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當鹿常接到面試通知的時候，他的詫異遠遠大過於驚喜。他投這家公司的這個崗位，只是碰一碰運氣，他甚至都沒怎麼看招聘要求，他現在還沒下定決心離開工作的廣告公司，算是試一試水。這是一家教育科技公司，招的崗位是國學老師。鹿常如果認真仔細地看過崗位要求，並且做出慎重考慮的話，或許就不會投出這份簡歷了。
鹿常心想，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那些他投遞的覺得更爲適合也能勝任的崗位，無一不石沉大海了無音訊；而碰運氣隨手投的這個，卻很快收到了積極的迴應。鹿常覺得自己應該慎重對待這件事情。收到面試通知後，他仔細地考量了一下自己的優缺點。誠然，“國學老師”這樣的職位頭銜確實有點“大“，並且對鹿常這樣一個剛畢業的學生來說，他顯然選擇了一頂比自己的腦袋大得多的帽子。但仔細看過崗位要求後，鹿常也確立了幾分自信。這是一個給小學生講授傳統文化國學課的教師職位，包括一些古詩詞，《論語》篇章，《弟子規》等等。以鹿常的理解，那更像是一個帶着孩子一起讀書的領讀人的角色。鹿常想，自己雖然不是師範類專業畢業，更沒有教師資格證，但學的是中文專業，還算對口，並且教授小學生一些國學類知識，自己應該還是可以勝任的；更何況鹿常平時也愛讀書，傳統文化方面的書籍讀的也不少，教小學生這方面的一些知識應該不算誤人子弟。
面試約在下午三點，鹿常搜索了一下，到那邊去大概需要一小時左右。他想自己當然是去早一點比較好，去面試怎麼能讓用人單位等自己呢？第二天，他吃過午飯，收拾收拾就出發了。頭天晚上，他可以說做了比較充分的準備工作。他想，要是要求當場試講，他可以講一講古詩詞，講講李商隱的詩，王維的詩，他還仔細看了李商隱的《錦瑟》和王維的《使之塞上》兩首詩的鑑賞解析；如果有筆試的話，他搜索下載了本省近幾年來的中考語文模擬試卷，刷完題後一看成績還可以，畢竟他以前上學的時候，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語文成績了。
在公交車站，人寥寥無幾，這是一個較偏僻的站臺。站在鹿常前面的，是一箇中年人。他們等車等了半天，公交車才姍姍來遲。鹿常心想，幸虧走得比較早，要不然面試就要遲到了。
當車穩穩停下來後，前面的大叔準備上車，投硬幣時掏口袋用力過猛，將一大把硬幣帶了出來。一大把硬幣頓時叮叮噹噹撒了一地。鹿常不明白，爲什麼這位面相忠厚的大叔，會帶着這麼多硬幣出來坐公交車，幾塊錢不就夠了嗎？隨身帶着這麼多硬幣，這事本身也就夠令人費解的了。
但鹿常不想弄明白這些令人費解的謎，他覺得那一大把硬幣撒在地上的叮叮噹噹的聲音，實在是太好聽了！他很久沒有聽到這麼悅耳的聲音了，他覺得自己的耳朵被打開了。鹿常一直覺得，自己的耳朵只有在下雨天才是打開的，因爲他喜歡聽雨聲，各種各樣的雨聲。下雨天，看着窗外的落雨，聽着雨聲，如果手上再有一罐罐裝啤酒慢慢抿嘴喝着，那真是人生一大快事。現在，他覺得自己的耳朵終於不在下雨天也能打開了！曾經，他的耳朵是在雨中漂浮的島嶼，現在變成了被金屬撞擊聲砸開的洞穴。
鹿常看到，那些旋轉舞蹈的硬幣，其中有一些輕浮的硬幣，在那叮叮噹噹的聲音消失之後，還在不停地轉呀轉呀……他想，如果所有落地的硬幣，都在不停旋轉不肯躺下來，那情景一定讓人目瞪口呆。
公交車到站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估摸着大概要走二十分鐘。鹿常走路比一般人要快一些，十幾分鍾應該就差不多了。他看了看時間，應該趕得上。
這是一條貫通晴汀市南北的大道，鹿常雖然是個路盲，這條路還是認得的。事實上，鹿常今天面試的那家單位所在地，隔着馬路對面有一條路，順着這條路走一段，有一個小區，鹿常上學的時候曾和同學合租在那邊住過，合租是爲了一起搭夥做飯。鹿常本來沒有這樣的想法，可以說是受了那個同學的慫恿。其實房租費加買米買油買菜的錢，算下來也省不了什麼錢。但經不住那個同學很會說，三下兩下一說道，鹿常就答應了他。鹿常總是這樣，很難拒絕別人的請求。雖然他是一個性格很被動的人，平時也幾乎不去主動幫助別人，別人不提，以他的情商也很難想到出手幫忙；但一旦別人開口對他提出請求，他通常都不會拒絕。那個同學或許就是看準了這一點。
