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祖笑眯了狐狸眼:“這個秘密能換我們從井底出去嗎?”
馮紹也笑笑,打火石一劃,點燃一根樹枝,直擲入井中:“若你不說,我便再丟一捆進去,再將井口封上,你知道自已會死得有多快。”
“別,別。”彥祖笑着接住那燃枝弄滅:“我們好歹朋友一場,好商量,萬事好商量嘛。”隨即他便自動自發地繼續講故事:“明月大帝便將畢生所得珍寶秘密藏如某個處所,待最終判軍破宮,也無一人知曉下落,而尋寶的線索……”彥祖的語氣頓了頓,“便在你手上這本書中。”
“哦?”馮紹眼神凝在那書頁之上:“這麼說,當初你一直費心尋找的,便是此物?”
“不錯。”彥祖直言不諱,眼中閃着幽光:“不過這書有五本,我不過找到了一本。”
馮紹的心猛地一扯,到了此時,他終於明白了當初於嬤嬤爲什麼會在以爲她自已將死之時,拼命也要將那本舊書送到他手中,說以後會對他有用處。
爲何,她要對他這麼好?他緊緊閉了下眼睛,重新睜開時,斂去傷痛,繼續平靜殘忍地看着彥祖:“剩下兩本呢?”
彥祖這次卻再未就範,只短促地笑了一聲,便摟着席容,靠在井壁之上,不言不動。
談生意自然不能一次丟盡所有的籌碼,否則便會一敗到底,再無翻本的機會。而且這個秘密,本就是餌,魚既已咬鉤,便是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馮紹絕不會捨得就這麼讓他死,他們二人的野心不相伯仲。
果然,半晌過去,馮紹並無其他舉動,而是換了個話題:“還我幽冥衛,我便放你出來。”
不愧是談判高手,達不到最大的目的,便先退而求其次,能得到多少便先得多少。
彥祖仰臉,隔着井道,和他遙遙相望:“你放我出來,我便帶你去找幽冥衛。”
這樣的拉鋸戰,誰都佔不到便宜,馮紹眼神閃了閃:“也好。”若無席容,那麼彥祖和他實力相當。可有了席容這根軟肋,彥祖便不是他的對手,何況方纔他的暗器擊中了彥祖腿上的穴道,一時半會,就算彥祖想逃,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方纔的繩結,又再度丟到彥祖面前,他毫無猶豫,即刻抓住。
馮紹緩緩地拉他們上來,背對着月光的臉,看起來極爲陰冷。其實此刻,他真想將這兩個幾乎毀掉自已一切的人,永遠封死在這井中。可是不行,他必須忍,就像當初忍耐馮耀威那樣。不達到目的,不能動手。不過所幸……他看着席容的臉,在心底微微地鬆了口氣。此刻在宮中坐鎮的人,是鳳歌吧。她還活着,總算還活着……
待彥祖出了井,看着地上的那些屍體,嘴角一勾:“多謝你幫我除了這幫叛徒。”
“你也有被背叛的時候麼?”馮紹的語氣極盡嘲諷,卻又藏着一絲暗傷。
彥祖懂,望向他:“若是你當初不動容兒,我不會那般對付你。”
馮紹冷哼一聲,再無言語,從腳邊的屍體上撕下一大塊乾淨的衣襟,並不用手接觸,而是用樹枝小心地將那書包了數層,才放入懷中,轉身前行。
彥祖眼神深幽,卻沒說一句話,只爲將裹着席容的外袍攏得更緊些,便隨後跟上他。此刻他腿上穴道被封,雖能步行,卻無法自如地施展輕功,自然不會冒險逃跑,但是隨着他的走動,卻有微細的粉從他的衣衫間飄落,在地上留下暗跡……
出了那片樹林,馮紹頓住腳步,回過頭冷冷地盯着彥祖:“如今幽冥衛在何處聯絡?”
彥祖咧嘴一笑:“還是在原處,從未變過。”
“怎麼可能?”馮紹咬牙,他幾乎每隔一日都要夜探那座宅子,可從無動靜。
彥祖點頭:“因爲上次我臨走之前,給他們下的命令是——蟄伏,除非……”
馮紹最恨他話只說一半,目光從他的臉上,慢慢下滑至席容身上,眼中有森冷的威脅。
彥祖乾笑一聲:“我又沒說不告訴你,你現在怎麼變得如此性急呢?”
馮紹冷笑,從至尊貴胄論落如喪家之犬,所有辛苦謀劃,毀於一旦,要他如何能不急?
