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

17 瑞卡度

全案自始至終,喬治·史邁利袖手旁觀的力道,從不如現在這麼執拗頑強。在圓場,情緒緊繃到吹彈即破。沙拉特習慣性叮嚀,切勿染上惰性,避免驚慌失措,如今兩者合而爲一。香港方面只要不傳來實實在在的新聞,每天都是災難一場。傑裡的長信被放在顯微鏡下解析,公認寫得模棱兩可,隨後認爲具有神經質。爲何不再加壓逼問馬歇爾?爲何沒有再度提及俄國人的陰影?他應該逼問查理金棱線的事,從刁先生那裡沒問出的東西,應該要查理說清楚。難道他忘記自己的主要任務是埋下警告的種子,事後再收割信息?至於他對女兒念念不忘一事——萬能的上帝,難道這傢伙不知道密碼信的成本多少?(他們似乎忘記,掏腰包的人是表親。)另外,圓場駐地情報員的空缺,他不希望英國大使館官員替代,又是怎麼一回事?好吧,就算表親將密碼信傳至圓場時有所延誤,傑裡不是仍對查理·馬歇爾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嗎?外勤情報員絕對無權指揮倫敦的做法。安排合約的管理組,希望回信時能斥責他一頓。

來自圓場外界的壓力更加沉重。殖民部威布漢的動作仍積極,而程序小組則作出令人咋舌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決定仍應儘快通知香港總督此案原委。此間盛傳以藉口召回港督回倫敦述職。當柯再度成爲港府座上賓時,製造了一陣恐慌,因爲這回是總督的民情晚宴,用意是聽取華人賢達發表高見,不列入正式記錄。

相形之下,索爾·恩德比與同夥強硬派人士則反向而行:“去他的總督。我們需要立刻跟表親建立全方位合作關係!”喬治應該今天就去找馬鐵婁,恩德比說,將整個案子交代清楚,請他們接下案情發展的最後階段。關於納爾森的存在,他不應該繼續再玩捉迷藏,應該承認自己缺乏資源,應該讓表親自行計算潛在的情報利益,如果他們能完成任務更好,讓他們去向國會山莊邀功,讓敵人一頭霧水。由於正值越戰渾水一團糟之際,我方的善意來得適時而慷慨,恩德比認爲,結果有利於未來建立牢固的情報合作關係。而這一點,習慣閃爍不定的拉康似乎支持。在左右爲難的情況下,史邁利忽然發現自己被貼上雙重標籤。威布漢派認定他反殖民、支持美國,而恩德比派指控他在處理這份特殊關係時表現得極端保守。然而更嚴重的是,史邁利有這麼個印象,似乎有人利用其他渠道對馬鐵婁提示這場口水戰的內容,讓馬鐵婁一有機會便能大做文章。舉例而言,默莉·米金的情報來源提及,恩德比與馬鐵婁越走越近,原因不只是兩家小孩同樣就讀南肯辛頓的國立高校。兩人似乎週末經常相約前往蘇格蘭垂釣。恩德比在當地買下一小段河流。事後有人開玩笑,馬鐵婁提供飛機,而恩德比提供魚。約莫此時,史邁利才得知此事,符合他不夠世故的形象。這事大家從一開始就聽說,所以推想他必然知情。恩德比最近娶了第三任妻子,是美國富婆。兩人共結連理前,她曾活躍於華府交際圈,現在轉進倫敦如法炮製,成果也頗爲可觀。

衆人心浮氣躁,追根究底而言原因不謀而合。在柯案方面,絲毫沒有重大進展。更不妙的是,行動情報短缺得令人捶胸頓足。如今每日十點,史邁利與吉勒姆前往別館報到,每天離開時都比前一天更不滿足。刁的國內電話線被竊聽,麗姬·伍辛頓的電話亦然。竊聽帶在當地監聽後空運回倫敦詳細處理。傑裡對查理·馬歇爾逼供是在星期三。星期五,查理已復原得差不多,能從曼谷致電刁先生,傾吐心聲。然而刁先生聽了不到三十秒便打斷他,叫他“立刻跟哈利聯絡”,讓大家一頭霧水。大家從沒聽過哈利這號人物。星期六有好戲上場,因爲監聽柯家電話的人報告,他取消每週日上午與阿沛戈先生的高爾夫球會。柯的藉口是生意上有要事處理。總算來了!這是重大突破!隔日在史邁利首肯下,駐香港的表親在柯的勞斯萊斯進市區時,派遣一輛監聽車、兩輛汽車、一輛本田車跟蹤。柯有什麼大事必須在星期日清早五點半處理,還得取消每週定期舉行的高爾夫球會。答案是算命。占卜師是汕頭老翁,執業場所位於荷李活道旁的小巷裡一處齷齪的廟宇。柯與他共處了一個多小時後返家。表親監聽車裡某位熱心小朋友以隱藏式方向性麥克風對準神廟窗口,全程錄音,錄到的聲響除了車流外,只有來自老翁雞舍的咕咕聲。在圓場,史邁利請狄沙理斯進來。究竟有誰會在大清早六點去找算命師,更何況柯是百萬富翁?

狄沙理斯對衆人的困惑大感喜悅,高高興興扭繞着頭髮。他說,以柯的地位,會堅持搶在算命師開張後第一個上門,因爲大師的頭腦此時仍清楚,能夠接收神明的信息。

之後五個星期無所進展。完全沒有。郵箱與電話傳來的是一團團無法消化的原料,經過提煉後,無一是可供利用的情報線索。在此同時,緝毒署理論上的期限步步逼近,一到期,柯就成爲公開獵物,誰能搶先查出他的底細就各憑本事了。

然而史邁利保持鎮靜。他不顧所有責難,對他人批評他處理本案與傑裡行動的手法置之不理。他堅稱,樹已搖過了,柯被嚇到了,時間會證明他的手法正確。他拒絕在半遷就的情況下對馬鐵婁做出大動作,也堅守他在信中定的條件。信件副本其中一份握在拉康手中。他也依職權拒絕討論任何情報行動細節,無論是上帝或是邏輯,或是柯施加的外力,除非牽涉到規定或當地命令。他心知肚明,若有所讓步,只會徒增質疑派人士的疑慮,加強對他的抨擊火力。

他堅守這條陣線五週之久,到了第三十六天,不知是上帝或邏輯,或是柯施展出人類化學作用力,爲史邁利提供一項說來神秘卻意義重大的安慰。柯走上水路。在刁的陪同下,隨行的還有一位不知名的華人,事後經確定爲柯的帆船隊的大船長,三人花了三天,大部分時間巡視香港的外島,每晚黃昏時返回。他們到過哪裡,至今仍無從判斷。馬鐵婁提議連續派遣直升機,從空中觀察路徑,但史邁利斷然拒絕。港口的定點跟蹤證實,他們每天出港與回航路線顯然不一,如此而已。最後一天,也就是第四天,船根本沒有回來。

一陣恐慌。去哪裡了?馬鐵婁在弗吉尼亞州蘭利的上司急如熱鍋螞蟻,認定柯與納爾森司令號故意混進中國水域。甚至認定他們遭綁架。永遠別想再見到柯了,而心情急速惡化的恩德比,竟致電史邁利告訴他:“如果柯出現在北京,高喊着特務局迫害他的話,全是你的錯。”就連史邁利也內心煎熬了一整天,隱隱思考着,儘管全然不合理,柯是否真的回中國與弟弟團圓。

隨後,當然了,隔天一大清早,船平靜航回大港口,活像剛參加過賽船會,柯快快樂樂地下船,跟在美麗的麗澤身後,一同走在走道上,金髮在日光下飄逸,如同洗髮精廣告。

基於這份情報,史邁利陷入沉思,反覆詳讀柯的檔案,更與康妮與狄沙理斯激烈辯論,之後決定立即實行兩項決策,若以賭博來比喻,是打出手上最後兩張牌。

其一:傑裡應該進行至“最後階段”,史邁利之意是瑞卡度。他希望這一步能持續對柯施壓,必要時對柯提供必須行動的最後證明。

其二:山姆·科林斯應該“進入”。

第二項決策於請教康妮·沙赫斯後達成。這項決策在傑裡的主要檔案中遍尋不着,只在略作刪改後,出現在事後公佈的秘密附錄中,以供外界審視。

延誤與遲疑一再發生,對傑裡造成莫衷一是的作用,這一點,連全球最高明的情報頭子也無法事先料到。察覺這種作用是一回事——史邁利無疑察覺到了,甚至採取了一兩個步驟來防範;但若以此爲行動準則,拿來與史邁利每天面對的各種決策工作相提並論,未免也太不負責任了。辦事無輕重緩急之分,就沒有資格爲人將領了。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讓傑裡歇腳耗時間,西貢這地方是下下之策。案情越拖越久,圓場有人建議派他到比較有益身心健康的地方,如新加坡或吉隆坡,無奈這麼做是否得當、僞裝身份如何處理的問題一浮現,就一直讓他停留原地。更何況,明天一到,一切情勢可能爲之改觀。其中也涉及他的人身安全。香港不列入考慮,而在新加坡與曼谷兩地,柯的影響力必定不小。之後又回到掩護身份的問題,崩潰之日逐漸逼近,還有什麼地方比西貢更顯自然?然而,傑裡過的生活是半人生活,生活在半個城市裡。大約四十年來,戰爭一直是西貢的主要產業,但美國於一九七三年撤軍卻導致經濟蕭條,西貢從此無法恢復榮景,因此即使上演了企盼已久的最後一幕時,演員有數百萬,觀衆卻寥寥可數。即使傑裡礙於職責前往戰鬥較激烈的那端,觀戰時感覺卻如同欣賞一場大雨澆熄戰火的板球賽,選手只想回休息室躲雨。圓場禁止他離開西貢,理由是可能隨時需要派他前往別處,然而這份禁令如果依字面意義來遵守,必定會令他顯得荒唐,所以他不予理會。春祿距離西貢五十英里,是個無聊的小鎮,出產橡膠,居民說法語,地點位於西貢的防衛邊線。因爲這場戰爭與金邊截然不同,較爲講究技術性,較具歐洲風格。紅色高棉沒有裝甲部隊之處,北越卻有俄國坦克以及一百三十釐米炮,以典型俄國陣式排列整齊,宛如正要突擊蘇聯元帥朱可夫手中的柏林,在最後一架大炮安置妥當、裝好火藥之前一切按兵不動。他覺得春祿人跑了一半,天主教堂僅剩法國牧師一人。

“全完了。”牧師簡單向他說明。南越將做出他們一向做的事,他說。他們會停止前進,轉身奔逃。

兩人共飲葡萄酒,凝望空曠的廣場。

傑裡將報道傳回報社,這次情勢惡化得沒有挽回的餘地,而史大卜則下了簡短評語:“重人物輕預言,史大卜筆。”暫不刊登。

回到西貢,在卡樂帆旅館的臺階上,有小乞兒兜售一無是處的花環。傑裡給他們錢,收下花環,給足面子,回房間後丟進廢紙簍。他到樓下坐時,乞兒又來敲窗戶,賣《星條新聞報》給他。他走進空曠的酒吧喝酒,女孩圍着他,迫切之情宛如他是淪陷前最後的機會。只有警察維持常態,頭戴白色鋼盔,手戴鮮白手套,站在每個角落,彷彿靜候凱旋的敵軍開進市區。他們乘坐白色吉普車,如同君主般開過住在人行道雞圈裡的難民。他回到旅館房間,赫丘力打電話過來。赫丘力是傑裡最喜歡的越南人,卻儘可能避不見面。他自稱赫丘力,反體制,反阮文紹,秘密對英國記者提供越共情報,藉此維生。他認定英國與越戰無關。“英國人是我的朋友!”他對着電話央求,“把我弄出去!我需要證件。我需要錢!”

