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寧深吸氣,看着窗外的景色冷靜下來。
她知道羅慎遠是有兩面的,誰不是兩面的,人性都是複雜的。只是他一般在自己面前是兄長的那一面,這種無情一面讓人掌心顫慄發抖,有種不由自主的服從感。
但同時,她也被震撼了。羅慎遠是個情緒豐滿的人,他深邃如大海的情緒掩藏在平靜的表面之下。論怎麼波濤洶涌別人也不知道,也不會有人試圖去知道,只要他不說。前世他老師死後他不聞不問,言官的抨擊和他的無謂冷漠,也許也是如此呢。習慣了沉默而已。
宜寧讓婆子去找玳瑁過來問話。
玳瑁過來的時候看到羅宜寧在撥算盤珠子,小姐的算盤使得好,這把算盤是奇楠木,黑沉沉的,顯得她的手指有種別樣的象牙白。
玳瑁正在失神,不知道羅慎遠來質問了宜寧。兩個婆子壓她在小姐面前跪下的時候,她還是惶惶不知所措。
算盤珠子的聲音沉沉的,撥了兩下就停了。羅宜寧俯看着玳瑁,當初魏凌剛把玳瑁給她的時候,她就覺得玳瑁很漂亮,似乎那時候還對魏凌有些心思。長得漂亮的丫頭大多如此,覺得命不如所意,想要一些有的沒的東西。
“什麼時候的事。”宜寧問她。
玳瑁沒有回過神來:“小姐……”
“我問你,你想當姨娘是什麼時候的事?”羅宜寧收了算盤,淡淡地看着她。
玳瑁臉色嚇得發白,當姨娘……這帽子扣到頭上還了得!她連忙磕頭:“小姐,奴婢沒有!奴婢……奴婢是爲了小姐,所以才這般……”
“你爲了我?”宜寧冷笑道,“你想爬家主的牀,竟是爲了我?哪裡來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範媽媽說……小姐年幼,奴婢見小姐辛苦……奴婢就……姑爺那時候是在淨房裡更衣,奴婢只是去幫忙,沒得想做姨娘的心思啊!”玳瑁被羅宜寧嚇得說話語無倫次,說完又連忙磕頭。
“所以你就說,是我讓你去伺候的?”羅宜寧毫無所動地反問她。
玳瑁晶瑩的臉上滿是淚水:“奴婢沒說,是姑爺自己猜的……”
羅宜寧已不想多問,玳瑁哭哭啼啼的樣子她也不想多看了。沒做姨娘的心思?真騙她是個年幼無知的女孩呢。她讓樓媽媽進來:“把她帶下去洗把臉,明日送回英國公府去,跟父親說清楚情況。”
魏凌……魏凌若是知道了,她還能有好下場嗎!
玳瑁哭得越發可憐,扯着宜寧的裙角哀求。屋外伺候的丫頭都聽得到,皆垂首看着鞋面不敢說話。
樓媽媽強行把玳瑁帶了出去,範媽媽知道這也怪自己胡亂出主意闖下禍,到宜寧面前屈身道:“太太,這算來是奴婢的錯,沒得奴婢說起這事。玳瑁姑娘許還起不了這個心思。”
她是魏老太太指派給宜寧的,宜寧又怎麼會下她的面子,何況範媽媽本來也是爲了她好。她把範媽媽扶起來道:“她心早有這個念頭了,否則怎麼會別人一說就起,也不關嬤嬤的事。”
羅宜寧又靠着迎枕凝神片刻。她想去找羅慎遠,把玳瑁的事情解釋清楚。
範媽媽給她披了件兔毛邊的斗篷出了門。結果到了羅慎遠的書房,看守的小廝連忙拱手跟宜寧說:“方纔似乎是徐大人派人來報信,說是十萬火急的事。小的見羅大人斗篷都沒穿,就帶着林教頭等人出門了。”
他就這麼出門了?宜寧問小廝:“……他就沒有留下什麼話?”
小廝搖頭:“大人走得很急,管事來見他都沒見。”
走得這麼着急,那必定是發生了大事的。宜寧皺眉,想了想又問:“你可聽到是什麼事?”
小廝仔細回想,遲疑道:“小的只聽到說什麼貴陽府……周大人的。”
宜寧聽到這幾個字,只覺得渾身過了一道涼氣:“你沒聽錯,是貴陽府周大人?”
