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

18 河灣

這座空軍基地既不優美也不具勝姿,嚴格說來是隸屬泰國管轄,實際上卻只准泰國人收垃圾,在靠近周遭的地方圍欄自用。檢查哨自成一鎮。煤炭、尿臊、醃魚、瓦斯等氣味瀰漫,連串搖搖欲墜的鐵皮屋代表了軍事佔領的傳統。妓院由瘸腳皮條客坐鎮,裁縫店提供婚禮燕尾服,書店提供色情書刊與旅遊書籍,酒吧名稱是日落大道、夏威夷、幸運時光。來到憲兵室,傑裡指名找新聞官厄克哈上尉,黑人士官長卻擺好架勢,在他表明自己是記者時準備將他扔出去。傑裡使用基地的電話,只聽見喀噠聲與啪聲混雜,然後纔有人以南方口音慢條斯理地說:“厄克哈現在不在。我姓邁司特。你是哪位?”

“我們去年夏天在科羅斯將軍的簡介會上認識。”傑裡說。

“這個嘛,沒錯,”對方以慢得出奇的語調說,傑裡不禁回想起尋死匈奴,“付清車錢。我馬上過去。藍色吉普車。等車子閃白光。”

接着沉默了良久,據推測是在“偶發狀況簿”裡查閱厄克哈與科羅斯這兩個暗語。

空軍人員川流不息地進出營地,有黑有白,擺着臭臉,各羣體間互不往來。一名白人軍官通過。黑人使勁敬禮,軍官懶懶回禮。募兵制服上縫有查理·馬歇爾式的縫章,多半是在謳歌毒品的好處。氣氛沉鬱,如吃了敗仗,內心充斥暴力傾向。泰國士官見了任何人都不打招呼。別人也不向他們打招呼。

一輛藍色吉普車閃着燈,警笛嗚咽,以滑壘的姿態停在柵欄另一端。士官長揮手讓傑裡通過。轉眼間,他在跑道上以足可斷頸的速度,衝向位於機場中央一長排低矮的白色小屋。駕駛是個瘦長的男孩,上下都是見習生的模樣。

“你是邁司特?”傑裡問。

“不是,長官。長官,我只是少校的跟班。”他說。

兩人駛過一場衣衫襤褸的棒球賽,警笛響個不停,燈光仍持續閃動。

“很不錯的掩飾。”傑裡說。

“您說什麼,長官?”男孩大喊,以蓋過噪音。

“算了。”

這不算是最大的基地。傑裡看過更大的。他們通過一列列幻影大轎車與直升機,接近小屋時他才理解到,這些行頭組成的是獨立的諜報單位,有自己的營地與天線杆,有自己的黑色小飛機羣——以前人喜歡稱爲怪物飛機,撤退前在何處載運了什麼人,只有上帝知道。

男孩打開側門鎖,兩人進門。短短的走廊空蕩無聲,盡頭有道大開的門,材質是傳統的仿玫瑰木。邁司特身穿短袖空軍制服,標誌很少。他佩戴勳章,官階是少校,傑裡猜他是輔助正規軍類的表親,也許甚至不是專業。他面帶菜色,身材精瘦,緊閉的雙脣帶有憎惡的意味,臉頰凹陷。他站在假壁爐前,上方掛着美國畫家魏斯的畫作複製品。他這個人靜肅得出奇,而且與外界脫鉤,就像是在衆人匆忙時刻意放慢動作的人。男孩爲雙方作介紹後,遲疑不走。邁司特盯着他看,直到他離開爲止,然後將不帶任何色彩的目光轉向玫瑰木桌。桌上有咖啡。

“你大概想吃早餐。”邁司特說。

他倒了咖啡,遞過一盤甜甜圈,全以慢動作進行。

“設備。”他說。

“設備。”傑裡贊同。

辦公桌上有一臺電子打字機,旁邊放了白紙。邁司特僵硬地走向椅子,一手撐在椅子上,拿起一份《星條新聞報》,在傑裡坐下時假裝看報紙。

“聽說你單槍匹馬,準備幫我們全贏回來,”邁司特對着《星條新聞報》說,“總算。”

傑里舍棄電子打字機不用,取出自己的手提式打字機,噼啪打出報告,在自己耳朵聽來,音量越來越大。也許邁司特也有同感,因爲他經常擡頭看,只不過他眼光僅逗留在傑裡的雙手,以及玩具型的手提式打字機。

傑裡將報告遞給他。

“根據命令,你繼續待在這裡。”邁司特說,字字清晰,鄭重其事。“根據命令,你繼續待在這裡,由我們幫你傳送信息。保證會幫你傳送信息。根據命令,你在這裡待命,等候確認和進一步指示。瞭解嗎?你瞭解嗎,先生?”

“瞭解。”傑裡說。

“那件好消息,聽說了吧?”邁司特詢問。兩人面對面。距離不到三英尺。邁司特直盯着傑裡的報告,雙眼卻沒有掃描內容的跡象。

“什麼消息,老兄?”

