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姨娘捏着帕子坐在屋裡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羅老太太突然病發,以她的身份是不配在羅老太太那裡伺候的。她聽說了此事之後,立刻讓婆子抱着軒哥兒過去候着。天明之後軒哥兒剛被抱回來,打着哈欠稚嫩地跟她說:“祖母起不來了,姐姐還跪着。”
看他困得靠着嬤嬤擡不起眼睛,喬姨娘讓嬤嬤抱軒哥兒進去睡。
屋外實在是太靜了。
這樣的靜讓她有種隱隱的緊張。羅老太太這麼些年一直轄制着她,若不是因爲羅老太太的庇護,宜寧一個沒了生母的幼嫡女,能在羅家過得如此嬌貴嗎?林海如一個沒有所出的正室,能壓得住場嗎。
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一撐就是這麼多年。到了她真的要死的時候,喬姨娘心裡居然有種複雜的感覺。
她記得自己剛到羅家的時候,羅家到處都那麼奢華。羅老太太高高地坐在堂上,不怒自威。顧明瀾即便溫和柔婉,那股世家小姐的氣質也讓她自卑。顧明瀾甚至沒有正眼看她。她那個時候卑弱極了,看着羅家的人對自己的輕視,只覺得自己一定要榮華富貴,遲早有一天她也要坐在那個位置上。
喬姨娘深深地吸了口氣。
外頭不時地傳來哭聲,有馬車急促地駛進來,如一鍋水瞬間就沸騰了。
喬姨娘終於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捏着的帕子,掌心一片濡溼。
看外頭這動靜,羅老太太終究還是沒了。她跟她較真了小半輩子了,還不是沒了。
喬姨娘淡淡地說:“碧衣,去取件素淨的褙子來,我們換了衣服去正堂。”
她望着正堂的方向,準備好好地最後去拜羅老太太。
正堂那邊已經是縞素一片。
羅老太太去得太突然,死之前還睜開眼,似乎是想要找誰。但似乎不甘心沒有找到,瞪着眼睛,還是羅成章最後給羅老太太合上眼。然後帶頭跪在羅老太太牀前,一直沒哭過的他眼淚終於也忍不住了,給羅老太太跪下磕了三個頭。他擡起頭時眼眶紅腫,說道:“海如,你把眉姐兒抱開。”
宜寧幾乎癱軟在羅老太太牀前,揪着羅老太太的衣袖一直哭,別人根本不能把她拉開。
林海如上前抱起了宜寧,輕拍她的後背安慰她。
她看向旁邊站着的陳氏,忍不住道:“眉姐兒說要等着,你偏讓她走。最後老太太臨了了,都沒有看到眉姐兒一眼……”她說着眼眶又一紅,哽咽道,“姐兒如何會不傷心!”
陳氏怎麼會料到宜寧一走,羅老太太就沒有了氣息。
老太太死之前沒有兒孫繞膝,還沒有見到最疼愛的孫女最後一面,自然不圓滿。
她恭恭敬敬地跪下來,也對羅老太太磕了頭,紅着眼哭道:“老太太,是兒媳對不住你啊……”
宜寧閉上眼,她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
靈堂已經佈置了起來,府中的全燈籠換了。宜寧也被林海如帶下去換了喪服。
林海如一邊給她換衣裳,一邊流眼淚。
這屋子裡都是羅老太太的痕跡。她看到一半擱在小几上的經書,那串老山檀的溫潤佛珠,她最喜歡的那個天青色麻姑獻壽的梅瓶。給宜寧做的鞋子,還放在腳踏上。
林海如蹲下了身給她係扣子,柔聲地問她:“宜寧,以後你便不住這裡了,母親來照顧你,好不好?”
宜寧看着林海如,她對她笑了笑說:“母親,沒有事的。”
林海如聽到她這麼說,眼淚更是不停地掉,摸着她的頭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她總覺得,宜寧好像突然長大了一點。
這種被外界逼迫着,急促地成長着。實在是太讓她心疼了。
她緊緊地握着宜寧的手。
鄭媽媽最後還是回來了,她還是沒能趕得上見老太太最後一面。慟哭着倒在靈前,老淚縱橫。
她怎麼會想到,昨天見的那一面竟然就是永遠了,以後就再也見不到羅老太太了。
宜寧則跪在祖母的靈前,隨着聲音給祖母磕頭。正堂跪着許多人,三歲的軒哥兒尚且不懂事,剛跪下就想擡起頭,被嬤嬤急急地按住腦袋。
羅慎遠雖然不是長孫,但他的功名最高,跪在孫輩的最前面,身姿如鬆。
保定中許多人受過羅老太太的恩澤,聽聞噩耗都來弔唁了。羅成章雖然悲痛欲絕,但還是要起身招待來客,家中的大小事先交給陳氏和羅慎遠管着。
羅慎遠請道士來做法事,備筵席,井然有序。
那晚一切都安頓好了,陳氏捧着茶杯,坐在羅老太太日常坐的位置上,嘆了口氣說:“老太太去得匆忙,後事卻沒有交代。”
堂中坐着羅家的女眷都默默的,如今羅老太太一死,羅家自然是長媳陳氏先說話。
“我們雖是兩房,但也萬不可在老太太死後就分了家,讓老太太寒心。”陳氏溫言說,她看向宜寧,“宜寧年紀小,原是跟着老太太的,如今老太太去了,宜寧再住在正堂卻也不好。我是宜寧的大伯母,也勉強幫宜寧做一回主。宜寧,你可願意搬回鹿鳴院住?伯母再派好多丫頭伺候你,好不好?”
