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是暌違了很久很久的、愉悅、平靜而安詳的夢境。

夢裡的他,毋須面對滿山官兵的搜索,毋須面對鐐銬的加身,更毋須面對那樣沉重的背叛。他只需要放任自己享受着來自師兄的關愛,然後懷着滿心的景仰與依賴膩在「那個人」身畔,沉浸在那必然只對他展現的溫柔之中。

沒有背叛,沒有迷惘,更沒有那糾結不清的兩難。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迴應那個人的溫柔,用自己最擅長的笑容拂去那人眉眼間的抑鬱。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掌心,熟悉的溫暖。他看不清、抑或不願看清「那個人」的容顏,不願面對內心最最抗拒着的一切。卻唯有那雙交錯着苦澀卻仍滿溢着柔情的眼,再清晰不過地映入了眸底。

所以他笑了。

不是因爲那份親暱,而是因爲盼着自己的笑容能多少除去那人眼裡的陰霾。他知道那人心底總是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所以至少、在那個人能真正對自己開口之前,能讓對方短暫地忘卻心頭的重擔。

──即便只是夢境。

也或許,正因爲是夢,他才能逼自己忘記背叛、忘記傷痛,只單單留存着往日純粹的在乎。

可夢,終究也有醒轉的時候。

夢裡令人眷戀卻又心痛的氣息早已淡去。隔着眼瞼隱隱透入的冬陽,迫使着青年的神智由沉眠之中逐步回籠。

稍嫌刺眼的光亮讓仍殘着幾絲睏倦的青年本能地便欲擡手遮掩,卻在動作完成前、先一步爲掌中攫着什麼物事的觸感轉移了心思。

──奇怪,他是什麼時候睡着的?怎麼還會……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和師兄的把酒閒話之時……有些摸不着頭腦的凌冱羽搔搔頭坐起身,有些困惑地望向了掌中──可隨之入眼的物事,卻讓他殘存的睡意瞬時消失無蹤。

那是一塊玉佩。一塊以上好雕工刻成的羊脂白佩,觸手溫潤,色澤均勻,一瞧便知是價格不菲的珍品。

也是……那個人曾作爲回禮親手交予他,卻在遭遇到背叛那天爲他所捨棄的

物事。

畢竟是曾細心珍藏、賞玩過的物事,他沒理由、也不可能錯認纔是。卻偏生

越是確信,便越發加深了心頭的惶然與困惑。

爲什麼?

那一日,他舍下玉佩離去的舉動西門曄也是看在眼裡的。以對方的性子,斷不至於任憑白玉就此蒙塵棄置纔是……可若是如此,本該爲西門曄收妥的玉,又爲何會這樣無聲無息地回到了他手裡?

玉佩不會自個兒長腳。會出現在此,自然是有人拿過來的──思及此,先前那個過於真實而令他不禁爲之迷醉沉淪的「夢境」浮現,而令有所領悟的青年當即激動地脹紅了臉。

西門曄來過。

他所以爲的夢境,其實是意識朦朧之下的現實。無怪乎那樣的氣息那樣的溫暖甚至那樣鬱結卻又……溫柔的目光全都無比真切,只因西門曄確確實實到過此地,到過他牀畔,而他,卻以爲是夢境而忘卻了應有的排拒憎恨,竟就那麼單單順從着內心的渴望沉浸其間,甚或依戀的汲取對方的溫暖、期盼着能抹去對方心頭的沉鬱。

可事情不該如此的。

從嶺南到淮陰的這一路上,他幾乎天天與西門曄同房,可不論內心如何交戰,也從沒有過毫無防備地睡到迷糊的狀況──事實上,那些日子裡,曾能安枕於西門曄身畔的他幾乎是一感覺到對方的接近便會驚醒──就算是回到師兄身畔得以安心好了,也絕不會放鬆熟睡到連夢和現實都分不清楚的地步纔是。

除非……

讓他熟睡至此的原因,在於「外力」。而這外力爲何,考量到自個兒先前突如其來的濃重睡意,答案自然顯而易見。

他是被人下藥迷昏的。而動手的,便是他那位醫術高超、用藥通神的師兄。

因爲師兄下了藥,所以他纔會任憑西門曄近身而不自覺,甚至在半夢半醒間失了防備地那般……回想起先前種種,凌冱羽只覺胸口一陣氣悶、吐息轉蹙,連更衣都不曾便翻身下榻、握着玉佩徑直衝出了房外。

