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終於有人敲響了郭小洲辦公室的大門。
“進來!”郭小洲第一次接待下級,心情稍微有些緊張,他站起身,卻又意識到自己是陳塔鄉政府的一把手。整個陳塔鄉,惟獨鄧懷東有資格讓他起身相迎。
進來的是個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穿着老式的青色長襯衫,藏青色褲子,腳下是皮鞋,鼻樑子架着很多圈圈的近視鏡。
“您是新來的郭……鎮長……”來人掩飾不住驚訝地扶了扶鏡框。
“你是?”郭小洲上下打量着他。
“哦!我是鎮文化站站長鄧寶善。郭鎮長,我是來求救的,我們站快開不下去了。”鄧寶善臉色很激動。
“鄧站長別激動,慢慢說。”郭小洲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鄧寶善接過茶杯馬上放下,再次激動地站起身,操着陳塔方言,如機關槍般噼裡啪啦吐苦水。
“青山市有二十四個鄉鎮文化站獲得省裡專項設備資金補助,從今年三月十九號開始,每個鄉鎮文化站陸續收到10萬元的設備。此項設備補助資金是省里加強鄉鎮綜合文化站建設而下達的,每個鄉鎮文化站補助10萬元,其中5萬元爲購置全國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工程配套設備的經費,5萬元爲購置文化活動所需專用設備的經費。別的鄉鎮早已落實到位,而我們鄉鎮卻連去年的中央財政劃撥的鄉鎮文化站免費開放專項補助資金都沒有到位。”
郭小洲只能搖頭笑笑,說:“我要說說我剛來不瞭解情況,你肯定以爲我在推諉。但是實話實說,我剛到這個辦公室不到六小時。我想問你,這兩筆專項撥款現在在哪裡?”
“在鄉財政所。”
“既然到了鄉財政所,爲什麼財政所不撥款?”
鄧寶善“騰”地站起身,“當然是被你們挪用了。”
郭小洲挑了挑眉頭,“證據?”
鄧寶善大聲嚷嚷道:“證據在財政所,我找了劉家兵無數次,他承認被鎮裡截留挪用了,說找他沒用……”
郭小洲冷冷道:“誰截留的,誰經手簽收的?”
鄧寶善漲紅了臉,支支吾吾,想說不敢說的樣子。
正在這時,高明推門而入,“鄧站長,鄧書記請你過去他的辦公室一趟。”
鄧寶善頓時蔫了,哀聲長嘆,催頭喪氣地默默轉身。
郭小洲也不開口阻止,他目光直視着高明。
高明把鄧寶善送到門外,轉身回了,關好門,走近郭小洲身邊,低聲道:“鄧寶善三天兩頭會來鬧一次,剛纔鄧書記聽到了,讓我過來幫你解圍。”
“幫我解圍?”郭小洲淡淡一笑,“我想知道,這兩筆專項撥款,是誰簽字截留的。”
高明無奈的說道:“上任鎮長白豐籤的字。”
“這筆錢用在什麼地方?”
高明沉默片刻,硬着頭皮道:“郭鎮長,我們陳塔鄉的財政狀況已經糟糕透頂,去年全鄉幹部一度有三個月沒有開工資,到處都是借款,鄉財政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郭小洲還沒有答話。
高明小聲說了一句,“這個月的工資已經拖了二十天了……”
郭小洲吃驚道:“鄉鎮財政的收入呢?”
高明搖頭解釋,“我們鎮的工業基礎薄弱,農村稅收零星分散,涉及千家萬戶,交通不便,不易徵管;鄉鎮個體戶財務不健全,徵收難度大;數額小,涉及面廣,加大稅收成本。另外納稅意識淡薄,稅務糾紛多,協調難度大……都不容易啊!”
郭小洲盯着他半晌,開口問,“究竟有多大的缺口?”
高明搖頭不語。
郭小洲氣急,“難道連個賬目都沒有?”
高明依然保持沉默。
郭小洲靜了半晌,“我要見鄉財政所長。”
高明“嗯”了一聲,“我馬上讓他來見你。”
十分鐘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敲門走進了郭小洲的辦公室。
來人臉色白淨,穿着質地精良的白色體恤,牛仔褲和白色旅遊鞋,手裡夾着一個皮質手包。進門就打開手包,掏出一包軟中華香菸,殷勤地給郭小洲敬菸。
“郭鎮長好!我是鄉財政所劉家兵,正準備來向你彙報工作的……”
郭小洲擺手拒絕,“我不抽菸。”
來人呵呵一笑,把煙收了回去。
“坐吧,劉所長。”郭小洲拿起一份鎮政府文件,輕聲朗讀:“陳塔鄉鎮財務管理制度:一,堅持量入爲出,厲行節約,少花錢,多辦事。二、財政所人員各司其職,各負其責,團結協作,共同對鎮長負責。所有支出由鎮長一支筆審批,無鎮長簽字的一律無效。其中一次支出在1000元以上的大額支出,由書記、鎮長共同審批……”
“八、財政所定期向書記、鎮長書面彙報財務收支情況。本規定自公佈之日起實行。”
“劉所長,不知道這份鄉鎮財務管理制度是不是有效?”郭小洲最後兩個字的尾音拖得很長,顯然另有所指。
“有效!當然有效!我們財政所一直嚴格按規章制度辦事。”劉家兵的位置雖然擺得很正。但郭小洲卻捕捉到他眸子裡掠過的一抹輕視。
“那好。我想知道陳塔鎮去年的財政收入是多少?”