傑裡說:“去找美國人看看。”然後絕望地掛掉電話。

傑裡傳回那份永不見天日的報道時,是借路透社辦公室傳的。這所路透社辦公室是座紀念碑,彰顯被人遺忘的英雄,緬懷失手的事蹟。玻璃桌面下陳列了頭髮蓬亂的男孩照片,牆上則掛了著名的退件書與嚴辭抗議的社論。空氣中瀰漫了舊報紙的臭味,以及來自“英國某地”、在此暫居之感,銘記珍藏每位流亡記者竊竊思鄉的情懷。轉角處有家旅行社,傑裡在那段期間兩度訂了前往香港的機票,卻沒出現在機場。爲他服務的是一名熱心的表親青年人,名叫帕克,掩飾身份是信息處人員,偶爾帶黃色信封的密碼信前來旅館,外面印有“新聞急件”以求逼真。然而信封裡的內容卻無二致:尚無決策,靜候待命,尚無決策。他讀了作家福特的作品,以及一本描寫舊日香港、真正難看的小說。他也閱讀格林、康拉德與勞倫斯,而仍未有進一步消息。轟炸聲在晚上聽來最可怕,恐慌氣氛到處皆然,猶如瘟疫大流行。

爲了遵照史大卜指示,尋找人物的題材而非預言,因此他前往美國大使館,因爲當地有不下一萬名越南人猛敲大門,希望證明自己是美國公民。他駐足旁觀之際,一名南越軍官開着吉普車過來,跳下車,開始對女人大罵,罵她們全是妓女與叛國賊,而他選中的正是一羣正牌的美國人妻,一陣脣槍舌劍。

傑裡再度發稿,史大卜又扔掉他的稿子,無疑更加深了他的憂鬱。

數日後,圓場規劃人失去了耐性。各方擾攘聲持續惡化,他們傳密碼信請傑裡立即飛往萬象,保持低調,直到表親派郵差另下指示爲止。因此他前往萬象,住進羣星酒店,是麗姬以前喜歡逗留的地方。他也在吧檯喝酒,是麗姬以前喜歡喝酒的地方。他偶爾與老闆墨里斯聊天,一面等待指示。酒吧以水泥搭建,有兩英尺深,因此如果有需要,可以充當防空洞或射擊掩體。有間與用餐室連接的酒吧,氣氛低迷,一名老殖民地法國人以一絲不苟的手法吃喝,餐巾塞進衣領。傑裡坐在另一張餐桌看書。除了兩人之外別無顧客,一向都是,而兩人卻從不交談。在街上,來自距離山區不遠處的老撾共產黨兩兩並排、正氣凜然地走着,戴着軍帽身穿戰袍,迴避女孩的眼光。他們接管了角落幾間別墅,以及通往機場沿途的別墅。老撾共產黨搭起一絲不苟的帳篷,高過枝葉蕪蔓的庭園圍牆。

“聯軍撐得下去嗎?”傑裡曾經問墨里斯。

墨里斯不喜歡談政治。

“就像現在的情況。”他以做作的法國口音回答,靜靜遞給傑裡一支圓珠筆當做安慰,上面印有盧雲堡的字樣。據說墨里斯擁有全老撾的盧雲堡專賣權,一年能賣出幾瓶。傑裡完全避開印支包機辦公室那條街,同樣也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要去看查理·馬歇爾供出的跳蚤茅屋。那間跳蚤茅屋位於市區邊緣,曾有一妻二夫其樂融融。傑裡向墨里斯詢問,墨里斯的回答是,最近留在市區的華人已經非常少見。“華人不喜歡。”他又面帶微笑說,偏頭指向外面人行道上的老撾共產黨。

謎團待解的也包括電話竊聽記錄。傑裡是否從羣星酒店打電話給麗姬?如果他打過,是否有心與她交談,或只是想聽她的聲音?如果他有心與她交談,他打算說什麼?或者,打電話之舉一如在西貢訂購機票的動作,本身足以宣泄情緒,幫助他逃避現實?

能夠確定的是,包括史邁利、康妮或任何看過這份關鍵記錄的人在內,無人能嚴正指責任何人玩忽職守,因爲這個電話最多隻稱得上是含義模糊:

“洞洞五五香港時間。國外來電,案主私人電話。接線生在線。案主接電話,說‘哈囉’數次。

“接線生:來電者請說話!

“案主:哈囉?哈囉?

“接線生:來電者,聽得見我的聲音嗎?請說話!

“案主:哈囉?我是麗姬·伍芝。請問你是誰?

“來電者掛掉電話。”

這份記錄從頭到尾並未指明萬象是發話地,更令人懷疑的是史邁利可能從未過目,因爲他的代號沒出現在簽名欄裡。

無論打電話的人是傑裡還是其他人,隔天有兩位表親,而非一位,捎來行動指令,漫長等待後終於讓他如釋重負。可惡的惰性,儘管延長了似無止境的數週,總算告一段落,而這次是永遠不再出現。

他整個下午忙着辦理簽證與交通事宜,翌晨破曉時渡過湄公河進入泰國東北部,隨身攜帶肩袋與打字機。長形的木製渡船擠滿了農民與吱吱叫的豬。來到管制國界的小屋,他宣誓將循相同路線回老撾。否則的話,官員鄭重警告他,將不發給入境許可。他心想,能不能活着回來都成問題。他回頭望越來越遠的老撾河岸,看見一輛美國車停在拖船道上,旁邊站了兩個細瘦的人,紋絲不動地看着。表親永遠與我們同在。

來到泰境河岸,一切頓時成了問題。傑裡有簽證仍不夠,因爲相片不像他,整個區域禁止老外進入。十元修正了對方意見。簽證之後是交通問題。傑裡堅持要找會講英文的司機,索價也因此哄擡,然而等着幫他開車的老人卻只會講泰文,而且不愛開口。傑裡只好對附近米店大喊英文,終於找到會說一點英文的胖小子,說他會開車。三方大費周章擬好了合約。老人的保險並未涵蓋另一名駕駛,就算有,反正也早已過期。一個忙壞了的旅行社員工發出新的保單,男孩則回家作好安排。車子是紅色福特轎車,搖搖晃晃,輪胎已磨平。接下來一兩天,傑裡可能碰上的死法有千萬種,他不打算碰上,而出車禍是其中之一。討價還價之後,傑裡再拿出二十元。來到滿地是雞的修車廠,他監視修車工人的一舉一動,直到新輪胎裝妥爲止。

浪費了一小時後,他們總算上路,以足以斷頸的高速往東南前進,穿越平坦的農田。男孩播放《麻州電燈天天不亮》五次,傑裡纔要求他停止。

道路鋪了柏油卻空無一車。偶爾會出現一輛黃色公交車,正對他們蛇行而下,傑裡的司機會立刻加速,維持在路中央,一直到公交車讓步一英尺,轟然駛過爲止。有一次傑里正在打瞌睡,被竹籬壓碎聲驚醒,正好看到炮彈如泉涌,從他正前方噴進日光中,也見到一輛小卡車以慢動作滾進水溝。他看見車門如樹葉向上浮起,雙手亂甩的司機從門裡滾出來,撞向竹籬,掉入高高的草堆裡。男孩並未減速,只不過大笑之下車子在馬路上左扭右轉。傑裡斥喝:“別鬧了!”男孩卻不予理會。

“你想讓西裝沾到血嗎?留給醫生辦吧。”他嚴肅警告,“我會照顧你的,懂嗎?這一帶鄉下很可怕的,很多共產黨。”

“你叫什麼名字?”傑裡聽天由命地問。

名字拗口難念,因此兩人決定以米奇稱呼。

繼續開了兩個小時,他們才抵達第一道路障。傑裡又打起瞌睡,演練着臺詞。他心想,一腳踏進去後,一定還會有另外一道門。他思忖着是否總有一天,對圓場而言,對報社而言,這位老藝人再也變不出戲法,連擡腿跨越門檻都沒力氣,軟軟站立,面帶友善的推銷員露齒一笑,言語卻死在喉嚨裡。這一次不行,他很快想到。親愛的上帝,這一次不行,拜託。

車子停下,一名年輕和尚連忙從樹林裡捧鉢而出,傑裡給了幾個泰銖。米奇打開行李箱。警察哨兵向裡面望去,然後命令傑裡下車,帶他去見警官。警官單獨坐在陰涼的小屋裡。花了很長的時間,警官才注意到傑裡的存在。

“他問你是美國人嗎。”米奇以洋涇浜英文說。

傑裡出示證件。

路障另一邊,完美的柏油路面筆直穿越平坦的樹叢地帶。

“他問你來這裡做什麼。”米奇說。

“有事找中校。”

繼續往前行駛,路過一座村莊,一家戲院。此地連最新電影都是啞劇,傑裡回想起。他曾寫過一篇報道。本地演員負責配音,劇情全由演員臨時編出。他記得約翰·韋恩被配上泰國人尖嗓子,觀衆鬨堂大笑,翻譯向他說明,他們聽到的是模仿當地村長的聲音,而村長是衆所周知的娘娘腔。他們正通過森林,但兩旁路肩各清除出五十碼,以預防有人突襲。偶爾他們會看到地上畫出亮眼的白線,其用意不是在指引地面交通。這些馬路是由美國人鋪設,可充當戰備跑道。

“你認識這個中校嗎?”米奇問。

“不認識。”傑裡說。

米奇開懷大笑。“找他幹嗎?”

