嚕聲。如果引擎停擺,我們將葬身海巖上。

忽然間,他的夢魘急轉直上,失去了理智。瓦斯桶,他心想。天啊,瓦斯!甥舅倆忙着出航事宜時,他瞥見前艙水箱旁存放兩隻瓦斯桶,推想應該是用來烹煮呂吉的龍蝦。真傻,到現在纔想到。他想通了。瓦斯比空氣重。哪個瓦斯桶不漏氣。只是漏氣程度多寡而已。波濤拍打着船頭,漏氣速度更快,瓦斯如今沉積在底艙,距離引擎的火花大約兩英尺,混合了氧氣助燃。麗姬脫離了他的手,站在後方。海面突然擁擠起來。不知從何處聚集了一羣捕魚帆船,她熱切注視。他抓住麗姬的手臂,拖她回船艙之下。

“你以爲這裡是哪裡?”他大吼,“看帆船賽嗎?”

她端詳他一陣,然後輕輕吻他一下,再吻一下。

“你心情靜一靜。”她警告。她再吻他一下,喃喃地說,“是的。”彷彿期望已獲得滿足,接着靜靜坐了一會兒,望着甲板,繼續握住他的手。

傑裡算出小船以時速五海里逆風前進。一架小飛機飛越上空。他將她按在船艙蓋下,猛然擡頭想看清標識,卻爲時已晚。

“也不道聲早安。”他心想。

小船繞過最後一個角,在白沫中轉動呻吟。有一次,推進器完全脫離水面,發出呼呼狂響,再度碰擊水面時,引擎吞吞吐吐,咽不下氣,最後卻決定好好活下去。傑裡碰碰麗姬肩膀,指向前方,光禿陡峭的蒲苔島隱約可見,在雲朵破碎的天空中猶如剪紙畫。兩座山峰,聳立海面上,較高的一座在南方,雙峰之間有個鞍部。海水轉爲鐵藍色,強風陣陣橫掃,颳得他們無法呼吸,激起海沫如冰雹打在身上。船首可見螺洲島,上面有座燈塔,一道防波堤,沒有居民。風勢劇降,彷彿從未颳風似的。進入小島背風處,海面無波無紋,一絲微風也不見。太陽的熱度直接而嚴酷。小船前方大約一英里,是蒲苔島的大灣開口處,後方是隸屬中國的小島,是低矮而棕黃的幽靈。很快他們能辨認出一整片雜亂無章的帆船與觀光船,擠滿海灣,第一道鼓聲、鐃鈸與未經協調的吟唱聲也從水面上飄蕩而來。後方小山上有個破爛的小村莊,鐵皮屋頂閃爍,而天后古廟坐落於獨立的小岬角上,是個堅固建築物,四周有竹竿搭建的鷹架,算是初具雛形的看臺,大批人羣上方煙霧瀰漫,點綴着點點金光。

“在哪一邊?”他問麗姬。

“我不知道。我們向上爬到一棟房子,從那裡開始走。”

每一次傑裡開口對她說話,總是看着她,但現在她卻迴避傑裡的眼光。他拍拍舵手的肩膀,指向他想前往的路線。男孩立刻開始抗議。傑裡向他湊過去,現出一疊鈔票,幾乎是他所剩的一切。男孩面有難色,將小船開過港口,穿梭衆船之間,往花崗岩小岬角駛去。岬角有個崩塌的防波堤,爲安全靠岸埋下變量。廟會的喧鬧變得更加大聲。他們能嗅到煤炭與烤乳豬的香味,也聽得見集體爆笑聲,但目前暫時看不見羣衆,因爲他們想避開羣衆的眼光。

“這裡!”他大喊,“在這裡下錨。快!快!”

他們爬上岸時,防波堤如酒醉般歪斜。兩人甚至還未踩到陸地,小船就已調頭回航。沒人道再見。他們爬上岩石,手牽手,直接步入一場金錢遊戲,旁觀者衆,笑聲連連。觀衆之間站了一個狀似小丑的老人,帶了一袋硬幣,一枚枚朝岩石下面扔,讓赤腳男孩縱身接錢,在熱烈氣氛中,每每幾乎彼此推擠至懸崖邊緣。

“他們租了船,”吉勒姆說,“洛克斯特跟船主談過。船主是威斯特貝的朋友,那人的確是威斯特貝沒錯,帶了一個美女,兩人想去蒲苔島看天后廟會。”

“洛克斯特怎麼反應?”史邁利問。

“他推說:‘這樣的話,就不是他想找的情侶。’鞠躬離開。神情失望。港口警方遲遲才報告,看見小船開往廟會的方向。”

