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晌午,羅慎遠要同魏凌一起進宮面聖了。
陸嘉學從內間走出來,兵部侍郎等人都跟在他身後,衆星捧月的。他看到羅慎遠站在欄杆前,讀書人多羸弱,羅慎遠倒是挺強健的,體格與他相差不多。宜寧看到羅慎遠,就從他身邊走開,走到羅慎遠身邊去跟他說什麼。
明明就是北直隸人,宜寧卻長得如江南女子嬌小纖細。這是她母親的緣故,顧家就是從蘇州來的。她站在羅慎遠身邊,還不到他的肩高。羅慎遠雖然什麼都不做,但站在她身邊山般挺拔,就有種天然的保護者的感覺。
陸嘉學眼睛微眯。
雖然知道是她三哥,但兩人同居同住,以兄妹相稱。日久生情,兩人沒有血緣關係,要是有一天假戲真做了……
他朝羅慎遠走過去,笑着道:“羅大人下午要進京面聖,我也要和皇上談論邊疆之事。不如我們一同去?”
陸嘉學說過,只要她在羅慎遠身邊一天,他就不會放過羅慎遠。
羅宜寧忍了又忍說道:“你這是……”現在喊不得他陸嘉學,但他又想做什麼?
“不要說話。”羅慎遠按住她的肩膀輕聲打斷她,從善如流地道,“我與都督大人神交已久,自然求而不得。都督大人您先請。”
說罷伸手一虛請。
“羅大人客氣。我見羅大人不慌不忙,倒是從容。不知道這時候刑部審訊曾應坤得怎麼樣了。”陸嘉學想用心理戰術壓垮羅慎遠。畢竟誰在罵聲和通敵賣國的質疑下,都不太能坐得住。羅慎遠不僅坐得住還坐得穩,每天按時去衙門,別人在他轎子後面說什麼權當沒聽到。
隨後他發現羅慎遠頂級政客的素質不是說着玩的,羅慎遠的臉色絲毫不變:“嘴長在別人身上,羅某堵不住悠悠衆口。便做好自己分內之事足矣,否則一一計較過去,也不用做事了。”
陸嘉學覺得羅慎遠很危險。徐渭看人果然有眼光,這是一把鋒利的匕首,但又是刀槍不入的盾牌,他有成爲閣老甚至首輔的潛力。
如果是原來,陸嘉學很賞識他,若身邊皆是些蠢貨倒真是沒意思。現在這種時候他突然有了警惕心——一種可能被人取而代之的謹慎,畢竟江山代有才人出。
“羅大人說得有道理。”陸嘉學留下句,又看着宜寧道,“你好生想想我的話,我有空會親自登門拜訪。”
宜寧正看着這兩人飈戲,這超強氣場別說她,魏凌都只能看着不敢插話。突然聽陸嘉學跟自己說話,言語之間又有脅迫之意。她臉色變了又變,實在是不必親自登門來拜訪她。“義父慢走。”她屈身道,“我就不送您出去了。”
陸嘉學聽到她話中的敷衍,想把她捏過來好好訓一頓,的確大庭廣衆不好開口。忍了口氣,就先帶人走出了花廳。
羅慎遠見衆人離開,纔對宜寧道:“我若沒及時回來,你就先回去。”語氣淡淡的,然後也走出了花廳。
宜寧還想說在英國公府住幾天回去,多陪祖母幾天,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陪她老人家的。但看到他都走遠了,便也作罷。等她跟趙明珠回靜安居,魏老太太小憩已經醒了,宋媽媽在服侍她喝熬了幾次濃濃的湯藥,範媽媽也站在她身邊。
魏老太太對宜寧總有點小心翼翼的。魏凌會和女兒開玩笑,魏老太太卻怕她生氣,都笑眯眯地問羅三待她可好一類的套話。
這次老太太察言觀色一會兒,突然問:“宜寧,你那三哥……可是逼迫你與他圓房了?”
這事宜寧是替他瞞着的。聽到這裡眉心一跳,簡直平地一聲雷,難道老太太看出了什麼?聽說女子行房之後,眉間會疏散。但她實在是看不出有什麼變化,研究好些年也看不準。老太太在詐她?宜寧面色不變:“是天氣轉涼,我沒睡好的緣故才憔悴些。倒沒得圓房的說法。”
魏老太太讓趙明珠給她按手,蒼老疲憊好像暫時沒有了:“你祖母我活了快七十歲了,你那點伎倆就別蒙我了。”
宜寧擡頭看範媽媽,這在場可就範媽媽知道,範媽媽就笑着撇清干係:“老太太這話怎麼說的?”
