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太太端坐在小佛堂裡唸經。
這個小佛堂修得極爲清淨,院子裡一株兩人合抱的黃葛樹,樹蔭蓋住了小半個院子。沿着臺階上去,可從漏窗看到外面的小荷塘,正是荷葉凋萎的季節。微弱的陽光透過黃葛樹的枝椏投在青石板上。
小佛堂裡香霧瀰漫,釋迦牟尼佛祖的金身像供奉在堂上,羅老太太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着眼。
鄭媽媽走了過去。
羅老太太睜開眼,淡淡地說:“徐媽媽,去把門關了。”
羅老太太讓鄭媽媽扶她起來,坐到了旁邊的太師椅上,讓鄭媽媽也坐下。她手裡的佛珠不停地轉着,語氣卻有種疏淡:“我是希望你改變主意的,沒想到你卻堅決至此。”
鄭媽媽默默地沒有說話。
羅老太太輕輕地說:“我一直有個疑惑,你爲何對宜寧說,你離開是爲了保護她?”
鄭媽媽聽到這裡猛地擡起頭,羅老太太是如何知道的?她立刻要說話:“老太太,我……”
羅老太太搖了搖頭示意她先別說話,她自己又繼續說:“我疑惑的事情太多了,明瀾身子一向康健,怎麼會因爲心病去死。明瀾死之後,你們這些伺候她的人又一個個都走了,兩個大丫頭嫁去了山東,你回了保定。只剩下慧姐兒和宜寧,慧姐兒那個時候也才十一歲,真是好恨的心腸……”
“但是現在我不這麼看了。”羅老太太繼續說,“青渠是你養大的,性子卻和你完全不合。你十分疼愛她,就連自己的醫術都手把手地交給她。要是你真的對宜寧狠下心了,怎麼可能把她留下來呢?”
鄭媽媽袖中的手緊緊地握着。
她淡淡地道:“老太太,這些事又何必追根問底……”
“我如何不追根問底!”羅老太太的語氣一厲,眼中隱隱有了淚光,“今天是明瀾的忌日。當年是我替成章求娶了明瀾,那時候顧老太太跟我說,她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家中都是當成眼珠子一樣地疼愛。叫我不要委屈了她,我滿口應下了,結果她嫁過來之後成章卻那般行事。我心裡已經愧疚了這麼多年了,如今我還有幾年可活?你若是再一昧的隱瞞我,是要讓我死了也不甘心嗎?”
她說得太急,隨後重重地咳嗽起來。
自從宜寧出事之後起,這幾個月她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他們每個人都叫她失望,羅成章、陳氏、鄭媽媽,羅老太太覺得自己的身體迅速地枯竭下去,她都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你想護着宜寧?我未必不想護着她了?”羅老太太說,“明瀾死的時候她才半歲,是我一手把她帶大的。她前幾個月落水差點死了,我真是想跟着她也去了。宜寧不過是個稚童,這些年若不是我護着,她與林海如如何能鬥得過喬姨娘?你口口聲聲說是你是護着她,宜寧快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她高燒喊難受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她直看着鄭媽媽:“我猜來猜去,也只能猜到宜寧身上。明瀾已經死了,你要走只能是因爲宜寧。你便回答我是不是吧!”
鄭媽媽聽得鼻尖酸楚,眼淚不覺就流出來。她走到羅老太太身邊握住她的手,語氣也急促起來:“老太太!奴婢心裡難受,可是奴婢沒有辦法啊!您疼愛姐兒這麼多年,奴婢如何能說出來。”
羅老太太不由得一怔。
“您有多疼愛姐兒?”鄭媽媽繼續說,“若是一個別的孩子,您會這般疼愛她嗎?”
羅老太太看着鄭媽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似乎已經意識到了鄭媽媽要說什麼。
這實在是太過荒謬,以至於她從不敢這麼猜測。
“既然您非要聽,那我便說給您聽吧。”鄭媽媽擦乾了眼淚,她繼續說,“您若是想知道,我便說給您聽。哪怕您立刻就不要姐兒了,那又有什麼打緊的!”
鄭媽媽好似突然下定了決心。
“您若是不要姐兒了,奴婢就帶着她回保定去。縱使沒有羅家的錦衣玉食,但好歹是個平實的人家,以後嫁個鄉紳員外的兒子。這一生也過的平平安安的,她是二太太的孩子,奴婢不會不管她……”
“鄭容!”羅老太太打斷她的話,她從未直呼過鄭媽媽的名字。她掐住了鄭媽媽的手,嘴脣微動,“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爲何會不要眉姐兒!”