“我們戰敗了,威斯特貝先生。沒錯。最後一批勇士,剛被直升機從西貢大使館屋頂掃掉,就像一羣菜鳥脫了褲子在妓院被逮個正着。也許你無動於衷。大使館的狗活了下來,你聽了一定很慶幸。記者從他的膝蓋上救出來。也許你又無動於衷。也許你不愛狗。也許你對狗的感覺,跟我個人對記者的感覺一樣,威斯特貝先生。”

傑裡這時已察覺邁司特帶有白蘭地酒味,喝再多咖啡也隱瞞不了。傑裡猜想,他一定是喝了很久卻無法灌醉自己。

“威斯特貝先生?”

“什麼事,老兄。”

邁司特伸出一手。

“老兄,我想跟你握手。”

他一手伸在兩人之間,拇指向上。

“爲什麼?”傑裡說。

“我希望你能表達歡迎之意,先生。美利堅合衆國剛提出申請,希望加入二流國傢俱樂部。據我瞭解,貴國在這個俱樂部擔任主席、會長,也是資格最老的會員。握手啊!”

“很榮幸能歡迎你加入。”傑裡說,順從少校的意思與他握手。

少校立刻報以燦爛的微笑,帶有虛假的感激之情。

“你真是太客氣了,威斯特貝先生。只要是能爲你服務得更周到,請有話直說。如果你想租下這個地方,只要提出個合理的數字,我們馬上答應。”

“送點蘇格蘭威士忌,其實就夠了。”傑裡說着齜牙咧嘴笑得僵硬。

“在下榮幸之至。”邁司特說,尾音拖得很長,宛如出了一記緩拳,“出自內心深處,是的,先生。”

邁司特留給他半瓶從櫥櫃取出的珍寶威士忌,以及幾本過期的《花花公子》。

“這些東西,是給懶得伸出尊手幫忙的英國紳士使用。”他以告密的口氣說明。

“設想真周到。”傑裡說。

“我幫你把信寄回家給媽媽。女王最近可好?”

邁司特並未上鎖,但當傑裡測試門把時,卻發現已經鎖上。俯視機場的窗戶裝上雙層毛玻璃。跑道上有飛機起降,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傑裡心想,原來他們想更勝一籌的做法是這樣,在隔音間裡,透過毛玻璃,機器伸手可及。而他們也因此敗下陣來。他喝着酒,感覺麻木。就這樣結束了,他心想,就這樣了。他下一步怎麼走?查理·馬歇爾的老頭?上山找撣族人,與將軍的保鏢稱兄道弟?他等着,不成形的思緒在腦海推擠。他坐下,然後躺在沙發上,小睡一會兒,怎麼想也想不出睡了多久。他忽然被罐頭音樂驚醒,偶爾穿插居家智慧雋語。請某某上尉到某地。擴音器一下子廣告高等教育。一下子是洗衣機大減價。一下子是祈禱。傑裡在房間裡來回走動,被火葬場般的寂靜與音樂搞得心神不寧。

他走向房間另一邊的窗戶,腦海中,麗姬的臉孔在他肩膀旁上下浮動,如同以前的孤女一樣,可惜昔日光景不再。他繼續喝威士忌。早知道在卡車上補眠纔對,他心想。平常應該多睡一點。睡到自然醒,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老弗害的。他的手在發抖。天啊,你看看。他想起陸克。是該一起出去大喝一場了。要是他沒被子彈射穿屁股,現在應該到家了。該讓腦筋稍微休息一下了,他心想。然而有時腦筋硬是自動轉個不停。轉得太厲害了,說真的。他嚴肅告訴自己,應該綁起來纔對。唉。他想起了瑞卡度的手榴彈。趕快,他心想。快,快作個決定。接下來到哪裡?現在要找誰?別問爲什麼。他的臉又幹又熱,手心冒汗。眼睛正上方的頭部痛了起來。可惡的音樂,他心想。可惡又可惡的世界末日音樂。他四下張望,想找出開關,這時看見邁司特站在門口,一手握着信封,雙眼裡卻毫無一物。傑裡閱讀信號。邁司特再度撐在椅子扶手上。

“兒子,回家吧。”邁司特以平板調說,嘲笑自己的南方口音,“直接回家。別貪圖兩百塊,那還得經過此地。表親會送你搭飛機到曼谷,再從曼谷立刻返回英國倫敦,我重複,不是安大略省的倫敦,班機由你自由決定。絕不能回香港。絕對不準!不行,長官!任務完成。圓滿完成,感謝你。女王感激不盡。所以趕快回家吃晚餐,我們準備了去皮玉米碎粒和火雞,還有藍莓派。照這樣看,你的上司是一羣娘娘腔,老弟。”

傑裡再看一遍。

“飛機幺幺洞洞飛曼谷。”邁司特說。他把表面戴在手腕內側,讓時間變成個人機密。“聽見了沒?”