“直覺。”魏老太太拋出這兩個最玄的字,叫人問都沒法問。
宜寧看魏老太太難得堅定的眼神,僵持好久,只好說:“……祖母英明,蒙不得祖母。”
魏老太太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父親看錯了他。他裝什麼救人於水火,雪中送炭,要是心裡沒個想法會不顧前途,貿然娶你?必定早就有所圖了,怕是娶回去就忍不住了。”
魏老太太這麼說宜寧有點不習慣,還是爲三哥說了句話:“祖母,他應該也是真的想幫我的。”
“算了,如今你嫁也嫁給他了,你雖然年幼,但完成圓房之禮也是應該的。”魏老太太嘆了口氣,“我就是問問,他可憐惜你?”
宜寧正要回答,魏老太太又擺手:“不要你回答。範媽媽來說。”
範媽媽可是從她身邊派出去的婆子。
“姑爺……身體強健,正當旺盛的年紀。”範媽媽小心地字斟句酌,“小姐的皮膚有點擦傷,也不礙事。”
老太太不是記性不太好了,怎麼追問起來還頭頭是道的。宜寧忙接過她另一隻手,給她按摩,討好笑道:“也就那一次,後來就沒有了。我會注意的,您就別告訴父親了吧。”
魏老太太又有點無奈,拍了拍她的手:“最心疼不過自己人,祖母叫範媽媽給你拿幾本冊子。本來是姑娘出嫁的時候,要用來壓箱的東西。想到你還年幼纔沒給的,如今總要看看的,免得他欺負你你也不知道。”
……真的要送她春宮圖?
宜寧的老臉都要掛不住了。好在魏老太太忘了自己剛纔叮囑過趙明珠進宮的事了,轉過去又叮囑了她一遍,弄得趙明珠哭笑不得。
但春宮圖卻實打實給宜寧拿上了。
天色微黑的時候羅慎遠還沒回來,靜安居里擺了茶飯吃過。魏老太太吃得清淡,宜寧也沒有吃多少。
天邊一抹淡月牙勾,宜寧在廡廊下看了會兒,珍珠給她加了斗篷禦寒。心裡越發的忐忑起來,他這時候還沒有回來。英國公府裡都是護衛,幾個幕僚也不在,外面沒個動靜。
若是平日她當然不擔心,但陸嘉學臨走時候說的話……
宜寧閉了閉眼,叫珍珠去請馬房備馬車,準備先回府學衚衕去。這次沈練和林永都沒帶出來,還是回府學衚衕好。
好在路程也不算遠,宜寧剛回到府學衚衕林永就在影壁等她,跟她說:“……屬下聽說羅大人剛進宮不久,進諫的言官就來了。正巧遇到了,好一通的罵羅大人。”
羅宜寧皺眉,雖知道三哥一向沉得住氣,這般也難熬。“皇上可說了什麼?”
“皇上什麼也沒說。”林永就答道,“太太不用擔憂,方纔大老爺、二老爺叫屬下過去問話,聽了就換了官服親自趕往宮裡了。現下應該已經到宮門外了。”
羅宜寧走入書房,這事她當然急也沒用。大伯父羅成文在京城爲官多年,是有經驗的。前幾次言官進諫也沒怎麼的,這次應該也無事。
只是皇上沒說什麼才讓人擔憂。
她又對林永說:“叫守夜的小廝注意着開門,傍晚許是要下雨的。”
書房裡點了豆大的燭火,宜寧有點打盹,還是想再等一等。打盹好久,珍珠都來滅了盞燈讓她好睡些,這才聽到前院有馬蹄和車轍聲傳來,宜寧立刻就醒了。燈火都亮起來,有守夜的小廝起夜開門的吱呀一聲,黑夜裡聲音顯得很遙遠。
宜寧醒過來,門口的聲響悉索起來。她忙披了斗篷,帶了值夜的青渠出去迎接他。垂花門外好些人簇擁着他,羅家衆人,大伯父、羅成章,他養的門客幕僚,羅慎遠的臉色陰沉而平靜。
宜寧聽到羅成文在說話:“三成軍功歸你——皇上動了大怒,扔出的硯臺差點把徐永清砸死,大罵他是誣陷忠良。”
羅成文想到剛纔發生的驚心動魄,就有點按耐不住:“恐怕明日起來朝堂上下的言官都是打臉,皇上又覺得你受了委屈,怕要有不少的賞賜。慎遠,你好生受着!現在官位不能晉升,但日後工部尚書空缺了,非你莫屬。”
“蠅頭小利,尚書之位侄兒現在還不敢想。”羅慎遠跟羅成文客套。
宜寧在垂花門口等她,屈身給幾位叔伯請安,叔伯們送羅慎遠到垂花門便要返回了。羅慎遠看到她在寒風中冷得發抖如鵪鶉,告別了大伯父和父親,大步朝她走來問道:“怎麼還沒睡,臉都凍青了不知道?”