“要不要我們派偵察機去,喬治?”馬鐵婁緊張地問,“海軍情報說有各式各樣的偵察機待命中。”

默非想出了聰明的點子。“幹嗎不乾脆開直升機去,直接把納爾森從最後一艘帆船上撈走?”他質問。

“默非,閉嘴。”馬鐵婁說。

“他們往小島去,”史邁利語氣堅定,“我們知道。用不着動用飛機來證明。”

馬鐵婁仍未滿意。“不然的話,我們派兩三個人去蒲苔島,喬治。說不定最後稍微干涉一下。”

法恩紋絲不動站着,雙拳已停止動作。

“不用。”史邁利說。

馬鐵婁身旁的山姆·科林斯,咧嘴笑時脣形變得更細。

“理由說來聽聽。”馬鐵婁說。

“在最後一分鐘,柯可能暗示弟弟別上岸,”史邁利說,“島上只要出現一點點**,他就有可能下令取消登陸。”

馬鐵婁嘆了一口氣,緊張而憤怒。他已放下他時抽時停的菸斗,現在猛吸山姆提供的棕色香菸。他的香菸似乎不虞匱乏。

“喬治,這人到底想要什麼?”他氣急敗壞之下質問,“現在想敲詐了嗎?還是想攪局?我看不出他屬於哪一類型的人。”一陣恐怖的想法襲來。他的嗓音下沉,伸出整條手臂直指房間對面。“可別告訴我,我們碰上的是新品種啊!你可別說,這人是冷戰變節人士,面臨中年危機,因此準備在大庭廣衆之下公開贖罪。因爲如果這人打算這樣做,下禮拜的《華盛頓郵報》上,我們就準備看他坦白敘述一生故事了,喬治,如果有必要拿下他,我個人準備派整個第五艦隊到島上。”他轉向默非,“我有應變措施吧?”

“有。”

“喬治,我希望派幾人登陸待命。你們可以上船,也可以待在這裡,悉聽尊便。”

史邁利盯着馬鐵婁,然後再看吉勒姆。吉勒姆仍一手吊着繃帶。然後再看法恩,靜止如跳水選手站立跳板末端,雙眼半閉,腳跟併攏,以腳趾爲底,慢慢踮腳尖,落下。

“法恩和科林斯。”史邁利終於說。

“你們兩個帶他們去航空母艦,直接把他們交給艦上的人。默非要回來。”

科林斯座位周遭煙霧繚繞。法恩原本站立之處,兩顆壁球緩緩滾開,最後停下。

“上帝保佑我們。”有人誠心地喃喃說。是吉勒姆,不過史邁利置之不理。

舞獅有三人長,頻頻逗着觀衆,奮勇向上的民衆則以棍子戳弄,鬧得羣衆大笑。舞獅以舞步躍過窄道,隨着鐃鈸鼓聲起舞。來到岬角,行進隊伍慢慢調頭,開始往回走,此時傑裡趕緊將麗姬拉入人羣中,自己壓低身子,以免人高醒目。小路上滿地泥濘,水坑處處。很快的,舞獅帶着羣衆通過廟口,往水泥階下,來到一處沙灘,有人正烤着乳豬。

“往哪邊走?”他問麗姬。

她迅速帶傑裡往左走,離開舞獅羣,沿着寒愴村落後面走,走上木橋,橫越小港灣。兩人沿着一叢絲柏向上爬,由麗姬帶頭,最後只剩他們兩人,站在整齊的馬蹄形海灣,向下看見柯的納爾森司令號,停泊在最中央,如同大小姐一般,身旁圍有數百艘觀光船與帆船。甲板上不見人影,連水手也沒有。警船聚集了五六艘,下錨停泊在較近港外的地方。

未嘗不可嘛,傑裡心想,畢竟是廟會嘛?

她已放開傑裡的手,這時他轉向她,她仍盯着柯的船看,而傑裡看出她臉上一抹困惑。

“他真的帶你走過這裡嗎?”他問。

是這條路沒錯,她說完轉向他,以確認或衡量記憶中的事物。接着她以食指重重畫着他嘴脣,畫出她吻過的地方。“天啊。”她說,沉重地搖搖頭。

他們又開始向上爬。傑裡仰頭瞥見褐色的山峰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在山坡上,片片種水稻的梯田已廢耕。他們進入一個小村莊,裡面只住着一羣惡犬,海灣也從視線中消失。校舍敞開,空無一人。走進門口後,他們看見戰鬥機的圖片。幾口壇罐立在階梯上。麗姬雙手捧水洗臉。小屋綁滿鐵絲與磚頭,以抵擋颱風吹襲。小路越走砂石越多,變得寸步難行。

“沒走錯吧?”他問。

“往上就對了,”她說,彷彿已說煩了,“往上就對了,然後是房子。拜託行不行。你把我當做什麼啊,該死的傻瓜嗎?”