傑裡懶得回答。

行駛二十英里後,來到第二個路障,位於一座小村落中央,而小村落已由警方接管。一輛灰色卡車停在寺廟的院子裡,四輛吉普車停在路障旁。村子坐落於數條路的交叉口,在他們這條路右轉的方向,有條黃色泥土路穿越平原,蜿蜒走上山區兩側。這一次傑裡採取主動,立刻跳下車歡呼着:“帶我去見你們領導人!”他們的領導人居然是個容易緊張的年輕隊長,常焦慮地皺眉,極力想吸收他學習範圍之外的事物。他坐在警察局裡,手槍擺在桌上。警察局是個臨時站,傑裡注意到。他看到窗戶外面遭轟炸過的廢墟,應該是警局舊址。

“我的中校是個忙人。”隊長通過司機米奇說。

“他也是非常勇敢的人。”傑裡說。

對方一臉茫然,最後總算釐清了“勇敢”一詞的英文含義。

“他射過很多共產黨,”傑裡說,“本報希望報道這位偉大的泰國中校。”

隊長說了一會兒,米奇突然噗嗤狂笑起來。

“隊長說,我們纔沒有共產黨!我們只有曼谷!這裡的窮人什麼都不懂,因爲曼谷不給他們學校,所以共產黨晚上過來跟他們聊天,叫他們把所有兒子全送到莫斯科,唸書當大醫生,以後可以炸掉警察局。”

“我上哪裡找中校?”

“隊長要我們待在這裡。”

“他會請中校過來嗎?”

“中校是大忙人。”

“中校人在哪裡?”

“他在鄰村。”

“鄰村的名字是什麼?”

司機再度笑得直不起腰桿。

“那村子沒名字,村人死光光啦。”

“村人死光光之前叫什麼名字?”

米奇說出一個名字。

“馬路能通到那個死村子嗎?”

“隊長說是軍事秘密。表示他也不知道。”

“隊長能不能放我們過去看看?”

兩人討論甚久。

“當然,”米奇最後說,“他說我們可以去。”

“能請隊長以無線電通知中校我們就要過去了?”

“中校是大忙人。”

“隊長能不能用無線電通知他?”

“當然。”司機說,彷彿只有面目可憎的老外才能在這麼明顯的細節上大做文章。

他們回到車上。柵欄升起,車子繼續行駛在完美的柏油路上,路肩清理得乾乾淨淨,偶爾冒出路標。開了二十分鐘,他們連一個生物的影子都沒看見,但傑裡並不因空蕩而感到安慰。他聽說過,若要支持山區每個帶槍戰鬥的共產黨游擊隊員,平原必須有五人種植稻米,生產彈藥,提供基礎建設,而這裡正是平原。他們來到右邊一條泥土路,因最近有人使用,泥沙飛揚到柏油路上。米奇轉進這條路,循着沉重的輪胎痕跡前進,大聲播放《麻州電燈天天不亮》,不顧傑裡抗議。

“這樣共產黨會以爲我們有很多人。”他笑着解釋,讓傑裡無法反對。讓傑裡驚訝的是,他也從座位底下的袋子取出一把大型點四五口徑練習射擊手槍,槍管很長。傑裡尖聲命令他收回原位。幾分鐘後,他們嗅到火燒氣味,然後開過一陣柴煙,接着抵達村子,僅存的幾羣人個個魂飛魄散,兩三英畝的柚木林經大火焚燒後有如化石森林區。也有三輛吉普車,不到二十名警察,中間站着一位粗壯的中校。村人與警察凝視着一塊悶燒冒煙的地,寬約六十碼,幾根焦黑的柱子勾勒出大火肆虐在房屋前的輪廓。中校看着他們停車走過來。他是個驍勇善戰的人,傑裡一眼就看得出來。他身材矮壯,既不微笑也不皺眉,皮膚黝黑,頭髮灰白,有可能是馬來人,只不過他的軀幹比較粗壯。他佩戴空降肩章與飛行肩章,以及兩列勳章綵帶。他身穿野戰制服,佩戴制式自動手槍,插在右大腿的皮套裡,皮帶沒繫上,垂了下來。

“你是那個新聞人吧?”他問傑裡,語調平坦,口音是軍隊的美語。

“沒錯。”

中校的目光轉向司機,說了幾句話,米奇快步走回停車處,上車坐好。

“你想問什麼?”

“這裡有沒有死人?”

“三個人。剛被我槍斃掉。我們有三千八百萬。”他的美式英語流暢,幾乎稱得上完美,讓傑裡內心的問號越變越大。

“爲什麼槍斃他們?”

“晚上‘共恐’過來開課,四面八方的人都過來聽共恐上課。”

“共產恐怖分子。”傑裡心想。他直覺認爲這個詞源自英國。一列卡車開上泥土路前來,村民一見卡車,紛紛收拾地鋪,抱起兒女。中校下令部屬將村民集合爲粗略的縱列,等卡車轉彎。

“我們幫他們找到更好的地方,”中校說,“讓他們重新開始。”

“你槍斃了誰?”

“上個禮拜,我有兩個手下被炸死。這村子是共恐發號施令的地方。”他選上一名面容陰鬱、正要爬上卡車的婦女,命令她走回來,讓傑裡好好看她一眼。她低頭站着。

“他們住在她家。”他說,“這一次我槍斃她丈夫,下一次就槍斃她。”

“另外兩個呢?”傑裡問。

他發問是因爲繼續發問等於持續出拳,然而接受審問的人不是中校,而是傑裡。中校的棕色眼珠嚴峻,帶有審覈的意味,態度多有保留,以質問的眼神盯着傑裡,卻了無焦慮感。

“有個共恐睡了這裡一個女孩,”他輕描淡寫,“我們不但是警察,我們也是法官和法院。這裡沒有其他人。曼谷纔不想在這裡舉行公審。”

村人上了卡車。卡車離去時他們頭也不回。只有兒童從後擋板上方揮手。吉普車跟着卡車走,留下他們三人,兩輛車,以及一個年約十五歲的男孩。

“他是誰?”傑裡問。

“他跟我們走。明年,也許後年,連他我都會槍斃。”

傑裡上了吉普車,坐在中校旁邊,由中校開車。男孩被動地坐在後面,中校以堅定而機械化的語調向他說教,他喃喃地應答着。米奇駕駛出租車跟在後面。在吉普車地板上,在座位與踏板之間,中校放了一個厚紙箱,裡面有四顆手榴彈。後座擺了一把小機槍,男孩上車時,中校懶得移開。後視鏡上方,在宗教圖片旁,掛的是肯尼迪的畫像明信片,底下注明:“問你能爲國盡什麼力,別問國家能爲你盡什麼力。”傑裡取出筆記簿。他繼續對男孩說教。

“你跟他講什麼?”

“我是在解釋民主的原則。”

“什麼原則?”

“沒有共產黨,沒有將軍。”他邊笑邊回答。

上了柏油路,他們右轉,繼續深入內陸,米奇則開着紅色福特汽車跟在後面。

“跟曼谷打交道,就像爬那棵大樹一樣,”中校對傑裡說,一面手指着森林,“爬上一根樹枝,高度就增加一點,換了樹枝,樹枝斷了,又爬得更高。也許有一天,你會當上最高將領。也許永遠不會。”

兩名幼童朝吉普車招手,中校停下車,讓他們上來擠在男孩身邊。

“這種事,我不常做,”他邊說邊忽然微笑,“只是想對你表示我是個好人。共恐如果知道你會停車載小孩,就會找更多小孩子來讓你停車。要懂得變通,這樣才能生存。”

他又轉彎朝森林開去。走了幾英里路,他讓幼童下車,鬱悶的男孩則留下。樹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荒涼的矮叢區。天空泛白,丘陵的陰影正要穿透薄霧而出。

“他怎麼了?”傑裡問。

“他?他是個共恐,”中校說,“被我們逮到了。”來到森林裡,傑裡看見金光一閃,只是座寺廟。“上個禮拜,我有個警察變節,幫共恐臥底。我派他去巡邏,槍斃他,讓他當大英雄。我還幫他老婆弄個養老金,買了大國旗包住屍體,葬禮辦得很大,村人也稍微變得有錢一點。那人已經不再是通風報信的人了。他變成了地方英雄。非贏得這些人的心不可。”

“有道理。”傑裡贊同。

車子開到一處寬闊的旱田,兩名婦人在中央鋤地,除了遠處的樹叢之外空無一物,多巖沙丘漸次消失在白色天際。傑裡叫米奇留在福特車上,與中校開始步行到旱田另一邊,鬱悶男孩跟在後面。

“你是英國人?”

“是。”

“我在華盛頓國際警察學校待過,”中校說,“很不錯的學校。我在密執安州大念過警政。他們讓我們大開眼界。請你稍微離開我一點行嗎?”他客氣地要求,這時兩人正謹慎跨過一個犁。“他們射擊的對象是我,不是你。射中老外,在這裡會惹上太多麻煩。他們不想惹麻煩。在我的地盤,沒人射老外。”

他們來到兩名婦人處。中校向她們說了幾句話,走了一段距離,停下,回頭看看鬱悶男孩,再回到婦女身邊,又對她們說了幾句話。

“怎麼了?”傑裡問。

“我問她們這附近有沒有共恐。她們說沒有。後來我想到,說不定共恐想把這男孩抓回去。所以我回去跟她們說:‘如果一有不對勁的地方,我先槍斃你們兩個女的。’”他們來到樹叢處。沙丘在他們前方,高大的樹叢與如刀劍般的棕櫚茂密叢生。中校雙手圍在嘴邊大喊,直到有人響應爲止。

“這是我在叢林裡學會的,”他面帶微笑說明,“一走進叢林,就一定要先呼叫。”

“你說的是什麼叢林?”傑裡問。

“現在跟我講話時,請靠近我一點。說話時微笑。他們希望把你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走到一條小河邊。繞過小河,有一百多名男人與男孩心不在焉地以鎬與圓鍬挖着石頭,有的則扛着一袋袋石灰,從這一大堆搬到那一大堆。五六名武裝警察雖然監着工,卻似乎玩忽職守。中校叫鬱悶男孩過來,對他說話,男孩低頭,中校則猛然打了他幾耳光。男孩喃喃說話,中校又賞他耳光,然後拍拍他肩膀,男孩接着如折翼的放生鳥倉皇加入勞動的行列。

“你報道共恐,也報道我的水壩,”中校命令。兩人開始往回走,“就蓋在這片美好的青草地。會以我命名。”

“你在哪個叢林裡打過仗?”往回走時傑裡再問一次。

“老撾。戰況慘烈。”

“你自願參加的嗎?”

