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一時陷入的沉默,羅慎遠就問“您說什麼?”
“還不是爲着林茂那廝——”林海如說,“我跟宜寧說了一下,她卻什麼都沒說,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林海如擡起頭,卻發現羅慎遠的表情很奇怪。說不得奇怪,只是映着燭火,俊挺的鼻樑到下巴的線條似乎都緊抿着。
但隨後他又伸手去端茶杯喝茶,說“宜寧的親事英國公早已有意,您可別過問他們府上的事。至於林茂,我看他性子太過隨意,着實不是個值得託付的良人。若是他一高興就去煉丹的、出家了,當道士了。您讓宜寧怎麼辦?”
林海如聽了他這話,想起當年林茂在揚州燒了半條街的鋪子,覺得他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她也不住地好奇“英國公府簪纓世家,我看魏凌倒也看重宜寧,他究竟相中了誰啊?”
羅慎遠擡頭看着母親“您不是要回去陪楠哥兒嗎?”
他這麼諱莫如深做什麼!
林海如有些惋惜,若是宜寧的長輩早已有了打算,那林茂豈不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了。
等林海如出去之後,羅慎遠坐下來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不語。
入夏之後天氣就炎熱起來,外頭又是蟬鳴又是蟋蟀的,襯得這露明堂裡格外的寂靜,夜風拂樹葉的聲音都能清晰可辯。黑黢黢的夜晚裡,他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帶他的是一個老嬤嬤。他住的偏房裡沒有燈油了,老嬤嬤摸着黑去給他取飯來,在門口摔了一跤,這摔一跤之後半邊身子發麻不好動彈,後來沒幾日就去了。
他一個孩子,沒人帶。被丫頭抱去羅老太太那裡,他望着羅老太太的屋子裡燈火通明,那個才一丁點大的粉團妹妹坐在羅老太太的懷裡,讓她一口口地喂着羊乳燉的粥。羅老太太沒說要不要見他,他站在槅扇外面,看着夜色覺得自己越發的孤寂。
養他的老嬤嬤也沒有了,好像沒有人要一樣。
就算如今父親看重他,徐渭看重他。實則誰是真的喜歡他呢?羅慎遠是再清楚不過的,羅成章想要個能支應門庭的庶長子,而清流派勢弱,徐渭需要像他一樣手段狠戾,做事沒有什麼底線的人。不然如何能與汪遠等人抗衡。
宜寧肯定不知道,她小的時候那般的纏着他。他心裡有多高興,雖然對她的親近顯得不耐煩,但是那種孤寂卻漸漸的被填滿。所以纔想緊緊地握着她,似乎除了她之外,他還是什麼都沒有的。
她要是嫁了人的話,那肯定就會一心一意的相夫教子,對自己的丈夫好,眼裡便沒有他這個哥哥了吧。
羅慎遠閉上了眼睛。
手緊緊地握着茶杯,一時間表情簡直是掩藏不住的冰冷。
幾個小丫頭在外頭嘰嘰喳喳地說話,宜寧聽着皺了皺眉,把幾個小丫頭叫進來。都還是總角的年紀,剛被買進府裡,還沒怎麼學規矩。聽聞是小姐叫她們進來,一個挨一個地垂着腦袋。
宜寧訓斥了她們幾句才讓出去,她自己喝着湯,聽到珍珠笑着說“小姐,我看那位林家表哥爲人倒是隨意得很。”
羅宜寧道“他這個人離經叛道的,倒未必有什麼深意,不過惹得別人煩惱是他最擅長的。”
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爲林青天的舉動而多想,否則難免被他氣死。
羅宜寧不再想林茂的事了,她讓松枝給她拿了紙筆來,準備給魏凌寫封信。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宣府怎麼樣了,行軍打仗最是辛苦了,走到哪裡都是風餐露宿的。何況魏凌身爲統帥,要揹負的壓力更重。
與邊關往來的信都是要驛站檢查了才能送出去的,宜寧也沒有多寫自己的事,只問他近況如何了。聽到有腳步聲走進來,宜寧說道“珍珠,你來得正是時候,把桌上的信封遞給我。”
一隻手伸到她面前,信封躺在他手心裡。
宜寧看到這手卻驚訝地擡起頭,看到站在她面前的是羅慎遠。她接過信封,邊疊信紙邊說“三哥,你來找我怎麼也不通傳一聲?”