“我閉嘴就是了。”傑裡說。他一手摟她,她則向他倚過去,一如兩人在舞池上她放開自己時一樣。

他們聽見古廟傳來音樂巨響,有人在測試擴音器,隨之而來的是柔緩哀怨的小調。海灣再度入目。一羣人聚集在海岸上。傑裡看見更多煙柱,在島上這邊無風的熱氣中,稍稍嗅到焚香的氣味。海水湛藍而清靜,四周是白燈,在柱子上大放光明。柯的船不見動靜,警方亦然。

“看見他了嗎?”他問。

她細看羣衆,搖搖頭。

“大概是吃完午飯去睡午覺了吧。”她漫不經心地說。

烈日野勁十足。他們走進山坡陰影中,感覺如同暮色突降,走進日光時又如近火灼臉。空氣因蜻蜓翱翔而熱絡,山坡散佈着巨巖,樹叢得以生存的地方則蔓生四處,開放着鮮豔的小喇叭花,有紅有黃有白。陳舊的野餐罐頭隨處可見。

“你指的房子,就是那棟?”

“我說過了。”她說。

廢墟一間:破碎的棕泥別墅,牆壁裂開,景觀不錯。新居落成之際必定光彩奪目,下面是乾涸的山澗,往來有水泥橋連接。泥巴發出惡臭,昆蟲嗡嗡叫。在椰子樹與蕨叢之間,有座破敗的陽臺,海面與海灣的風光一覽無餘。過橋時他握住她的手臂。

“從這裡開始好了,”他說,“我不拷問你了。你自己來講。”

“我們那時往上走,跟我說的一樣。我,德雷克,還有該死的老刁。叫手下提來一籃東西和酒。我說:‘我們要去哪裡?’他說:‘野餐。’老刁不想讓我來,不過德雷克說我可以跟來。‘你最討厭走路了不是嗎?’我說,‘我甚至從來都沒看你過馬路!’‘今天我們要用走的。’他說,擺出一副首腦的姿態。所以我乖乖閉嘴跟着走。”

一片濃雲遮掩了山頂,緩緩往山下捲來。陽光已不見。轉眼間,雲已籠罩下來,兩人孤單佇立在世界盡頭,連雙腳都看不見。他們摸索着進房子。她坐在傾頹的屋頂樑柱上,離他遠遠的。門廊上貼有大紅對聯。地板上到處是野餐垃圾,以及幾卷長長的內襯紙。

“他叫手下跳,手下就跳。他和老刁談得起勁,聊的是那個禮拜聊得起勁的話題,午餐吃到一半,他開始講英文,對我說蒲苔島是他的小島。是他離開中國時上岸的第一個地方。船民把他丟在這裡。‘我的人民。’他稱呼他們。所以他才每年來這裡看廟會,才捐錢給古廟,所以才流了滿身大汗,爬這座爛山來野餐。之後他們又繼續講中文,我覺得老刁是在怪他講太多了,不過德雷克正在興頭上,活像個小男生,怎麼也聽不進去。然後他們繼續往上爬。”

“往上爬?”

“爬到山頂。‘老辦法是最好的辦法,’他對我說,‘經過驗證的,我們就要堅守。’——是他那套浸信會的老調——‘好的東西就要緊緊把握,麗澤。上帝喜歡這樣。’”

傑裡朝頂上的濃霧瞥一眼,相信自己聽見了小飛機的運轉聲,但當時他並未太注意,因爲他已經擁有了最迫切需要的兩件事物。他有麗姬在身邊,也有了信息。因爲這時他終於瞭解麗姬對史邁利與山姆·科林斯的實際價值是多少,也明白她如何在無意間泄露天機,提供了重大線索,有利他們解讀柯的意圖。

“所以他們爬到山頂。你有沒有跟去?”

“沒有。”

“你有沒有看見他們往哪裡上去?”

“到山頂去。不是跟你說過了?”

“然後呢?”

“他們看另一邊的風景。聊天。指來指去。繼續聊天。再指來指去,然後下山,德雷克的興致更高了。每次他談成了大生意,大老婆不在場反對時,他就像這樣樂不可支。老刁表情好嚴肅,每次德雷克對我表現好感時,他就有這種表情。德雷克想待下來,喝一兩瓶白蘭地,所以老刁氣呼呼回香港去。德雷克變得色眯眯,決定兩人上船過夜,早上再回去,所以就照他的話去做。”

“船停在哪裡?這裡嗎?在這個海灣?”