“當然。我有小孩,需要用錢。我加入paru。聽過paru嗎?是美國人的單位。由美國人負責。我寫信向泰國警方辭職,被他們收進抽屜。如果我死了,他們會拿出辭職信證明我在加入paru前辭職。”

“打仗時認識了瑞卡度嘍?”

“當然。瑞卡度是我朋友。我們一起打仗,開槍打死了很多壞人。”

“我想見他一面,”傑裡說,“我在西貢碰見他的一個女朋友。她跟我說,瑞卡度住在這附近。我想跟他談個生意。”

他們再度走過那兩名婦人。中校朝她們揮手,但她們置之不理。傑裡盯着他的臉觀察,但他看到的表情不比沙丘上的巨巖多到哪裡。中校爬上吉普車,傑裡也跟着跳上。

“我希望你能帶我去找他。我甚至可以讓他過幾天有錢人的生活。”

“是爲了報社嗎?”

“是私事。”

“私下談生意?”中校問。

“沒錯。”

開回柏油路上時,兩輛黃色水泥攪拌卡車朝他們開來,中校不得不倒車讓他們通過。傑裡自然而然注意到漆在攪拌車旁的名稱,這時他瞥見中校正在打量他。他們繼續朝內陸前進,以吉普車最高速限行駛,爲的是防止路上遭小人暗算。忠心的米奇跟在後面。

“瑞卡度是我的朋友,這裡是我的地盤。”中校以極標準的美語說。這句話儘管耳熟,這一次卻具有全然明顯的警告意味。“他住在這裡接受我保護,因爲我們定過協議。這裡人人知道這件事。村人知道,共恐也知道。沒人敢動瑞卡度汗毛,否則看我槍斃水壩那邊的每個共恐。”

他們離開柏油路,轉進泥土路時,傑裡看見柏油路面上有小型飛機的輕微煞車痕跡。

“這裡是他降落的地方嗎?”

“只有在雨季。”中校繼續描述他的道德立場,“如果瑞卡度殺了你,那是他自家的事。在我地盤上,老外槍斃老外是天經地義的事。”口氣宛如對兒童解釋基本算術。“瑞卡度是我的朋友,”他毫不羞赧地重複,“是我的同志。”

“他知道我要來嗎?”

“請多留心他。瑞卡度機長有時候很變態。”

“刁特別爲他準備了一個地方,”查理·馬歇爾說過,“一個只有瘋子纔去的地方。刁對他說:‘你好好活着,飛機你留着開,想武裝護送查理·馬歇爾隨時請便,如果查理要你幫他運錢,幫他注意小人,你就照做。說話要算話,德雷克·柯說話向來都算話。’他說。不過,如果小瑞惹了麻煩,或是小瑞捅出婁子,或是大嘴巴泄露秘密,刁和他的手下會把他這個爛雜種砍得不像話。”

“小瑞爲什麼不乾脆開了飛機逃命?”傑裡當時問。

“刁拿走了小瑞的護照啦,伏爾泰。刁幫小瑞償還債務,讓他做生意,替他清除前科。刁也讓他扯上大約五十噸的鴉片,必要時能對緝毒署提供證據。小瑞啊,他想走隨時都行,全世界都有監獄等着他。”

房子建築在高架上,位於寬闊泥土路正中央,四周有陽臺環繞,旁邊有小溪流過,兩名泰國女孩在房子下,一個正在喂嬰兒,另一個正在攪動鍋子。房子後面有片平坦的棕色原野,一端建了茅屋,大得足夠容納小飛機——比方說畢奇——原野則出現一道青草被壓扁的銀色軌跡,可能最近有飛機降落。房子附近沒有樹木,坐落於微微隆起之地,三百六十度無障礙景觀,寬闊的窗戶建得不十分高,傑裡推測窗戶經改裝,以提供屋內更寬廣的射擊角度。快到屋子時,中校要傑裡下車,往回走向米奇的車子。他對米奇說話,米奇跳下車,打開行李箱。中校伸手到座位下取出練習手槍,以輕蔑的態度扔進吉普車。他對傑裡搜身,然後對米奇搜身,然後親自檢查車子。然後他叫兩人在外面等,他爬上階梯來到一樓。兩名女孩對他視而不見。

“他是個好中校。”米奇說。

兩人等着。

“英國是個有錢國家。”米奇說。

“英國是很窮的國家。”傑裡反駁,兩人繼續盯着房子。

“國家窮,人民有錢。”米奇說,對自己的笑話笑得全身抖動,這時中校走出門,登上吉普車,開車離去。

“你在這裡等着。”傑裡說。他緩步走向階梯底部,雙手圍在嘴邊向上呼喚。

“敝姓威斯特貝。幾個禮拜前,你在金邊對我開過槍,你可能還記得。我是個窮記者,點子卻能賺大錢。”

“你想幹嗎,伏爾泰?有人說你早就死了。”

南美口音,深沉而輕快,從黝黯的上方傳來。

“我想向德雷克·柯勒索。我在想,我們兩人可以跟他敲詐兩百萬,你就能贖回自由之身。”

傑裡看見上方陰暗的通風口中,有一支槍管如同獨眼龍的眼睛眨動,然後再度對準他。

“分開算,”傑裡呼喚,“你兩百萬,我兩百萬。我有周詳的計劃。憑我的頭腦和你的信息,再加上麗姬·伍辛頓的身材,我們穩贏。”

他開始慢慢上樓。“伏爾泰。”他心想。

查理·馬歇爾傳話起來絲毫不馬虎。至於“早已死了”,再花一點時間吧,他心想。

傑裡爬過通風口,從黑暗之處移進光明之處,南美口音說:“站住別動。”傑裡遵命,這時能夠四下觀察室內,是個小型軍事博物館與美軍福利社的綜合體,中央有張桌子,三腳架上安裝AK47,類似瑞卡度朝他開火的那一把。正如傑裡懷疑的,這把槍透過窗戶能掌握由四面八方前進的人車。萬一有所閃失,也有兩把槍備用,旁邊各放一排可觀的彈藥匣。手榴彈三四成堆,像水果一樣到處放,在醜陋的胡桃木酒櫃上,在塑料聖母像之下,擺出五花八門的手槍與機關槍,可應付各種場合。房間只有一個,佔地卻非常大,低矮的牀鋪兩端塗上日本漆與亮光漆。傑裡一時興起愚蠢的念頭,不知道瑞卡度是怎麼有辦法爬上畢奇飛機。冰箱有兩臺,製冰器有一臺。幾幅畫得用心過度的泰國**油畫,煽情之餘卻比例有誤,這種錯誤通常由於太少接觸作畫對象。臥房裡也有個檔案櫃,上面放了一把盧格爾手槍,書架上的作品有《公司法》、《國際稅務》、《**技巧》等書。牆上掛了幾個本地人雕刻的聖像、聖母、年幼的耶穌。地板上擺了划船器的鋼架,上面有移動座椅以保持身材。

這些陳列物的中央,瑞卡度以傑裡首度看見他時的坐姿,坐在高級主管的旋轉椅上,戴着CIA手鍊,身纏紗籠,在壯觀的**上掛了金十字架。他的大鬍子比傑裡上次見到時短得多,他猜樓下的女孩幫他修剪過。他沒戴帽子,捲曲的黑髮以小金環串上,蕩在後頸上。他肩膀寬厚,肌肉結實,皮膚黝黑油亮,胸毛茂盛。

他肘邊也放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一罐水,沒有冰塊,因爲沒電供冰箱運作。

“請脫下外套,伏爾泰。”瑞卡度命令,傑裡遵命。瑞卡度嘆了一口氣起立,拾起桌上一把自動手槍,慢慢繞着傑裡走動,打量他的身體,一面輕輕搜身,檢查是否攜帶武器。

“你打不打網球?”他從身後詢問,一手向下摸着傑裡的背部,動作非常輕,“查理說你肌肉發達得像猩猩。”然而瑞卡度其實並未向任何人發問。發問對象是他自己。“我很愛打網球。我打起來好得不得了。每次都贏。可惜在這裡,打網球的機會很少。”他坐下。“有時候不得不跟敵人躲在一起,以避開朋友。我會騎馬、打拳擊、射擊。我有學位,我會開飛機,我對人生懂得不少,我頭腦很好,不過礙於無法預知的狀況,我跟猴子一樣住在叢林裡。”自動手槍隨便用左手拿着。“你們所謂疑神疑鬼,就是這樣吧,伏爾泰?把所有人都當做敵人。”

“應該是的。”

瑞卡度爲了說出以下經常講的俏皮話,伸出一指戳着自己泛着油光的古銅色胸膛。

“我這個疑神疑鬼的人,卻有真正的敵人。”他說。

“有了兩百萬,”傑裡仍站在原地說,“我相信能消滅大半敵人。”

“伏爾泰,容我坦白說一句話,我認爲你的生意經是鬼扯淡。”

瑞卡度大笑,大方展示出白牙,襯托了剛修剪過的鬍子,也微微展現腹肌,雙眼則直瞪傑裡臉孔,一面啜飲着酒杯裡的威士忌。傑裡心想,他跟我一樣,接獲過通報。

要是他出現,你聽他把話講完,刁無疑如此告訴過他。瑞卡度聽他把話講完,之後呢?

“你發生過意外,我絕對諒解,伏爾泰。”瑞卡度傷感地說,搖搖頭,彷彿抱怨着他獲得的信息質量低下,“要喝一杯嗎?”

“我自己倒。”傑裡說。杯子放在櫥櫃裡,有各式各樣顏色與大小。傑裡從容走到櫥櫃邊,自己拿來一個細長的粉紅色玻璃杯,外面畫了穿上衣服的女孩,裡面則是**。他倒了幾釐米高的蘇格蘭威士忌,加一點水,隔着桌子坐在瑞卡度對面,瑞卡度則一面興味盎然地研究他。

“你運動嗎?舉重之類的?”他以訴說心事的語氣詢問。

“只是偶爾喝一杯而已。”傑裡說。

瑞卡度毫無節制地大笑,仍以閃爍不定、眼皮下垂的雙眼緊緊觀察他。

“你對小查理做的那種事很可惡,你知道嗎?半夜押走我的朋友,坐在他頭上,逼他戒毒,我很不喜歡。查理要很久才能復原。伏爾泰,想跟查理的朋友交朋友,那樣可不是辦法。他們說,你甚至對柯很失禮。還帶我的小麗姬去吃晚餐。是真的嗎?”

“我是請她吃過晚飯。”

“搞過她嗎?”