他不知道此刻橫亙於心頭的慍怒究竟是源自於西門曄、亦或源自於那份因眷戀而起的失態。可縱然情緒交雜難明,有件事卻是可以肯定的──若沒有師兄插手,他便無須一醒來便被迫面對這些個糾葛。

他知道師兄不會害他,會這麼做也必然有其理由。可知道是一回事,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尤其在手握着那塊玉佩的此刻,滿心的迷惘和衝突讓他無所適從,只能任憑胸口堵着的那股氣驅使着讓他上門討個說法。

以凌冱羽的腳力,這座別莊佔地又不算廣,自然很快便尋得了目標所在。只是他向來敬重師兄,幾乎連頂撞都不曾有過,先前雖來勢洶洶,可事到臨頭,腳步卻仍不由自主地爲之一緩──而也正是這麼一緩,讓他在莽撞地入房質問之前、先一步察覺了房內的異樣。

緊閉的房門之內,隱約透入耳中的,是讓青年本就脹紅的臉更加紅透的豔情音聲……

『不行、啊、那裡……煜、煜……!』

『好緊……冽、別這麼……嗚、這樣我會忍不──』

凌冱羽並非雛兒,又怎會聽不出這煽情的言詞究竟意味着什麼?那伴隨着入耳的淫靡聲響更毀去了他「只是錯認」的最後一絲僥倖……原先的怒氣胸悶什麼的瞬間全給拋諸腦後。最終餘下的,只有在理解到房內的「情況」、以及這「情況」所代表的意義後伴隨而至的濃濃震驚與錯愕。

他們在燕好?師兄和東方大哥?

不錯,他的師兄容貌絕世無雙,體態亦是修長優美,也的確有不少色膽包天之人對其心懷不軌。可在他看來,師兄不論裡外都是實實在在的男子漢,而東方大哥想來也對此十分清楚,又怎麼會……?

況且,由方纔聽到的對話來看,那個被……的,似乎正是師兄……

過於讓人震驚的事實讓凌冱羽一時幾乎無從反應,而只能就這麼呆呆地傻站在房前,然後因腦中不可免地想象而脹紅了臉──

最終「救」了他的,是察覺事情不妙而匆匆趕來的白塹予。

白塹予早就知道兄長和東方煜之間的事,是以先前見二人久未出房,當即心有所悟地遠遠避了開來,卻忘了顧及這別莊裡還有個完全不知情的凌冱羽……結果就是本來不知情的凌冱羽不僅在這樣陰錯陽差的情況下被迫知情了,而且還是那種最具衝擊性的方式……

見對方雙眼瞪得老大,下巴更是一副合不攏的樣子,白塹予心下幾分無奈升起,卻仍只得擡步上前、半拖半拉地將變成石像的凌冱羽硬是帶離了此地。

* * *

「塹予,你早就知道了嗎?」

覓了間廂房歇坐後,見將他帶離「現徹的少年面上全無半點訝色,好不容易由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凌冱羽纔在遲疑片刻後、有些尷尬地開了口:

「我是說……師兄和東方大哥的事。」

「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不過冽哥和東方大哥成爲愛侶……至少也有三年了吧?」

聽對方主動問起,不願欺瞞的白塹予自也只能照實作了答,神情間卻已不可免地添了幾分擔憂。

不論冱羽哥和二哥之間師兄弟感情再怎麼好,突然知曉自個兒師兄竟和另一個男人在一塊兒,所受的衝擊之大,想來也不是說接受便能接受的。偏生二哥眼下又是分身乏術無法親自解釋……單靠他,也不曉得能不能穩住冱羽哥的情緒?

這廂少年憂心不已,那個造成他如此憂心的主因卻絲毫沒察覺這些──此刻攫獲了凌冱羽全副心神的,是白塹予方纔脫口的那「愛侶」二字。

愛侶……麼?師兄和東方大哥?

像男女之情的那種相愛,只是對象換成了男人?