“免得打擾了你。”羅慎遠幾步上前,坐到了她對面。
宜寧擡頭看到他眉眼之間似乎有冷色,俊挺的五官在夜色中越發的深邃。他即便不怎麼說話,坐在那裡也有幾分氣勢,宜寧突然有幾分羨慕自己未來的嫂嫂,三哥的確是個非常出色的人物。
羅宜寧把信交給他“那裡來得正好,信幫我送出去吧。”她出門讓丫頭給羅慎遠上茶,回來的時候看到羅慎遠拿了她放在小几旁邊的棋盅,“許久未和你下棋了,來下兩局吧,看看你這兩年棋藝長進沒有。”
羅宜寧其實已經有點困了,不過看他一副沒什麼睏意的樣子,她還是拿過了黑子棋盅。邊走棋邊問“你手裡的案子如何了?我聽說你們抓去的那人已經死了。”想到那人的慘狀,再看到三哥修長握着棋子的手,輕輕放下的棋子,宜寧還是一怔。
這個人不僅是她的三哥,而且是羅慎遠。絕對的無情冷酷,她也是從那時候才深刻的意識到。心裡所知和親眼所見是絕對不同的。
羅慎遠答道“後日便可結案了。”
宜寧聽了還有些疑惑,不是說棘手得很嗎。卻沒聽他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而問“我聽母親說,林茂今日派人給你送了許多花盆?”
宜寧聽了只是笑“茂表哥行事詭異,管他做什麼呢!”
他擡起頭,就看到宜寧靠着迎枕,她的笑容在昏暗的燭火裡顯得有幾分懶洋洋的,未綰的長髮柔順地垂在胸前,總顯得比平日更不一樣些。宜寧則越發的困了,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放棋子,跟他說,“你身邊沒有個人實在不好……府裡管的也亂七糟的。”
羅慎遠把玩着棋子沉默,等擡起頭的時候才發現這小丫頭說着說着自己就睡着了。
她該有多困啊!
平日又懶得動彈,也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了。
手裡的棋子輕輕地落在棋盤上,啪地一聲輕響。那就是一步死棋,只是無人去細究棋局了。
羅慎遠站起身慢慢走到她身邊,俯身看着她的臉。幾縷髮絲貼着臉頰,她睡着的時候看起來還有些稚氣。紅潤的嘴脣,細微的呼吸絲絲縷縷的,好像帶着某種莫名的甜香,只是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的。
這時候她已經睡着了,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伸出手略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臉微擡起了些,撥開了她臉頰上的幾縷髮絲。
她長得越發好看了,什麼清秀,這明明就是帶着豔色的。羅慎遠其實很清楚對男人來說這意味着什麼。若是沒有人護着,這太招惹禍事了。
平日的時候不敢離她太近了,現在他伸出手緩緩地摸着她的臉頰,隨後他低垂下了頭。
睡夢中,宜寧感覺到眉心微微一熱。
觸感有些麻酥酥的。
林海如好不容易把楠哥兒哄睡着了,準備來找宜寧說會兒話的,打探那個英國公爲她選的夫婿。丫頭扶着她的手站在廡廊下,周圍都是黑暗,書房裡透出斜斜的燭光。林海如從側邊看進簾子裡,她看到羅慎遠握着宜寧的臉,宜寧可能是睡着了,臉毫無防備地癱靠在他手掌上。
兩人隔得非常近。
她正覺得這姿勢有點奇怪,兩人怎麼這麼晚了還在獨處。隨後就看到羅慎遠低下了頭,然後燭火的影子跳動了一下。
她震驚地睜大了眼,手不覺緊緊地掐住了瑞香的手腕。羅慎遠……他這是在幹什麼!
他大宜寧七歲,宜寧可是他從小看大的妹妹!而且他已經要說孫家的親事了,馬上就要和孫從婉定親了,他怎麼對宜寧有這個心思!難怪她怎麼問,羅慎遠都不鬆口,難怪她剛纔跟羅慎遠說起林茂的事,他的態度顯得這麼奇怪。
瑞香被掐得生疼卻半點聲音都不敢出。
這黑夜裡彷彿什麼都沒有遮攔了,那些隱秘的事呈現出來,讓林海如喘不過氣來。
她飛快地轉過身,瑞香連忙跟着她出了院門,守在門口的婆子見她匆匆地出來了,有些奇怪“太太,您怎麼了,怎的走得這麼急?”
林海如一句話也不說,等回了屋子裡之後,瑞香立刻給她倒了茶。
屋子裡楠哥兒還躺在羅漢牀上睡覺,小手小腳攤開,細嫩的臉靠着錦被,孩子睡得很熟。
自從生了楠哥兒之後,林海如便也有了爲母則剛的念頭,她看到熟睡的兒子終於是冷靜下來。給孩子試了試後背沒有發汗,她就怔怔地坐在牀上,然後咬牙說道“你去傳話,叫三少爺到我這裡來一趟!”
羅慎遠出院門的時候,婆子跟他說二太太曾經來過,且叫了丫頭過來請他去一趟。
他聽了面無表情地點頭,然後朝林海如的院子走去了。
林海如在正堂裡等他,屏退了下人,看到他來之後走到他面前,冷冷地問“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您看到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羅慎遠淡淡地說,“就像您看到的那樣。”
林海如覺得自己做了這一生最大膽的舉動,她聽了血氣上涌,然後就舉起手控制不住打了他一個巴掌。這個巴掌非常響亮,羅慎遠被打得立刻偏過頭。她打了之後不知道是因爲懼怕還是激動,渾身發抖。“你……那孫家小姐怎麼辦,她等了你多少年!宜寧怎麼辦,你究竟在想什麼!”
