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汀市的一天,從郊區的一座廢棄的工廠開始。從廠門口大鐵門往裡望去,高高的圍牆環抱的廠區內荒草遍地,憤怒生長。門口值班室內,拿着低保的老保安還在昏睡——現在還早,太陽還沒出來,昨晚巡視廠區用的手電筒還在插着充電。廠區地下水管道似乎壞了,到處都有水慢慢滲出來……
這裡曾是一座國營大廠,成千上萬的人在這裡出入,後來倒閉了。據說廠領導要把地皮和設備都賣了中飽私囊,工人得到消息後鬧了起來,結果不了了之,就一直這樣擱置下來。倉庫裡堆放着棄置不用的雜物,車間裡是身軀龐大的老舊生鏽的被淘汰的機器——惰性客體。
這時候這個城市的清潔工,魚弓長,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正對着自己面前的惰性客體——銀行大樓出神。他現在還會懷念他的拳擊手生涯嗎?有時候還是會想起來。“回收站搏擊俱樂部”的賽事一直在進行,魚弓長並沒有看到自己預見的失控的狀況,那麼他後悔退出嗎?沒有,他沒有一絲後悔,在得知是“特赦集團”在操縱這場搏擊運動的時候他就決定退出了。他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道這個集團是什麼貨色,幾十年來無惡不作,所插手的事務越來越多,擭取了各路資源,已經變成了一個國際資本大財團,一個龐大的惰性的邪惡帝國。像他這樣的小人物,無法與這樣的邪惡帝國對抗,但至少可以選擇不合作,不爲它服務賣命,也儘量不購買它們的產品,爲它貢獻經濟收入——但魚弓長即使不懂得什麼政治經濟學,也知道這是很難辦到的,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特赦集團的觸手已經深入滲透到各行各業,誰又能摘得清自保清白?
離魚弓長四條街遠的一個橋洞下面,乞丐大黃還在酣睡。大黃年紀也不小了,有30左右了。這樣的年紀,又不是七老八十,幹什麼不好,非要去做乞丐呢?平時來來往往將嫌惡的目光掃在大黃身上的人不明白,就是啥也不懂,啥也不會,還有膀子力氣,做苦力掙飯吃也活得下去啊。路人不解,大黃自己有時候也困惑。他想起他看過的一個電影裡的一句臺詞:我的人生到底哪一步走錯了呢?曾經大黃也是有夢想的,他的夢想就是成爲像舊社會地主老財那樣的人上人,剝削階級,他覺得自己的肉體太沉重,只有做剝削階級,他才能將身心放鬆,不然他的身心將無處安放,活成行屍走肉。
當大黃正做着被兩個嬌俏丫鬟攙扶着,去花園賞花的財主夢時,鹿常已經被鬧鈴聲驚醒了,這已經是第五個鬧鈴了。鹿常爲自己設置了五個鬧鈴,他覺得一個鬧鈴叫不醒像他這樣在夢裡裝睡的人。五個鬧鈴,每個相隔五分鐘,也就是說,鹿常如果要在七點半起牀,從七點鐘起,就要有鬧鈴開始叫他。當然,很多時候他是醒了賴牀不想起來。五個鬧鈴,一次接一次敲擊着鹿常的神經,將他從一層又一層的套層夢境中喚醒——這讓鹿常想起策蘭的那句詩:七顆心臟更深了,手在敲擊着大門。
在睡意昏沉,昨夜的夢殘留的氣霧還未完全消散時,鹿常掙扎着起牀穿衣,刷牙洗臉。爲了省力氣,鹿常刷牙的時候,經常手不動彈,頭來回擺動。每次刷完牙後,他都要比之前清醒個六七倍。他感覺:他的一天,和這個城市的一天,共同開始了。
每次戴上口罩,鹿常都感覺是要去參加一場秘密行動。他想起他以前微博上關注的一個博主,他的簽名是:同志,你的狀態不適合參加這次行動。鹿常覺得自己的狀態從來就不適合參加任何行動,他永遠沒做好準備,那個確定的時刻永遠被延宕。他看着這些戴口罩的人羣,就像是一羣復仇天使,那被口罩遮住的半張臉,是一樣的半張臉。有一次坐在地鐵裡,他望着對面的女孩,突然生出一個要命令對方脫下口罩的念頭——他沒想到自己有這麼暴力。
他想起他剛上大學的那一年,好像是放寒假坐火車回家過年,滿車廂都是穿軍裝的人和學生,穿軍裝的可能也是軍校的學生,因爲看起來都非常年輕,大家都很青春、熱情、友好,雖素不相識但相互敬重。大家都用普通話交談,有許多好看的女孩子,有許多漂亮的圍巾,沒有人塗口紅,沒有人隨地吐痰。有人在車窗上哈氣寫寫畫畫,有人在泡方便麪、嗑瓜子、聊天、打牌、聽隨身聽,有人穿梭在車廂打打鬧鬧。鹿常的同鄉們都在另一節車廂,所以他沒有加入交談,只默默多看了幾眼長得好看的女學生。他推開一點車窗,看到外面霧非常大也非常冷,寒風颳進來冰冷刺骨,火車在不快不慢地行駛,大地漆黑一片,好像有人熄滅了所有的星辰。