“不是。”

“哪裡?”

“在大嶼山。”

“你們直接開去,是不是?”

她搖搖頭。

“我們繞了小島一圈。”

“這座小島?”

“有個地方,他想趁夜去看看。在另一邊的海岸。他叫手下打燈。‘一九五一年,我就是在那裡登陸的,’他說,‘船民嚇得不敢進大灣。他們害怕警察,害怕鬼魂,害怕海盜,害怕海關。他們說島民會割斷他們的喉嚨。’”

“結果晚上呢?”傑裡柔聲問,“你們在大嶼山旁下錨時?”

“他對我說,他有個弟弟,很疼這個弟弟。”

“是他第一次對你說嗎?”

她點頭。

“他有沒有說,這個弟弟人在哪裡?”

“沒有。”

“不過你知道?”

這一次,她沒點頭。

廟會的喧譁聲由下而上,蜿蜒入雲霄。他輕輕扶她起立。

“問個沒完。”她喃喃說。

“快問完了。”他應允。他親吻她,她隨他,卻全然被動。

“我們上去看看。”他說。

過了十分鐘,陽光重現,藍天也在頭頂開展開來。在麗姬帶路下,兩人快速翻越數個半山頂,往鞍部前進。海灣傳來的聲響已停息,寒風充滿了盤旋的海鷗尖叫聲。接近山頂時,小徑變寬,兩人並肩前進。又走了幾步,疾風迎面撲來,令他們大口喘氣,節節後退。他們來到刀鋒口,下方是無底深淵。他們腳下踩的是懸崖,垂直而下就是翻騰的海水,泡沫掩蓋了岬角。包子狀的雲朵從東吹來,他們身後

的天空呈黑色。大約兩百公尺以下有道小港灣,海面平靜。五十碼外有道棕色礁岩抵擋住海浪,泡沫呈圓形沖刷其上。

“就這裡?”他在風中大喊,“他在這裡登陸?就是這個海岸?”

“對。”

“朝這裡打燈?”

“對。”

他留下她,自己慢慢走向刀鋒口,幾乎半蹲着走,強風吹過耳際,黏鹹的海水遍佈臉上,胃痛如絞,他猜不是腸穿孔就是內出血,或以上皆是。來到凹緣最深處,在崖壁轉往大海延伸之前,他再度向下俯瞰,能依稀分辨出無人小徑,有時候只不過是道小巖縫,有時是隆起的雜草堆,謹慎朝小港灣而去。小港灣內沒有沙灘,不過部分岩石顯得乾燥。他走回她身邊,帶她離開刀鋒口。風勢緩和,兩人又聽得見廟會喧鬧聲,比剛纔更加響亮。鞭炮啪啪爆炸,點燃了一場玩具戰爭。

“是爲了他弟弟納爾森,”他解釋,“如果你還沒想通的話,柯想把弟弟從中國帶出來。就在今晚。問題是,他是個大紅人。很多人想跟他聊聊天。所以梅倫纔會介入。”他深吸一口氣。“我的看法是,你應該趕快離開這裡。我怎麼知道?德雷克肯定不希望你在這裡。”

“他希望看到你來這裡嗎?”她問。

“我認爲,你應該做的是,回到港口,”他說,“你在聽嗎?”

她儘量,“當然。”

“去找個看來和氣的歐洲人家庭,找人訴苦。這次找女的,別找男人。然後告訴對方,你跟男朋友吵架,能不能請他們開船帶你回家?如果對方願意,就在他們家住一晚,否則去找旅館。就編個故事唬他們。天啊,你不是最會編故事嗎?”

警方直升機呼呼掠過頭頂,繞了一大圈,應該是在觀察廟會。他直覺抓住麗姬肩膀,將她拉進巖穴。

“記得我們去的第二家酒吧?那家播放大樂隊歌曲的酒吧?”他仍抱着她。

她說:“記得。”

“明天晚上,我過去那裡接你。”

“我不確定。”她說。

“不管了,七點見。七點,知道了嗎?”

