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剎,鮮紅的血液刺痛了雙眼。他的心陡然一緊,脫口而出的驚呼,原來輸得如此徹底。
如若不是如此果斷,如若不肯認輸,想必下一刻,那柄利刃便是要割破咽喉了吧。那麼,她若死去,他做這些又是爲哪般?
是以,一次不就,還有下次。只要她活着,他便可有希望。
“你贏了……”一瞬的晶亮,只爲心上之人的性命,瞬而又暗沉下去,斂了眉目,喃喃嘆息。縱使不甘,也不得不做出退讓。
韶韻淺淺地笑,早就知曉,只要自己如此,他陽鉞斷斷不會爲難。可是,這樣一份感情,他的暗戀是如此沉重啊,她真是希望他如此一劍下去,從此兩不相欠,所有的恩恩怨怨從此墜入輪迴,消散人世。
可是,他竟也是如此執着,明知等待的是一份已死的感情,卻牢牢抓住,死死不放。一生終究是要活在痛苦之中,活在仇恨之中
青音說,青召是自己放不過自己,是以纔會拿不起。而她、陽鉞,甚至青音,不也正是因爲自己放不過自己,是以纔會放不下麼?
一世清明,倒不如換了一世癡愚,如此便會無悲無喜、無傷無痛。
“我欠你的,定會還你。” 可是阿鉞……有什麼可以拂去你眉宇間的怨恨?我們的生命如此漫長,我是如此之早地讓你陷入絕境,你若是不能放下,縱使我死去,也不能瞑目。韶韻目色悲慼,她靜靜地望着對面的男子,是莫大的愧疚。
藍衫男子收了劍,淡淡地望過去,癡癡笑道:“你還還得起麼?”
只此一言,冥思須臾,男子忽地又嗤笑起來:“無妨,我自己討回來即可。”事在人爲,他韶青召可以花費十年的時間從我身邊把你搶走,我亦可以窮我一生之力,來爭奪你的心。何況,不久之後你便會活在我一個人的世界裡,人世間再沒有一個叫“韶青召”的男子。
陽鉞淺笑,目光掠過縱兮,笑意盛了盛,滿滿的盡是算計。
縱兮目色變了變,這個男子,是衝着他雲縱兮而來,欲加害若兮。這人世間還有誰會害他們姐弟二人?
除去他雲清還會有誰?!
難道他是想趕盡殺絕麼?!
縱兮的目色愈發哀慼,若是如此,該當如何?他雲清手下有如此了得的人物,那他究竟還有多少手段,還有多少算計?此次又是爲哪般?難道他真的已經強悍到不懼弗滄的兵力,此次落陽之行真正的目的只是殺他雲縱兮?
原是低估了他。
“阿鉞!”韶韻忽地喊住陽鉞:“爲何要殺害顏諫?”你可知道那是音兒的命!
那一劍來得如此之快,快到青音來不及反應,快到她甚至都無法看清他的身影。這人世間,除去陽鉞,會是何人?何況她是如此熟悉他的身影。
陽鉞的腳步滯了滯,那一瞬之間眼神明滅,變幻萬千。然而,終究只化作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未吐隻字。
陽鉞拂袖離去,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縱兮的愁思愈發重了些。西雲有這個人的存在,是敵非友,而他雲縱兮只有變得更爲強悍,才能夠護住他想要護住的人!
而那廂,子棠尚不及顧及到縱兮的神色,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母親,以及那位星辰殿的祭司。是說不出的複雜,說不出的難過。
眼前這個女子,是自己的母親,這個女子有着在縱兮之上的力量,甚至有着超然於那位年輕祭司的力量。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足以在西雲來去無阻的母親,當年祭天之時,她竟然沒有絲毫的動作!