羅慎遠把自己的斗篷也披在她身上。他的披風太大,從頭到尾都是,給她裹從下巴裹到腳,小小軟軟裹了一團,如香甜的軟糕。
“三哥,我剛纔似乎聽大伯父說,你制住了言官?”宜寧笑着問他,“怎麼制住的?”
看他穿着赤羅衣官服,神情沒什麼波動。
羅慎遠邊走邊跟她說:“我與曾珩來往,是竊取曾珩的情報幫你父親。只要你父親把這個說清楚,言官就站不住腳了。”
宜寧有些疑惑,進門之後讓丫頭去放了熱水,鋪了牀褥。兩人在靠窗的羅漢牀坐下來。她問:“既然容易解決,爲何一開頭不說清楚?也沒得這麼多的麻煩,讓你平白被罵了幾次。”她從丫頭手裡接過湯碗遞給他,“夜寒露重,你喝些薑湯祛寒。”
白玉小碗裡淡棕色的薑湯,應是加了紅糖的。羅慎遠先湊到她嘴邊:“你先喝些。”
宜寧有些想笑:“怎麼,你怕我給你下毒啊?”
他輕敲了宜寧的頭一下:“說什麼呢,我是爲你好,看你剛纔凍的。”
宜寧只能就着他的手喝薑湯,看到她嘴脣微動,然後沾上糖液的晶亮,然後就不肯喝了。羅慎遠才又接過來,對他來說不過一口喝乾的事,喝完放在小几上。
“我拖着不說,是爲了讓皇上罰我。”羅慎遠道。“這次幾個言官罵得過頭了些,皇上臉色難看。岳父大人一時氣憤,便提早說了。明日上朝恐怕有得戲看了。”
“懲罰?”宜寧聽到這裡,也立刻反應過來。羅慎遠應該是想爲自己謀求更大的好處吧。
羅慎遠心裡並沒有這麼高興。底牌露得太早,衝擊力不夠大。他是想讓皇帝先罰他再爆出,皇帝愧疚之下日後的工部尚書之位十拿九穩,結果魏凌今日沒忍住言官的激將,爆了底牌。他雖然無奈,但對岳父維護自己沒辦法,在皇上的震驚下也得承認的確如此。
皇上親自下龍椅來扶他,說他是棟樑之才。並將帶頭的吏部給事中徐永清罵得狗血淋頭。
陸嘉學則一言不發,站在旁邊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凌,眼神有種淡淡的冷意。
但得到的益處不如預計,對陸嘉學的打擊也不夠。於羅慎遠來說用處不大,甚至是浪費。
宜寧想到方纔大伯父說的場景,只恨自己不能親眼目睹方纔的激烈場景。她是由衷地敬佩羅慎遠,難怪年紀輕輕做首輔,這等心性!
“……皇上真的砸破了言官的腦袋?”
“皇上早被這幫人吵煩了,有機會砸自然要砸。”羅慎遠說,把她平日用的繡繃拿過來。
宜寧猶豫,心裡還是擔心着陸嘉學的事,又問羅慎遠,“那義父,他有沒有說什麼……這事他是主謀。”
羅慎遠的表情冷淡下來,他放下了繡繃,垂着眼瞼慢慢道:“他沒說什麼。”
羅宜寧思索片刻:“當時我在他那裡……聽說他想用曾應坤來害你。現平遠堡之事你從中獲益,又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他向來是個無賴性格,不論什麼手段都要達成他的目的……”
“不要說了!”羅慎遠突然打斷她。
羅宜寧有些沒反應過來,她跟他說這個人,他突然就生氣了。羅慎遠站起來,閉了閉眼道:“對不起,你先歇下吧。”隨後快步走出了房門。
看着他的背影,宜寧心口有些酸澀。
其實,三哥還是介意她被陸嘉學擄走的事吧。畢竟沒幾個男人能不介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