她輕輕推開他,彷彿決心獨立。

“跟他講,我堅守了信念,”她說,“這是他最關切的事。我信守承諾。如果你見了他,跟他講:‘麗澤信守承諾。’”

“沒問題。”

“別講沒問題。答應我。告訴他。他承諾過的事都做得到。他答應要照顧我。他真的照顧了我。他說他會讓小瑞走。他也辦到了。他一向信守承諾。”

他擡起她的頭,雙手捧着,她卻執意說下去。

“再告訴他——再告訴他——是他們害我無路可走的。”

“七點到那裡等,”他說,“就算我稍微遲到也得等下去。好嘛,應該不算太困難吧?又不需要學士學位才能辦到。”他輕輕撫她,拼命擠出笑容,極力在分手前達成最後默契。

她點點頭。

她本想再說什麼,卻沒來得及說。她走了幾步,轉身看他,他揮手——振臂大揮一下。她繼續走了幾步,一直走到山線之下,卻仍聽見她大喊“七點見”,或者只是幻覺。看見她離開視線,傑裡回到刀鋒口,在表演泰山絕活前坐下喘口氣。他忽然回想起一段多恩(John Donne)的詩,是在學期間學到的少數學問之一,只不過這段他總是沒法完全背下,或以爲自己背得不齊:

山嶺巍峨,

真理昂然,立志登頂人,

勇往直升。

大約如此。沉思了一小時,躺在山岩背風處兩小時,看着日光轉爲暮色,降臨在數英里外的中國小島上。隨後他脫下羊皮靴,重新將鞋帶系成人字形,是他以前習慣系板球靴的方式。然後他穿上,儘量綁緊。情境猶如托斯卡尼,他心想,如同他以前常從黃蜂原野眺望的那五座山丘。只不過這次他不打算背棄任何人。不背棄麗姬,不背棄陸克,連他自己也不背棄。就算必須費盡腳程也不背棄。

“海軍情報顯示,帆船隊以時速約六海里前進,路徑完全相符,”默非宣佈,“幺幺洞洞準時離開捕魚區,簡直像是遵照我們的預測。”

他不知從哪裡找來一組電木玩具船,用來固定在海圖上。他站着驕傲指出一列朝蒲苔島前進的玩具船。

默非回來後,另一個啞巴與山姆·科林斯和法恩在一起,因此總共剩下四人。

“洛克斯特找到那女孩了。”吉勒姆悄聲說,放下另一部電話。他的肩膀儘量往上擡,臉色極爲蒼白。

“在哪裡?”史邁利問。

仍指着海圖的默非轉身。辦公桌上擺着記事簿的馬鐵婁放下筆。

“在香港仔碼頭上岸,去那裡接她,”吉勒姆繼續說,“她在蒲苔島騙了一個匯豐銀行職員和老婆,搭便船回香港。”

“所以呢?她怎麼說?”馬鐵婁在史邁利來得及開口前質問,“威斯特貝哪裡去了?”

“她不知道。”吉勒姆說。

“啊,少來了!”馬鐵婁抗議。

“她說他們吵了一架,分別搭船回來。洛克斯特說,再給他一個鐘頭訊問她。”

史邁利發言。“柯呢?”他問,“他在哪裡?”

“他的船還在蒲苔島碼頭,”吉勒姆回答,“其他船已經走了大半。不過柯的船留在今天早上的地方。洛克斯特說,姿態很高。”

史邁利盯着海圖,然後看着吉勒姆,然後再看着蒲苔島的地圖。

“如果她把告訴科林斯的話轉告威斯特貝,”他說,“那麼他會留在島上。”

“打算幹什麼?”馬鐵婁質問,非常大聲,“喬治,他留在那個小島上,用意何在?”

衆人沉默良久。

“他在等待。”史邁利說。

“等什麼,請問?”馬鐵婁以同樣堅決的語調追問。

沒人看見史邁利的臉孔。他的臉孔找到陰影,躲藏了起來。他們看見史邁利的肩膀拱起,看見一手伸至眼鏡,好像想摘下,也看見那手如吃了敗仗般空手而回,放在玫瑰木桌上。

“無論如何,非讓納爾森上岸不可。”他堅定地說。

“我們究竟如何做?”馬鐵婁質問。他起身繞過桌子。“威勒貝不在這裡啊,喬治。他沒有回到香港。他可以循天殺的同一條路線離開啊!”

“請別對我吼叫。”史邁利說。

馬鐵婁不予理會。“要選哪一項?是陰謀還是惡搞?”