“正午之時,東西南北四街交匯的集市口,將春米石雕像的右眼瞳仁,塗上血紅硃砂,夜間幽冥衛便會重聚鬼宅。”彥祖的話,讓馮紹眯起眼睛:“當真?”
彥祖對着懷中的席容努了努嘴:“你拿的命威脅我,我還能不說真話嗎?”
席容倒的確是彥祖的死穴,馮紹略微放心了些,但是要驗證真假,也必須等明天:“先跟我回地宮。”
彥祖的神情頓時微微一滯。
馮紹譏消和笑:“怎麼,不敢帶她去,怕她知道……”
“走吧。”彥祖即刻打斷了他,嘴角抿緊成一條直線,然後便徑自先行。
馮紹望着他的背影,又是冷冷一嗤……
到了地宮的入口,彥祖不由得低頭看向席容,而她仍無絲毫甦醒的跡象。
“要不要再給她多喂點蒙汗藥?”馮紹戲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彥祖沒再滯留,彎腰鑽入那洞口。
依舊是那個幽暗恢弳的地下世界,只是今日,各自的心境已再不同於以往。對馮紹來說,這已不再是引以爲豪的成就,而是狼狽落難時的棲身之地。而彥祖則在擔心懷中的人,在不該醒轉的時候醒來。
馮紹瞟了眼彥祖,故意帶着他穿過彎彎繞繞的迴廊,在那間廂房門口停住。
彥祖站在他身後,眼神卻微微別開,不去看那個窗口。
馮紹湊近他,眼神中有玩味的光:“怎麼?怕他們相見麼?”
彥祖沉默。
馮紹突然一腳踹開那門,而彥祖也在同時抱着席容往旁邊躲避。
馮紹一陣放肆地狂笑,自已走進行那門裡,半仰起臉看着那個被吊在刑架上的人,聲音詭異:“你猜,我今天帶了什麼客人回來?”
那人依舊垂着頭不動,彷彿死了一般。
而這時,門外卻傳來急轉而去的腳步聲,馮紹又是大笑:“可惜啊可惜,別人不敢見你。”說完他便出門去追彥祖,卻在臨關上門的那一刻,又往那人的膝蓋骨中射入一顆銀釘,那人的身體微微一顫,卻仍然未睜開眼睛。
彥祖並未走遠,就停在前方拐角處的暗角。看馮紹走近,他苦笑:“你現在心中痛快了麼?”
馮紹眼中滿是得意之色,望着席容沉睡的側臉片刻,輕輕一哼:“帶她去鳳歌住過的那屋子睡吧。”
彥祖嘆了口氣,隨之前往,將席容放到房中的牀上,給她塞好被角,轉過頭望着馮紹笑了笑:“有酒嗎?我們喝兩杯。”
“如今你我還能坐在一起喝酒麼?”馮紹冷笑着反問。
“其實敵友之間,總是不斷轉換的,或許哪天,你我又須聯手呢?”彥祖毫不以爲意,起身走過來,拍拍馮紹的肩膀,親暱地似乎二人之間從未有過隔閡。
馮紹閃身避過,卻沒再言語,而是先出了門,彥祖吊兒郎當地跟隨其後,只不過在臨走之前,又深深回望了一眼席容。
那一夜,在地宮的大廳中央,就着潺潺泉水的響聲,兩個本已反目的人,再喝了一回酒,馮紹冷然默然,彥祖卻嬉笑不斷。但是無人醉去,只有相互防備的清醒,和心偶爾泛起的壓都壓不住的感慨……
次日清早,別館中的劉掌櫃和平時一樣,笑呵呵地出門乘辦日用之物,可是轉了一圈,卻從另一條隱秘的小徑,轉到院子的後方,在地上尋找彥祖留下的迷蹤分痕跡,一路尋至枯井旁。
當他看見那幾具屍體,便明白彥祖已安然逃脫,隨即又循着繼續追蹤,直到看着暗記在地宮入口消失,便馬上回轉,直奔馮府。
彥祖說過,眼下最安全的,不一定是他們的自已人,而是馮野。然而不巧,他到時,馮野卻已去上早朝。正在心急如焚之間,有馮野特意留下等待消息的心腹前來,他忙將那洞口所在方位畫了張草圖,交由其親信趕緊帶入宮中呈給馮野。
而那人趕去的時候,早朝已畢,馮野正在鳳歌寢宮,與之商議席容的事。