小廝又道:“該是的,周書羣周大人。”
宜寧回了內室,屋中玳瑁已不在,三個大丫頭剩下兩個。珍珠打了熱水來給她洗腳,宜寧閉上眼,她想起前世的事來。周書羣周大人,這個人並不起眼,但他卻是汪遠派和請流派相爭的□□。
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汪遠就追隨了他。當年皇上剛坐上皇位的時候,還有一些皇子黨的餘孽,其中有個和徐渭的關係特別好。也是有名的賢臣,汪遠看出皇上不想他活命,上諫賜死了此人。淪了天下人的罵名,但皇上卻更加的信任他。加之皇上重禮儀祭祀,汪遠寫得一手好青詞,皇上就越發的器重他。而且他不是武官,不會對皇位產生威脅,又聽話,這是多好的手下。
所以汪遠當上首輔之後,在朝堂風光無限。他這個人搞黨派陷害,討好上司是一手。治國江山社稷與他無關,只要不威脅到他的利益,韃靼打到京城底下估計眼皮都不眨。清流黨敢怒不敢言,徐渭是聰明人,他知道自己是幹不過汪遠的,所以也從來不跟他正面交鋒。就這麼隱忍數年,汪遠見他不惹事,也沒有理會他。朝堂雖然暗流涌動,但一直比較平靜。
只是民怨越積越深,徐渭是個心繫百姓的人,他很爲死去的老友悲痛。汪遠陷害忠良,賣官斂財這都忍了,只有到周書羣這件事的時候,他忍不下去了。
周書羣是原兵部侍郎,武官一般追隨陸嘉學,此人卻是武官中難得的清流黨。後來得罪了汪遠,被下放到貴陽宣慰司去做長官。貴陽那地的山民窮寇而兇悍,常做土匪流竄。周書羣是個好官,到那兒之後既當父母官又管治安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纔取得了山民的信任。山民跟着他墾荒修寨,也不做搶人勾當了。誰想這時候貴州布政使來了,說土匪該死,收這些山民六成的農稅,日常還有各種重稅。周書羣多次反對無用,布政使就是汪遠的人,汪遠要整他,說什麼都沒用。
山民憤怒了,靠勞動得來的糧食,叫這些魚肉鄉里的王八給搜刮得一乾二淨,他們成了兇匪。連周書羣也一併記恨了,這股巨大的土匪勢力佔據了貴陽,殺了很多普通百姓和官員。周書羣帶兵奮力反抗。汪遠那邊卻趁機給皇上上書,說這是貴陽宣慰使周書羣監管不力,又貪污成性,土匪未得治理反而越發嚴重了。應該把他押回京革職查辦。皇上見山民都能造反官府了,一怒賜死了周書羣,妻兒流放兩千裡。
周書羣還在帶兵奮力抵抗,保護城中百姓。脖子上就被套了枷鎖。他是憤慨而痛哭,跪在那片耗盡他心血的土地上久久回不過神。
立志做好官,卻什麼都做不成,反而還連累家中妻兒。他在貴陽自盡而死,送回京城的是屍首。
聞者傷心,聽着落淚!宜寧當年聽到這件事的時候,也憤慨了好久。更別說與周書□□好的徐渭,清流黨一干人。
如果真是周書羣這事出了的話,那處於憤怒,徐渭很快就要謀劃怎麼對付汪遠了。而羅慎遠,則將一步步踏上他的命軌,成爲首輔之尊。
宜寧褪下了手中的玉鐲放在小几上,緩緩吐了口氣。
宜寧猜得沒錯,徐渭和戶部侍郎、楊凌等人正聚在書房裡,剛拿到的是周書羣的訃告和遺書。
楊凌第一次看到談笑風生的老師拿着好友的舊物,手發抖目眥欲裂。“譙方上次給我寫信,還問我山地種什麼糧食好,向我討教寫駢體文……”現在看到的卻是他的遺書。
譙方是周書羣的字。楊凌安慰了老師幾句,徐渭卻冷靜不下來:“給我拿紙筆,我要上諫。忠良被害,妻兒遭殃。我不能坐視不管!”
幾人根本勸不住徐渭,楊凌也沒有辦法,慌亂之中回頭問伺候的人:“……羅大人可來了?”
“已經派人去請了,羅大人離得不遠,應該要到了。”伺候的人連忙答道。
正說到他,門簾就被小廝挑開了。一股寒風撲進來,羅慎遠隨着寒風走進屋內,有人給他上了茶。他在路上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經過,這時剛一坐下就道:“老師稍安勿躁,作亂土匪在貴陽殺了這麼多人,皇上正在氣頭上。您這時候去爲周大人上諫,只會被牽連。”
徐渭是被氣昏了頭,立刻道:“牽連也罷,我看不得他被如此冤枉!一條爛命,老朽我也是活夠了!”