吉勒姆站直身體,擋在史邁利身旁,儘管肩骨被打斷,他仍毅力卓絕,決心以肉身制止馬鐵婁再靠近史邁利座位一步。

“彼得,”史邁利悄聲說,“你後面應該有個電話吧。能不能請你傳過來給我。”

滿月上天,風勢減緩,海面平靜。傑裡並未一路爬下小港灣,而是在三十英尺的上空紮營,以矮樹叢爲掩護。他雙手與雙膝已傷痕累累,樹枝也刮傷了臉頰,但他感覺不錯:飢餓而警覺。爬山的危險與汗水讓他忘卻疼痛。小港灣比他從上面看時大,花崗岩懸崖在海平面坑洞處處。他儘量猜測德雷克的計劃。自從與麗姬在一起時,他就將自己想像爲德雷克。他盡情猜想了整天。德雷克無論必須做什麼事,一定是從海邊做起,因爲懸崖陡峭如逗噩夢,他沒能力爬下。傑裡起初料想,德雷克是否會在納爾森上岸前出海攔截,不過他卻否決這個想法,因爲他想不出任何安全的方式讓納爾森脫離船隊,在海上與哥哥會面。

天空變黑,星星露臉,月光倒影被海面拖長,越來越亮。威斯特貝呢?他心想:現在A應該怎麼辦?這個A,實在與沙拉特提供的解決方案相差十萬八千里。真慘。

他判定,德雷克若想將船開到小島這面也是不智之舉。大船難操縱,海岸風大浪高,難以停靠。小船比較好,舢板或橡皮艇最適合。傑裡爬下懸崖,最後皮靴碰觸鵝卵石,躲在岩石邊,觀看碎浪澎湃,看着粼粼波光隨泡沫移動。

“現在她應該回到香港了。”他心想。運氣好的話,她能憑一張嘴騙進某人家中,討小朋友歡心,雙手捧着一杯濃縮牛肉湯。“告訴他,我堅守了信念。”她說。

月亮向上升起,傑裡仍靜觀其變,將視線固定在最黑暗之處,以增進視力。接着在海水嘩啦聲中,他隱約聽見水花打在木船的怪聲,也好像聽見引擎運轉、停止的短噗聲。他沒有看見燈光。他一步步沿着岩石陰影移動,儘量靠近水邊,再彎腰守候。海浪打溼到他大腿時,他看見了苦等的目標:在長長的月光斜影照耀下,距離自己不到二十碼處,有個拱形船艙,有彎曲的船頭,是一艘舢板,下了錨後在海面搖擺。他聽見濺水聲,也聽見有人壓低聲音下命令。他儘可能往下走,在佈滿星星的天空襯托下,辨識出戴着貝雷帽的德雷克·柯,那輪廓絕不可能看走眼。德雷克謹慎涉水上岸,後面跟着老刁,雙手捧的是M16機關槍。原來是你啊,傑裡心想,自言自語,而非對德雷克·柯說。漫漫長路,總算走到盡頭。殺害陸克的兇手,殺害老弗的兇手。借刀殺人與否並不重要。麗姬的情人,納爾森的父親,納爾森的兄長。歡迎這位一輩子從不背信的男子。

德雷克也背了一件物品,但不如機關槍沉重,傑裡在能看清之前就知道,那東西是電燈加上電源組,很像他在赫佛德河口參加圓場舉辦的水上慶典時使用的電燈,只是圓場偏好紫外線以及眼鏡。那種鐵絲框的眼鏡粗製濫造,一遇雨或水花時便無用武之地。

兩人上了海灘,氣喘吁吁走在卵石上,最後來到最高點,接着學傑裡靠着陰暗岩石躲藏。他算算兩人距離他六十英尺。他聽見悶哼聲,看見打火機亮起,然後看見兩支香菸的火光,接着是兩人以中文低聲對話。傑裡心想,也不請我抽一根。他彎腰,伸出一隻大手,開始收集鵝卵石,拿了滿滿一把,然後踮腳尖,儘可能偷偷沿着岩石底部,朝兩點菸頭火光走去。根據他的估算,他距離兩人有八步。他左手拿手槍,右手握鵝卵石,傾聽浪花拍打聲,注意潮浪聚集、緩衝、落下的模式,心裡盤算着如果老刁不在場,與德雷克·柯對話起來會比較簡單。

他以極慢的動作,採取外野手典型的姿勢,背向後靠,左手肘向前擡起,右手臂彎在背後,準備振臂投石。一陣潮水退下,他聽見下層逆流沖刷聲,另一陣浪花推進時發出呼嚕聲。他繼續等待,右臂在後,緊握鵝卵石的掌心冒汗。潮水推至最高點時,他使盡全力將石頭儘量往懸崖上投擲,接着俯臥,注視兩個菸頭的火點。他等着,聽見石頭敲擊上方的岩石,如冰雹落下。緊接着,他聽見老刁短促的咒罵聲,看見一個紅點飛進空中。老刁一躍而起,手持機關槍,槍管朝懸崖上方,背對傑裡。德雷克則倉皇躲避。