鄭媽媽深吸了一口氣,她站直了身體。
“奴婢是要把這件事帶進棺材裡的,今兒跟老太太說了,奴婢心裡就坦蕩了。”鄭媽媽說,“不知道老太太還記不記得,那年六小姐滿週歲的時候,二太太賞了六小姐兩個小丫頭伺候她。”
羅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半點沒有鬆開,鄭媽媽卻繼續說:“後來發現六小姐身上有淤青,喬姨娘抱着六小姐到您這裡來哭,說是這兩個小丫頭傷了六小姐。那時候二老爺聽了很生氣,您聽着喬姨娘的話,竟也對二太太起了疑心。二太太見您都有幾分疑心,便親手把那兩個小丫頭髮賣了,傷心欲絕,再次避去了寺廟裡……”
羅老太太渾身都有些僵硬。
“寺廟裡一向清淨,那一晚卻闖入了賊人。奴婢們並不知道那人是誰,只是他會些功夫,長得也頗是俊秀,他擄了二太太走。”鄭媽媽講起原來的這些事,語氣反而平靜了下來,“那時候羅家的護衛都緊着給大房和喬姨娘,我們帶去寺廟的護衛不過三人,皆不是這個男子的對手。他只說是借二太太人一用,不會傷了二太太。”
“小半個月之後他的確把二太太放了回來,我們不敢再多留,匆匆帶着夫人回來了。夫人那時候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異樣……”鄭媽媽苦笑了一聲,“但是幾個月之後,二太太就有了身孕。奴婢們只是歡喜二太太又有了身孕,哪裡知道其中的端倪。”
“二太太卻越來越鬱鬱寡歡,吃不下睡不好,落了心病。”鄭媽媽看着羅老太太越來越蒼白的臉色,慢慢地說,“奴婢一再追問二太太才說了真相。二太太說自己本無意再活下去了……只是她懷了孩子。稚兒何其無辜!要隨母去太過殘忍。”
羅老太太閉上了眼睛。
“孩子生下來之後二太太的心病越來越重,又是愧疚又是對二爺絕望,便這麼去了。我等幾個知道真相的就請命離開了羅家。只要我們不說,世上就無人知道了。那眉姐兒還是羅家的小姐,活得好好的。沒有人會看不起她,也沒有人會再傷害明瀾了……”
鄭媽媽直直地看着羅老太太,她終於把話都說完了。
羅老太太卻不由身子顫抖,眼淚順着臉上的溝壑流下來:“是我害的她……你該怪我的!你該怪我。”
她一直覺得最對不起明瀾的是羅成章,其實她又何嘗不是。
她明明跟顧老太太說過,會好好地護着明瀾的,但是明瀾在羅家分明就過得不好!
“老太太,如果您現在不想要宜寧了,奴婢立刻就帶着她走。”鄭媽媽最後說。
羅老太太擡起頭,一字一頓道:“宜寧是我養大的孩子,是我的孫女。你不許帶她走,你自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了。”
羅家欠明瀾的,宜寧就是羅家的小姐,誰敢說她不是!
宜寧就是她的孫女,若不是因爲她和羅成章,怎麼會有這出冤孽!
鄭媽媽深吸一口氣,她不過也是在賭而已。羅老太太本不必知道這事的,但是看到羅老太太對宜寧的好,她突然就改變了看法,她把這些話都說給羅老太太聽了。
她從未想過讓宜寧跟着她走,羅家對不起明瀾,宜寧爲什麼要走。跟着她到農莊裡豈不是害了她。明瀾留下的嫁妝都還在二房裡,她的長姐也還在,她不應該走。
鄭媽媽低聲說:“我把青渠留下來,她是性子再實在不過的。誰對她好她就會加倍對別人好,況且,她也什麼都不知道……老太太,奴婢這次真的告辭了,您莫要再阻攔了。”
她行了禮退下。
羅老太太站起來,看着鄭媽媽退出了小佛堂。
羅老太太看着小佛堂上的佛祖,佛祖面帶慈悲而憐憫的微笑,她突然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本以爲、本以爲沒有她的錯的……羅老太太忍不住在蒲團上跪下,慟哭起來,嗓子嘶啞地說:“明瀾,你該怪我的啊!該怪我啊……”
她一向覺得自己是厲害的,養出了兩個進士兒子。誰知道老都老了,人卻犯起了糊塗。看如今的羅家可是她想要的樣子,如今她又對得起誰了……
羅老太太跪坐在蒲團上,突然覺得腦中一陣劇痛,頭暈目眩。她扶着樑柱想站起來,但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剛走出兩步就跌倒了。
門外的丫頭聽到了動靜,連忙推門進來。看到羅老太太倒在地上,嚇得立刻過來扶。
“老太太!您可要緊!”她見羅老太太扶都扶不動,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話也不說。嚇得手腳發寒,聲音都變了,衝門外大喊,“徐媽媽,您快進來,老太太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