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不到半年的光景而已。
去年秋天,因三弟之事滯留京城的他因故發現了師弟身邊那位「霍景」的真相,遂同情人連夜離京以圖在事情發生之前力挽狂瀾……只是他千算萬算,卻算不到自個兒的行蹤早落在海天門眼裡,甫出城門便給關清遠截了下。雖說這番阻攔的結果只是給這位「長輩」軟禁了數日後便平安獲釋,但正是這幾日的拖延,讓他終沒能阻止行雲寨的滅亡,從而導致了嶺南和淮陰等地的諸般風波。
而這,毫無疑問是他打出道以來──不論是以李列還是以白冽予的身分──所遭受到的、最大的打擊。好在一切終未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冱羽平安無事,他也因而得着了與西門曄和談的契機……可他未曾想到的是:就在雙方協議已成、一切即將好轉之際,他竟重蹈了在京城時的覆轍,又一次落入了關清遠手裡。
上一回,身爲敵方首腦的關清遠之所以將他們擒下,是爲了阻止他們插手嶺南之事;可這一回,所遭遇的境況相似,對方的目的卻顯然沒有那麼簡單……
被長者擒下至今,也有十天了。
那一天,離開雲生劍谷的白冽予和東方煜在下山途中爲其所阻。儘管晉入半宗師境界的白冽予已多少有了幾分與長者抗衡之力,卻終究沒能阻止長者以情人爲突破口出手將其制住。東方煜被擒,作爲同命鴛鴦的他自然也只有束手就範的份,在關清遠的挾制下帶着昏迷的情人離開山林、而後於鄰近港口登上了長者事先備好的船。
不得不說,長者的這番安排確實令人佩服──以船隻作爲軟禁自己二人的處所,不僅大大降低了他們與外界聯繫甚至逃脫的可行度,也因船隻易於移轉和隱蔽的特性使得碧風樓和擎雲山莊密佈的情報網難以觸及。從察覺二人失聯展開搜查,再因陸地上搜索無果而轉往水路查探,就算最後終於探得了些許蛛絲馬跡,也必然得耗上一兩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更別提主持山莊情報的他正是那個失蹤的人了。在此情況下,想倚仗山莊之力脫逃,無疑是相當不切實際的事。
以白冽予之智,分析出這諸般利害亦不過頃刻之事。他本就是行事極爲理智之人,清楚逃脫無望,自然便不會再將心神耗費在這上頭──相比於此,眼下更爲關鍵的,是釐清關清遠種種作爲的真意。關清遠不會只是爲了同他敘敘祖孫情誼便耗費心神安排上這一出。唯有弄清楚對方的目的,他才能掌握談判的條件,從而得着逃出生天的機會。
可這十日間,關清遠卻始終未曾主動提起。
──更正確地說,這十日裡,除了三餐時的例行問候之外,長者便不曾再和他有過任何額外的接觸,不曾說明用在東方煜身上的手段是什麼、亦不曾說明將他擒下軟禁於此的目的……簡而言之,這些天來關清遠唯一稱得上有所「作爲」的,也就是用自身的實力迫使白冽予安分地留在船上而已。
最開始,白冽予還對這樣異常平和的情況感到困惑。可隨着情人持續昏迷不醒,自身的醫術亦全無用武之地,逐漸於心底蔓生的無力感,讓青年終於明白了長者如此手段的真意。
他在逼自己低頭。
無須長者多加施爲,情人的昏迷本身就是最好的威脅……以他二人的感情,只待青年認清自個兒走投無路的事實,自然會爲了情人的安危而向其俯首。
可白冽予雖弄清了這一點,卻依舊沒能改變什麼……眼見東方煜的身子因連日昏迷而漸顯病態,無計可施之下,他心中縱有千百般不願和戒備,也終究只能依照關清遠所期盼地主動向其求助。
儘管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低頭的代價,多半將遠遠超出他所能接受的底限。
望着前方緊閉的艙門,回想起情人略顯憔悴的容顏,白冽予幽眸間濃濃苦澀閃過,卻終只得微微一嘆,深吸口氣後、毅然決然地敲響了眼前的門──
叩、叩。
叩門聲方落,便聽得老者的音聲自裡間傳來。青年低應了聲「是」後依言推門入內,而旋即爲關清遠房內的一處光景攫獲了目光──
不似自個兒房內全無一絲光線的幽暗,眼前的艙房足稱燈火通明,裡側的舷窗更隱隱可窺得幾許江上風光……白冽予雖不認爲己方能輕易逃出生天,卻依然期盼着自個兒能對眼下的處境有更爲清楚的瞭解。無奈外間天色已暗,饒是他眼力過人,所能見着的亦不過遠岸上單調的河灘和林子而已,更遑論因此辨認出所處的河道?瞧得再用力,最後的結果也依舊只能是無功而返。
許是注意到了他視線所及,正悠然於房中幾畔聞香品茗的關清遠脣角微勾,淡淡道:
「東北初見至今,不論雙方立場如何,你的表現都未曾讓老夫失望過……坐下來吧。老夫剛沏了壺茶,聽說你在茶藝之上頗有鑽研,不如便替老夫品評一番如何?」
長者所用的口吻十分親近,若讓不知情的人聽着,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眼下促使二人同處一室的,會是名爲「脅迫」的關係……只是面對關清遠的邀請,白冽予卻沒有依言照做的打算──對他而言,像敵人低頭本已是十分違背本心之事,更遑論按着對方的意思起舞、假惺惺地演一出爺孫共享天倫樂的戲碼?當下略一踏步近前,卻未依着長者之意於其對側入座,而是雙膝一彎,竟就這麼當着對方的面跪了下來!