當馮野聽完密報,不禁喜憂交加,隨即重新進內室將這消息轉告給鳳歌,而她在拿着那草圖仔細看過之後,手輕微一抖,喃喃地說:“原來……是這.Y,裡。”
“哪裡?”馮野疑惑反問。
鳳歌的指尖緊緊摳着那張紙,脣邊的笑容蘊着淒涼:“我曾經在那個地方被關了數月。”
馮緊怔住,自她回來,對當初失蹤之後發生的事,從來都一字不提。
鳳歌緊緊咬了下脣,站起了身:“我隨你一起去找。”
馮野微愣之後勸鳳歌:“此去兇險,你還是……”
鳳歌卻搖頭:“我在那裡呆過,由我帶路,找人會更容易些。”儘管每次進出地宮,她都被馮紹點了穴道,便至少她對宮內的地形,相較於其他人總是多熟悉幾分。
馮野知道她救席容心切,不好再多阻止,只能由她換了男裝,一同前往……
地宮內的馮紹和彥祖,這時也正準備出發去聯絡幽冥衛。
彥祖其實一直在拖時間,等援兵到來。
馮紹卻已經不耐煩,一擊掌,有個人不知從哪處暗角走出,來到他們面前。
彥祖看了一眼那人凹陷空洞的眼窩,笑着挪揄:“馮紹你還真是有怪癖,身邊的奴才全是殘廢。”
馮紹冷然回諷:“至少我的奴才不會背叛我。”
“那倒也是。”彥祖想起曾經的魁魅魍魎,自嘲一笑。
“好好看着牀上的人,若是有不好的消息傳回來,就即刻殺了她。”馮紹吩咐那瞎奴。
彥祖苦笑:“你要留容兒當人質?”
“那是自然。”馮紹扯扯脣角:“你可得明白,如今的我,可再無恰香惜玉的閒主了,所以今日出去,不要妄想耍花招。”
“怎麼會呢?”彥祖指指自已的腿彎:“穴道不都還沒解嗎,你還怕我跑了?”
馮紹卻懶得再和人多廢話,只冷硬地吐出一個字:“走。”
彥祖卻自顧自又回到牀邊,也不管還有其他人在場,俯下身去吻席容,柔聲說:“容兒別怕,我出去一趟就回來接你。”
馮紹背對着他們,眸中流過一絲莫名的情緒,但很快便消失不見。
捱了半曬纔出門,下山時彥祖又藉口無法施展輕功,繼續磨蹭。好不容易纔到山腳,忽聞從山上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馮紹頓時叫了一聲“不好”。隨即便轉過頭,陰鷙地看向彥祖:“是你引去的人吧?”
彥祖表現得無辜茫然:“你在說什麼?”
“回去。”馮紹立刻飛身掠起,彥祖卻站在原處不動,見他回望,諂媚地眨眼:“要不你把我穴道解了,免得拖累你?”
馮紹冷哼一聲,直接拎起他飛奔,彥祖看起來還頗爲享受,甚至一路嬉笑調侃,只有隱藏在眼底最深處的那抹憂色才顯出此刻他心中的焦灼。
而這時馮野和鳳歌已帶着親信進了地宮。
方纔他們剛一入洞口,就被聽覺敏銳的瞎奴察覺,從腳步的輕重中辯聽出其中有數名內力深厚之人,擔心自已不敵,便立刻發出求援信號,隨即和留守地宮的另一名啞奴,並肩攔在大廳中央,意圖頑抗。
鳳歌站在馮野身後,環顧這個陰森的地方,過往幽閉黑暗的記憶在這一瞬間又再度席捲而來,讓她恐懼。
但她仍是強自保持鎮定,扯了扯馮野的後襟,給他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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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野明瞭,即刻命其他人對付啞奴和瞎奴,自己則和鳳歌從邊緣繞過,去尋找席容。
走廊幽深曲折,鳳歌硬憑着記憶,找到了當初關自已的廂房,一探窗口便不禁狂喜,那牀上坐着的人不是席容是誰?