傑裡沒有回答。瑞卡度再度爆笑。笑得突然,停得也突然。他長長喝了一口威士忌,嘆息說:“我倒希望她心懷感激,就這麼簡單。”他立刻又成了備受誤解的人。“我原諒她,行了吧?你再見到麗姬時跟她說,瑞卡度原諒了她。我訓練她。我培養她走對路。我告訴她很多東西,藝術、文化、政治、商業、宗教,還教她怎麼**,派她出去見見世面。沒有我的人脈,她會淪落到哪裡?哪裡?跟瑞卡度像猴子一樣住在叢林裡。她欠我一切。《窈窕淑女》。看過那部電影嗎?我是她的教授。我跟她講過一些東西,知道我的意思嗎?我跟她講過的一些東西,是除了瑞卡度之外沒人能教她的東西。在越南七年。在老撾兩年。CIA一個月給四千塊,我是天主教徒。你認爲我沒辦法教她一些東西嗎?出身卑微的英國浪女。她有個小孩,你知道嗎?小男孩,在倫敦。她丟下兒子離家出走,想像一下。這種母親?比妓女還爛。”

傑裡找不到可以應答的話。他看着瑞卡度沉重的右手中指與無名指各有一隻大戒指,憑記憶來比對麗姬下巴那兩道疤痕。他認定是朝下揮出的一拳,是趁她在低處時揮出的右鉤拳。沒有打爛她的下巴,還真奇怪。也許被他打爛了,她只是有幸修補起來而已。

“你聾了是嗎,伏爾泰?我說,你要談的生意說來聽聽。沒有偏見,懂嗎?只不過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傑裡自己又斟了一點威士忌。“我是在想,要是你能告訴我,那次德雷克·柯要你幫他飛的東西是什麼,要是麗姬能讓我接近柯,我們三人都不搞小動作的話,很有機會大大敲詐他一頓。”

終於說出口了,聽起來比他演練時更加蹩腳,但他不太在意。

“你瘋了,伏爾泰。瘋了。你是對着空氣畫餅。”

“要是柯找你幫他飛中國大陸,我就不算髮瘋了。就我所知,柯有財力買下整個香港。不過如果總督聽見你跑的那一小趟,我保證他和柯會在一夕之間鬧翻。這還只是開場。好戲在後頭。”

“你在講什麼東西啊,伏爾泰?中國?胡說八道個什麼勁?中國大陸?”他聳聳亮閃閃的肩膀,拿起酒杯喝酒,對着酒杯竊笑,“我搞不懂你,伏爾泰。你根本是在放屁。你憑什麼認爲我幫柯飛中國?荒唐。可笑。”

傑裡發現,以說謊技巧而言,瑞卡度的層次比麗姬還要低三級,遙不可及。

“憑我的編輯,好友。我的編輯頭腦精得很。認識不少很有影響力的朋友,見多識廣的朋友。他們會跟他通風報信。舉例來說,我的編輯有個很厲害的直覺,認爲你不幸墜機慘死後沒多久,賣了很大一批鴉片原料給友好的美國人,而這個美國買家的工作是遏阻危險藥物的傳播。他的另一個直覺是,那批鴉片的主人是柯,賣家根本不是你,對象是中國大陸。只不過你決定冒充一下。”瑞卡度的眼睛從威士忌酒杯上方望着他,他緊接着說:“果真如此,假設柯真正的野心是讓大陸人再染上鴉片毒癮,慢慢來,逐漸開創出新市場,懂了嗎?這樣的話,我保證他會使出全力預防這消息登上全球報紙的頭版。還不只這樣。另外還大有千秋,甚至更有賺頭的事業。”

“那又是什麼,伏爾泰?”瑞卡度問,繼續緊盯他,彷彿以步槍準星鎖定了他,“你所謂的事業是什麼?願聞其詳。”

“這個嘛,我希望暫時保留,”傑裡坦然微笑,“我希望你先講一些東西來交流交流。”

一名女孩悄悄上了樓梯,端來幾碗米飯與檸檬香茅雞。她身材苗條,全身上下無不動人。房子下傳來人聲,包括米奇的聲音在內,也有嬰兒咯咯笑的聲響。

“樓下是誰,伏爾泰?”瑞卡度含糊地問,仍未完全回過神來,“你是帶了該死的保鏢還是什麼來?”

“只是司機而已。”

“帶槍嗎?”

傑裡沒有作答,瑞卡度搖搖頭,露出不解之情。“你這傢伙瘋了,”他邊說邊揮手要女孩退下,“你這傢伙真的發瘋了。”他遞給傑裡碗筷。“聖母瑪麗亞。那個姓刁的,他是個很難纏的人。我自己也很難纏。不過那些華人啊,發起狠來也能六親不認,伏爾泰。惹到像刁那種人,你的麻煩可大了。”

“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傑裡說,“我們會找英國律師。我們把罪狀堆得老高,任他們派出一整個棋盤的主教也打不倒。我們可以開始找證人。你,查理·馬歇爾,知道內情的人全找出來作證。說出他講話的內容,做了什麼,講出日期和時間。接着寄一份給他看,剩下的東西,我們也會相信,然後跟他訂個契約。簽名、封緘、寄出。全照法律規矩。他喜歡照規矩來。柯是個凡事講求法律的人。我查過他的商業活動。我也看過他的銀行存提款明細,他的資產。光有這些東西,已經很夠看了。如果再加上我剛講的那些事業,我保證五百萬已經算他便宜了。你兩百萬,我兩百萬,麗姬一百萬。”

“一毛也別給她。”

瑞卡度彎腰打開檔案櫃的一個抽屜,開始一份份尋找,研究着手冊與信件。

“去過巴厘島嗎,伏爾泰?”

瑞卡度臉色凝重地戴上老花眼鏡,坐在桌前,開始研究檔案。“幾年前我在巴厘島買了一些土地。是我談成的一樁生意。我談成的生意可多着呢。走路,開車,買了一輛本田,一九七五年,一個女孩。在老撾,我們見人就殺,在越南我們燒掉整個他媽的鄉下。我在巴厘島買了這塊地,一小塊總算沒被我們燒殺過的土地,買了這個沒被我們殺掉的女孩,知道我的意思嗎?五十英畝的矮叢地。這裡,你過來。”

傑裡從他肩膀後望去,看到建築師的油印圖解,畫的是一處地峽,分割成建築用地,加以編號,左下角寫着:“瑞卡度與伍辛頓股份有限公司,荷屬安第列斯羣島。”

“你來跟我合夥做生意好了,伏爾泰。我們一起開發這塊地好了。蓋五十棟房子,一人一棟,找幾個好人,讓查理·馬歇爾當管理人,找幾個女孩,弄成小小區,聚集藝術工作者,有時候辦個演奏會。你喜歡音樂吧,伏爾泰?”

“我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事實,”傑里語氣堅定不移,“日期、時間、地點、證人的說法。你一告訴我,我就跟你交換。剛纔提過的事業,我會解釋給你聽,賺大錢的事業。我會解釋整件生意。”

“當然,”瑞卡度心有旁騖地說,仍研究着地圖,“我們來整整他,由我們來整。”

這就是他們同居的情形,傑裡心想,他們一腳踏在幻想世界,另一腳踩在監獄裡,互相強化彼此的美夢,是隻有三名演員的乞丐歌劇。

有半晌的時間,瑞卡度沉浸於自己的罪惡,傑裡則束手無策,無法制止他。在瑞卡度的簡單世界裡,多談談自己的事,可以藉此多瞭解他人。因此他談及自己偌大的氣魄,吹噓自己的性能力,擔心盛年能持續多久,但他談最多的莫過於戰爭的恐懼,在這一方面他自認無所不知,高人一等。“伏爾泰,我在越南時,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我,瑞卡度,墜入愛河了。這種情況很少見,對我具有神聖的意義。黑頭髮,腰桿直,臉蛋像聖母,奶子小。每天早上她上學路上,我停下吉普車,每天早上她都說:‘不要。’我告訴她:‘聽着,瑞卡度不是美國人。他是墨西哥人。’她連墨西哥都沒聽過。我抓狂了,伏爾泰。我,瑞卡度,過了好幾個禮拜的和尚生活。其他女孩子,我連碰都不碰了。每天早上。後來有一天,我已經換成一擋了,她舉起手來——停車!她上了車,坐在我旁邊。她不上學了,跟我跑到一個小村子同居,村名我以後再告訴你。B52轟炸機飛來了,炸平了整個村子。某個大英雄地圖看不太懂。小村子,一個個都像海灘上的石頭,每個都一樣。我開的直升機就在後面。沒有人阻止得了我。查理·馬歇爾在我旁邊,對着我大罵說我瘋了。我纔不管。我降落,找到了她。整個村子都死光光。我找到她了。她也死了,不過還是給我找到了。我回到基地,憲兵把我毒打一頓,關禁閉七個禮拜,丟了軍階跟資歷。我。瑞卡度。”

“好可憐。”傑裡說。這些遊戲,他以前也玩過,無論相信或不相信,都痛恨這種遊戲。

“你說的沒錯,”瑞卡度說,一鞠躬接受了傑裡的致意,“‘可憐’這詞用得好。他們拿我們當農夫。我和查理,我們什麼都飛。從來沒拿過像樣的薪餉。傷員、死者、屍塊、毒品。結果什麼都沒得到。天啊,那場戰爭打得真慘。我飛進雲南兩次。我不怕。什麼都不怕。連我俊美的外表都沒辦法讓我爲自己擔心。”

“連德雷克·柯的那一趟都算進去,”傑裡提醒他,“總共飛了三趟,對不對?”

“我幫柬埔寨空軍訓練飛行員。結果什麼都沒得到。柬埔寨空軍啊,伏爾泰!十八個將軍,五十四架飛機,加上瑞卡度。條件是服役完畢能拿到壽險。十萬美金。只給本人。瑞卡度一死,最近血親什麼都領不到,合約是這樣寫的。瑞卡度成功,什麼都拿得到。我有一次跟法國外籍兵團的幾個朋友談過,他們知道這種騙人的把戲,警告我:‘小心一點啊,瑞卡度,沒過多久他們會派你到沒辦法脫身的危險地帶,那樣的話,他們就不用付你錢了。’柬埔寨人只讓我加半滿的油料,給我輔助油箱和廢物。也有一次,他們在我的液壓機上動了手腳。修飛機,我自己來。那樣他們就害不了我。告訴你,我一彈手指,麗姬就乖乖回到我身邊,懂嗎?”