羅慎遠緩緩地抹了抹嘴角,其實已經很少有人敢打他了。但他也不會對林海如還手,他擡頭說“孫家會退親的。”
林海如怔怔地看着他。
羅慎遠則繼續道“知道了我做的那些事,孫家總會退親的。這巴掌我受了,您自便吧。也不用再跟我提孫家的事了。”
他說完就走出了正堂,黑夜裡他的高大的身影漸漸地隱沒,林海如卻對這個記在她名下的長子有了新的估量。
她癱坐在了太師椅上。
宜寧第二天起來聽說昨夜林海如和三哥有過沖突,但是不知道究竟是爲什麼衝突。珍珠只告訴她“……從您這兒出去之後便衝突了,您昨晚又睡着了,怕也不知道。”
她有些疑惑。她瞭解林海如,她是絕對不會跟三哥發生什麼衝突的。
羅宜寧洗漱好去找林海如的時候,乳母正在給楠哥兒餵奶,楠哥兒的小嘴一鼓一鼓的吃得正香。
林海如沒睡好,打着哈欠跟她說“一會兒孫夫人要過來,還有幾個住在附近的太太,早早地遞了帖子祝咱們喬遷之喜。”絕口不提昨晚的事,還把宜寧推到她的妝臺前,給她看自己收羅的一些首飾。
女子在這上面總有說不完的話,到了太陽升高的時候,孫夫人的馬車就過來了。林海如來的時候向周圍的鄰居都送了帖的,今日還有好幾家的太太一起來。
羅宜寧這是第一次看到孫夫人,孫夫人相比孫從婉待人要更疏遠一些。也就是得知她是英國公府小姐的時候,多看了她一眼,遲疑地道“我倒是聽說過,你頭先是被寄養在羅家的?”
她們這些清流派家的人,一向重視詩書,對於世家權貴看得輕。孫夫人對英國公府不瞭解。
林海如笑着說“原是養在咱們老太太跟前的。”
孫夫人就點頭,拿了玉碟子裡的糕點在手上,倒也沒有吃,微笑着說“從婉身子不舒服,我是不要她來的。這孩子近日整日在家裡練字,我看倒是長進了不少。她那些個庶出的妹妹,都拿了她的字帖回去描紅。”
說到林海如不擅長的東西,林海如就只能僵硬地笑,或者按照宜寧教的,是時候點頭或反問一聲顯得有學問。等到了近晌午的時候戲臺子擺開,那邊又有人遞了拜帖上來“……隔壁九曲衚衕的謝夫人給您遞了帖,恭賀喬遷之喜。”
同坐的幾個太太便有些驚訝“謝大學士家的謝夫人?”
林海如還對京城的人事不瞭解,其中一個太太就告訴她“你不知道謝夫人?她可是先皇封的正二品誥命夫人,她的妹妹就是當今的皇后娘娘,家裡非常顯赫。她家的女兒便是名滿京城的才女謝蘊啊。”
林海如不知道謝夫人,宜寧卻是很清楚謝蘊的背景的。她不僅是謝大學士的孫女,姑母還是當今的皇后娘娘。她們家名門百年,底蘊很深。不然最後程琅也不會娶了謝蘊。這位謝夫人早年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
林海如叫人把她們請進來。宜寧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着緙絲富貴錦繡紋褙子,戴金累絲頭面的的婦人下了轎,隨後又下來一個女子,一雙丹鳳眸漂亮極了,可不正是謝家二小姐謝蘊。兩人被僕婦簇擁着走過來了。
謝夫人身居高位,不怒自威。別的太太跟她說話都拘謹,幸好林海如神經大條沒什麼感覺。
謝蘊看到羅宜寧則皺了皺眉。
嫡出和庶出總歸不一樣,何況宜寧又是抱養回來的。對別人來說是尊貴,對她來說只是個普通的出身。當然像她這般才情滿天下,能入眼的也沒有幾個。總歸是舊識,謝蘊才淡笑着向她點頭“宜寧妹妹,許久不見了。”
羅宜寧知道謝蘊這人一向高傲。她也起身回禮,笑了笑沒說話。
謝夫人和魏老太太還有些淵源,問了羅宜寧今日魏老太太的身子如何,宜寧說一切尚好。謝夫人才跟林海如閒談“……咱們以後便是鄰里了,往來也多,說話的地方多得是。今兒便與太太結個情了。”
說罷讓下人拿了禮過來,林海如這些場面是見慣了的,收了禮轉移話題“我看謝二小姐也及笄了,這般的才情,不知道該說哪家的親纔好?”
謝夫人看了自己女兒一眼,拉她坐到自己身邊。“好多提親的人家都讓她祖父拒了,上次帶她進宮去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說要幫着留意……她是咱們謝家的嬌嬌兒,可不能委屈了她。卻不知道她想找個什麼樣子的!”
謝蘊聽母親提起婚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抿了抿脣說“您還說呢,還不是您和姑母說笑我!”
宜寧在一旁說不上什麼話,她讓丫頭把糕點遞給她,她覺得少說話多吃東西總是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