傑裡露齒笑。“抱歉,夥計。我看書速度比較慢。謝謝你。用了太多難字。腦筋一時轉不過來。對了,我有東西留在旅館。”

“我的手下悉聽尊便。”

“謝謝你,如果你不在意,我不願動用官方關係。”

“隨你便,長官,隨你便。”

“出大門後,我自己叫出租車。一個小時來回。謝謝。”他再度道謝。

“該道謝的人是我。”

沙拉特出身的人,臨別時懂得使出這招。“留在這裡,應該沒關係吧?”他邊問邊朝邋遢的打字機點頭。他的打字機放在邁司特的IBM高爾夫球型打字機旁。

“長官,我們會以最珍貴的物品看待。”

若是邁司特稍費心思,當時多看傑裡一眼,看出傑裡目光中的心機,或許會有所遲疑。若是他聽出傑裡的口氣,或是注意到特別友善的低沉嘶啞嗓音,也許會有所遲疑。若是他看見傑裡包着額發,一手抱身體,做出本能上掩飾自我的姿態,或是在見習生開藍色吉普車送他到大門時,會意出傑裡如做錯事般齜牙笑着道謝的涵義,這樣的話,他也許會有所懷疑。然而邁司特少校不僅是個心懷不滿的職業軍官,諸多夢想一一幻滅,他也是敗在化外之民手上的南方紳士。這時他沒太多時間與困頓的英國佬瞎混,這個英國佬只是利用他這間即將報廢的情報室送送信而已。

圓場駐香港的情報團撤退時氣氛歡暢,而由於撤退的消息密不透風,氣氛更加熱烈。傑裡重新露臉的消息觸發了這種氣氛。他的電報內容也強化這種氣氛。碰巧這時表親傳來消息,指出德雷克·柯取消了所有社交與生意應酬,退居赫蘭道號稱七門的自宅。表親躲在監聽車裡以長鏡頭拍攝到柯上半身,坐在大庭園裡,在玫瑰涼亭的末端,凝視着海。水泥帆船並未出現在相片中,但他仍戴那頂垮垮的貝雷帽。

“像是《了不起的蓋茨比》主角的現代版!”康妮·沙赫斯樂得呼喊,衆人則逐一細看。“是在凝望碼頭尾端的強光吧,那個蠢材!”

兩小時後監聽車再經過原地,柯仍維持相同姿勢,因此表親也懶得再拍一次。更具意義的是,柯已經完全不用電話,至少不用遭表親竊聽的電話線。

山姆·科林斯也捎來一份報告,是一連第三份,也是他有史以來最長的一份。與往常一樣,這份報告的封面特別指名史邁利親閱,而一如廄往,他只與康妮·沙赫斯討論內容。正當一夥人準備動身前往倫敦機場時,馬鐵婁送來一份緊急信息,通知他們刁已從中國返回香港,此刻正與柯在赫蘭道閉門商議。

然而在吉勒姆回憶中,當時與事後,最爲重要亦是最傷腦筋的儀式是在馬鐵婁的辦公室舉行的小型沙盤推演。出席人士不只有平常的五人組:馬鐵婁、兩個啞巴、史邁利與吉勒姆,還包括拉康與索爾·恩德比,兩人搭乘同輛公務車抵達,耐人尋味。這次沙盤推演由史邁利召開,目的是正式移交鑰匙。如今馬鐵婁可一窺海豚案的全貌,包括自始至終最重要的納爾森這條線索。他接受洗禮,就此成爲全面合夥人,只有小部分遺漏之處,事後才浮現。拉康與恩德比動了什麼手腳才

能出席,吉勒姆永遠不得而知,而會後史邁利也絕口不提,能令人諒解。恩德比坦然宣佈他代表軍方。拉康則比往常更顯無精打采而輕蔑。吉勒姆強烈感覺到他們意圖不軌,觀察了恩德比與馬鐵婁兩人的互動後更堅信不疑:簡言之,這兩位新朋友打得火熱,吉勒姆不禁聯想到大地主宅邸裡偷情男女共進早餐的情景。這種情景,他經常置身其中。

會中恩德比說明,問題是本案的規模。本案鬧得這麼大,他認爲應該派幾個官方人士來旁聽。他在會中也解釋,是殖民部遊說的結果。威布漢正與財政部大吵大嚷。

“好吧,該聽的都聽過了。”恩德比在史邁利作完冗長的概論後說。馬鐵婁對報告讚不絕口。恩德比說:“喬治,重點是,放在扳機上的手指是誰的?”他質問,之後會議轉變爲恩德比的單人秀。是與恩德比開會的必然結果。“事情鬧開了以後,由誰來發號施令?是你嗎,喬治?依然是你嗎?你規劃得是很不錯,我承認,不過提供炮火的人則是小馬,是不是?”