鹿鳴院就是顧明瀾生前所住之處。
羅宜憐坐在宜寧的下方,柔聲應和說:“七妹從小便住在鹿鳴院,應該是一草一木都熟悉的,鹿鳴院又寬敞。若真要選一個住處,鹿鳴院便是最合適的。”
宜寧聽到這裡才擡起頭。
祖母剛剛沒有了,這些人便忍不住了嗎。她是不該住繼續住在正堂,陳氏估計也不想讓她繼續住下去,但是就這麼搬去鹿鳴院也不可能。她雖然芯子是個大人,但外表還是個孩子,自己住在偌大一個院子倒是寬敞了,但是如何管得住手底下這麼多丫頭婆子?她畢竟年紀還小。
陳氏只不過是不想管她了,隨意給她個住處而已。
祖母已經沒有了,現在,她也該真正地振作起來了。
“宜寧不可回鹿鳴院去!”林海如立刻說,“我自然是要養着宜寧的,我是她的母親,以後便由我帶着她。”她走過來拉着宜寧的手,讓她到自己身邊去。
陳氏看向沉默的宜寧,微笑着問她:“宜寧,你願意自個兒住一個大房子嗎?你可以在裡面裝鞦韆,還可以跟小丫頭們玩捉迷藏。”陳氏循循善誘,“夏天的時候,鹿鳴堂的樹會結出甜甜的橘子。”
林海如聽了,有些怒道:“大嫂,你這是勸宜寧不跟着我嗎?”
陳氏只是微微一笑,宜寧這孩子生性不喜歡束縛,必定是喜歡一個人住的。她說:“這還要看宜寧自己的意思。”
宜寧握着林海如的手,對陳氏說:“大伯母,宜寧不喜歡吃橘子,宜寧要跟着母親住。”她的聲音軟軟的,用力握了林海如的手一下暗示她,“大伯母雖然是宜寧的伯母,但是宜寧的事是二房的事,還是要母親來做主的。”
林海如被她一握纔回過神來,立刻笑了笑說:“大嫂,宜寧說的極是啊!二房的事畢竟還是二房做主的。大嫂卻這麼急着讓宜寧從正堂搬走,還不知道大嫂打的是什麼主意……”
陳氏被林海如的話氣得眉心一跳。她這是什麼意思!
“二弟妹,如今老太太屍骨未寒,你可莫要說一些誅心的話。”陳氏蓋上茶杯,聲音發寒。
林海如向她福身:“大嫂見諒,我這人快人快語的,得罪了你你可別往心裡去。”
陳氏還是心裡生氣,但是林海如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要是再幹涉倒是顯得她真的想圖什麼一樣。乾脆也別管了。反正老太太一死,大房與二房貌合神離,遲早是要拆開單過的。
羅宜寧跟着誰與她何干!
這時候,門外來了個丫頭通稟,說是三少爺帶着徐媽媽過來了。
羅慎遠帶着徐媽媽進來,他給林海如、陳氏行禮,才坐下來看了大家一眼說:“祖母早有遺言交代徐媽媽,希望各位能聽一聽。”
徐媽媽上前一步,屈身道:“請諸位一聽,老太太臨終之前半月,曾私下對奴婢說過。她的東西全部留給七小姐。正堂裡的東西也都留給七小姐,老太太說了,裡頭的所有物本來許多也是原二太太的。留給七小姐理所應當。奴婢已經把田產、房契整理好,正堂裡的東西搬出來卻還要一些時日。”
她的語氣不疾不徐,似乎陳述的不過是把一件小玉器送人的事而已。
要說剛纔,陳氏還對羅宜寧的去留無所謂,聽完徐媽媽的這些話,她越來越詫異,心裡一陣的憤怒,就差點沒把扶手捏碎了!
羅老太太竟然偏心至此!
她有這麼多孫兒孫女,自己這房是長房,理應有更多的東西。她偏偏把東西都留給了羅宜寧!
羅宜玉聽到這裡已經忍不住冷笑了:“我倒是真有個好祖母啊!”
死都已經死了,心竟然還向着羅宜寧。看她可憐,便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給了她嗎?
羅宜憐則低下了頭,表情淡淡地不說話。羅老太太的東西,不到羅宜寧頭上也到不了她頭上,她當然沒有羅宜玉激動了。
陳氏壓着內心的怒意,冷冷地問“老太太當真這麼說,你有何憑證?”
羅慎遠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了,他淡淡地道:“大伯母不必激動,孫兒自然是有老太太的親筆信的,只是這封信暫時在父親那裡,大伯母想看的話可以隨我去取。信是確鑿無疑的,管事們也都看過了,沒有問題。”
陳氏迎着羅慎遠的目光看着他,發現他居然非常的鎮定。她心裡突然一陣冷,在羅老太太身亡之前,她一直以爲羅慎遠是去爲羅老太太準備後事了。但是用得了這麼長時間嗎!什麼管事都看過信了,分明就是把她矇在鼓裡。等到她知道的時候,就是想不同意都遲了。
羅慎遠肯定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知道羅老太太把自己的東西留給了羅宜寧,所以他連夜出門,暗中就已經爲羅宜寧打點好了一切。恐怕羅老太太手裡的那些私產,交接都已經做好了!而她卻完全不知情。
好個羅慎遠,她原來還真是小瞧他了。
他給自己的妹妹保駕,手段一點不顯露出來。到了現在已經無力迴天了,才帶着徐媽媽過來說老太太的遺言。但是現在說了有什麼用!羅老太太的私房能少嗎,林林總總的加起來小一萬兩總歸有的!
陳氏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着。
宜寧卻是一怔,祖母……把她的東西都留給了自己?
林海如卻有些激動,她蹲下身在宜寧的耳邊小聲說:“眉眉,我說剛纔你三哥去哪裡了,原來是去忙這事了……他肯定都幫你打點好了!你以後就有私房了,你知道那是多少銀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