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酷暑褪去,初秋的寒意席捲大地。
深沉的夜幕裡,武江火車站廣場上下起微微細雨,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羣一如淅瀝瀝的小雨般蕭瑟,霓虹燈把夜空映更深更朦朧。
出站口站着十來個人,舉着雨傘,高喊着一個個朋友親人的名字。
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在出站口吸引了幾乎全部目光。
甘子怡擡眼望了望被雨絲矇住的站名,沒有隨着狼狽的旅人們朝避雨的崗亭和候車室跑去,而是淡然自若地踏進雨霧,朝着長途汽車候車點的吆喝方向靜靜的走去。
她就這麼安靜的走着。彷彿置身於這個世界之外,無視細雨打溼她的髮絲,時不時的擡頭凝視遙遠的夜空,那不羈的風采和莫名氣度,導致幾個打着雨傘打算上前搭訕的男人望而卻步。
“順山的車馬上開了,最後一班車,誰去順山,先生您去順山嗎?”
“紅河的,紅河清遠麻嘴的……”
“小姐,你去哪兒?”
“青山的,青山的,魯西秦南黃港的,最後五分鐘,馬上開車……”
聽到黃港兩字,甘子怡加快步伐走向這輛破舊的長途班車。
一個撐着雨傘站在車門前的中年婦女立刻迎看上來,殷勤地幫甘子怡打雨傘,“小姐去青山嗎?”
甘子怡問,“黃港去嗎?”
“去,當然去,要路過黃港的,快上車,沒幾個座位了。”
甘子怡低頭上了車,上車後發現車上的座位滿員,她站在走廊裡,回頭看着售票員。
售票員彎腰從座位下拿出幾個小板凳,“坐這裡還舒服些……”
見甘子怡有些猶豫,她連忙說:“這是最後一班車了,你再不走,就只能等明天早上的車了,你想想,還要在旅店住一晚,浪費錢不說,還耽誤了時間……”
甘子怡笑了笑,剛要坐下,車外響起一道氣喘吁吁的聲音,“是去秦南的車嗎?”
售票員連忙下車,“是啊是啊,快上來……哎呀!你怎麼帶這麼多行李啊?我們車下的行李箱已經放滿了,怎麼辦……”
“能不能就放在車上……”
售票員猶豫半晌,“好吧,我幫你擡上來……”
只見售票員和一名頭髮溼透的年輕女孩子擡着一個大箱子上了車,順手放在車門後的走廊上。
緊接着又擡了一個大箱子上來,兩箱子疊在一起,車廂中的視線頓時一暗。
坐在車廂前端的旅客不樂意了,“喂,售票員,能不能別放在這裡,我們動都不能動啊。”
還有人抗議道:“這多不安全啊!”
售票員說,“出門在外,大家相互諒解。沒問題的!”
年輕女孩子擡起頭,滿含歉意對幾名旅客說,“對不起了!”
車外的霓虹燈掠過她的側臉,大家終於看清楚她的模樣,長得挺清秀的一個年輕姑娘,穿着普普通通的綠色格子襯衣,牛仔褲,身材偏瘦,幾縷微溼的髮髻凌亂地糾結在她的額前,即使在夜光的閃爍下,也可以看到她的膚色微黑,像是經過常年日曬的樣子,偶爾穿越的霓虹光撫摸着她的側面,還能看到張清澈的面孔覆蓋着一層淡淡的憂愁和疲憊。
“好了,快開車啦!人都滿了。”有旅客不滿地抗議道。
“馬上,馬上……”售票員拿出一個小板凳遞給年輕女孩,“先買票,去秦南二十三元,你的貨物要買貨票,算兩個人,一共六十九元。”
“啊……這也要買票……”年輕的女孩子有些不知所措,聲音乾澀道:“能不能便宜點,我身上錢不夠。”說着她在挎包裡掏出一大把散錢,默默數着。
“一分錢都不能少,我們有規定啊!這錢又不是我私人賺的……”售票員語氣堅定道。這樣的話她每天要說上百遍,已經麻木了。
年輕女孩子數着數着,語氣低沉道:“我身上的錢全部在這裡了,四十三塊八毛……”
售票員不耐煩道:“那怎麼行?要不你趕快下車,我們不能因爲你一個人耽擱大家的時間。”
年輕女孩子央求道:“能不能通融一次,我真沒……”
售票員語氣冷漠道:“你是做生意的吧,有錢進這麼多貨,卻沒錢坐車,你做生意也太摳了吧。”
“不……我不是做生意的,這是兩箱子圖書,是我去鄰省給學校的孩子們……”
售票員根本不想聽她編瞎話,大步走到車門前,手指車外,“請下車,沒時間陪你磨蹭。”
車上的一羣旅客也煩躁地起鬨,“不搭車就下去,別浪費我們的時間……”
“趕緊下。我們都趕時間呢……”
年輕女孩子默默從板凳上站起來,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去摟抱大箱子,忽然,一道修長的身影在她背後站了起來,伸手按住年輕女孩子冰涼的手輕聲道:“你不用下車,你的車費我幫你出了。”
年輕女孩子有些迷惘,有些吃驚,有些不敢置信。這年頭,誰遇到好事了,首先懷疑是不是什麼陷阱。