這時馬鐵婁耳聾症復發,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場親切的英國大人物,心覺與有榮焉,讓恩德比繼續爲他揮動刀斧。

“小馬,你認爲呢?”恩德比逼問,彷彿他真的毫無概念似的,彷彿他從未與馬鐵婁一起去釣魚,也未盛宴款待他過,也未在上班時間之外討論最高機密。

此時吉勒姆出現一絲奇異的見解,只不過他事後責怪自己沒有多加重視。馬鐵婁早已知情。公開了納爾森這份秘密時,馬鐵婁曾假裝訝異,其實對他根本不是秘密,而是重新敘述他與兩名啞巴早已得知的信息。吉勒姆從他們蒼白木然的臉孔中、從他們眼觀四路的態度中解讀出來。他從馬鐵婁過分恭維的態度解讀出。馬鐵婁早已知情。

“啊,嚴格說來,這會是喬治召開的,索爾。”馬鐵婁以忠心的態度提醒恩德比,算是回答他的問題,卻用了“嚴格說來”一詞,讓這話啓人疑竇。“喬治站在艦橋上,索爾。我們只是在那邊添燃料,照顧引擎。”

恩德比擺出皺眉不悅的神情,將火柴棒塞進嘴巴咬着。

“喬治,你認爲如何?放手讓一切發生,你能滿意嗎?讓小馬停止香港那邊的掩飾身份、住宿、通訊、所有諜報東西、跟蹤之類的?讓你來發號施令?天哪。我認爲有點像是穿了別人的晚禮服。”

史邁利的回答語氣夠堅定,但在吉勒姆眼裡,有點過於着重問題本身,對薄紗遮掩的共謀不夠擔心。

“一點也不,”史邁利說,“馬鐵婁和我有明確的共識。這次行動的矛頭由我們自己主掌。如果需要支持行動,馬鐵婁會提供。隨後的產品由雙方分享。如果各位想的是美國投資所產生的獲利,必須連帶考慮到分工。取得產品的責任仍在我們身上。”他結尾的語氣強烈。“安排這一切的協議書當然存盤已久。”

恩德比瞥了拉康一眼。“奧立佛,你說過要送過來給我。在哪裡?”

拉康將長長的頭偏向一側,在沒有特定對象的情況下慘淡一笑。“大概在第三室的什麼地方吧,索爾。”

恩德比改變方向。“雙方協議挺得過所有應變情況嗎,你們兩人認爲呢?我的意思是,像安全聯絡站之類的東西由誰處理?埋屍體之類的事呢?”

又是史邁利。“管理組已經在鄉下租了一棟小別墅,正準備找人進駐。”他說得不動感情。

恩德比從口中取出溼火柴棒,折斷丟進菸灰缸。“你們事先問我的話,可以用我那棟的,”他心不在焉地喃喃說,“空間大得很。有用人。樣樣不缺,就是缺人住。”但他繼續擔心剛纔的主題。“好,回答我這個問題。你的手下心慌了。鑽香港小巷子溜掉了。誰要玩官兵捉強盜,把他抓回來?”

千萬別回答!吉勒姆祈禱着。他絕對沒有資格如此東戳西問!叫他滾蛋!

史邁利的回答儘管實際,卻缺乏吉勒姆期望的熱度。

“噢,我認爲總想得出一套假設吧。”他輕輕反駁,“我覺得最好的方法,是到了那個階段由馬鐵婁和我集思廣益,採取最佳行動。”

“喬治和我合作關係融洽,索爾,”馬鐵婁爽朗地宣稱,“非常融洽。”

“其實啊,喬治,”恩德比繼續說,又拿來一根火柴棒咬着,“如果全由老美來辦,其實幹淨利落得多,也比較安全。小馬的人搞糟了局面,只會向總督道歉,派兩三個手下到瓦拉瓦拉,答應不會再犯,就這樣而已。反正大家對他們的期望也只有這樣。名聲敗壞後就有這種好處,對吧,小馬?如果你搞了女傭,也沒有人會驚訝。”

“說得也是,索爾。”馬鐵婁說,被偉大的英式幽默逗得開懷大笑。

“如果是我們亂來的話就有待商榷了,”恩德比接着說,“或者亂來的是你們。照目前的狀況,總督吹一口氣就能把你們吹垮。威布漢已經趴在桌上哇哇大哭了。”

在史邁利冥頑冷淡的抗拒下,實在討論不出什麼進展,因此恩德比暫時告退,雙方重新討論“牛肉與馬鈴薯”,這是馬鐵婁針對沙盤推演各種可能所發明的暱稱。但在雙方結束討論前,恩德比使出最後一招,希望史邁利中箭下馬。恩德比選擇的主題又是如何有效率處置人犯與事後照料事宜。

“喬治,拷問之類的東西,由誰來負責?你打算派那個滑稽的耶穌會教士嗎,那個名字奇怪的人?”

“狄沙理斯將會負責中國事務方面的簡介,俄國方面則由蘇聯研究處負責。”

“找那個跛腳的女學究啊,喬治?她不是因爲愛喝酒,被該死的比爾·海頓趕走了嗎?”

“是他們兩人,就他們兩人,才把案情調查到今天這個地步。”史邁利說。

無可避免的,馬鐵婁挺身而出。

“好了好了,喬治,別講了!別吵了!索爾、奧立佛,我希望你們瞭解,我認爲海豚案就各方面而言,是喬治個人的一大勝利,功勞全在喬治一人身上!”

衆人爲親愛的老喬治熱烈鼓掌後,他們回到圓場。

“火藥、叛變、陰謀!”吉勒姆強調,“恩德比干嗎出賣你?那封信怎麼會寄丟,講什麼鬼話嘛!”

“對,”史邁利最後終於說,不過語氣疏遠,“對,他們也太不小心了。我還以爲寄了一份給他們。隱名,手寫,僅供情報參考用。恩德比剛纔也真粗野,是不是。彼得,你來查一下,問問媽媽們,好嗎?”