午餐結束。

“照你這麼說,刁和德雷克那邊又是怎麼一回事?”傑裡說。沙拉特的人說,想取得告白,只需給點顏色。

傑裡首度體會到,瑞卡度以一種野蠻愚昧的眼神全心盯着他看。

“我被你搞糊塗了,伏爾泰。要是跟你講太多了,我不槍斃你不行。我是個非常多嘴的人,懂了嗎?我一人住在這裡很寂寞,我的個性一向喜歡寂寞。我一欣賞某個人,就會跟他聊天,然後會後悔。我記得生意上的承諾,懂了嗎?”

頓時傑裡內心泛起一陣寧靜,如同沙拉特人變成沙拉特天使,除了接收並記憶之外無計可施。他知道,就情報行動而言,他已走到旅程的盡頭:即使在最佳狀況下,回程無法想像亦然。就情報行動而言,以他了解的先例,無聲的凱旋鍾早應在他耳邊響起,令他感動萬分。然而鐘聲並未響起。鐘聲未響,對他而言是一項早期警訊,即使在當時,這項警告意味着他追求的目標就各方面而言,再也不符合沙拉特老大的目標。

起初在允許瑞卡度自吹自擂的情況下,敘事內容與查理·馬歇爾所言出入不多。老刁來到萬象,衣着如苦力,全身散發貓臊味,到處打聽當地最棒的飛行員,自然而然有人介紹瑞卡度給他,而瑞卡度也正值兩趟行程之間的空當,有時間進行航空領域的某項獲利頗豐的專業任務。

與查理·馬歇爾不同的是,瑞卡度敘述時專心、直接,彷彿聽衆的智慧不如自己。老刁自我介紹時自稱在航空界人脈很廣,提及與印支包機之間不明的關聯,然後敘述他已與查理·馬歇爾談過的部分。最後他說到了該項任務,若以沙拉特優美的說法是他替瑞卡度想好的掩飾之詞。他說,與老刁有來往的某大曼谷貿易公司正和友好鄰邦部分官員接洽,希望湊合一項極爲合法的交易。

“伏爾泰,我非常嚴肅地問他:‘刁先生,難不成你剛登陸月球了嗎?我從沒聽過哪個亞洲國家有什麼友好鄰邦。’老刁被我逗笑了。顯然他覺得我講得很機智俏皮。”瑞卡度說得非常嚴肅,再度用上間歇性出現而不搭調的商學院英語。

然而,在這項高獲利而且合法的交易成交之前,根據瑞卡度的說法,老刁說明,他的同事面臨的問題是必須先買通友好鄰邦的某些官員與其他人士,以清除煩人的官僚障礙。

“那算什麼問題?”瑞卡度當時問,問得不能說不自然。

老刁說,假設該國是緬甸。只是假設。在現代的緬甸,政府官員不得營私,轉賬進銀行也不容易,因此必須另尋付款之道。

瑞卡度的建議是黃金。瑞卡度說,老刁反悔了:他心目中的這個國家連黃金都很難轉讓兌現,因此他說交易貨幣必須選用鴉片,總共四百公斤重。距離並不遙遠,瑞卡度一天之內可以來回,費用是五千元,其餘細節在起程前向他擔保,以免導致瑞卡度所言的“不必要的記憶侵蝕”。瑞卡度這種怪異的用語,必然對他一手栽培的麗姬具有重大影響。老刁向瑞卡度

保證,這一趟航程毫不痛苦,別具啓發性,一返回原地,立刻以便利的貨幣種類送上五千美元的酬勞。但瑞卡度當然必須先出示委託物抵達目的地的證明,例如收據。

瑞卡度描述着個人歷程,如今顯露出與老刁交手時那種未經雕琢的狡猾。他告訴老刁,他會考慮他提出的條件。他提到其他迫待進行的任務,也提及開辦自己航空公司的心願。接着他着手調查老刁是何許人等。兩人見面後,他立刻發現老刁並未返回曼谷,而是直飛香港。他叫麗姬向印支包機的潮州佬套套風聲,其中一人口無遮攔,說出老刁是中國海空的老大,因爲他在曼谷時投宿四面佛大酒店的中國海空套房。在老刁重返萬象聽取瑞卡度的回答前,瑞卡度已對他有更進一步的瞭解,甚至知道老刁是德雷克·柯的左右手,只是不願大肆聲張而已。

兩人二度見面時,他告訴老刁,一天來回,五千美元不算太少也不算太多。如果這趟任務如老刁強調的那麼輕鬆,五千元就算太多了。如果正如瑞卡度懷疑的毫無章法,五千元就算太少了。瑞卡度建議改變交易條件,“商業上的妥協”他說。他解釋自己“暫時因流動性問題而週轉不靈。”無疑的,他常用這種說法。換言之(依傑裡的詮釋),他與往常一樣一貧如洗,而債權人頻頻上門討債。他立刻提出要求,希望能有份定期收入,最好是由老刁安排他進入印支包機擔任飛行員顧問,爲期一年,雙方同意月薪兩萬五千美元。

據瑞卡度說,老刁對他提出的條件似乎不感震驚。在高腳屋的樓上,室內變得寂靜無比。

其次,與其完成交遞後領收五千美元,瑞卡度希望先領兩萬美元以推卻現有的任務。一旦送完鴉片,立刻可再領一萬,剩下一萬可由“源頭”扣除。以瑞卡度的專門用語而言,表示可從他在印支包機剩下幾個月的薪水扣除。如果老刁與同事無法答應,瑞卡度解釋,很不幸的,他在運送鴉片前必須出差一趟。

隔日,老刁更動了部分條件,答應了瑞卡度的要求。老刁與同事不願預支瑞卡度兩萬美元,提議直接向瑞卡度的債權人償還債務。他解釋,這樣他們會感覺比較自在一點。同一天,雙方訂下一紙慎重的“聖盟”——瑞卡度堅貞的宗教信念隨處可見,以英文立約,由雙方簽名。瑞卡度就此出賣了靈魂,傑裡暗自記下。

“對這個交易,麗姬作何感想?”傑裡問。

他聳聳油亮的肩膀。“女人嘛。”瑞卡度說。

“是啊。”傑裡邊說邊以會心微笑響應。

瑞卡度的前途就此定案後,恢復了他所謂的“適合專業身份的生活方式”。他看上了一項創業機會,希望成立足球簽賭事業,只針對亞洲人。同樣獲得他青睞的是曼谷一位名叫蘿西的十四歲少女。憑他在印支包機工作的財力,能定期前往探望,爲她的人生大舞臺作好準備。他偶爾會替印支包機跑幾趟,次數並不頻繁,行程也不辛苦。

“清邁兩三趟。西貢。去撣族山區兩三次,看看查理·馬歇爾的老頭,也許拿一點鴉片,幫他帶一些軍火、白米、黃金。也跑跑馬德望。”

“麗姬那時候人在哪裡?”傑裡問,語調如前,輕鬆自在,是男人聊天的口氣。

又是輕蔑的聳肩。“坐在萬象。鉤鉤毛線,到羣星釣釣凱子。她已經是老女人一個了,伏爾泰。我要的是青春、樂觀、有活力又尊敬我的人。我本性樂善好施。對一個老女人,我能給什麼?”

“到什麼時候?”傑裡問。

“呃?”

“友好的態度,什麼時候結束的?”

瑞卡度誤解了這個問句,突然目露兇光,嗓音壓低,具警告意味。“這話什麼意思?”

傑裡以最友善的微笑來緩和局面。

“多久領一次錢?老刁多久依合約叫你出發一次?”

瑞卡度說,六個星期。他恢復了鎮定。有時候八星期。有兩次出發後又取消。有一次,他接獲命令到清邁,遊手好閒了兩三天,直到老刁最後打電話說那邊的人還沒準備好。瑞卡度說,他逐漸領會到自己被捲進深不可測的局面,不過他暗示,歷史之神總分配給他人生中重大的角色,何況債權人也不再上門了。

瑞卡度歇口,再度仔細端詳傑裡,搔着鬍子沉思。最後他嘆了一口氣,爲兩人各斟一杯威士忌,將酒杯推向桌子另一邊。在他們下方,完美的一天正緩緩日薄西山,綠色大樹轉爲沉重。女孩鍋子下的柴煙帶有潮溼的味道。

“你接着要上哪裡,伏爾泰?”

“回家。”傑裡說。

瑞卡度突然笑起來。

“你今晚在這裡過夜,我派一個女孩給你。”

“其實我想走自己會走,夥計。”傑裡說。兩人如對打中的動物,觀察着對方,一時之間戰鬥的火花確實一觸即發。

“你真是頭腦有問題,伏爾泰。”瑞卡度喃喃地說。

然而沙拉特人勝出。“後來有一天你飛成了,對不對?”傑裡說,“沒人取消行程。然後呢?快講啊,夥計,說來聽聽。”

“當然,”瑞卡度說,“那當然,伏爾泰,”再喝一口,仍觀察着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你聽好,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伏爾泰。”

說完後槍斃你,他的雙眼說。

瑞卡度人在曼谷。蘿西吵着要他來。老刁堅持要瑞卡度一直待在能夠聯絡的範圍之內。後來有天一大早,大概五點鐘,有個傳信人來到兩人的愛巢,通知他即刻前往四面佛酒店。瑞卡度對那間套房讚不絕口。要是自己能有那樣一間該有多好。

“看過凡爾賽宮嗎,伏爾泰?辦公桌跟B52一樣大。這個老刁,跟當初來萬象那個渾身貓臊的苦力可是天南地北,懂嗎?他可是個非常有影響力的人。‘瑞卡度,’他告訴我,‘這一次確定了。這一次我們要送貨了。’”

他的命令很簡單。幾個小時後,有班民航將飛抵清邁。瑞卡度應該搭那班飛機。琳康旅館的房間已經幫他訂好。他應該在旅館過夜。一個人。不準碰酒色,不準交際。

“‘最好多帶一點書去看,瑞卡度先生。’他告訴我。‘刁先生,’我告訴他,‘要飛哪裡,由你吩咐,不過要在哪裡看書,你可管不着,懂嗎?’這傢伙一坐大辦公桌就牛得不得了,瞭解嗎,伏爾泰?我不得不教他一點待人之道。”

隔天上午,有個自稱錢寧先生的朋友的人會在六點到旅館叫他。瑞卡度應該跟他走。

過程依計劃順利進行。瑞卡度飛至清邁,在琳康度過無酒無色的一晚,清晨六點兩名華人,而非一名,過來找他,開車送他往北,走了幾個小時,來到一個客家莊。三人下車後,走了半個小時,來到一處空曠的原野,一端有間小屋。小屋裡面放了一架“可人的小畢奇”,全新。老刁坐在駕駛座旁邊,膝蓋上擺了許多地圖與文件。後座已拆除,騰出空間來裝黃麻布袋。兩名華人保鏢站立一旁監視,瑞卡度暗示,現場氣氛並不盡然討他歡心。

