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老爹和景老孃俱是一個愣怔,半晌不知該如何回話,待得回過神,復又跳起腳來,仍是那句車軲轆話:“你住在我兒子家,花他的錢,就等於花我們的錢……”
花小麥不欲在這個話題上跟他們纏攪,事實上,同他們也根本沒有道理可講,便只寬善地衝那兩老一笑,走到花二孃身旁,低聲試探着道:“二姐,那四吊錢……”
花二孃眼泡微腫,眼睛在她臉上只一溜,冷聲冷氣道:“錢是你掙回來的,你若想做主,我說不出一個不字。但你可得考慮清楚了,那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一邊說,一邊就將下午花小麥交給她的那四吊錢,掏出來,摔進花小麥手裡。
“二姐你放心,我是有數的。”花小麥拉了一下她的手,取出一吊錢,將剩下的又塞回她手中,不緊不慢回身行至景老爹和景老孃面前。
“大伯,大娘,這事也怨我。”她一派和氣地微微笑着道,“來了火刀村這麼久,我原就該早些上門去探望二位和奶奶纔是,只因膽子小,心裡怯得慌,又不知你們何時得空,就給耽擱了,還請你們別跟我這不曉事的計較。奶奶不是身子不大好嗎?這一吊錢雖不多,卻也可買些滋養的吃食給奶奶補身,大伯大娘千萬別跟我客氣,一定要收下才好,就算是我給兩位和奶奶陪個罪。”
想要錢?可以,但咱們首先得把這錢給定個性。她花小麥不是不懂規矩的人,頭回見面,讓他們小小地佔點便宜也不是不行,這一吊錢,就只當是她給景家三位長輩的見面禮,這幾人若是識相的,也該見好就收。否則下次,若還想故技重施,只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景老孃直覺花小麥的話有些不對勁,本想再逞逞威風,卻又被那金光閃閃的一吊錢晃了眼,怎麼都張不開嘴,手伸出來,又縮回去,如此三番,終究把心一橫,一把將錢奪了過去,口中小聲叨咕:“算你還有點眼力見兒……”
景泰和長出一口氣,感激地看了花小麥一眼,賠着笑小心翼翼道:“爹、娘,奶奶,我早說小妹是個特別懂事的姑娘,可是沒騙你們吧?咱都是一家人,如此吵吵鬧鬧的,叫外人聽見了,不是白給他們笑話?這……這好好的一桌飯菜也吃不得了,要不,我讓小妹和二孃再去做兩個菜,咱們……”
“吃什麼吃?”目的達到,景老爹和景老孃都恨不得腳下生風立刻離了這裡,當下便大手一揮,“誰敢吃你家的飯菜?我還怕有人心中憤恨,給我落毒呢!”
話音未落,已將景太婆扶了起來,一陣風似的旋了出去,不過眨眼,便出了院子,往村子南邊而去。
景泰和訕訕地跟出去送了一程,花二孃坐在一片狼藉中發了一會兒呆,甩手咚咚咚地回了東屋,砰一聲將門給關上了。花小麥待要去勸她兩句,卻被從外面回來的景泰和給叫住了。
“沒嚇着你吧小妹?”他嘴角雖是笑着,那張臉,卻怎麼看都帶了一股苦澀的意味,“自家人拌個兩句嘴,原是很正常的事,這沒什麼,你別害怕。你二姐如今在氣頭上,你去找她,反而引火燒身,她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覺,明天就全好了,啊?”