傑裡先以手槍重擊老刁,手指小心維持在保險栓的位置。接着他再以右拳直擊,全力以兩指關節進擊,如沙拉特傳授的螺旋拳,最後再補上數拳。老刁倒下時,傑裡使出迴旋踢,右靴全力踢中他的頰骨,聽見下巴合上時的嘎聲。他彎腰拾起M16,以槍托猛挫老刁的腎臟,盛怒中回想起陸克與弗羅斯特,同時也想起老刁在口頭上佔麗姬便宜,說她若住到比九龍區更遠之處,就不值得從香港區前往光顧了。賽馬記者向您問好,他心想。

隨後他往德雷克的方向看。德雷克已向前一步,卻仍只是海面襯托出的一個黑影,一個彎曲的剪影,耳朵如餡餅皮般突出在怪里怪氣的貝雷帽之下。一陣強風再起,也可能是傑裡現在才察覺到。強風颳在兩人身後的岩石上,颳得德雷克寬鬆的長褲呼呼作響。

“是英國記者威斯特貝先生嗎?”他詢問,一如在跑馬地時的語調,低沉而嚴厲。

“正是在下。”傑裡說。

“你是個非常喜歡搞政治的人,威斯特貝先生。來這裡究竟想搞什麼鬼?”

傑裡仍在喘氣,一時之間尚無回答的準備。

“瑞卡度先生告訴我手下,你的目的是想敲詐我。你要的是錢嗎,威斯特貝先生?”

“你女朋友要我傳達,”傑裡說,心想應該先實現諾言,“她說她堅守信念。她跟你是同一國。”

“我不屬於哪一國,威斯特貝先生。我是單人軍團。你想幹什麼?馬歇爾先生告訴我手下,說你想當什麼英雄。英雄是非常愛搞政治的人,威斯特貝先生。我不喜歡英雄。”

“我是來警告你的。他們想抓納爾森。你一定不能帶他回香港。他們佈下天羅地網想抓納爾森。他們擬好了計劃,準備一輩子扣住他。也扣住你。他們正在排隊等着兄弟倆上鉤。”

“你想幹什麼,威斯特貝先生?”

“想談條件。”

“沒人想談條件。他們要的是商品。條件換得商品。你想幹什麼?”德雷克以命令的口吻再說一遍,提高音量,“請告訴我。”

“你用瑞卡度的生命買來那女孩,”傑裡說,“我想是不是能以納爾森的生命來換她回來。我會在他們面前講你好話。我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他們願意和解。”

對我來說,這是踏進最後一道門的最後一腳,他心想。

“政治大和解嗎,威斯特貝先生?跟你們那些人?我跟他們政治和解過很多次。他們告訴我,上帝愛兒童。你注意過嗎,威斯特貝先生,上帝愛不愛亞洲兒童?他們告訴我,上帝是個鬼佬,上帝母親的頭髮是黃色。他們告訴我,上帝愛好和平,可是我也讀過,耶穌王國發生的內戰次數空前絕後。他們也告訴我——”

“你弟弟就在背後,柯先生。”

德雷克轉身。在兩人左方,十幾艘帆船成大致縱隊,張滿帆全速往南顛簸,橫渡月光斜影,點點漁火反射海面。德雷克跪下來,開始手忙腳**索着電燈。傑裡找到三腳架,用力撐開,德雷克將電燈固定在上,雙手卻抖得太厲害,傑裡不得不幫他。傑裡攫住電線,劃了火柴,將電線插進發電機插座。兩人向海眺望,肩並肩。德雷克閃一下燈光,再閃一下,先閃紅燈,再閃綠燈。

“等一等,”傑裡柔聲說,“打太快了。別太緊張,緊張反而壞了大事。”

傑裡輕輕將他推開,彎腰湊向望遠鏡,掃描忙碌的船隊。

“哪一艘?”傑裡問。

“最後一艘。”柯說。

他將望遠鏡鎖定在最後一艘上,不過這時仍只是一個小黑點,傑裡再度放出訊號,一紅燈,一綠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德雷克歡呼一聲,只見海面傳來回應的閃光。

“他能鎖定方位嗎?”傑裡問。

“當然,”柯說,仍眺望着海面,“當然。他能鎖定。”

“那就別再打燈了。”

柯轉向他,傑裡看得出他臉上的亢奮之情,感覺到他有所依賴。

“威斯特貝先生。我誠摯建議你。如果你敢爲了我弟弟納爾森而在我身上玩把戲,你可有罪受了。你的浸信會地獄,跟我手下對待你的方式比較起來,會是個非常舒適的地方。不過,如果你幫我,我願意給你一切。我說的話就是合約。我一輩子從不毀約。我弟弟也定過一些合約。”他眺望海面。