一提及協議書,即拉康口中的口頭協議,令吉勒姆最憂心的事浮上腦海。他記得自己一時不察,讓山姆·科林斯擔任送信人,也記得法恩所言,他假借送信的機會,與馬鐵婁閉門商談一個多小時。他也記得看過山姆·科林斯在拉康的接待室,是拉康與恩德比的神秘密友,在白廳懶洋洋地遊走,有如可惡的笑臉貓。他記得恩德比喜歡玩十五子棋,賭注下得非常高。他儘量想嗅出陰謀的氣息時,腦海裡甚至出現一個念頭,恩德比可能是山姆·科林斯俱樂部的客戶。一出現這個念頭,他立刻停止想像,認爲過於荒唐。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事後證明他的想法沒錯。他也記得腦海稍縱即逝的想法——根據只不過是在場三名美國人的神態,因此很快也被自己駁斥爲無稽。當時的想法是,史邁利前來通報的消息,他們其實早已知道。

然而有一個想法並未讓吉勒姆停止想像:山姆·科林斯是那天晨宴的幽靈。與默莉一夜纏綿道別而筋疲力盡的他,在倫敦機場登機時,同一個幽靈在山姆惡魔般的棕色香菸煙幕中,對他齜牙咧嘴奸笑。

飛行過程平淡無奇,只有一件事例外。一行三人浩浩蕩蕩,在安排座位時吉勒姆小勝一場戰役。他與法恩爭戰已久。在管理組抵死不從的情況下,吉勒姆與史邁利仍搭乘頭等艙,管家法恩則坐在經濟艙的前方走道座位,與幾名航空公司警衛摩肩接踵。一路上警衛多半睡得安詳無邪,法恩則悶悶不樂。幸運的是,沒有跡象顯示馬鐵婁與啞巴也搭同一班機,因爲史邁利認定他們絕對不可同行。事實上,馬鐵婁往西飛,在蘭利短暫停留聽取指示,再飛往檀香山與東京,爲的是在他們抵達時能隨傳隨到。

他們走前出了一件不經心的小插曲,頗爲諷刺:史邁利手寫了一封長信給傑裡,留在圓場,希望傑裡可以看到,內容是恭喜他表現一流。複寫本仍在傑裡的檔案裡。沒有人想過要刪除。史邁利稱讚傑裡“忠誠堅貞”,也“爲本單位三十餘年的歷史添上登峰造極的一筆”。他也假裝以安恩的名義附上,“內人與我敬祝你在小說界同樣表現傑出”。最後寫得相當蹩腳,“這份工作的優點之一,是讓我們有幸與如此出色的同僚共事。容我在此表白,我們全將你銘記在心。”

飛機起飛前,的確有人仍在問,傑裡下落不明,爲何圓場仍未接到關切之意。畢竟他已失去聯繫數日。他們再度找機會怪罪史邁利,但沒有證據顯示圓場失職。爲了讓傑裡從泰國東北部傳回報告,最後一份報告,表親爲他空出了一條經過曼谷直通倫敦別館的線路。可惜這條線路僅供來回傳遞各一次,無法追問。因此消息傳來時,先經軍方情報網轉到曼谷,接着再經表親的情報網轉給駐香港的表親——因爲香港對海豚案相關資料具有完全的留置權。傳到香港後,標上“一般”等級,再由香港傳至倫敦,在幾個塗上亮光漆的發件匣中游蕩幾遭,最後纔有人發現其重要性。無可否認的,反應遲鈍的邁司特少校對他口中這位“流浪英國仙人”的失蹤並不太關切,“請彼方說明”,他以這句話結尾。邁司特少校目前定居俄克拉荷馬州的諾曼,下鄉經營汽車修護的小生意。

管理組也沒有任何理由恐慌——至少他們至今仍如此強調。對傑裡下的指示是,一到曼谷,替自己找一班飛機,任何航空都行,利用他的航空卡,自行回倫敦。指示中未提日期,也未指定航空公司,目的在於提供彈性。最有可能的是他在某地轉機時,逗留休閒了一陣子。許多歸鄉的外勤情報員都這樣做,而根據檔案,傑裡屬於性飢渴型人物。因此他們照常觀察班次,在沙拉特暫訂爲期兩週的解壓與充電儀式,然後將注意力轉回更具迫切性的公事:設立海豚案的安全聯絡站。這棟房子是座迷人的磨坊,位置相當偏遠,坐落於蘇塞克斯的小鎮梅斯非。多數時間,他們都找得到理由南下度假。除了狄沙理斯與龐大的中國檔案外,一小隊翻譯與竊聽人也必須留宿,更別提技師、管家以及一名會說中文的醫生了。沒過多久,附近居民紛紛向警方申訴,說本地日本人暴增。當地報紙報道,他們是訪問英國的舞蹈團。外泄這條新聞的人是管理處。