她猛地推開門,裡面的人驀然回望,百感交集。
“容兒。”鳳歌奔至牀邊,將她抱住,她也用盡全身力氣回抱,兩個人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淚落在對方肩頭。
半晌,她們才分開,席容掙扎着下牀:“走,我們趕緊去找另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雖然直到方纔,瞎奴示警的那一聲哨響過於尖利,觸動了她的感官,她才徹底甦醒過來,但這些天,她其實並未真正失去意識,大概是自身怪異的體質使然,蒙汗藥雖然使她的身體無法動彈,可頭腦卻依舊明晰,周圍發生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
從最初一個人被丟入枯井中的恐懼,到彥祖救她時的安心,再到後來她聽見了馮紹和彥祖的所有對話,知道了那五本書的秘密,還知道了這是宮中,還關着另一個人。
那個人會是誰?究竟和自已有何密切關係?爲什麼彥祖那樣怕她見到?整整一夜,她都在不斷猜測。
鳳歌怔了怔,忙和馮野一左一右攙扶着她,前往那間牢房。
當門打開,刑架上的聽見動靜,緩緩擡起臉來,其他的人都呆滯在當場。
“爹。”席容忽然爆發出一聲哭喊,甩掉身邊的兩人,跌跌撞撞的衝了進去,緊緊抱住了那個人。
“爹……原來你……還活着……還活着……”她失聲痛哭,而那個人也艱澀地叫了一聲“容兒”,老淚縱橫。這個人,正是天下人都以爲早已被害身亡的席明揚。
馮野迅速上前,用劍削斷了鐐銬,將他放下來,他的身體彷彿是突然失了牽引之力的鐵鎖鏈,每個關節都似乎都斷裂了,無法支撐任何一處,**地滑倒下來,席容扶着他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鳳歌卻站在門口,呆呆地望着這一幕,未曾踏入一步。而就在此時,大廳中傳來新的噪雜聲——馮紹和彥祖已經歸來。
馮野頓時全身一凜,迅速退到屋外,而將鳳歌推了進去,關上了門,嚴正以持。
鳳歌被推入門時,因爲正在失神,腳下踉蹌了一步,險些跌倒,席明揚緩緩擡起眼來,望着她,輕輕喊了聲:“陛下。”
鳳歌頓時身體一顫。他叫席容“容兒”,卻叫自已“陛下”,他到底是不是……
而這個問題已經來不及問,因爲馮紹已經迅疾到來,門外響起了馮野的厲聲喝問,“你怎麼能將席國師……”
馮紹卻是冷笑:“他本就罪該萬死。”
席容和鳳歌俱是一震。席明揚卻突然仰面大笑,聲音悲愴。
下一刻,門被掌風擊倒,馮紹出現在他們眼前,表情狠戾嗜血:“怎麼,你還覺得自已不該死麼?”
席明揚的笑聲戛然而止,眼中射出幽光:“我爲何該死?”
馮紹眼中恨意轟天,一字一句,如滴血淚:“今日既然大家都在場,我就乾脆將你的罪行說個清楚明白,二十多年前,你蘭妃勾搭成奸,並且孽胎暗結,卻無意中被雪妃所撞破,因此你們這對姦夫淫婦便設下毒計,反誣雪妃與人通姦,致使皇上誤信將她賜死,甚至在她僥倖逃出宮去之後,你們仍不放過她,將好心收留她的人家,全家屠殺殆盡,之後,你們更是假造神佛妄說,將所生的雙胞胎女兒之一,推上真命天女的位置,而另一個女兒,則深藏在北越國,鮮于見人,你們費盡心機,隱瞞這一切,卻未想到,先帝后來竟發現蘭妃與人有姦情,將她賜死,可你卻不知爲何,僥倖逃脫,甚至恬不知恥,還做了帝師,將自已的私生女,最終扶上了皇位。”
當他一席話說完,席明揚目光低垂,嘴脣微微翕動,卻最終未吐出半句反駁。
到了這一刻,鳳歌已面如死灰,如泥塑一般失了心魂,而席容卻是低垂着頭,極力抑制心中的酸楚。原來她們的身世,真的如此見不得光。
而馮紹還在繼續,他今天就是需要所有人爲他作見證:“當初雪妃出逃時已有身孕,最終生下一個男孩,那纔是真正正統的帝裔……”
“你想說你就是那個孩子嗎?笑話。”席明揚譏諷的聲音忽然插了進去,所有人都是一愣。
馮紹憤怒不已:“你心裡很清楚……”
席明揚卻眼神極度輕蔑,一口咬定,“純屬無稽之談,這不過是你爲了篡位,編造的荒唐藉口。”他說得那般斬釘截鐵,可此刻的席容卻忽然想起了於嬤嬤臨死之前說的那些話,還有她對馮紹的那種特殊的感情……
而她正在失神中,馮紹已經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忿恨,直撲席明揚而來,馮野立即去擋,兩人纏鬥在一起。就在這一片刀光劍影中,席容忽然看見了那個站在門口暗影中的人——彥祖,心中頓時涌起難言的滋味。
他一定早知道她父親還活着,可是他卻從未告訴過她,甚至刻意隱瞞。她這樣複雜的眼神讓身邊的席明揚察覺到,目光緩緩投向彥祖,然後又轉回來,死死地盯着她:“容兒,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