──回想起來,先前師兄和東方大哥到行雲寨作客時,相互間的那份親暱便有些不尋常了。只是他早已認定二人是「摯友」,自身和「霍景」也偶爾會有些親近的肢體接觸,便也沒繼續深思下去。卻不想二人早已非單純的朋友,而是執手相伴的愛侶了……虧他還時常在想什麼樣的女子能奪得師兄青睞呢!結果得着師兄垂青的,卻是那個東方大哥……

一想到自個兒在這世上最爲親近也最爲仰慕的人就這麼給一個男人搶走了,凌冱羽心下不由得泛起了幾分酸意,連帶着也讓他面上神色更加難看了幾分。

而這番變化,自然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一旁的少年眼裡。

見凌冱羽聽了他回答後便久久不語,面上的不豫之色卻只有更爲加深,按捺片刻後,白塹予終忍不住語帶不安地開了口:「你會覺得……厭惡麼?」

「厭惡?爲什麼?對東方大哥麼?」

「那倒不是。我只是擔心冱羽哥對這龍陽之好是否有所……排斥。」

「可師兄和東方大哥是真心相愛吧?」

「既然如此,東方大哥又這般珍視師兄,我自也沒有反對的理由──說實話,我本也不覺得這世上有哪個女子值得師兄傾心相待,只是驟然得知此事,還是有些……」

明白白塹予擔心的是什麼,凌冱羽笑了笑示意他無需煩惱,卻在感慨之餘也不禁訝異起自己對此事接受得竟如此輕易。

是因爲對方是師兄嗎?又或者……他心裡,其實並不認爲同性相戀有什麼大不了的?

也對……有景哥的例子在前,他若對此抱持偏見,豈不也等同於看輕了景哥?更別提師兄和東方大哥本是真心相愛了。他以往不曾因二人間的親暱而心生反感,現在自也不會因爲這份親暱另有了個稱呼便有所抗拒。

瞧他面上並無分毫勉強之色,想來是已真心接受了此事,白塹予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只是這氣一鬆,先前的緊張褪去,口便也跟着幹了起來。當下順手取了案上涼茶替彼此各倒了杯,然後自個兒將之一飲而盡。

凌冱羽打醒轉後便不曾喝過水,眼下見白塹予如此舉動,喉頭本給忽略的乾渴立時變得無比鮮明。當下擡掌便欲取過對方爲他斟的茶,可掌中因突來的打擊而暫時給他遺忘的玉佩,卻因這麼個舉動而再一次佔據了他的心神。

那份叫人難受的窒悶和氣憤,亦同。

這下變化突來,白塹予又是細心之人,豈會察覺不出他的異樣?見他本欲提杯的右手就這麼硬生生僵在了半途,忍不住便半是關心半是好奇地開了口:

「冱羽哥?怎麼了嗎?你手中握着的是……?」

對方都主動問了,自個兒若還藏着掖着,反倒顯得心下有鬼了……思及此,凌冱羽心緒雖仍無比糾結,卻還是攤開了掌、將手中的玉佩遞到了少年眼前。

白塹予也算是世家出身,這玉佩雕工精細、色澤瑩潤,自然一瞧便知其價值不凡。只是在他看來,不論這玉佩如何珍貴,以凌冱羽的性子,也斷不致如此失常纔對──除非,這玉佩對對方而言有着某種特殊的意義,就像當年他二哥手裡那個染血的香囊一般……

少年的想象力本就十分豐富,憶及對方連更衣都不及便帶着玉佩上門的事實,一個可能的答案便已脫口而出:

「冱羽哥……這玉佩,莫非是西門曄送給你的?」

「……你因何有此猜測?」

可迴應的,卻是凌冱羽似乎潛藏着什麼深意的一句反問。

察覺了他語氣的微妙變化,白塹予暗道不妙,可還沒來得及想好該怎麼回答,提出問題的人卻已先一步自行道出了答案──

「因爲西門曄來過吧……就在我被師兄用藥迷昏的這段時間裡。」

凌冱羽不是駑鈍之人,自然很快便由對方的猜測證實了自身的推斷。只是那明顯帶着質問的音調和藏不住的火氣卻讓聽着的少年心頭一跳,忙道:

「我知道師兄不會害我。」

冷冷一句截斷了對方的辯解,青年容色沉沉,向來清亮的眸子亦隨之罩上了一層陰翳:「可不論目的爲何,在做這事兒前,難道就不該跟我先商量一下麼?不錯,西門曄確實不曾傷我,可他自顧自地留下這種東西,又教我該如何應付纔是?」