她定是贊同祭司的做法的吧,是以那個時候無論她如何呼喚她,她都只是默默蹙眉,抿着薄脣,不置一詞。
呵呵,他們都是信命的人。
子棠緩緩伸出右手,細細觀摩自己的掌心,那裡紋路分明,縱橫交錯。她微微斂目,再次緩緩合起手掌,直至握緊。
嘴角有淺淺的弧度,不足以窺探的笑意。命這個東西,從來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神的存在,即使有,他們也當準從自然定律,斷不能隨意安置世人的命格。人定勝天,若是自己不懂如何反抗,一味等待命運的安排,到頭來怕是隻會從了命。
人,只要活着,就一定可以改變結局!
她不信命,從來不信,是以她要改變,一切皆爲塵埃落定,談何命中註定!
“棠棠,你是在怨恨母親麼?”
子棠淡漠的眼神深深刺痛了韶韻的心,當年這個孩子眼裡盡是光澤,那樣歡悅的神采不僅使她本身散發着活力,更是可以感染周側的人物。
然而,這一刻,這個女子的眼眸依舊如琉璃一般明澈,卻再不是可以輕易感染他人的光彩。她的眼神是如此淡漠,再沒了昔日對她的依賴與喜愛。
如此的眼神,淡漠之中帶着些許的思索,韶韻是以爲子棠在怨恨她當年沒有出手相救,是以纔會如此疏離。
子棠舒了舒眉頭,心中反覆咀嚼着韶韻口中的“怨恨”二字。
良久,淺淺笑道:“沒有。”她說得慎重,仿似經過了認真的思索,最後得出這樣的答案。
子棠心中癡癡地笑,是怨恨麼?定然不是。
可是,爲何心情會是這般難受?
說不怨,那是假的,至於恨,那倒是真的沒有。從來都沒有去計較過祭天之事的是非,何來恨意。他們都是信命信輪迴的人,西雲百姓大多也都信神,她斷斷不敢質疑他們的信仰。將心比心,若是她自己亦信命,想必她也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是以,她沒有什麼可以恨的。
然而,一個母親,到底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兒被沉入湖底了。那種被遺棄的感覺,那種絕望的感覺,如今想來都是如此清晰,這樣的魔魘至今尚不能擺脫,怎麼可能沒有絲毫的幽怨?
“黎先生。”子棠擡眼望向青召,輕啓薄脣:“想來您已經知道我便是虛子棠,當年是我替了茉茉,現下茉茉她留在星辰殿,還請您不要爲難她。”
子棠拂了拂袖,有些事情她比較喜歡直接一點,單刀直入,直切要害。方纔青召喚她“子棠”,她聽得異常分明。子茉在多年前便已然禁足於星辰殿,如此一想,那個時候這位祭司就應該知道了這一場斗轉星移。雖然沒有再次殺伐,可是終究不得安心。此刻有緣相見,倒不如一併徹底解決了這個心結。
“我信命,一次不就,自當遵從命定之論。子茉在星辰殿很好,不會有人爲難她。”青召斂了斂眼簾,這麼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教導她爲善之學,希望她不會走上那條不歸路。只是,命中註定虛氏一族因她覆滅,他只能力盡於此,在沒有其他法子了。
青召一言算是承諾,鬱結在心中的冷石終於消散,子棠是心滿意足了。
如此,子茉後半生定是安妥了。
“多謝先生。”子棠淺淺地笑,只此一言,退到縱兮身後,不再多言。
青召目色流動,是道不出的複雜。然而卻又只是轉瞬而逝,他擡了擡眼眸,望向縱兮,淡淡道:“但凡兵刃,皆是兇器,是兇器皆沾染着戾氣,即使是墨玉,一樣有着很重的殺戮。此後,切記不得染指這些兇利的東西,他們會引誘你體內的殺伐氣息。”
“先生說得甚是,縱兮定會謹記於心。”
對於青召,縱兮是遵從的,雖然這些年,他從未來過槐陽,啓蒙之恩與救命之恩斷斷不能忘卻。若是沒有青召,恐怕他雲縱兮早已是一撥黃土
,亦不可能有今日的身手力量。
“如此甚好,你自當好生珍重。”青召拂了拂袖,胸口的劍傷刺得不是很深,陽鉞那一劍本欲致命,只是收放自如,在韶韻輕聲喝住的那一剎,他的劍果斷停滯,是以並未來得及傷到要害。
“先生亦是珍重。”
縱兮微微行禮,如此便是要分別了。青召的能力,縱兮清楚,爲了救他,青召在自己身上用上了封印,那是一股非常強悍的力量,若是他收回那一股力量,今日他斷不會受傷!