傑裡在旅館根本沒什麼行李好收拾,事實上,他根本連旅館也沒有,不過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小時可以走人,至多兩小時。他毫不懷疑的是,美國人在整個泰國佈下竊聽網,若倫敦提出要求,邁司特少校可將傑裡的姓名與特徵公告周知,將他當成持外國護照的美國逃兵來通緝。他的出租車一駛出大門的眼界,他請司機開往最南邊,等待,然後換輛出租車,往正北方而去。一陣潮溼的霧氣鋪在水田上方,筆直的馬路穿田而過,漫無盡頭。收音機強力放送着泰國女性的歌聲,宛如永不歇止的慢轉兒歌。車子經過一個美軍電子基地,是一個圓形柵欄設施,有四分之一英里寬,飄浮在霧氣裡,當地居民稱爲象籠。偌大的錐柱圍出界線,中央由層層鐵絲包圍着的是一盞惡魔似的燈,活像承諾着未來必定會有戰爭。他聽說這地方關了一千兩百名外語學生,卻連半個鬼影也沒看見。

他需要時間,此時他自行調用了一個多星期。即使是現在,他也需要那麼長的時間才能自我調適,因爲傑裡具有軍人的本性,以雙腳投票。史邁利喜歡對他說:“太初有行動。”以他那種一事無成的牧師口氣,引述自他喜愛的德國詩人。對傑裡而言,簡簡單單的這句話成了他單純的個人哲學的支柱。一個人腦裡想什麼,是他自家的事。重要的是他做了什麼。

大清早抵達湄公河,他選擇一個村子落腳,沿河岸懶散地漫步了兩三天,揹着肩袋,以羊皮靴尖踢着可口可樂的空罐

。在湄公河對岸,在棕色蟻丘的背面是胡志明小道。他曾看過B52從這個地點出擊,距離老撾中部三英里。他記得地面在腳下震動的感覺,天空被清掃一空,燃燒起來,此時的他能確切體會到置身其中是什麼感覺。

當晚,套句他的開心用語,傑裡·威斯特貝盡情紙醉金迷,被管理組人員料中,只不過情況不太一樣。他來到河邊一家酒吧,投五分錢能點播一首老歌,他暢飲黑市PX蘇格蘭威士忌,夜復一夜,將自己灌得失憶,牽着一個又一個歡笑的女孩走上沒燈光的樓梯,進入一個破敗的臥房,直到最後他留在房間裡睡覺,沒有下樓。破曉時分公雞啼叫、往來船隻噪音驚醒了他,只好逼自己細細回想恩師與好友喬治·史邁利。逼他回想史邁利,憑的是意志力,幾乎稱得上是服從的舉動。他的心願很簡單,是重複個人信條,而他的個人信條至今爲止就是老喬治。在沙拉特,盤算外勤情報員的動機時,他們抱持一種非常世故、閒散的態度,對雙眼冒火的狂熱分子一點耐心也沒有,因爲他們只會咬牙切齒嚷嚷“我恨共產主義”。沙拉特的說法是,如果真的如此痛恨,極可能已經愛上了共產主義。沙拉特人真正欣賞的,正是傑裡當時所坦誠的態度,是沒太多時間空談,且深愛情報工作,也知道“我們”是正確的一方。所謂的“我們”是個具有彈性的概念,但對傑裡來說,“我們”指的是喬治一人。

老喬治。太棒了。早安。

他心目中的喬治,是記憶中喬治最美好的一面,也是兩人初次見面時,地點是沙拉特訓練中心,時間是在戰爭結束後不久。傑裡仍在陸軍擔任低階軍官,眼看即將退伍,因此無聊得頭皮發麻。沙拉特的課程是爲“倫敦臨時僱員”開設的。臨時僱員是從事過一兩件諜報工作的人,仍未正式成爲圓場的支薪員工,在沙拉特受訓成爲輔助預備人員。傑裡已自願申請成爲全職員工,但圓場人事婉拒他的申請,使他的心情雪上加霜。因此當史邁利拖着腳步走進以石蠟油烘暖的教室時,身穿厚重大衣,戴着眼鏡,傑裡內心不禁發了一陣牢騷,準備再度迎接五十分鐘的無聊時光,主題不外乎是如何尋找“你丟我撿信箱”的好地方,接着外出進行秘密遠足,穿越瑞曼碩斯,在墓園裡尋覓空心樹。滑稽的是,指揮處人員七手八腳爲喬治將講稿架扭低,以免擋住他的視線。總算搞定了,喬治上臺,站在講臺一邊手腳不停動着,宣佈今天下午的主題是“在敵境維護通信線路的問題”。傑裡慢慢理解到,原來喬治授課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經驗談,這個像貓頭鷹的矮小學究,嗓音羞怯、頻頻眨眼、連聲道歉的人,曾在某個未開化的德國城鎮熬過三年,主導過一個非常像樣的情報網,一面等待有人一腳踹破門板或以槍托擊臉,好讓他嚐嚐身受訊問的樂趣。

授課結束後,史邁利要求見他一面。兩人相約在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吧相見,坐在角落,牆上掛在鹿角上的是飛鏢板。

“很抱歉我們沒辦法錄取你,”他說,“我認爲我們的感覺是,你需要先在外面多待一會兒。”這是“不夠成熟”的委婉說法。太遲了,傑裡記得史邁利是遴選委員會無發言權的委員之一,而該委員會並未錄取他。“也許你可以先拿個學位,先過一點不一樣的人生,說不定他們會改變看法。你會保持聯絡吧?”