說着,便尋了笤帚來,將地上打碎的碗碟歸置到一處。
他那模樣看起來着實有幾分可憐,花小麥暗暗嘆了口氣,輕聲道:“姐夫,晚飯你們都沒怎麼吃,要不我再去做一點……”
“不用了,我剛纔就吃了不少,估計你二姐這會兒也吃不下什麼。”景泰和擡頭衝她笑笑,“你要是肚子還餓,就去給自個兒做個麪條吧。”
“那我來吧。”花小麥咬了咬嘴脣,走過去接過他手裡的笤帚。
“……也行。”景泰和沒再拒絕,依言點了點頭,“那……一會兒你早點歇,我去看看你二姐。”
言畢又是一笑,去到東屋門前,深呼吸一口氣,開門進了屋。
這天晚上,景家小院沒有再如往日那般,一入了夜,便響起迷醉的吟哦之聲,東屋裡悄聲無息,反倒令人覺得有些不慣。花小麥洗了臉腳,出來潑水的時候,就看見景泰和坐在院子門口。
寒風獵獵,他卻好像半點也感覺不到冷,坐在那兒擡頭望天,一動不動,像是入定了一樣,背影說不出地蕭瑟。
花小麥很想走上前去問個究竟,左思右想,始終覺得不妥,搖了搖頭返身回屋,輕輕關上了門。
景泰和說得沒錯,花二孃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隔天一大早便又恢復了元氣,站在院子裡精神頭十足地敞着喉嚨叫花小麥起牀,還揚言說她若再不快點,就要扯掉她的耳朵用鹽漬一漬下酒。花小麥往常會被她那大嗓門嚇得心肝顫上三顫,今日卻覺無比親切,一個翻爬起了身,笑呵呵地開門走了出來。
她好像,逐漸開始適應,並且喜歡上在花二孃身邊的生活了。
隔壁的潘太公剛入冬便醃了不少香腸,掛在院子裡經過一兩個月的晾曬,早就幹得透透的,收下來存放在乾燥的籮筐裡,就能吃到明年開春兒。老年人腿腳不利落,不敢爬高踩低,便喚了花小麥過去幫忙。
潘太婆眼睛不好,白日裡也是不常出門的,成天窩在房中。花小麥踩着凳子在院子裡收香腸,潘太公在旁邊看着,時不時伸手幫着扶一扶,冬日裡薄薄的太陽光灑在身上有些許暖意,老頭子眯了眯眼,賊兮兮地往院牆的方向一瞟,就仰頭小聲道:“麥子,昨兒個你家鬧騰甚麼呢?我在這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本來打算過去勸勸,又覺得不好……是你姐夫爹媽又上門來鬧了吧?”
花小麥抿嘴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咳,要我說啊,你二姐那兩個公婆,還真是不好對付!”潘太公就打了個唉聲,“哪有像他們那樣折騰小輩兒的?眼看着二孃和泰和日子纔好過點,就迫不及待地上門來討錢,也太不講情了!那泰和算是不錯了,即便是日子過得最窘困時,也照舊每個月往他們那邊送錢,這就不錯了,他們還想怎麼着?”
頓了頓,他又接着道:“麥子我問你,你姐和她婆家那點糟心事,你知道多少?”
“二姐沒跟我說,我也不好問。”花小麥搖了一下頭,心道你是順風耳嗎?這麼大年紀了還能將隔壁發生什麼事聽得一清二楚,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老頭子沒什麼忌諱,任何話都敢說,立即便衝她招了招手,將喉嚨壓得更低:“你是不知道,你二姐在他們家,可是吃了苦的!泰和是獨子,他孃老子滿心裡只想着開枝散葉,成天催着你二姐生孩子。可也不知怎的,都成親一年了,那肚子始終沒個動靜,他孃老子可不就着急了?專找了個大夫來給二孃瞧,結果你猜怎麼着,那大夫說,你二姐身子先天就有些毛病,這輩子只怕都不能生!”
花小麥倏然睜大了眼。昨日景老孃說出那番話,她已隱隱有了些猜測,但此刻親耳從潘太公口中聽到,仍然覺得十分震驚。
“我二姐……身子一向挺好的,也壯實,怎麼會呢?”她緊緊鎖了眉,輕聲道。
“我也是這麼說啊!”潘太公一拍大腿,“咱火刀村能有什麼好大夫,保不齊就是個庸醫!但你二姐的公婆可不這麼想,人家將生孩子當成天大的事,一聽說二孃不能生,立刻就讓泰和休了她,要把她趕出家門!幸虧泰和是個重情的,無論他孃老子怎麼逼,始終就是不依,仍然對二孃百般疼愛的,爲了跟他爹孃對抗,最終還領着二孃搬了出來。你二姐能有泰和這麼個丈夫,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花小麥默然點了點頭。
怪不得花二孃一見到景老爹和景老孃,就是那樣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這事換了誰,也不可能再笑臉相迎!她無暇顧及那二人是否太過絕情,她只是想不通:花二孃那玲瓏有致的身段,怎麼也不像是……不能生的呀!
這個年代醫療水平低下,這事未必就能做得準吧?
正想着,牆頭上忽然就傳來了花二孃的聲音:“花小麥!”
花小麥和潘太公同時打了個寒噤,連忙擡起頭,就見花二孃趴在牆頭上,似笑非笑地正朝這邊張望。
潘太公忙扯出一臉笑容來,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道:“喲,二孃啊,我們就隨便聊聊,隨便聊聊……”
花二孃很不走心地衝他笑了一下,轉而望向花小麥:“關家妹子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