甘子怡擡眸看着車門處的售票員,“可以開車了,她的車費我出。”
“哦……好!好,老許,開車。”售票員利落地伸出手。“買票。”
“我去黃港縣城。”甘子怡遞過一張百元鈔票。
售票員仔細摸捏着並高舉在燈光下細看半晌,“她去秦南加兩張貨票六十九元,你去黃港二十八元,六十九加二十八……一共是九十七元,找你三元。”
年輕女孩子看着甘子怡,囁囁想說什麼,最終她頹然坐在板凳上,低頭捏着一把零錢……
隨着汽車的發動,車廂裡溼悶的空氣稍微好轉。
甘子怡拿出手機和耳麥,微閉着眼睛,身體隨着汽車的顛簸而微微晃動。
一個小時後,隨着不斷有旅客下車,車廂開始空曠起來。
甘子怡和年輕女孩坐在同一個雙人座位上,年輕女孩子鼓起勇氣,伸出捏了一小時零錢的手,“謝謝好心的您!我先還你四十元,還有二十九元,請您留下地址和姓名,我下月還您……”
說着,她從挎包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和鋼筆。
甘子怡笑着推開她的錢和筆記本,“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這錢你留着吧,到了秦南,你還得叫車託運這兩箱子書……”
年輕女孩子嘴脣動了幾動,低頭說,“我替孩子們謝謝您!”但她仍然堅持道:“還是請您留下收款地址和姓名,我日後一定還您。”
甘子怡轉移話題問,“你是學校的老師?”
年輕女孩子輕嗯一聲,“秦南縣孫家屯子石頭溝小學。”
“孫家屯子,距離郭家屯遠嗎?”甘子怡好奇的問。
“您也知道郭家屯子啊?孫家屯就在郭家屯後山,距離不到六里路,不過都是山路……”
甘子怡若有所思道:“你這是替學校出差還是?”
年輕女孩子沉默半晌,看了一眼兩箱子書,低聲道:“這批書籍是一羣志願者捐獻出來的,我去領回來。”
見甘子怡不解,她補充道:“我是志願支教者,學校很窮,再說,孫家屯不通物流,我只能自己去取書……”
“你支教了多長時間?”甘子怡坐直了身體。
“本來是短期支教,就一個暑假,但是孩子們沒有老師,我不忍心就這麼丟下他們。”
雖然年輕女孩子的聲音很平靜,但甘子怡彷彿看到了她的眼淚,她伸手從雙肩包裡掏出一盒溼紙巾,拿出一張,默默替女孩子擦拭臉上不知是汗漬還是雨漬的印跡。
女孩子有些錯愕的微微撇了撇臉,伸手接過溼紙巾,“謝謝,我自己來。”
“你們很偉大!”甘子怡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令女孩子臉上一片羞澀,“我不算什麼的,有同學在西部志願支教六七年,還有終生紮根在大山深處小學的,他們纔是真正偉大的人。”
甘子怡輕聲道:“給我說說你們小學。”
年輕女孩子擡起頭,眼眸裡掠過一抹溫暖的光亮,“我是今年的應屆畢業生,報名參加了團中央教育部聯合發起的‘大學生志願服務西部計劃’。七月初我們有三名同學一起來到石頭溝小學,由於當地基礎設施差,交通閉塞,孫家屯與外界接觸少,醫藥衛生條件和師資力量非常落後。”
“孫家屯子是典型的山區地貌,道路崎嶇,人口居住分散,離學校遠一點的學生上學需兩個多小時。據說以前這個學校曾經達到過三百學生,附近三四個村子的孩子都在石頭溝接受啓蒙教育,現在,五個年級的學生加起來二十八人,有三個老師,其中兩個是當地民辦教師……”
“你們一起來的兩名支教同伴呢?”甘子怡問。
年輕女孩默默低頭,“他們有事先離開了。”
無需多問,甘子怡知道這兩人沒能堅持下去,“你打算在石頭溝堅持多久?”
年輕女孩子擡起憂鬱的雙眼,“不知道,我盡全力堅持下去,直到無法堅持的那一天……”
甘子怡默然半晌,忽然說,“我去陪你!”
年輕女孩子震驚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着她不顯眼的名貴服裝,吞吞吐吐道:“……那兒太苦了,您……打算支教?還是……”
甘子怡聳肩道:“當然是支教,我覺得教小學生還是不會誤人子弟的。你覺得我能堅持多少天?”
年輕女孩子微微一笑,“我和孩子們歡迎您去看看。”
“你這話可有點欺負人啊!去看看,欺我吃不了苦?”甘子怡斷然說,“我今天晚上就陪你去,一會我陪你在秦南下車,順便幫你一起搬這兩個大箱子。”
“啊……您不去黃港了?”
甘子怡嫣然一笑,“我本打算去黃港給某個同志一個驚喜,看來計劃失敗,不管了,就去石頭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