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宜寧後退,沈玉便笑了笑道:“宜寧妹妹莫要驚慌,我……我只是和你說幾句話罷了。”
她爲什麼要用那種陌生而謹慎的眼神看着他?而且沒有絲毫緩和。
沈玉笑容一黯,從袖子裡拿了個香袋出來,墨藍色的香袋上繡着精緻的蘭草。他道:“這裡頭是我上次去廣濟寺求來的佛珠,有弘法大師開過光的,他開過光的東西最靈驗了。”這東西他一直放在身上,就想碰到她的時候能送給她,甚至握在手裡還帶着身上淡淡的體溫。
宜寧怎麼可能要他的東西。她推辭道:“沈玉哥哥,我從不戴佛珠的。”
沈玉握着香袋的手指略微一緊。
宜寧覺得她也算是個性子很好的人了,一般不會直接推拒人家的。但是這種事還是要快刀斬亂麻才行,沒有什麼留不留情面的。
她也沒有再跟沈玉說話,轉身沿着迴廊向前去了。松枝忙跟在宜寧身後。
等過了迴廊宜寧才鬆了口氣,回頭一看的時候,發現隔着一簇簇的梅枝,沈玉藍色的身影還站在那裡沒動。她微微地嘆了口氣。
宜寧回去的時候戲臺子已經搭起來了,敲鑼打鼓的十分熱鬧。魏老太太穿着一件萬字不斷頭的褙子,笑盈盈地坐在女眷中央聽唱戲。等發現沒看到宜寧和明珠的時候纔回頭問了句:“……這兩個丫頭怎麼不見了?”
伺候的人說道:“小姐是去看梅花了,明珠小姐卻不知道。”
魏老太太就笑着說:“明珠這孩子也是,虧得我還點了她最喜歡的戲,這正要到精彩的時候了。找找她往哪兒去了。”
宜寧站在了房山的入口,突然有點不想進去了,她本來是打算陪魏老太太看幾場戲的,可她本來就不喜歡看戲的。
她低聲告訴身邊的玳瑁:“你去跟祖母說一聲,就說我喝了些酒頭疼,要回去躺一會兒。”
玳瑁屈身去了,宜寧就帶着丫頭婆子轉身離開了房山。
半路上小雪又飄起來,珍珠給宜寧撐了傘,柔聲地說:“小姐,原來明珠小姐過生辰的時候,老太太都要給明珠小姐請戲班子辦宴席的。明珠小姐喜歡聽什麼戲,大家都要跟着她一起聽。您別太介意了。”
宜寧心想她有什麼好介意的呢。她微微擡起頭,聽到了唱戲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似乎真的是演到好看的地方了,銅鑼敲越發的熱鬧。
宜寧嘆了一聲道:“……回去吧。”
珍珠覺得有點難過,讓人難過的人從來都不是什麼大事。她扶着宜寧的手微微一緊。一開始英國公讓她來照顧宜寧,她也只是把她當做英國公的命令而已,現在卻有了幾分真心在裡面。
她本來才應該是享有這一切的人,魏老太太的寵溺,英國公府小姐的地位。被別人享受了十多年了,她卻在保定那樣一個小地方當不起眼的養女。現在她回來了,這一切卻還被趙明珠給佔着。就算魏老太太不是故意的,但她對明珠的寵愛也已經形成了習慣。
一行人回到了東園,宜寧沿着府中的小徑慢慢走着,突然看到有個小小的身影蹲坐在她的廡廊下。
“庭哥兒?”宜寧朝他走了過去,庭哥兒穿着一件嵌滾邊的斗篷,臉陷在斗篷的毛邊裡。他整個人都顯得毛茸茸的,像一隻小動物一樣。
宜寧半蹲下,有些驚訝地說:“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在房山看戲嗎?你的乳母又沒有看住你?”
庭哥兒才擡起頭,一雙鹿般的眼睛看着她,睫毛又長又濃,看得人心裡都要化成水了。他說:“她們在看戲,我趁她們不注意就跑出來了。”
“這怎麼行。”宜寧拉着他站起來,這孩子怎麼能這般行事。要是讓人發現他不見了,豈不是把整個府鬧得人仰馬翻,今天可是魏老太太的壽辰。“我送你過去。珍珠,給世子再拿件斗篷過來。”
庭哥兒卻避開了她,說:“她們跟我說……我孃親原來在這裡住過。”他繼續說,“所以我纔在這裡住着。我不記得孃親是什麼樣子的,她們說我要是想孃親了就到這裡來看看。”
宜寧被他說得一怔,覺得他有點可憐。“你想你孃親了?”
“我不想她。”庭哥兒抿了抿嘴,“我都不記得她是什麼樣子的,她死的時候我很小。”
宜寧卻也沒有再強迫他過去了,叫了個婆子去房山那邊傳話。她把庭哥兒拉起來說:“那也不能在這裡坐着。”
她牽着庭哥兒進了內室,內室裡燒着暖和的地龍,還薰着暖和的松香。松枝又很快灌了湯婆子過來。宜寧摸到庭哥兒身上冰涼涼的,便把旁邊的一牀被褥攤開給他蓋上,緊緊地掖了掖被角,把他的腳也裹在裡面。當她擡起頭的時候,發現庭哥兒看着她。
他遲疑了一下說:“要是……我叫你一聲姐姐的話,你能抱抱我嗎?”