那次見面後,老喬治總是陪伴在他身邊,從不表示驚訝,從未失去耐性,以溫柔卻堅定的手法扶持傑裡的生活,直到他成爲圓場的財產。傑裡父親的報業帝國垮臺了,喬治伸出雙手,等着接住他。傑裡的婚姻垮臺了,喬治整夜與他促膝長談,充當他的支柱。

“對本單位,我一向很感激,因爲給了我付出的機會,”史邁利說過,“我相信這樣的感覺沒錯。我認爲我們不應該害怕……貢獻自己。我這種態度,算不算老套?”

“你指揮,我跟從;”傑裡當時回答,“你發號施令,我言聽計從。”

還來得及。他知道。搭火車到曼谷,跳上回家的班機,最慘的狀況頂多因失去聯繫幾天被譏諷幾句。“回家。”他對自己說。有點問題。是回托斯卡尼的家嗎?空曠得令人哈欠連連的小山頂,沒有孤女的陪伴。還是回老佩特的家?爲弄壞茶杯一事向她道歉。還是回親愛的史大卜身邊?指派他坐鎮辦公桌,特殊責任是管理退稿。或者是回圓場:“我們認爲你在財務組最能如魚得水。”甚至能回沙拉特。想得美。擔任講師,每天從沃特福德鎮的公寓冒生命危險上班,贏得新進人員的心與情。

第三天早晨,他起得非常早。晨曦剛從河面升起,先轉紅,再轉橙,現在則成了褐色。一家子水牛在泥漿裡涉水而過,鈴鐺叮叮噹噹響。河流中間有三艘舢板,互相聯結成長而複雜的拖網。他聽見刷的一聲,看見漁網飛出,然後如同冰雹般落在水面。

然而他心想,我來這裡的目的,並非追求一個未來,而是追求一個現在。

家,是無家可回時的投奔之處,他心想,讓我不禁想到麗姬。頭痛。暫時別想了。找地方吃早餐吧。

傑裡坐在柚木陽臺上嚼着雞蛋配飯,回想起喬治向他報告海頓的消息。在艦隊街,在美酒酒吧,雨天的中午。傑裡從來不擅長記恨太久,最初震驚一陣後,其實沒什麼好多說的。

“借酒澆愁,愁更愁,是不是啊,好友?總不能扔下船不管,讓老鼠去霸佔吧。秉持軍人精神撐下去,這樣纔對。”史邁利同意他的看法:對,這樣纔對,秉持軍人精神撐下去,感激能有這個付出的機會。傑裡發現海頓是自己人以後,甚至有一種酣醉的舒暢感。他從未認真懷疑過,英國正步上無可挽回的下坡,也未懷疑過自己這羣人應該承擔罪過。“海頓是我們造就出來的,”這是他的論點,“他叛變的衝擊,應該由我們來承擔纔對。”其實動詞應該用“付出”纔對。付出。就是老喬治強調的。

傑裡再度徘徊河畔,呼吸自由溫煦的空氣,撿來扁石打水漂。

麗姬,他心想。麗姬·伍辛頓,郊區逃兵。瑞卡度的學生兼出氣筒。查理·馬歇爾的姐姐與大地之母,以及可望不可求的娼妓。德雷克·柯的籠中鳥。我的晚餐客人,爲時僅四小時。對山姆·科林斯呢?她對他有何意義?梅倫先生是查理口中一年半前的“猥瑣的英國貿易商”,對梅倫而言,她負責走私香港線的海洛因。然而她代表的意義不僅於此。過程中,山姆曾向她透露,她其實是在爲國效勞。麗姬興奮之餘立刻將消息通報給朋友知道,引來欽羨的眼光。山姆盛怒之下將她甩得不見人影。所以山姆將她當做代罪羔羊來陷害。仰人鼻息的見習生。就某一方面而言,這個念頭讓傑裡想得津津有味,因爲山姆指揮情報員時領導有方,頗受好評,而麗姬·伍辛頓在沙拉特扮演的角色只不過是典型的“只要一息尚存、本局永不招募的女人”。

比較不好笑的問題是,她目前對山姆有何重要性?爲何他仍如耐心十足的殺人兇手,繼續潛行在她的背影后,露出陰險鐵青的微笑?這問題令傑裡十分擔心。講明白了,這問題其實讓傑裡走火入魔。他絕不希望見到麗姬再次沉淪。如果她離開柯的牀鋪,下一站非到傑裡的臥房不可。有好一陣子了,其實是自從結識她之後,傑裡不時想像着,托斯卡尼清爽的空氣對麗姬該有多好。雖然他不清楚山姆·科林斯來香港的目的何在,甚至也不知道圓場對德雷克·柯的意圖爲何,他仍強烈感覺到——這纔是全局的重點所在——此刻若動身前往倫敦,而非騎乘白馬帶走麗姬,等於是留下麗姬,讓她坐在巨型炸彈上。