所謂的「這種東西」,指的自然是那塊珍貴的羊脂白佩了──凌冱羽也知道自己多少有些遷怒,可打從見着玉佩開始,心底不住蔓延的糾葛與疼痛卻讓他怎麼也沒法平心靜氣以對,竟連身子都有些微微發顫。

真要問他到底在氣些什麼,他自個兒也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來。說不出卻又沒法釋懷,自然越發讓人感到鬱悶。

見他神情低落,思及另一張更顯鬱郁的臉龐,白塹予心下一軟,一聲低嘆。

「其實二哥會那麼做,有要事須得同西門曄商議是其一,其二,卻是想讓他放心一些吧……畢竟,西門曄也是親眼見着冱羽哥你中毒昏迷的。」

聽得那「親眼見着」四字,凌冱羽想也不想便出言駁了回去:「我中毒之時,西門曄正在外頭赴宴……以師兄一貫的手法,出手劫人也該是在那個時候,又豈有讓西門曄遇上的機會?」

「咦?冱羽哥不知道麼?那天西門曄在宴會中途便離席折返,結果正好同入內劫囚的二哥碰上一塊兒──我也是聽二哥說的,當時西門曄本欲從雲景手中將你奪下,卻給二哥阻了住。許是認出了二哥,他竟連武器都沒拿出,就這麼眼睜睜地任由二哥將你從他眼前帶走……若非二哥先前早有安排,刻意假冒聶前輩出手,只怕西門曄在流影谷中的立場便要因這麼個『疏忽』而遭受極大的打擊。」

頓了頓,見凌冱羽面上幾分複雜之色涌現,隱隱明白什麼的少年當即語氣一轉,刻意以着輕鬆的口吻接續着道:

「當然,二哥也沒忘記幫冱羽哥出口氣。西門曄前來之時,二哥特意什麼也沒說便讓他入房看看你,結果西門曄不曉得□□已給師兄事前換過的事兒,見着你熟睡,還以爲你已……當下岔了內息走火入魔,還嘔血了呢!」

其實以白塹予的性子,本來是說什麼也不至於如此幸災樂禍的。可凌冱羽的反應卻讓他不禁有了些奇妙的聯想,這才刻意用言詞加以試探。

若在平時,被試探的人多半能注意到對方的反常之處。但此刻,本就心亂如麻的凌冱羽卻已沒了分心他顧的餘裕。聽得西門曄內傷嘔血,回想起先前半夢半醒間那雙孕育着深深苦澀卻又無比溫柔的眸,胸口因之而起的刺痛讓本就竭力壓抑着內心起伏的青年吐息不由得爲之一窒,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維持着音調平穩地開了口:

「……他的內傷,嚴重麼?」

「嗯……若二哥未曾出手,至少得要大半年的休養才能恢復如初吧。」

聽得白冽予相救,凌冱羽本能地鬆了口氣,卻又旋即因自個兒有此反應而暗暗惱怒了起來。

而這諸般變化,自然全入了對坐的少年眼裡。

白塹予精擅易容化身之術,對人表情的觀察細緻入微,自然將對方的矛盾瞧了個清清楚楚。看了看桌上的玉佩,又看了看猶自沉淪於苦惱中的青年,心思數轉間,他已然雙脣輕啓,以着足稱誠懇的音調開了口:

「冱羽哥,既然是對方自作主張留下的『禮物』,要怎麼處置自然取決於你了。我瞧這玉佩成色極佳,不如便拿去兌成現銀吧?」

「兌、兌成現銀?」

沒想到入耳的會是這麼個答案,饒是凌冱羽心緒紊亂難平,亦不禁有些傻眼:「可這畢竟是他人相贈之物──」

「但冱羽哥也不是心甘情願收下的,不是麼?橫豎看着心煩、扔了浪費,還不如兌成現銀來得乾脆。」

「……說得也是。」

饒是心下覺得不妥,凌冱羽也不得不承認少年所言確實在理──可在理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畢竟是曾經深深珍視過的物事,要他如何能就這麼輕易地將之捨棄?