宜寧聽得心裡酸酸的,伸手就把小小的孩子抱在懷裡。庭哥兒先有些不習慣,但漸漸的就軟和下來靠在她的懷裡,閉上了眼睛。宜寧抱着他問:“庭哥兒,一會兒晚上我再帶你過去吧,不然叫你乳母到我這裡來?”
孩子卻已經抓着她的衣角,睏倦地睡着了。小腦袋靠着她的肩膀,呼吸一起一伏的。
宜寧覺得他今日有些反常的乖巧,她想把他放下來,卻突然聽珍珠說:“今日是小世子生母的忌日。因忌日和老太太的生辰衝撞了,府裡的人從來都不跟庭哥兒說。估計他是從哪裡知道了,心中不好受纔是的……”
宜寧突然想起自己剛來的那天,他跑進她房裡的時候,大家簇擁着他,他又驕傲又倔強地看着她。
“他倒也不容易。”宜寧望着庭哥兒酷似魏凌的小臉出神。府裡張燈結綵地熱鬧着,卻是他生母的忌日。而且怕衝撞了,還不敢明着告訴他。她接過了珍珠遞過來的迎枕墊在庭哥兒的後頸下面,正要放下他的時候,卻摸到他的額頭有些發燙。
宜寧被驚到了,又伸手試了試,的確是在發燒。她說這孩子怎麼會這麼快睡着了,原來是身體不舒服。她連忙回頭道:“去把青渠叫起來……再派人去通知父親和佟媽媽!”
庭哥兒跑到她這兒來就算了,他平時本來就喜歡到處跑。居然病了都沒有人發現!他身邊的丫頭婆子也太不像話了。
立刻又有丫頭去打水進來,宜寧擰了帕子給庭哥兒敷在額頭上。庭哥兒聽着動靜就睜開了眼睛,只看到她守在自己身邊。“我有點口渴……好難受,”庭哥兒沒有什麼生氣的樣子,“我想喝茶。”
丫頭立刻遞了茶過來,宜寧湊到他嘴邊喂他,摸了摸他的頭說:“沒事的……姐姐在這裡。”
庭哥兒靠在她的懷裡,覺得她的手很柔和。和他想象中的,孃親的手是差不多的。
“你來的時候……明珠姐姐跟我說,要我跟你少玩一些,不能太親近了。你要把我的東西都搶走的,父親把我的屋子給了你,還有我的兩個丫頭也給了你。”
可能是因爲生病,庭哥兒顯得更依賴人一些,他揪着宜寧的袖子說:“我想跟你玩,但又怕你真的像明珠姐姐說的那樣,把我的東西都搶走了。就悄悄地過來看你……是什麼樣子的。”他的嘴脣微抿着,“可是我也喜歡你抱我,突然覺得,你就是拿走我的東西也沒有關係。那你會把我的東西都搶走嗎……”
宜寧聽得心裡一抽一抽地疼。她不知道這孩子在想這樣的事,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被奪走一切的確非常可怕。
她摟着庭哥兒,跟他說:“姐姐不會拿你的東西的,我喜歡庭哥兒啊。”
庭哥兒靠在她的懷裡似乎終於放鬆了一些,沒有說話了。
不過片刻魏凌也沉着臉過來了,他剛見客回來,身上還穿着麒麟紋的官袍。他把伺候庭哥兒的丫頭婆子叫來,大大小小罰跪在院子裡跪了一地。貼身的幾個丫頭還罰去了浣衣房裡。
佟媽媽愧疚得跪在門前哭得很傷心,庭哥兒是她奶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還好庭哥兒病得不是太重,要是真的高燒不退了,恐怕就是她也要被趕出府去了。她看着庭哥兒喝藥小口小口的抿,她心裡真是恨不得代他受了這苦。
把丫頭婆子都訓斥了一頓之後,魏凌在宜寧對面坐下來,嘆了口氣說:“我這些年不在府裡,府裡就被弄得烏煙瘴氣的。你祖母是老了……管不了這麼多了。眼看你回來了……”
宜寧聽到這裡看着他,魏凌難不成想讓他管?
國公府這麼大,她可不會管的!
魏凌好似看出宜寧在想什麼,他擺了擺手,他沒有讓女孩兒管的意思。就是她想管魏凌也會不要她管的,簪纓世家不必那些小門小戶的,人事來往極爲複雜,有時候他都覺得麻煩。她一個小姑娘怎麼應付得了,他還怕累着了他女孩兒。
“你回來了,以後-庭哥兒就給你照看着。他是你親弟弟,以後要繼承爵位的。”魏凌低聲跟宜寧說,“你跟你弟弟一定得要好,我也會慢慢教他這些。你纔是他的親生姐姐,你們姐弟就該相互扶持着。”
宜寧看着庭哥兒的小臉,她知道魏凌這是什麼意思。“父親……”
“不然讓下人這麼養着,我可不放心。”魏凌很擔心庭哥兒跟趙明珠親近,而不跟宜寧親近。他嘆了口氣,摸了摸女孩兒的發,“你可要庭哥兒搬來與你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