“一開始是要我掏出口袋裡所有東西。口袋對我來說是很私人的東西,伏爾泰,就像女士的手提包一樣。紀念品。信件。相片。我的聖母像。他們扣押了所有東西。我的護照,我的飛行執照,我的錢……連我的手鍊都扣。”他說着舉起棕色的手臂,讓金鍊條鈴鈴作響。

他皺眉表示不願苟同,接着說,之後還有更多文件等他籤。例如代理人,把瑞卡度簽下印支包機合約後僅存的人權全籤讓出去。例如坦承“之前嚴格說來違法的行爲”共有數樁——瑞卡度說來憤慨——是爲印支包機執行的任務。他後來赫然發現,其中一名華人保鏢竟是律師。瑞卡度認爲這樣做特別有違道德原則。

簽完文件後,老刁纔打開地圖,指出路徑,瑞卡度此時回想起來,話中帶有個人風格與老刁的風格:“你往北走,瑞卡度,一直向北走。就算你削掉老撾的一角,就算你待在撣族山區,我也不管你。開飛機是你的事,我管不着。進入中國邊境五十英里後,你沿着湄公河上空飛,一直往北,飛到一個叫做天保的小鎮,就在知名的湄公河支流上。往正東方飛二十英里,你會發現一條起降跑道,一個白色照明彈,一個綠色,然後請幫我一個忙。你在那裡降落。有個人會在那裡等你。他的英文講得很破,不過還是說得通。這裡有半張一元鈔票。另一半在那人手裡。卸下鴉片。那人會給你一個包裹,會給你一些特別指示。這個包裹就是你的收據,瑞卡度先生。回來時包裹要帶在身上,絕對遵守每項指示,特別要注意降落地點。我講的話,你是不是全聽進去了,瑞卡度先生?”

“什麼樣的包裹?”傑裡問。

“他沒說,我也不想問。‘照我的話去做,’他告訴我,‘閉上你那張大嘴巴,瑞卡度先生,我的同事會把你當兒子,一輩子好好照顧你。你的小孩,他們也會照顧,你的小姐也一樣。你在巴厘島的小姐。他們一輩子會對你感激不盡。不過要是你扯他們後腿,或是到處亂講話,他們肯定會幹掉你,瑞卡度先生,相信我。也許不是明天,也許不是後天,不過肯定會幹掉你。我們訂了合約,瑞卡度先生。我的同事訂下合約後絕不反悔。他們是非常講法律的人。’我嚇出一身汗哪,伏爾泰。我身體狀況優良,經常運動,卻嚇出一身汗。‘你別擔心了,刁先生。’我告訴他,‘刁先生,您想載鴉片進紅色中國時,找瑞卡度準沒錯。’伏爾泰,相信我,我當時擔心得很。”

瑞卡度捏捏鼻子,彷彿被海水刺痛般。

“這個你聽好,伏爾泰。仔仔細細聽着。我年輕莽撞的時候,曾經幫美國人飛進雲南兩次。想當英雄,不得不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如果墜機了,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救你出來。不過每次我開飛機進中國,我往下看着蒼黃的泥土,看見瑞卡度被關在木籠子裡。沒有女人,吃的東西難以下嚥,沒地方可坐下,沒地方可站可睡,兩手被鏈條綁住,沒有身份地位。‘看看那個帝國主義間諜、走狗。’伏爾泰,這種景象我可不喜歡啊。因爲走私鴉片,一輩子被關在中國?我不太熱衷。‘沒問題,刁先生!拜拜!下午見!’不認真考慮不行。”

逐漸下沉的太陽引來棕色的暮氣,突然灌滿了整個房間。在瑞卡度胸膛上,儘管狀況無懈可擊,同樣的汗珠越聚越大,遍佈茂密的黑色胸毛之上以及油光閃亮的肩膀。

“這些任務裡,麗姬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傑裡再問。

瑞卡度回答起來緊張,已帶怒氣。

“在萬象!在月球上!在查理的牀上!我管那麼多幹嗎!”

“跟老刁打交道的事,她知不知情?”

瑞卡度只是發出輕蔑的嚎叫聲。

該走人了,傑裡心想。點燃最後一根引信然後逃命。屋子下方的米奇正與瑞卡度的女人打情罵俏。傑裡聽得見他吟唱似的聊天聲,穿插着兩女孩高頻率的笑聲,宛如女校一整班學生齊聲歡笑。

“所以說,你開了飛機上路。”他說。他靜候着,然而瑞卡度仍迷失在思緒中。

“你起飛後往北走。”傑裡說。

瑞卡度稍稍揚眉,以盛怒的眼神緊盯傑裡,最後描述個人英勇事蹟的邀約總算征服了他。

“我一輩子從來沒飛得那麼棒。從來沒有。我飛得可圈可點。那架黑色的小畢奇。在北邊一百英里,因爲我誰也信不過。說不定那些混賬在什麼地方用雷達鎖定我了吧?我不敢冒險。然後往東,飛得非常慢,非常低,低飛過山頭啊,伏爾泰。等於是穿過母牛的腿飛過去,懂嗎?戰爭期間,我們在那邊有小型起降跑道,在荒地裡裝了監聽設施。我專飛那些地方啊,伏爾泰。我知道地方。我找到一個在山頂的地方,只能從空中降落。我看了一眼,看到臨時加油站,我降落,我加油,睡一覺,真是瘋了。可是啊,伏爾泰,那裡畢竟不是雲南啊,懂嗎?那裡不是中國,而美國戰犯兼鴉片走私者瑞卡度,纔不願意在北京蹲下半輩子咧,懂嗎?聽好,我把飛機開回南方。我懂得地方,我知道能夠甩掉一整個空軍的地方,相信我。”

對於他接下來幾個月的人生,瑞卡度忽然輕描淡寫起來。他聽過漂泊的荷蘭人,說他後來就是變成了漂泊的荷蘭人。他飛了一趟,再躲起來,重新替畢奇飛機噴漆,一個月換一次執照,小批賣鴉片以免樹大招風,這裡一公斤,那裡五十公斤,從印度人那裡買來一本西班牙護照,卻對假護照沒信心,躲着他認識的所有人,避不見面,包括曼谷的蘿西在內,連查理·馬歇爾也一樣。傑裡回想起老庫洛對他簡介時提過,就在這段期間,瑞卡度把柯的鴉片賣到緝毒署英雄的手上,他想提供的情報卻被打入冷宮。瑞卡度說,在老刁的吩咐下,印支包機那幫人很快通報他死亡的消息,將他的飛行路徑改往南方以避人耳目。這事瑞卡度聽說了卻不反對被宣告死亡。

“麗姬呢?你怎麼處置?”傑裡問。

瑞卡度再度燃起怒色。“麗姬,麗姬!你很迷那個**嘛,伏爾泰,非得老拿麗姬兩字往我臉上甩,是吧?我從來沒認識過跟我關係這麼一刀兩斷的女人。聽好,我把她送給德雷克·柯了,懂嗎?我幫她走運。”他一把攫起威士忌酒杯喝酒,怒火仍旺。

她是在爲他遊說,傑裡心想。她與查理·馬歇爾,四處爲瑞卡度的小命奔走。

“你剛纔以吹噓的口氣指出此案另有高獲利的面相,”瑞卡度以那份商學院英語的專斷口氣說,“願聞其詳,伏爾泰。”

以下部分,沙拉特人倒背如流。

“第一點:俄國駐萬象大使館付了好幾筆大款項給柯,通過印支包機洗錢,最後匯進香港一個信託賬戶。我們握有證據。我們有銀行提存款明細影印本。”

瑞卡度擺出猶如威士忌味道不對勁的臉色,然後繼續喝酒。

“無論那筆錢是用來重振紅色中國吸鴉片的毒癮,還是用在其他服務上,我們還不知道,”傑裡說,“不過查得出來。第二點。你是想聽還是想睡?”

瑞卡度剛纔打了個哈欠。

“第二點,”傑裡繼續說,“柯有個弟弟在紅色中國。以前叫做納爾森。柯假裝他死了,不過現在這弟弟在北京政府可是大人物。柯多年來一直想把他弄出來。你的任務是走私鴉片進去,帶一個‘包裹’出來。這個包裹就是他弟弟納爾森。所以柯纔會說,如果你帶他出來,準備把你當做親兒子看待。要是這趟不值得花五百萬,還有什麼值得花這筆錢?”

傑裡借越來越暗淡的光線觀察瑞卡度,而瑞卡度無動於衷,但內心沉睡的動物則顯然清醒過來。他爲了放下酒杯,慢慢彎腰向前,卻隱藏不了肩膀的緊繃,也掩飾不住腹肌的糾結。爲了對傑裡展現異常的善意,他懶散地轉身微笑,但雙眼的亮度卻有如攻擊訊號,因此當他感情洋溢地伸出右手拍拍傑裡臉頰時,傑裡準備抓住他的手往後傾倒,有必要時可將瑞卡度拋向房間另一邊。

“五百萬哪,伏爾泰!”瑞卡度以鋼鐵般清亮的興奮之音感嘆,“五百萬!聽着,我們一定得幫幫可憐的查理·馬歇爾,懂嗎?爲了愛。查理老是鬧窮。也許可以讓他噹噹足球簽賭的組頭一下。你等一等。我去再拿點蘇格蘭威士忌慶祝慶祝。”他起身,頭偏向一側,伸出赤裸的雙臂。“伏爾泰,”他柔聲說,“伏爾泰!”他以充滿感情的動作捧住傑裡臉頰親吻。“聽好,你們的功課做得真不賴!你那個編輯真是聰明。你來跟我合夥做生意好了。就跟你說的那樣,懂嗎?我的人生正缺英國人。我想當一下麗姬,跟小學老師結婚。你幫一下瑞卡度,行嗎,伏爾泰?你在這裡等一下好嗎?”

“沒問題。”傑裡以微笑回敬。

“你就玩玩槍吧?”