就好似……這玉佩所代表着的、二人間曾有過的情誼。

曾經決意過的憎恨,在名爲押送的朝夕相處下逐漸受到了侵蝕。即便容顏相異、身分大改,那熟悉的音聲、氣息和溫暖卻無不喚起了昔日的美好記憶,而連同對方那份矛盾卻實在的關懷,一日日地加深了心中的迷惘。

望着案上靜靜躺着的玉佩,不覺間,那曾讓他感到無比諷刺而刻意埋藏、遺忘的話語,已悄然浮現於腦海之中──

『我從沒對一個人有任何盼望過。可唯有你……縱然塵世污穢,世事險惡,我都盼望你能保持着一如此刻的心境、一如此刻的眼神……』

熟悉的疼痛,再一次佔據了胸口。

沉默片刻後,凌冱羽微微一嘆,雙脣重啓、音調卻是出奇地平穩:

「我打醒來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可以麻煩你請人幫我準備一份麼?」

「沒問題,我這就去。」

知道對方多半是想一個人靜下心來好好思考,自覺目的已達的白塹予遂也乾脆地應承了下,起身離開了房間。

但聽房門開闔聲響,便也在少年出屋的那一刻,略帶着幾分遲疑地、凌冱羽右掌輕擡,再次觸上了眼前的白佩。

離身好一陣,玉上殘留的餘溫逸散,雖因玉質而不至於同這天候般冰寒,觸手卻也是一片微涼。他近乎失神地將玉佩再次收握入掌,心下卻已泛起了一絲苦澀。

自流影谷的手中逃脫,在得到足以反擊的力量前就此遠離西門曄……他不是一直這麼盼着的麼?可爲什麼……在一切終於實現的此刻,掙扎迷惘之外,他的心底,竟也存着那麼一縷思念……?

可這疑惑,終究是沒可能問出口的。

伴隨着低不可聞地一聲輕嘆,猶豫片刻後,凌冱羽自懷中取出條幹淨的帕子,一如往昔地將玉佩包覆着收入了懷中──

* * *

真正得以見着自家師兄,已是凌冱羽醒轉後兩個時辰的事了。

也不曉得是不是已有了先入爲主的念頭之故,眼前的容顏明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如今卻好似添了幾分以往不曾有過的慵懶春情,讓他一瞧便覺臉紅心跳、腦海裡也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些根本不該有的畫面,一時竟連直視對方亦無法。萬分尷尬之下、那模樣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好在身爲當事人的白冽予對此早有所料,對師弟沒法「正眼相待」的情況也沒怎麼介意,省略了一應寒喧直接便將先前同西門曄相談的內容及之間的前因後果盡數告知了對方。

「中間人?我?」

聽聞二人最後的決議,凌冱羽立時臉色大變,尷尬什麼瞬間給拋諸腦後,原先刻意閃躲着的目光滿載錯愕地重新對向了眼前的師兄:「師兄!你明知我和西門曄的恩怨,爲什麼還要擅自幫我安排這種……!」

所謂舊怨未消新仇又生,想來莫過於此──先前被迷昏的事兒都還沒能完全釋懷便又遭受如此「噩耗」,自然讓凌冱羽有些氣急敗壞了起來。

可面對他如此惱怒激動,對坐着的白冽予卻是淡然靜穩一如既往,直對向師弟的幽眸亦是一派沉靜,瞧不出絲毫稱得上愧疚的色彩。

「因爲這個工作唯有你能勝任。」

他淡淡道,語氣卻是無比的堅定,甚或帶着幾分不容拒絕的意味。察覺這點,凌冱羽本就擰着的眉頭更是皺成了一團,音聲略沉:

「所謂中間人,無非是協調雙方、互爲聯繫。就算須得謹慎行事藏於暗中,師兄手下人才濟濟,又怎會差我一個?」

「可能同時取得我和西門曄全盤信任的,卻唯有你一人。」

知道師弟那一句反問下蘊藏的抗拒,白冽予微微一嘆:「你也是當過家的人,不會不明白公私之間應有的取捨,更遑論你二人間的恩怨終須有親身面對的一天?不論你打算如何對付他,心裡有個底子總好過刻意逃避結果一派茫然……相比於先前的階下囚,作爲中間人,想必更能讓你體會到西門曄身爲流影谷繼承人的手段、智計和武功。」

