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容又將臉轉了過去,繼續看着遠處,可從她微微起伏的身軀,看得出來此刻她心中的憤怒。無論馮紹如何對她,她都不怪她,畢竟,是她讓他坐上皇位的心願,不能得償。即使是他囚禁折磨自己的父親,她也可以不怪他,畢竟,父親曾欠下他們母子血債。可是唯獨對鳳歌,她接受不了。
每次看見鳳歌那樣毫無生氣地躺在牀上,她都心如刀絞。她不明白,馮紹爲什麼狠得下心,將他愛的,愛他的女人,就那麼生生扔下懸崖。那一刻的鳳歌,該有多麼絕望痛苦。
“我說過,他若再踏入帝都一步,殺無赦。”她的手,在廣袖中握緊,聲音冷硬。
馮野的脣邊,發起一抹苦笑:“其實你跟我一樣,從來都狠不下心殺他。”不然當初,她不會明明可以講馮紹萬箭穿心,卻放他走,也不會再徵西桀之前,一切都吩咐到了,卻獨獨沒有說,馮紹該如何處置。
席容咬緊了脣,不說話。
“讓他們再見一面吧。”馮野沉嘆:“至少讓鳳歌知道他後悔,心裡會好過些。”
“鳳歌不會知道……她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席容低吼,已是噎不成句。
馮野輕輕攬了攬她顫抖的肩膀,低聲說:“鳳歌會知道的,她一定什麼都知道,總有一天,她會醒來,不會辜負我們的等待。”
席容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次日深夜,馮野再次來到寢宮,身後跟着一個樣貌普通的侍衛。自進門起,他便一睦低頭垂眸,僵立於側。
席容傳召他們進了內室,然後摒退了其他人等,望着那侍衛冷冷一笑:“好久不見啊馮紹。”
馮紹緩緩擡起頭來,卻沒有看她,目光慢慢轉到了鳳歌的牀上。只看了一眼,眼中便滾燙泛潮。她已經……變成這樣了嗎?儘管他早就知道,可到了親眼看見的這一刻,卻還是不肯相信。那個曾經嬌蠻也好,倔強也好,甚至冷酷也好的女子,如今已不過是活着的死人。而這,都是他造的孽。
“看到了嗎?滿意了嗎?馮紹?”席容含着恨意的聲音響起,伴着忍不住的淚水:“你怎麼捨得……當初怎麼捨得的啊……”
是啊,當初,他怎麼會捨得鬆開她的手?即便不能救她,爲什麼不能陪着她一起死?馮紹腳步踉蹌地走到牀邊跪倒,緊緊握住她的手,淚滾滾而下。“對不起……鳳歌……對不起……”他的頭在牀沿上拼命的磕,轉眼間,額角已有血痕。
席容別過臉去,用手捂緊了嘴,不讓哭聲溢出來,馮野也背過身,只盯着窗外那彎淒涼的殘月……
這一夜,很長。直到天明時分,他們才離開。臨走之前,馮紹俯下身,似是想親吻鳳歌,可最終,卻只是慘然一笑,僅僅握了握她的手便鬆開。他已不配再擁有她。餘生,他只希望,能傾盡所能,換她醒來。哪怕她醒來之後,再也不願意記得他,遇見他。 wωω ▲т tκa n ▲¢〇
“她……會醒的。”馮紹轉頭,對席容微笑了一下,眼中滿是淚水。
席容垂下眼瞼不看他,絞緊手中潮溼的繡帕。
馮紹再未言語,最後眷戀地看了一眼鳳歌,便驀然轉身出門。
馮野也隨之離開,兩人一路沉默。
出了宮門,馮紹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來,望着馮野笑了笑:“大哥,我要走了。”
馮野的嘴脣頓時一顫,失聲問道:“你剛纔叫我什麼?” , ,
馮紹卻沒有再重複,之輕輕地說了聲“保重”,便疾步遠去,身影逐漸消失在淡金色的晨曦裡……
……
馮紹走了,席容和馮野對此事,再緘口不言。鳳歌依舊是每日那樣靜默地躺着,彷彿對傷自己最深的那個人的來去,一無所知。
而其他人,皆以爲馮紹已死於西桀一役,更何況如今征戰獲捷,疆土擴張,席容的威信大增,朝堂中的那些暗流,自然也再無膽翻涌,政治呈現出一片清明之態。
但席容並沒有就此掉以輕心,反而在馮野回來後的第三天,便增撥了二十萬兩白銀做軍需之用,厲馬秣兵。她心裡明白,如今的天下,已僅餘兩國,最終的決戰,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必須早做準備。
當彥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不僅以手撐額,粲然而笑。他家容兒,倒真是塊當女皇的好材料呢。也好,夫妻對弈,更有情趣,看到最後,究竟誰吃定誰。