青召微微頷首,雖是他的先生,卻從來不敢承受他的一言“先生”之稱,此刻被他叫着,有些生寒。看來,終究是他受不起。
青召斂了斂神色,滯了滯,最終還是決定隻身離去,未再回頭。
決絕如斯,還有什麼好說。
韶韻終究只能淺淺的笑,莫大的悲慼皆是化作無奈的笑意。
“棠棠,你要好生照顧自己。”韶韻走近幾步,當年的祭天,她亦是耿耿於懷。可是再是如何捨不得,她亦不能拿整個虛氏一族的人命玩笑,孰輕孰重,他們作爲神之後裔,自當好生掂量。
一如青召所說,爲了六合八荒之大一統,爲了天下百姓之安寧,即使身陷其中,也必走到最後。
這是他們存在的唯一價值。
“母親珍重。”子棠展顏微笑:“要照顧好的茉茉,莫讓虛懷濬欺負了她。”虛懷濬自小便是容不得人,因着命犯煞星之說,待子茉更是疏離。若是他知道茉茉沒有死,他定不會放過她的。
他連素來癡愚的懷若都不曾容得下,又何指望他能夠容下命犯煞星、有礙他霸主之業的子茉?!
韶韻的神情滯了滯,提到子茉,那個孩子……
“好。”韶韻微微斂了斂目色,終於還是應下了。她亦是希望好生照顧子茉,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她斷不會因着命犯煞星之說而對她有所嫌棄。
只是,這個孩子命中註定是虛氏一族的災難,再是如何躲避,怕是也要經歷九死的吧。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依着請找的性子,他可會好生照料她?
韶韻苦笑,青召定是不會好生照料的,他一定會躲得遠遠的,不再讓她靠近半步。他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拒絕,他以爲得不到迴應便會死心,殊不知愈是沒有結果,便愈是苛求。一步一步,如此淪陷,直至死亡,九死不悔。
“替我好生照顧她。”韶韻看向一側的縱兮,目色含笑,是一個母親真心的請求。
“自然。”縱兮拂了拂袖,他還不夠強悍,在以後的歲月裡,他一定要變得更爲強悍。只有如此,方纔能爲這個女子擋去一切的風雨,方纔能讓這個女子過得安逸舒心。
縱兮是疏離的有禮,他不知道這個女子與青召的淵源,卻是經方纔知道她是子棠的母親。一個母親,再是如何,終究不能袖手旁觀孩子的安危。這個女子,當年竟是讓子棠沉溺在了弗滄的滄汚湖之中!
這樣的母親,真是薄涼。
子棠握了握縱兮的手,他頃刻之間流露出來的疏離與冷漠,子棠自是感受得到。縱兮的心思細膩,他所思慮到的事情,她知曉。只是,母親所堅持的東西是對的,她相信,她的母親是愛她們的,曾經她也是如此地寵愛着她們。
事情終究有個輕重,舍小取大,此乃定律。
是以,她沒有怨恨。那麼,縱兮也不該耿耿於懷。
韶韻的眉目舒展開來,這些年她一直擔憂着子棠,如今看來這位天下公子的眼裡只剩下子棠,以後的路或許可以容易很多。這世上唯有北辰可以鎮住破軍的殺戮與破壞,縱兮心中有她,殺伐之氣自是可以因爲她而收斂起來。
如此,算是放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