羅慎遠知道徐渭是這個反應。他有點無奈,繼續說:“您要是被皇上賜一死,倒也輕鬆。天下也沒有清流黨了。等陸嘉學和汪遠把持超綱,他們想害誰害誰,以後民不聊生也沒人去心疼百姓了。您一死,我必然也不管了。”
徐渭聽了學生的話良久,突然老淚縱橫,哽咽起來。羅慎遠反倒鬆了口氣。徐渭是對老友的感情太深了。
他一看到信就知道不妙,周書羣的事雖然沒有挽回的餘地,但他一定要先過來勸住徐渭再說。看老師哭就知道是勸住了,跟下人說:“備洗臉水來。”
等洗完臉就該清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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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兩更過了,下人將冷茶重新換了熱茶。白瓷杯碟輕放在紫檀木上,陸嘉學側頭一看,他覺得汪遠這人或多或少有些毛病,他家用的茶具碗具全是薄胎的白瓷。
汪遠半百年紀,穿了件紫綢長褂,因皮膚蒼白,有些仙風道骨的感覺。
“貴陽的匪患,都護府是頂不住了。”汪遠撥了一下香爐裡的香,再蓋上香爐蓋。香霧嫋嫋飄起,書房內一片檀味。
汪遠跟陸嘉學相識也有十年了,他對陸嘉學其實很忌憚,因爲陸嘉學手裡有兵權。但同時他不防備陸嘉學,同樣是因爲陸嘉學手握兵權,反而對政權沒興趣。汪遠繼續說,“周書羣畏罪自殺,貴陽那裡沒有個領軍的人在。陸大人覺得,是從何處調兵爲好?”
陸嘉學冷哼一聲。
都護府再加宣慰司,都打不過一羣土匪,簡直就是幫混飯的。汪遠也是個和稀泥的能手,不該他管絕不管,現在想讓他出手收拾爛攤子?
汪遠老頭心黑又無情,把周書羣害成這樣,清流黨現在估計恨不得活生生咬死他。想到這裡他反而心情順暢了。端起汪遠家的白瓷茶杯喝了口:“雲南總兵、四川總兵發兵最快。四川總兵宋大人有過抗山匪的經驗,最好是他。”
陸嘉學都懶得派自己的得力干將過去,跟韃靼瓦刺比起來,山匪就是一幫烏合之衆。
陸嘉學在軍事上是天才,他說的大致是對的。看樣子他真不想管。汪遠笑了笑:“我看夜已深了,不如大人就留宿鄙府吧。管事,去給陸大人安排住處。”
“不必。”陸嘉學淡一擺手,又拒絕了汪遠的相送,從汪遠府上出來。汪遠府窮極奢侈,琉璃羊角宮燈,硃紅大柱照得格外明亮。陸嘉學看到就嫌棄,汪遠怎麼也是華蓋殿大學士,這什麼品位。他坐上了馬車,就有人進來跟他彙報:“大人,都安排好了。就是徐夫人讓我問您一句,只是提納妾,不是繼室吧?”
陸嘉學霍地睜開眼,冷笑道:“繼室,她也配得上?”
隨後加了句:“跟徐夫人說,只是叫她一提這事,別的不要多話。”
他摩挲着扳指,又緩緩閉上眼。
這次可就沒這麼好跑了,羅宜寧。這可是個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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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宜寧等到早上才見羅慎遠回來,步履沉穩,有些倦容。
宜寧也半夜沒睡好,拎了個圓肚茶壺走到他面前坐下:“三哥,你一夜未睡,應該困得很吧?先來喝點茶。”
羅慎遠看到紫砂茶壺上刻了只追自己尾巴玩耍的松獅犬,揉了揉眉心,嘴角一抽。昨夜太過憤怒了,掩蓋了理智的思考。但其實只要他事後稍一思考,就明白玳瑁是在說謊。
宜寧先喝了口茶,摩挲着杯上的雙魚紋浮起的脈絡。她解釋道:“昨天晚上,我的確沒有讓玳瑁去伺候你。我也不會這麼……”
羅慎遠俊朗的臉很好看,要是沒有發怒,這是非常斯文的臉。“我知道。”他打斷她的話,“昨天是我不太剋制。”
“還有你說的事……”宜寧擡頭看着他,思量了下該怎麼說,“阿琅提親的時候,其實我立刻就拒絕了。但是……我卻沒想過拒絕你。”宜寧的語氣很真摯,就算她現在還沒有很深沉的喜歡。但這裡面並非毫無區別的,只要有人娶她就會嫁,不是這樣的。
羅慎遠沉默很久,像是抓住了什麼充盈的東西,身體突然激動得有些緊繃。他卻讓自己的語氣很平靜:“好,我知道了。”
然後低頭喝茶。
羅宜寧見他沒什麼反應,心想他也真不給幾分薄面。就是這樣完了?她想了想,突然問他:“三哥,你說的那些林茂和程琅的事……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現在什麼都知道了,所以不要惹到我。”羅慎遠一笑,把杯裡的茶飲盡了。
其實宜寧真正想說的還是周書羣自盡的事,貴陽那邊的局勢,汪遠此人的複雜。甚至是兩黨派的鬥爭,羅慎遠日後的抉擇。這纔是她最爲關心的。
她說道:“對了,昨晚我去找你的時候你卻突然出門了,我聽小廝說是因爲周書羣周大人的事。”宜寧湊近一些問,“究竟是怎麼了?”