所謂說之以理,動之以情,他以大義名分爲引,再佐以一番充分考量了對方立場的安撫言詞,情理兼顧的一番話,饒是聽着的凌冱羽心下萬般不甘,亦不免因此而起了幾分動搖。

師兄的話確實在理……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以他如今的力量,不論想怎麼報復西門曄都太過勉強,還不如藉着這個機會摸清對方的弱點,也好替日後的計畫做足充分的準備。

只是上述這番謀算雖好,卻須得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下:他對西門曄的仇恨必須足夠堅定和深刻──就好似師兄對青龍那般──而不至於因相處日久而給逐步消磨;問題是,單是那趟「押送」的過程裡、在雙方仍明顯處於敵對立場的情況下,他便已無數次因爲西門曄的一舉一動而心神大亂。若真成了「同伴」,他沒有把握……自身的恨意,能在心底的交戰中持續佔着上風。

──打從知曉一切並非虛假、知曉西門曄確實是真心在乎着自己後,他心底刻意壓抑着的那份信賴和依戀便已數度冒頭;先前見着玉佩之時,更是連那份曾佔據着他心頭多時的思念之情也盡數涌了上……往日的情分太深,仇恨卻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放下的。兩相交戰,結果自然只是讓青年因這番恩怨糾葛而心力交瘁。

可就算是對着最最親近的師兄,這番複雜的心思也不是那般容易說出口的。也因此,靜默半晌後,凌冱羽終還是一個頷首:

「嗯……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你心裡有個底便好。」

師弟的同意對白冽予而言本就是意料中事,聞言也只是淡淡應了過──他不是不曉得師弟內心的掙扎,可解鈴還須繫鈴人,他能做的,也只有在旁支持並適度點醒對方而已──而旋即語氣一轉,道:

「接下來說說你之後的打算吧。」

「之後的……打算?」

「該是時候向前看了,冱羽。」

見凌冱羽神色茫然,白冽予心下一緊,迴應的音聲雖沉靜如舊,卻已添染上濃濃苦澀。

筆直凝向師弟的目光彷彿看透了一切,而在理解中交錯着深深的不捨。

察覺到對方視線所蘊着的意涵,凌冱羽本待張口辯解些什麼,卻赫然驚覺自己什麼也說不出口──若在往日,他自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要師兄無須擔心,因爲他總是積極奮發、勇往直前的。但此時、此刻,回想起打嶺南事發之後的種種,那樣簡單打包票的回答,卻就那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頭。

幾個月前,他還是行雲寨三寨主,意氣風發、志得意滿,八方車馬行的業績蒸蒸日上、行雲寨脫離「匪類」之稱的一日亦好似近在眼前……曾經遙遠的夢想幾已觸手可得,卻在真正得以達成之前,夢碎、人醒。

他失去了所有。

也從那一刻起,他忘了那個從小陪伴着的、讓他投注了無數心力的夢想。取而代之佔據了他全副心緒的,是對那個人的深深恨意,以及渴望着復仇的意念。數月前的那次背叛就好似一張無形的蛛網,將本欲振翅高飛的青年就此牢牢束縛了住,再不復往昔的自在和飛揚。

曾幾何時,他眼目心神所及的已不再是「將來」,而是數月前的「過去」;像來總是銳意前行的雙足如今卻似陷於泥沼,再也沒能移動半步。

所以在被問到日後有何打算時,凌冱羽楞住了。

──他已經……看不見前方的路了。

望着青年的神色由最初的迷茫轉爲錯愕,再由錯愕轉爲恍然,而終化作了濃濃的自嘲和苦澀,白冽予心下暗歎,起身近前、一個擡臂將師弟攬入了懷中。

「你只是暫時被仇恨迷了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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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寨雖毀,卻不代表你往日的付出便因此而成了無用之功。且不說昔日的經驗累積,單是你在嶺南攢下的名聲和人脈便已是極大的財富了──正所謂破而後立,對現在的你而言,在嶺南的基礎並未消失,卻已沒了那些舊有的包袱掣肘,一切自然海闊天空。」