“去年,大概三千多萬吧。”
“才這麼點?”郭小洲質疑道。
劉家兵呵呵一笑,“陳塔窮啊,缺少鄉鎮企業收入,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我們現在有多少欠賬?”郭小洲突然問道。
劉家兵不假思索道:“四五百萬……”
郭小洲臉露震驚,“這麼多?”
劉家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現在的鄉鎮財政收入一般只是保障人員工資、機構運轉和民生支出。這也是我國鄉鎮的大趨勢,負債太多,能保運轉都算很不錯的了。”
“大河鎮也一樣?”郭小洲反問。
劉家兵笑了笑,“大河鎮比我們鎮的欠債更多,別看他們紅紅火火,但開支基數大,基礎建設要花錢。要比起來,我們陳塔是全市欠債最少的鄉鎮。”
郭小洲默然無語。他實在是說不出話來。差這多欠賬,劉家兵卻彷彿理所當然似的,甚至有些得意,讓人無法理解。
從到達這裡短短半天時間,他看到了太多消極的東西。他甚至有種強烈的衝動,拿起茶杯朝劉家兵隱隱自得的臉上狠狠砸去。
劉家兵忽然開口道:“郭鎮長,鎮裡這個月的工資……”
郭小洲不動聲色問,“以前怎麼操作的。”
劉家兵回答道:“鎮領導四處籌措資金。”
“怎麼籌措?”
“想辦法拆借。”
郭小洲心想,現在誰不缺錢,你們能借的地方怕是已經都借過了,現在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我。
這的確很令人惱火。
但反過來說,如果他從縣財政拿到了鎮中學的修繕資金,還搞回了工資,他在陳塔鎮的威信是不是算豎立起來了。
他問,“陳塔中學的專項資金被縣財政截留是怎麼回事?”
劉家兵搖頭苦笑道:“鎮裡差縣財政一百多萬,兩年都沒能還上,現在只要是有錢下撥,縣財政都會扣一部分……”
郭小洲起身道:“今天的談話就到這裡,明天我要見到詳細的財務報表。”
劉家兵欲言又止道:“工資的事情……”
“明天答覆你。”郭小洲沒有用肯定句,也沒有使用否定句,扔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劉家兵離開後,郭小洲只覺得胸口發悶,心直往下沉落……
他千算萬算,還是低估了陳塔鎮所面臨的困境。
按黨政分工,鄧懷東管幹部,他這個鎮長管財。鎮裡沒錢,最頭痛的就是他。他甚至可以肯定,不出兩天,來他辦公室要錢的成排成隊。
他這時終於明白了組織部年輕幹事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誰來誰倒黴!”
的確,縱然來人有萬丈雄心,想給老百姓辦事,想帶領陳塔走出窮困,可都會被陳塔的歷史遺留老賬和現實問題磨滅鬥志。整日操心着怎麼拆借,東挪西騰,度日如年……
他忽然想出去走走。去江邊吹吹風。
趙大奎開了那倆桑塔納2000,一路朝北行駛。
駛過了不長的街道,柏油路不見了,桑塔納在沙石鋪就的三級公路上顛簸起來。
郭小洲不懂車,他笑着說,“開這種淘汰老車,是不是很憋屈?”
趙大奎搖頭,“郭鎮長,我開過現在所謂的好車,但都不如這輛老車。這倆車跑了七年,高速油耗開空調6。5升,市內開空調不到8。5升。一噸半的身量非常節油。1。8的提速那是沒得說,開起來就像賽車的感覺,鎮裡就算真有錢換車,我也有些捨不得。”
“哦!”郭小洲打量着趙大奎的側面,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年齡應該大他一兩歲,看上去很樸實。就像眼前這條靜謐的大江一樣。
桑塔納上了江堤,郭小洲喊:“停,下去走走。”
剛下過雨,河堤上有些泥濘,郭小洲踩着厚實的淤泥,眼睛四顧,河堤的對面就是武江的省級高新工業園區,目前是紅紅火火,地價火箭般上竄,入眼全是高聳的腳手架和穿梭不停的大貨車。
而他所在的陳塔,卻毫無生機,滿眼都是荒山野地。
陳塔的農業之所以一直搞不上去,是這裡的土地貧瘠,不適合種植水稻和大麥,地下又沒有礦產資源,一無是處。
據他所知,對面的高新園區周圍的鄉鎮房價已經上漲到八千一平,而且還在持續上升。
一河之隔的陳塔鎮,一棟上下兩層的磚瓦房售價兩萬都無人問津。
他忽然心中一動,把趙大奎招來,“縣裡有沒有考慮在這裡架一座大橋?”
趙大奎憨厚地笑着說:“十幾年前聽說市裡來勘察過,但中央沒有批准,後來縣裡也動過架橋的腦筋,好像還是沒成功。”
“哦……”郭小洲俯瞰江面,情緒陡然激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