羅慎遠站起身,摸了摸她的頭:“不要多問,我先去休息,下午要進宮。”看來是不想跟她談,這種事說起來也沉重得很。宜寧看着他走進內室的背影,他突然又回過頭,“你想知道的話,等我從宮裡回來再說。”
宜寧心裡豁然雲開。她笑道:“那你去歇着吧!”
“嗯。”他的聲音依舊很鎮定。
她回過頭看他的冊子,結果剛一低頭,就聽到未來首輔絆到門檻的聲音。羅宜寧擡頭看,他卻已經整理好衣裳提步進去了。
羅宜寧其實昨晚也沒有睡好,但今天還有事做。撐着也要把昨晚的賬本對完。剛做到一半,林海如的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過來通傳了,珍珠挑簾讓她進來,她屈身跟宜寧說:“三太太,夫人讓您過去,說是給五小姐提親的人來了!”
這丫頭一口‘三太太趕快些,夫人讓您去看熱鬧’的興奮語氣。
給羅宜憐提親的人終於來了?難怪母親這麼有興致。
羅宜寧當然也好奇究竟是誰給羅宜憐提親。便讓珍珠把賬本給她包上,換了件真紫色寶瓶紋刻絲夾襖,梳整一番去了林海如那裡。
宜寧到了正房外,遠遠地看到抄手遊廊下,好些丫頭婆子垂手立着。穿的是一水兒的絲綢比甲襦裙,派頭還真的挺大的,應該是勳貴之家來的。
走過抄手遊廊,丫頭通傳了之後宜寧挑簾走進去,看到林海如坐在羅漢牀上,兩側丫頭婆子林立,想必是用來撐場子的。而與林海如對坐的是一位膚白的婦人,梳了墮馬髻,衣着華貴。寶綠色遍地金的通袖襖,整套赤金頭面。應該不怎麼年輕了,但是面容姣好。屋內竟然還有郭姨娘在。
林海如見宜寧來了,就拉她過去,笑眯眯地跟她說:“宜寧,這位是徐國公府的徐夫人。”
徐夫人是長輩,又是國公夫人,宜寧自然是要屈身問好的,徐夫人也受了。林海如隨之也介紹了她:“……這是我的兒媳魏氏。”
“那就是六小姐的嫂嫂了。”這位徐夫人笑道。她長得很和氣,就是一雙丹鳳妙目提溜地轉,很精明的樣子。
此行另有目的,徐夫人自然沒把心思放在宜寧身上,一照面就沒在乎她了。
她側過身,手上的翡翠玉鐲滑動,笑着跟林海如說話:“羅二太太,你們家六小姐是個貴人的命格,今兒就是福星照門!可是咱們陸都督說了,讓我上門來講,說有意納她爲妾。”
徐夫人覺得這簡直是撞大運,一個不受寵的庶女,竟然入了陸嘉學的眼。陸嘉學那是什麼人,沙場上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將領,權傾天下的都督。又沒得正室,這庶女以後豈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她的聲音特地放緩了些:“這可是寧遠侯府陸嘉學,多少女子趨之若鶩,也沒得見人家一面的。以後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家六小姐這是飛上枝頭了。羅二太太你好生考慮一番,也說給你們六小姐聽聽。”
徐夫人話是如此說,但也沒覺得羅家的人會腦子抽了想拒絕。
“陸嘉學……陸都督?”林海如差點被茶水嗆着。
陸嘉學的名字如雷貫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等天邊的大人物,平日搭都不搭邊,怎麼就看上羅宜憐了?
本來找羅宜寧過來是看熱鬧的,這下真的熱鬧了。
林海如側頭看羅宜寧,見她也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她手裡的茶杯一抖。幸好她回過神來,很快就穩住了。然後手卻有些發抖起來。
陸嘉學……他這是要做什麼!納羅宜憐爲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