走在前面的帆船已脫離視界,僅剩尾隨的幾艘。傑裡出現幻覺,以爲聽見遠方傳來引擎不規則的噗噗聲,但他明瞭自己心神不定,很有可能只是浪濤聲。月亮已移至山頂後面,山影如黑色刀鋒落在海面上,遠方則呈現銀色。德雷克彎腰湊向望遠鏡,再度歡呼。

“這裡!這裡!看啊,威斯特貝先生。”

傑裡湊向望遠鏡,看出一艘幽靈船,只打着三盞昏暗的燈,兩盞綠燈在桅杆上,一盞紅燈在右舷,往他們的方向前進,航過銀色地帶,進入黑影,失去蹤跡。他聽見身後老刁呻吟的聲音。德雷克置若罔聞,繼續彎腰看望遠鏡,一手向外伸展,如同維多利亞時代的攝影師,一面開始柔聲以中文呼喚。傑裡向上跑在卵石灘上,沒收老刁皮帶上的手槍,拾起M16,帶到海邊,雙雙投入海里。德雷克正想再打訊號燈,幸好他找不到按鈕,傑裡及時制止。傑裡再次認爲自己聽見引擎聲,不止一個引擎,而是兩個。他奔向岬角,焦急地向南向北瞭望,尋找巡邏艇,卻什麼也沒看見,因此再度怪罪浪濤聲,怪罪自己想像力過於豐富。帆船越來越靠近,踏浪朝小島前進,蝙蝠翼形的褐色船帆倏然高聳,在天空的襯托下顯得極爲醒目。德雷克已跑至水濱,對着大海揮手呼喊。

“別大聲嚷嚷!”傑裡在他身邊咬牙說。

然而傑裡已成了無關緊要的人物。德雷克一生爲納爾森而活。在附近岬角的避風處,德雷克的舢板在起伏不定的帆船旁跌跌撞撞。月亮露臉,一時之間傑裡淡忘了焦慮感,看見一身灰衣的矮壯身形出現,與德雷克正好相反,身披爪哇棉大衣,頭戴鼓脹的無產階級小帽,低身來到船邊,跳下來由舢板船員接住。德雷克再歡呼一聲,帆船揚帆,滑向岬角後面,最後僅見兩盞桅杆綠燈在岩石上亮着,然後消失。舢板正往海灘前進,傑裡看得見納爾森矮壯的輪廓,站在船首,雙手揮舞,頭戴貝雷帽的德雷克在海灘上欣喜若狂,如瘋漢般手舞足蹈,向他揮手。

引擎聲陣陣加強,但傑裡仍抓不住方向。海面空無一物,向上看只見錘頭狀的懸崖,以及背景爲星空的黑色山頂。兄弟重逢相擁,緊抱不放,一動也不動。傑裡抓住兩人,以拳頭捶打,拼命對他們大叫。

“快回船上!趕快!”

兄弟眼中只看得見彼此。傑裡奔回水濱,抓來舢板的船頭,握在手上,仍朝他們大喊,這時見到山頂後方的天空轉黃,迅速變亮,引擎聲則提升爲狂嘯,三盞炫目的探照燈從黑暗的直升機打在他們身上。在閃晃的着陸燈下,岩石舞動着,海浪翻攪,鵝卵石蹦跳飛舞,宛若風暴。剎那間傑裡看見德雷克的臉轉向他,露出求助的眼神,彷彿認清了救星何在卻爲時已晚。他張嘴說話,卻被轟隆聲淹沒。傑裡猛撲向前,卻不是爲了納爾森,也非爲了德雷克,而是爲了三人之間的關聯,爲了他與麗姬的關聯。衝到他們身邊未久,一團黑影降落在兄弟身上,硬將兩人剝開,綁起粗壯的納爾森,送上直升機。混亂中,傑裡拔槍,握在手裡。他尖聲叫嚷,在兵荒馬亂中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直升機向上升起,機門沒關,站了一個身影,向下觀望,也許是法恩,因爲看起來陰鷙瘋狂。隨後機門發出橙色閃光,第二道與第三道緊接而來,之後傑裡就數不下去了。一氣之下,他雙手高舉,張口繼續呼喊,臉孔仍靜靜央求。接着他倒下,躺在海灘上,最後一切迴歸平靜,只剩浪濤拍打海灘的聲響,以及德雷克·柯絕望的嗚咽,眼看西方大艦隊凱旋而歸而心有不甘。西方大艦隊竊走了他弟弟,扔下奮戰不懈的士兵,死在他腳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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