“好。”

“我有件小事要吩咐女孩們。”

“好。”

“私人家庭小事。”

“我會待在這裡的。”

他一下樓,傑裡從通風口頂端急着往下看。司機米奇將嬰兒舞弄在手臂上,輕捏耳朵下方。在失序的世界裡,虛構情節必須持續進行,他心想。堅守虛構情節,直到最後,讓對方願者上鉤。傑裡重回辦公桌,拾起瑞卡度的鉛筆與便箋,寫下一個不存在的香港地址,表示隨時可聯絡。瑞卡度仍未返回,但傑裡站起來時看見他從車子後面的樹林走出。他喜歡合約,傑裡心想。給他可以簽字的東西。他再取來一張紙:“本人傑裡·威斯特貝在此鄭重聲明,針對吾友小不點瑞卡度機長的一生事蹟,雙方共同經營後若有收益,全數由兩人共享。”他寫完後簽名。瑞卡度走上樓梯。傑裡本想自己取用私人軍械,但他猜想瑞卡度正等着他動手。在瑞卡度倒威士忌時,傑裡將剛纔寫妥的兩張紙遞給他。

“我會擬定一份公證函。”他邊說邊直盯着瑞卡度燃燒的雙眼,“我在曼谷認識一個英國律師,完全信得過,我會請他幫我們看一下,再拿回來請你簽名。之後我們再來規劃合作計劃,我也會跟麗姬商量。好嗎?”

“當然。聽着,天色暗了,那個森林裡躲了很多壞人。你就在這裡過夜。我會跟女孩們講。她們很喜歡你。她們說你是個很強壯的男人。沒有我壯,不過很壯就是了。”

傑裡推說不想浪費時間之類的話。他希望明天趕到曼谷,他說。在自己的耳朵聽來,他的說辭如同三腳騾子般蹩腳,讓對方半信半疑還可以,卻無法全然取信對方。然而瑞卡度聽了似乎滿意,心情平靜。也許是與埋伏的人談了條件,傑裡心想,由中校來安排。

“一路順風了,賽馬記者。一路順風,我的朋友。”

瑞卡度雙手放在傑裡頸背,讓大拇指掐進傑裡的下巴,然後將傑裡的頭拉向前,再親一下,傑裡也不反抗。雖然心跳如鼓,汗溼的脊椎貼在襯衫上痛楚不堪,傑裡仍不反抗。外面的天色已經半黑。瑞卡度並沒有送兩人上車,而是從高腳屋上凝神注視,揮動**的雙臂,兩女則坐在他腳邊。坐在車上的傑裡轉頭也向他揮手。最後一道日光在柚木林中奄奄一息。是我最後一道日光,他心想。

“先別發動引擎,”他悄聲告訴米奇,“我想檢查機油一下。”

也許失序的只有我一人。也許我真的談定了一樁交易,他心想。

米奇坐在駕駛座上,放開引擎蓋栓,傑裡打開引擎蓋,卻沒有發現小片黏土炸彈,沒有新朋友兼事業夥計送別之禮。他拉出量尺,假裝查看機油深度。

“想要機油嗎,賽馬記者?”瑞卡度朝泥土路的方向呼喊。

“不用了,我們沒問題。再見!”

“再見。”

他沒有手電筒,在黑暗中俯身下探底盤時仍未發現任何東西。

“丟了什麼東西嗎,賽馬記者?”瑞卡度再度呼喚,雙手在嘴邊圍成杯狀。

“發動引擎吧。”傑裡說完上車。

“要開燈嗎,先生?”

“好,米奇,開車燈。”

“他幹嗎叫你賽馬記者?”

“共同認識的朋友都這樣叫我。”

要是瑞卡度向共恐分子通風報信,傑裡心想,開不開燈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差別。米奇打開車燈,美國車的儀表板在車內亮起,宛如一座小城市。

“走吧。”傑裡說。

“快快走嗎?”

“對,快快走。”

車子開了五英里,七英里,九英里。傑裡注意着里程,知道距離第一個檢查哨有二十英里,第二個檢查哨有四十五英里。米奇將時速開到七十,傑裡無心抱怨。車子開在馬路中央,馬路筆直,在比埋伏區更遠處有高大的柚樹,有如橙色的鬼魂般掠過。

“厲害,”米奇說,“他是個很厲害的老公。那兩個女孩說他技巧很好。”

“注意鐵絲。”傑裡說。

馬路右邊的樹林出現空隙,一條紅土路消失在其間。

“他在那裡真享受啊,”米奇說,“有女人,有小孩,有威士忌,什麼都有。他真懂享受。”

“靠邊,米奇。停車。停這裡,停在馬路中間平坦的地方。叫你停就停,米奇。”

米奇開始大笑。

“女孩也很享受啊,”米奇說,“那兩個女孩有糖果吃,小嬰兒也有糖吃,大家都有糖吃!”

“叫你停車,耳聾是不是?”

米奇優哉遊哉減速停車,仍嗤嗤笑着那兩個女孩。

“那東西精準嗎?”傑裡問,手指壓在汽油計上。

“精準?”米奇重複,聽不懂這個英文單字。

“油。汽油。滿的嗎?還是半滿?還是四分之三滿?一路上是不是正確?”

“當然。是正確的。”

“我們開到那個燒光光的村子時,米奇,你的油箱半滿。現在油箱卻還是半滿。”

“對。”

“你加過油嗎?用罐子?你加油了嗎?”

“沒有。”

“下車。”

米奇正準備抗議,但傑裡靠向他身邊,伸手打開車門,將他一把推下車,推到柏油路上,然後跟着他下車。他抓住米奇的手臂押在背後,押着他小跑步過馬路,到寬闊的軟地路肩邊緣,走了二十碼,然後將他推向小樹叢,自己也半蹲在他身邊,半倚在他身上,導致米奇大打了一個驚嗝,過了足足半分鐘後,他纔有能力冒出“幹嗎呀”出出氣。然而這時傑裡已將臉埋在泥土裡,閃避爆炸。老福特車首先似乎自燃起來,隨後爆炸,最後蹦入空中,彷彿嚥下最後一口氣,接着落地側躺燃燒。米奇看得直咽口水,傑裡則看一下手錶。離開高腳屋已有十八分鐘。也許二十。他心想,早該爆炸了纔對。難怪瑞卡度急着趕我們上路。若是在沙拉特,他們甚至無法預見這種事。這是東方小點心,沙拉特拿手的是歐洲以及冷戰那段美好時光:捷克斯拉夫、柏林以及舊前線。傑裡思忖着是什麼品牌的手榴彈。越共偏好美軍手榴彈。他們看上的是雙重效果。他們說,只要油箱頸子夠寬就行了。拔下插鞘,以橡皮筋纏住彈簧,將手榴彈放進油箱,耐心等候汽油腐蝕橡皮筋。結果西方的發明在越共手裡發揚光大。瑞卡度用的橡皮筋一定太粗了,他判定。

花了四小時,兩人走到第一個檢查哨。由於事先保過險,米奇樂不可支,心想既然付保費的人是傑裡,理賠金自然可供兩人揮霍。傑裡無法制止他這番見解。但是米奇也感到害怕:先是共恐分子,然後是幽靈,再來是中校。因此傑裡向他解釋,出了那件小事,幽靈或共恐分子都不會冒險靠近路面。至於中校,傑裡儘管未向米奇提起,他身爲人父,也是軍人,有水壩等着他去蓋。利用德雷克·柯的水泥與中國海空的飛機,他可不是蓋着玩的。

來到檢查哨後,他們終於找到願載米奇回家的卡車。傑裡陪他搭了一段便車,承諾米奇,若需要找人幫忙處理理賠事宜,他可以找報社幫忙,無奈沉浸欣快感中的米奇聽不進疑慮。兩人在笑聲連連中交換地址,熱情握手後再握手,之後傑裡在一處路邊餐飲店下車,等了半日纔等到公交車,帶他往東走向另一片戰場。

傑裡找上瑞卡度,是多此一舉嗎?若沒有找上瑞卡度,對他個人而言,結果是否有所差別?或者如史邁利派人士至今所堅稱的,傑裡與瑞卡度交手是爲搖樹工作提供關鍵的最後一把,導致令人垂涎的水果落地?對於擁護史邁利的羣衆來說是毫無疑問:走訪瑞卡度是最後一根稻草,導致柯不支崩潰。若非傑裡走訪瑞卡度,柯可能會撐到衆人齊上,屆時想得到柯本人與關於他的情報,都憑各家本事。肯定是。表面上,這些事實展現了美好的因果關係。因爲接下來發生的事:傑裡與司機米奇爬出泰國東北部路邊泥土堆後僅僅六小時,整個圓場五樓喜氣洋洋,米奇租來的福特車燒得再旺,在張燈結綵的圓場比較下也會相形失色。史邁利在喧鬧室宣佈上述消息,狄沙理斯博士竟跳了一小段舞,身手僵硬,而康妮若非風溼纏身,苦坐輪椅,無疑也會加入。康妮的愛犬小跑嗥叫,吉勒姆與默莉相擁,僅有史邁利在歡慶氣氛中維持他慣有的微微吃驚的神態,只不過默莉發誓說她看到史邁利眨眼環視在場衆人時,臉色居然泛紅起來。

他說,他剛接獲消息。是表親傳來的快報。香港時間今晨七時,刁致電星辰崗的柯家。柯剛與麗姬·伍芝共度一夜春宵。電話一響,接聽的人是麗姬,但柯接起分機,呵斥麗姬掛斷,她乖乖掛掉。刁建議立刻進市區共進早餐:“到喬治的店去。”刁說,讓竊聽人不覺莞爾。三小時後,刁打電話給旅行社訂購機票,表示必須儘快出差到中國大陸。他第一站是廣州,中國海空在當地派駐一名代表,但最終目的地則是上海。

瑞卡度沒有電話,如何如此快速通報老刁?最有可能的理論是通過泰國中校的警力與曼谷之間的聯機。從曼谷呢?怎麼轉,只有上帝知道。商業電傳,匯率網絡,任何方式都有可能。做這些事情,華人自有辦法。

另一方面而言,也有可能只是柯的耐性選擇在此刻自行崩盤,所謂“到喬治的店”共進早餐一事,其實完全不相干。無論怎樣,都算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突破,大大證實史邁利的辛勤奔走確有收穫。午餐時間前,拉康已親自登門道賀,晚上六點左右,索爾·恩德比也做出特拉法加廣場不同邊的人從未做過的舉動。他送來一箱貝利羅德香檳,是陳年克魯格,絕對是標緻醇酒,同時附上獻給喬治的一段話:“敬夏季的第一天。”的確,儘管時節尚屬四月下旬,氣候似乎正有夏意。透過低層樓厚厚的網狀窗簾,可見懸鈴木已開始吐送新葉。在較高的樓層,一簇風信子開在康妮的窗臺花箱裡。“紅色,”她一面祝索爾·恩德比身體健康一面喝酒說,“是卡拉最愛的顏色,願上帝保佑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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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