鹿常現在想起來，心想還真有意思，因爲那個同學恰恰是一個對國學傳統文化很感興趣的人，他在這方面的知識相比鹿常也要豐富得多，而且寫的一筆好字——真好，有力道，厚重大方，拙中藏巧。大學畢業後，他們只在另一個同學的婚禮上見過一次，此後再無音訊，一直也沒有聯繫。當時在婚宴酒席上，鹿常聽他說，他好像在老家縣裡的電視臺找到了一份工作，具體做什麼沒說。當時他身邊坐着他的女朋友，看起來很乖的樣子。鹿常納悶的是，這傢伙大學四年都沒談過戀愛，也沒聽說對哪個女同學感興趣，怎麼剛一畢業就談上了，而且還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鹿常一邊走一邊想，這傢伙在老家的電視臺裡也不知道做什麼，他會不會在自己的工作中販賣他的國學私貨呢？他記得當年這傢伙對什麼中醫養生、什麼陰陽調和之類的，都說得一套一套的——他令人反感的一點，也就是這個，絮叨，話太多太密。
鹿常一路這樣不着邊際地想着，一路走到了面試地點，在填過了一份簡歷之後，他被帶到了一個似乎可以說是“雕樑畫棟”的地方。說雕樑畫棟顯然不那麼準確，但鹿常一時間找不出更好的詞，來描述他現在身處其中的這塊空間。顯然，這種雕樑畫棟，談不上富麗堂皇，也談不上古色古香、古樸典雅什麼的，以鹿常短暫時間內的直覺感受，就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就是差不多那種要把“文化”兩個字寫在額頭上，來昭示自己身份與品味的感覺。並且古怪的是，鹿常在這空間建築中看到的，分明有一種洋味，或者說又土又洋，中西合璧——中西合璧，就可以召喚神龍，請救世主登場了。
果然，坐到鹿常對面的面試人員，也就是這家公司的老總，對可憐的鹿常拋出了一個不容置疑的問題：佛是什麼？
鹿常腦瓜子登時一片空白，嗡嗡作響，他調動起所有的腦細胞，來搜索腦中所有有關佛的東西，但一無所獲。鹿常覺得自己蠢到家了，因爲他並非對佛一無所知，其實他本可以侃侃而談的，他好歹也讀過好幾本佛經。但他現在卻無可置疑地陷在失語狀態。他覺得自己蠢，蠢相莊嚴。他覺得對方更蠢，他怎麼就明目張膽地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呢？鹿常在這定格的時間中，慢慢將思緒回溯，一步一步檢索自己和對方的一句句言語交鋒。
鹿常回想起，這位老總，一開始就開門見山地告訴鹿常，他們公司國學老師已經招滿了，現在還有一些崗位，類似於合夥人之類的。聽他的描述，鹿常悟出來，其實就是招生人員，要到各個學校去發傳單、蹲點招生，薪資待遇自然也就按人頭算，招一個學生算多少錢。
當對方問鹿常，對做這樣的合夥人感不感興趣時，鹿常不置可否，採取了迴避的態度。鹿常想，大概這次面試，就會在這種無效溝通中走向終點了。但並沒有，對方不等鹿常作答，又問起另一些問題，他問：既然你應聘的是國學老師，那麼國學方面的知識怎麼樣，對國學、傳統文化又有什麼樣的認識。鹿常感到奇怪，因爲既然國學老師崗位已經招滿了，而所謂合夥人崗位鹿常又沒有這方面的意向，那還有談下去的必要嗎？雖然這樣想，但鹿常還是認真地做了回答。
大概就是這樣，兩人的話題扯到了佛學上來了。對方除了提出那一個觸目驚心的問題，還說自己搞了一個抖音號，就是直播講佛學，開播還不到兩週吧，粉絲已經有兩萬多了。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走在回去的路上，鹿常仍然對沒能回答出那樣一個問題，耿耿於懷。當時，兩個人隔着一張擺滿茶具的桌子，鹿常被對方的問題震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間，他真想施法召喚起所有旋轉的硬幣，狠狠砸過去！砸在那位擁有兩萬粉絲的抖音博主臉上。
——怎麼能這樣輕浮？!好長一段時間，鹿常整個人仍然陷在這種極度的震驚之中，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