「……可和西門曄之間仍未有個了斷,我又如何能──」

「你認爲陸前輩會希望你因此而停下了前進的腳步麼?更何況……在你而言,實現昔日的夢想和『回敬』西門曄,並不是相互牴觸的兩個目標。」

「累積實力,從而作爲對付西門曄的利器麼……?」

「不錯。你和他的差距,一在個人實力,二在家世背景。若能建立一定的基業作後盾,即便無法與流影谷相抗衡,卻也好過孤身相搏。至少,在『報復』的方式上,你可以擁有更多的選擇。」

這話言下之意,自是指將兩人間的私鬥轉移成組織之間的對抗了──說到底,他和西門曄之間的恩怨本就是起於幾方勢力之間的相互傾軋。橫豎有擎雲山莊在前頂着,他要從中插手損及流影谷的利益,想來也不是太困難的事。

只是這前景看似光明,可想着想着,思及西門曄將因此牽連着受到的打擊,心底升起的卻非理所當然的快意,而是某種他早已再熟悉不過的痛楚──

那是在他們仍是「摯友」之時、每每見着「霍景」神色鬱結,便剋制不住地溢滿於心的擔憂和不捨。

意識到這一點,凌冱羽吐息微窒,原先輕靠在白冽予懷裡的頭顱卻已埋得更深,本置於身側的雙臂更是緊緊環住了眼前的人……若說此時、此刻,還有什麼人能真正體會他的痛苦而又能讓他全心倚賴的,自也只有眼前的師兄了。

望着懷裡縮着身子的青年,回想起當年那個瞧來無比瘦弱、卻總透着一股明亮神采的幼童,白冽予微微一嘆,擡掌輕拍了拍那顆深埋於自個兒胸前的頭顱。

「你呀!方纔不是還那般面紅耳赤扭扭捏捏地不敢和師兄相望,怎麼現在倒是連半點顧忌都沒了?若是西門曄在此,只怕光是那目光便能把師兄凌遲個千遍萬遍了。」

似是斥責的言詞,語氣卻滿是寵溺,饒是凌冱羽先前心緒如何低落,聽着這話亦不由得面色一紅,有些羞窘地擡起了原先低垂着的容顏。

「師兄……你真和東方大哥……那啥啦?」

「你不是聽到了?」

聞言,白冽予似笑非笑地一句反問,而讓給挑起了回憶的凌冱羽臉色更是一路紅到了耳根子,本來習慣性賴着師兄的身子亦因而起了幾分躁熱之感──不過說也奇怪,明明直到師兄離山前都還時常一塊兒睡的,他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師兄的腰身竟纖細誘人如斯呢?

但以二人親如手足的關係,凌冱羽自然不至於因爲自家師兄身子如何勾人遐想而走了「岔路」──他又不是沒看過師兄的**,眼下也只是一時給那意料外的「手感」震了住而已──可回想起先前的「見聞」,以及自個兒對師兄的認識,側首思忖片刻後,青年脣間已然逸出了一陣滿載困惑的嘆息。

「可我還是想不大通……」

「師兄和東方大哥……那啥、怎麼說也該是師兄在上頭嘛!怎麼會……」

這話倒是發自肺腑──在他心底,自家師兄可一直都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又豈有「屈居人下」的道理?只是此言顯然也大大出乎白冽予意料之外,而在片刻怔然之後,無雙容顏之上漾起了足以讓人目眩神迷的燦爛笑意。

他鬆開了原先攬着師弟的臂,直到懷中身子已離,纔打啞謎似地開了口:

「此間道理,你日後自有機緣知曉……倒是先前問你的事兒,心下有決定了麼?」

「嗯……我想先將碧落給修好,同時好好提升自個兒的實力。至於重立根基之事,便待好生琢磨過後再提吧!」

「也好。你先前迭經波折,又玩命似地訓練自個兒,於身子損耗極大,也確實需要好一段時間的調養……如此,你先隨我回山莊一趟,等找出適合修繕碧落之人後再過去好了。」

「但憑師兄安排。」

「聽小塹說你方纔只用了些稀粥,眼下時候也不早了,一道去用膳吧。」

雖說心頭因西門曄而起的糾結依舊難消,可同師兄一番相談後,凌冱羽卻已感覺輕鬆不少,連帶着也讓這一應顯得中氣十足──瞧着如此,白冽予放心之餘亦是一陣莞爾,拍了拍師弟肩膀後同他一道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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