既然他家娘子已經開始招手了,他自然也不能落後,得趕緊將東楚的事情收掇收掇,好返回天楚大本營。邪佞地一勾脣,他走出大殿,去往天牢,那裡,有他已經“款待”多日的客人——沉祭。
不過彥祖從來不叫他沉祭,只叫他魍魎。
而他每次聽見這個名字,都恨得咬牙,他知道,彥祖是告訴他,在自己的心裡,他永遠是那個卑微的奴才,而非尊貴的西桀之主。這些天,彥祖也一直是用對待奴才的方式懲罰他,鞭笞,掌嘴,在臉上刻字,極盡羞辱。他只恨不得一死了之,卻偏偏連死都無法如願。
就如現在,彥祖站在他面前,用馬鞭擡起他的下巴,嘖嘖兩聲驚歎:“嗬,這字刻得還真精緻呢,一筆一劃都見真功夫,朕得好好賞賜那刻字的師傅,事兒做得好,真好。”
魍魎兩眼赤紅地瞪着他,想要破口大罵,卻只能發出含糊嗚咽的聲音,因爲他的上下顎之間,撐着一根細而尖銳的竹籤,連舌頭都被釘死,根本無法說話。
彥祖望着他,眨了眨眼,摸着下巴做沉思狀:“你莫非是嫌竹籤太低廉,配不上你?也是,好歹你也混了兩天國王噹噹,念在你曾經跟了朕多年的份上,朕就滿足一會你的虛榮心吧。”他一揮手:“來人哪,給他換一根金籤子。”
待換好了,他又笑嘻嘻地繼續刺激魍魎:“沒事兒,你也知道,朕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金子。”校長的一的模樣,活像發了橫財的暴發戶,魍魎恨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彥祖隨後吊兒郎當地在刑房中央的椅子上坐下,然後側過頭,問另一間牢房中的人:“哎,李大人,你還記得什麼新鮮好玩的法子沒?拿出來好好招待你的朋友嘛。”
李玉垂眸不語,這些天,他被關在這裡,日日看魍魎受盡各種折磨,雖然彥祖對他,一點刑法未施,可心中的滋味,卻並不比親自受刑好過多少。
彥祖見他沒做聲,眼珠一轉,用商量的口氣問:“捨不得?那要麼招待你的家人?”
李玉的睫毛頓時一顫,擡起眼來苦笑:“你還沒玩夠嗎?”
彥祖冷冷一笑:“八年的青衣,就這麼玩玩兒哪夠?”
這一瞬間,彥祖眼底滑過的一絲莫名的情緒,正好被李玉捕捉到,他微怔,然後笑了笑,低低吐出幾個字:“愛之深,責之切。”
彥祖的手驟然一緊,揚起的馬鞭,直抽到魍魎身上,發出一聲巨響,魍魎再也承受不住,昏厥過去。
“你說得對,愛之深,責之切。”彥祖慢慢地俯下身去,和李玉平視:“朕最恨背叛,尤其是朕真心待過的人。”
李玉輕輕一嘆:“世道如此,也許並非人心易變,而是人各有志。”
彥祖眼睛閃了閃,沒有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對峙許久。
“殺了他。”彥祖忽然對行刑的人下令。
那人尚在猶豫,彥祖手中的匕首已經飛了過去,正中魍魎的胸口,他的身軀如垂死的魚,劇烈一振,然後便再也不動。
李玉看着這一幕,沒有出聲,眼底卻又震撼,一掠而過。
而彥祖則霍然起身,走出了天牢。
傍晚時分,有差人到來,打開了李玉的鐐銬,說陛下傳旨,將他釋放。
李玉訝然地隨着那人去了冷宮,見到了正在等待他的家人。一見他,皇后就忙迎了上來,拉着他上下打量,問他在牢中有沒有受苦。心中泛起溫暖,他淡淡地笑了笑。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對她笑,她的淚頓時奪眶而出。
他輕攬了一下母親的肩膀,對其他的人說:“我們走吧。”
一家人就這樣離開,所有的眷戀和不甘,都只能強壓進心底。如今還能活着,就已是最大的幸運。經過彥祖的寢宮外時,李玉的腳步慢了下來,最終停住,將家人暫時安頓在原地,自己則深吸一口氣,跨入了殿門。
此時的彥祖,正半躺在榻上喝酒。看見他,只微挑了挑眉:“還沒走?”
李玉凝視着他,輕輕說了聲:“多謝。”
彥祖自顧自地往嘴裡倒了半杯酒,似不以爲意地擺了擺手:“朕早就說過,只要容兒得救,便會履行約定放你走。”
李玉默立了半晌,終於離開,在門口昏暗的光影裡,又緩緩轉過身來,深深回望了一眼大殿中孤寂自飲的人,聲音低的幾乎不可聞:“其實,我也曾真心將你當成過朋友。”
彥祖恍若未聞,握着酒樽的指尖,卻微微一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