他無法接受。若時空轉移,他可能會準備將問題留給貓頭鷹部隊處理,正如他拋開衆多問題的手法一樣,無奈時空無法轉移。這一次,他如今領會到,這一次是由表親來承擔後果。儘管傑裡與表親並無多大過節,但表親一插手,讓局面更難掌握。因此,儘管他對喬治具有的人性有點模糊的概念,在此卻無法適用。

除此之外,他也關心麗姬,非常關切。他的七情六慾明確之至。他對麗姬的渴求之心明白露骨。她是他喜歡的那類淪落人,也愛上了她。他已經理出頭緒,畫清藍圖,經過數日沉澱後,擬出自己堅定如山的解決方案。他微感畏懼,卻大爲欣慰。

傑裡·威斯特貝,他告訴自己,你誕生時,自己在場。幾次結婚、幾次離婚時,自己也在場。葬禮時,自己當然也會在場。依我們明智的見解,在你個人歷史某些關鍵時刻,你應該也要出席。

他搭公交車沿河岸逆流而上數英里,然後下車步行,搭乘三輪摩托車,坐在酒吧裡,找小姐**,心裡只想麗姬。他投宿的小旅館住滿了兒童,有天早晨他醒來時發現兩個兒童坐在牀上,睜大眼睛看着老外好長好長的腿,嗤嗤笑着他的腳丫凸出牀尾的模樣。我乾脆待在這裡算了,他心想。然而這時他是想自欺,因爲他知道自己非回去問她一個明白不可,就算她以蛋糕砸臉當做回答也好。他從陽臺射出紙飛機,兒童又拍手又舞蹈,看着飛機飛走。

他找到船伕,夜幕低垂時渡河到萬象,逃避入出境手續。翌晨,他又省略正式手續,溜上未排定班次的老撾皇家航空DC8客機,下午起飛,攜帶暖口的威士忌,與兩位友善的鴉片商暢談。飛機降落時,天下着黑雨,打髒了機場巴士的車窗。傑裡一點也不在意。畢竟懷抱着歸鄉的心情回到香港,這是他人生第一遭。

儘管如此,走進入境區時,傑裡謹慎行事。他告訴自己,不準大肆聲張,絕對不準。過去幾天的休息頗具神效,讓他心情篤定不少。他先四下觀察後,朝男士洗手間走去,而非前往入境桌。他在洗手間等到一大羣日本觀光客過來,趕緊衝過去問誰會講英文。他攔下四人,將香港記者證給他們看,在他們排隊等待檢查護照時,問這四人入境的目的、打算做什麼,有什麼人同行,自己則拼命做筆記,然後再訪問四人,重複上述動作。這時他等待值勤的警察換班。四點一到,警察果然換班,他立刻走向一道寫着“不準進入”的門。他事先已相中這道門。他敲敲門,等門一打開,他馬上走進去。

“你搞什麼鬼?”一名蘇格蘭巡官怒氣沖天地說。

“傳回給報社,朋友。訪問完友好的日本觀光客,發稿子回去。”

他亮出記者證。

“那就乖乖走那邊的門,跟其他人一樣。”

“別傻了。我沒帶護照,所以你那位優秀的同事才帶我來這裡。”

魁梧、嗓音出類拔萃、外貌明顯是英國人、微笑動人,五分鐘後爲他在前往市區的巴士上贏得一席之地。來到他的公寓大樓區,他先在外面徘徊,但沒有看見可疑人物,只是這裡是中國,可疑不可疑,又有誰看得出來?他等的電梯一如往常是空的。上了電梯,他哼着尋死匈奴那張唱片的音樂,期待泡個熱水澡,換上乾淨的衣物。臨走時,他在門縫插上幾片小楔子。如今回到門口,他發現小楔子躺在地板上,一時焦慮起來,後來纔想起陸克,微笑着期待兩人重逢。他打開防盜門的鎖,門還沒開,就聽見裡面嗡嗡響,是單調平穩的低鳴,可能是冷氣機,卻不是尋死匈奴的冷氣機,因爲他的冷氣不夠冷,一無是處。陸克這可惡的白癡,一定忘了關留聲機,就快燒壞了。但他繼而一想:錯怪他了,是冰箱啦。接着他打開門,看見陸克的屍體橫陳地板,頭顱被轟掉半邊,全香港半數蒼蠅不是停在上面就是圍在旁邊。他趕緊進門,關上門,將手帕塞進嘴裡,一心只想衝進廚房,以免仍有人在場。回到客廳後,他推開陸克的雙腳,挖起鑲木磚,取出他那把禁忌手槍以及逃生隨身包,放進口袋,然後纔開始嘔吐。

當然,他心想,所以瑞卡度才那麼肯定賽馬記者已死。

我也成了一員,他心想。這時他又重回街頭,哀傷與憤怒之情重擊着他的耳鼓與眼睛。納爾森·柯已死,卻是中國官員。瑞卡度已死,德雷克·柯卻說只要別在街頭聲張,他還是可以活得好好的。賽馬記者傑裡·威斯特貝同樣也百分之百死亡,只可惜柯那個又蠢又賊又狠又賤的左右手,那個可惡的刁先生,竟然笨到斃錯了歐洲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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