鹿常現在回想起來,感覺那真是一個非現實的奇異的夜晚,他覺得自己要是寫回憶錄或自傳的話,在任何時候那一夜都是一個完美的結尾。人生如夢,不管是人生還是夢,都像是從一個巨大的胃裡面吐出來的。數年後,那個夜晚的那一片大霧,在鹿常的瞳孔上凝結成了一片帶血絲的蛛網。
等鹿常趕到公司時,不出所料,貓玲玲、狐經理以及其他同事早就到了,鹿常又是最後一個到。雖然沒遲到,但他每次都是這樣掐着點到,狐經理一直看不慣,早就不爽了。他一直等着抓鹿常的遲到,好“舊仇新恨”一併算,狠狠地整一整鹿常。但鹿常偏偏就不遲到,雖然他每次都是差個一分鐘、兩分鐘的,這讓狐經理恨得牙癢癢。狐經理就像是那個著名的故事中,等待房客的另一隻靴子落下來的房東,不整治整治鹿常讓他渾身不舒服。今天他終於忍不住了,即使鹿常沒遲到,也被他叫到辦公室一頓批,說工作要有提前量,上班也不能老是這樣掐着點報到,要提前一點,不要搞得這麼倉促、爭分奪秒的,影響工作質量也影響人的心情。
鹿常心想,是影響你的心情還是我的心情啊?但他一直默默垂頭聽着,一句也不分辯。這樣搞得狐經理也自覺沒趣,打發鹿常走了,他自己在辦公室來回踱步想計策。後來還真讓他想出來一個辦法,那就是除了公司的考勤之外,本部門也搞個簽到簿,這個還要詳細一點,上下班的時候都要簽到,要簽名還要寫具體時間,加班請假等也要在上面登記。此外,部門每月還調出一個人來查考勤查工作紀律,部門這些人輪流監督。老狐覺得這個辦法很好,一拍腦袋,心想這裡面裝的都是智慧啊,怎麼想出了這麼好的辦法!就這麼辦,現在就去開會宣佈,明天就施行!
等老狐在會上一宣佈,貓玲玲就明白這是針對鹿常的——其實每個人都明白。這樣大家反而怨恨起鹿常來!他們認爲要不是鹿常每次都掐着點到,老狐不會這麼做,鹿常這是把大夥都連累了。看着老狐難以掩飾的得意麪色,貓玲玲心想老狐的目的達到了,老狐不僅僅是要整鹿常,他還要大家都怨恨鹿常。這時候貓玲玲反而有些同情鹿常了,她偷着瞄了一眼鹿常,看到他面沉似水,看起來沒有任何觸動,形如槁木。
下班的點到了,鹿常默默收拾好揹包走人,貓玲玲緊接着也簽退跟了出來。她想找鹿常聊聊,安慰安慰他,叫他別太把老狐的苛刻放在心上,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但鹿常走得太快了,她緊趕慢趕趕不上,只好在後面把鹿常叫住。但叫住後,當鹿常問她什麼事,她這些話好像又都忘了,或者有一兩句記得也難以說出口,就只好沒話找話地抱怨說你走那麼快乾嘛,你回家難道還要打卡嗎?——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觸着鹿常的痛處了。
當貓玲玲還在自責自己有口無心、口不擇言時,鹿常已經轉過身大踏步往前走了。他知道貓玲玲想說什麼,也不會怪她的唐突言語,但他其實比貓玲玲更不會表達,或者說更懶得表達,他覺得心裡知會了心領了就夠了。對,他就是太懶,懶得感覺,懶得思考,懶得體會……更不要說組織語言去說話,以及思前想後琢磨怎麼去做事了。他現在羨慕AI人工智能機器人,他認爲在這個時代,AI機器人才是真朋克,機械“思考”,即時應對,不裝,不廉價,不驕矜自滿,無所謂媚不媚俗,真是吾輩偶像。
當鹿常吃過飯回到家,洗洗刷刷後一身沐浴露的香氣,躺上牀打開手機遊戲的時候,晴汀電臺廣播鼠萊寶和兔拉拉的節目也準時開始了,今天他們請來的是晴汀大學的朱教授,請他來談談社會上形形色色的歧視這個問題。
“平等不應當成爲我們的目標,而應當成爲我們的出發點,成爲我們當下着手去做的事情的出發點”,節目最後,當著名主持人鼠萊寶的聲音迴響在晴汀市上空的時候,躺在牀上的鹿常已經有點昏昏欲睡了,他想這一天過得真累啊!今晚還不能忘了將鬧鐘調早一點,明天不知道狐經理又會出什麼幺蛾子,再這麼整他不想幹了,但他又能去哪又能幹啥呢?他現在想去做個保安,最好是那種廢棄工廠的保安,等於是看空房、看倉庫的,他想其實那些房裡倉庫裡的東西放着讓人偷也許都沒人偷,他每天的工作只是守在門口值班室裡玩玩手機,夜裡打着手電筒假模假式地巡視一遍廠區,這活七老八十都能幹的了,何況是他這個大小夥子呢?
他漫無邊際地幻想着這樣的工作與生活,但漸漸地、漸漸地,他的想象好像哪裡出了問題,在他幻想的那座郊區的廢棄工廠,廠區地下水管道似乎壞了,到處都有水慢慢滲出來……鹿常想將這一幕從自己幻想未來的頭腦中屏蔽掉、摒棄掉,但無論如何就是屏蔽不了,摒棄不掉。那片水滲出的越來越多,那片廠區也快變成一片沼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