只是青年的跪姿雖十分標準──兩條大腿打得筆直、背脊亦伸得直挺──可一應動作卻也至此而止。他未曾主動開口,面上也未顯露出分毫求懇……他像是用那一跪表達了不得不爲之的屈服,卻又從頭到腳竭盡所能地傳遞、訴說着發自內心的抗拒……而關清遠自然不會看不出這一點。脣畔笑意因而微斂,他凝視着外孫的深眸微微瞇起,音聲略沉:
「雖說你常有深合老夫心意之舉,可出乎老夫意料的反應卻也不少……以你權衡利害的本事,怎麼說都該更識時務一些纔是。」
「前輩迫冽予來此,難道便是想找個在旁曲意逢迎的人?」
「『前輩』麼……如此生分的稱呼也就罷了。一個老人盼着能與外孫好生聚聚共品香茗,在你看來卻是等着讓人奉承?」
「是否如此,前輩想來比冽予更清楚纔是。」
「……你如此倔強,也不知是承繼了誰的性子。」
許是因白冽予的表現而回想起了什麼,饒是他的態度半點稱不上配合,可面對着的關清遠不僅未曾動怒,更在沉吟片刻後略帶緬懷地一聲嘆息。
「也罷。此時還冀望着培養什麼祖孫情誼,倒是老夫奢求了──這些天來,你對老夫迫你來此的目的,想必十分困惑吧?」
「早在十天前跟隨前輩登船之際冽予便已有所覺悟……只是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若前輩所要求的乃是違背天地良心之事,請恕冽予無法從命。」
決絕的目光、堅定的口吻,再襯上打入屋伊始便表露無遺的那份抗拒,所有的一切全都再清楚不過地昭示了青年口中「覺悟」的真意。如此態度讓長者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審視的目光睨向那張被冠以「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容顏,卻在瞧見表面的決絕之下、那雙凝眸深處仍舊存着的一絲冰冷銳意之後,恍然般綻出了一抹愉悅的笑意。
「在這等絕境下仍能清楚把握住老夫的心態甚至予以算計,確實不枉老夫對你寄予的厚望。」
關清遠會有此言,自是因瞧出了外孫看似寧折不彎的迂腐下真正的用心所致──後者算準了長者此番算計的目的還在於己,這才表現出一派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態勢。如此一來,關清遠有所顧忌之下自然不好逼迫太過,他和東方煜自也能因而覓得一線生機。
儘管白冽予眸中的那份決絕並非全出於作戲。
只是他的算計雖已被看穿,面對着長者的青年神情間卻始終未有一絲驚惶,那雙澄幽眸子也依然維持着初時的淡定和靜穩……瞧着如此,關清遠笑了笑,脫口的音聲明朗:
「放心吧,真要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老夫身邊有得是能手。今次迫你來此,只是因爲沒這麼做,你多半不會答應老夫的要求,這纔出此下策。」
「……如此,還請前輩直言。」
以白冽予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因老者片面之言便鬆了戒心。應着的音調雖然恭敬,用詞和語氣的生分卻依舊無毫改變。好在關清遠對此不以爲忤,略帶深意地瞥了眼依舊筆直跪着的外孫後,才緩緩開了口,道:
「老夫下在東方煜身上的,乃是我海天門密傳的『雙煉』禁制。雙煉分爲『體煉』及『心煉』二層,要想解開,便需得以海天門無上密典『枯海訣』真氣爲引,再佐以特殊手法方能完成。至於這天下間身具枯海真氣者……便只有老夫、九音和玄兒三人。」
看似解釋的言詞,可對於最關鍵的、那所謂「雙煉」的用途卻偏偏隻字未提……知道這代表什麼,白冽予心下一緊,卻仍是強自冷靜着雙脣輕啓、問:
「前輩會以『雙煉』相脅,想來其效果必定不僅於煜此刻的沉睡吧……?」
「正確來說,東方煜之所以昏迷不醒,只是老夫用特殊手段延遲了雙煉的發作罷了。至於發作的結果……放心,時候也差不多了,你馬上就會知道答案。」
見老者話下似乎另有所指,白冽予胸口濃濃不安竄起正待加以追問,怎料脫口的話語未盡,一陣彷若撕裂心肺的低吼卻於此時猛地響起、透過身後艙門竄入耳中──那是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錯認的嗓音,如今卻蘊含着前所未聞的痛苦。聽得如此,白冽予神色大變,也顧不得前方關清遠的反應便即起身衝了出去、快步衝回情人所在的艙房──
推門入室的那一刻,藉着艙道的昏黃燭光,白冽予最先望見的,是本應於榻上昏睡着的東方煜跪坐榻前、十指緊扣牀沿不住顫抖的背影。明顯反常的狀況讓青年根本沒法因情人的醒轉而升起分毫喜悅。當下匆匆上前欲探其狀況,可還沒來得及碰着對方,那不住顫抖着的身子便已陡然劇震翻倒在地……向來總是溫柔包容着自己的四肢蜷縮,俊朗面容蒼白如紙,額際汗如雨下,雙脣更因強忍着□□而給其自身咬得鮮血淋漓……明顯經受着強烈疼苦的模樣讓瞧着的白冽予瞬間明白了「體煉」二字的真意,而在意識到所有的一切全是因己而起後,青年吐息一窒、臉色一白,強忍着胸口瞬間竄起的揪疼擡臂擁住了蜷縮在地的情人。
察覺到青年的接近和碰觸,因疼痛而不住喘息着的東方煜本能地便欲回抱住對方,不想雙掌纔剛攀附上青年後背,周身陡然加劇的、那深至骨髓的痛便讓他剋制不住地收緊了落於情人背脊的十指──但聽衣帛撕裂響起,因過度使力而泛白的指已然抓破了青年衣衫,於其後背留下了長長的血痕……感覺到指尖沾染上的、屬於血液的黏稠和溫熱,饒是東方煜早已給體內的疼痛逼得幾欲瘋狂,仍是想也不想地一個使力便欲將情人推離自個兒──無奈他現下週身氣力已失,那環抱着自身的雙臂更有若鐵鑄,幾番掙扎下也依舊沒能迫使青年鬆手。如此情況令東方煜心下大急,原先一直死耐着痛吟的雙脣終啓、咬牙道:
「冽……!你放……手……」
知道他是不願傷着自己,白冽予心疼之餘已是一陣鼻酸,卻仍只能強壓下泫然之情、柔和了音聲在他耳畔輕聲安慰道,同時嘗試着送入自身真氣看看助其引氣平復──他那身玄異真氣在療傷之上向來極有奇效,這才冒險一試。
怎料不送還好,他這真氣一送,原先還只是因劇痛而不得不縮起身子的東方煜竟瞬間整個人劇烈**了起來!青年大驚之下連忙收回真氣,卻依舊沒能挽回一切。眼見情人的身子徹底失了控制,更已由原先的神智清明轉爲兩眼翻白口吐白沫,無助、擔憂、自責、惶急……瞬間涌上心頭的種種情緒令青年雙眸不由得爲之一溼。原先強自維持的冷靜終沒能延續下去,而在聽得身後響起的足音後、再不顧一切地抱着東方煜便朝後方靜靜佇立於門前的關清遠伏拜而下。
「冽予妄爲,還請前輩……施以援手……」
這一回,同樣是雙膝落地,早先那份彷佛象徵着自尊的倔強卻已不再。他的大腿依舊打得筆直,代表的卻不再是抗拒,而是徹底心碎了的求懇……曾經直挺的背脊微躬,帶淚的容顏低垂。所有的算計在這一刻全都顯得如此蒼白而無力,不論心下是否仍有抗拒,他唯一能做的,也終究只有屈服而已。
望着青年折腰跪落的身姿,以及無雙容顏之上淌流着的兩道清淚,關清遠眸中幾分交雜閃過,而終是一聲低嘆,提步上前擡掌輕按上了東方煜背脊……他並未如最初設禁制時那般用上什麼手法,而僅是藉此送入了一道真氣。下一刻,男人軀體的**已然休止,原先翻白的雙眼也在片刻的恍惚後恢復了一絲清明。
畢竟纔剛經歷過那麼一番折騰,東方煜渾身大汗不說,四肢更是軟綿綿得連一絲氣力也使不上,唯一能試着讓面帶悽色的情人寬心的,也就只有這過於虛弱的喚聲而已:
「我沒……事的……」
可這番安慰的結果,卻是令白冽予的淚掉得越發兇猛了起來──男人溫柔而滿載關切的目光無疑更加深了青年內心的自責。他緊繃的雙肩劇顫,而終是一個俯首將頭埋進東方煜胸前,把再也難以壓抑住的細碎哽咽通通埋在了男人懷裡。
而這一幕,自也再清楚不過地落入了關清遠眼裡。
知道外孫即便情緒平復了也得再費些工夫安置東方煜,自覺不受歡迎的長者索性不再多留,一個旋身徑自離開了艙房。
耳聽長者腳步聲漸遠,足過了小半刻後,稍稍平靜下來的白冽予纔在東方煜擔憂的目光中擡起了頭。帶淚的眸光對向情人總是透露着無言的支持與深情的視線,脣畔苦澀的笑意勾起,可緊接着脫口的,卻是讓聽着的人有些傻眼的一句:
「我能吻你麼?」
會這麼問,自然是因爲男人脣上仍帶着傷的緣故。聽着如此,東方煜略一莞爾,卻因沒了頷首的力氣而只得輕聲允道:
最後的「得」字,沒於相交迭的脣瓣間。
即便只是最輕淺的四瓣相迭、即便因混雜了淚水和鮮血而染上了腥澀,可對這幾天來始終獨自承受着煎熬的青年而言,這個吻卻依然有着讓他心神俱醉的力量……良久,直至感覺到懷中的軀體因汗溼的衣衫而添上幾許涼意後,白冽予才猛然回神般結束了這個吻,起身將情人抱回了榻上。
東方煜功力受制,身體狀況不比平時,自然不好繼續穿着一身溼衣任其自然風乾。而以眼下的情形,這擦乾身子更衣的工作,便也只能交由白冽予代勞了。
相識近十年,相戀相守也有近五年的時光了,東方煜對情人的「服侍」雖稱不上欣然接受,卻也早過了會因而感到羞窘或自信心受創的階段──他雖對自個兒身子的「脆弱」感到相當無奈,可相比於此,更令他在意的,卻是從他被關清遠擒下擊昏到突然醒轉並遭劇痛襲擊這之間的空白……見情人正忙着對他「上下其手」,一時似乎沒有說明的打算,他猶豫片刻後,終還是主動開了口,問:
「咱們是在船上……?我睡多久了?」
「……已經十日了。」
聽他問起,白冽予手上以布巾爲其擦拭身子的動作未停,神情間卻已襲上了滿滿苦澀……「門主在你身上下了某種禁制,方纔的……便是禁制發作所致。」
回想起方纔那種椎心刺骨的劇痛,即便久歷江湖見慣風浪如東方煜,亦不由得爲此一陣心悸──可這番情緒不過是轉瞬之事。向來總是重視情人勝過一切的他很快便由先前的情況聯想到了什麼,當下容色大變,本已形同半廢的手竟不知從何生了氣力、猛地一擡攫住了青年正停留於他胸前的腕:
「門主威脅你?」
與「中氣十足」四字無緣的音聲,急切之情卻已是溢於言表:「他要你做什麼?」
「……說實話,我還不曉得。」
知道男人如此激動的緣由,白冽予心下一暖,微微一笑示意他無須擔心後,邊接續着先前的動作邊將這十日間乃至於方纔同門主的對話逐一道了出。
青年敘述的音調淡淡,但以東方煜對他的瞭解,又怎會不清楚情人在這些日子裡所受的煎熬?不說別的,單是方纔那一折,便已足讓他心痛欲絕了……望着眼前淚痕猶存的容顏,東方煜胸口萬般憐惜涌現,遂勉強使力示意情人貼近自己,而後將脣輕湊近他耳畔,柔聲道:
「你定又在責怪自己了,是不?不要爲此自責。若非我不爭氣地給門主擒了下,今日甚至不會有這麼一遭……」
「等會兒……你還要去見他吧?」
「那麼,我希望你記得一件事……只要不會傻到去傷害自己,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是支持的。」
「……我明白。」
白冽予輕輕頷首應了過,原先仍有些紊亂的心緒卻已因這短短的三言兩語出奇地平和了下──即便彼此的境況依舊未曾改善,可單是東方煜在旁支持着自個兒的這一點,便已讓他心中原先存着的無力感減輕許多……取而代之的,是這些年來再熟悉不過的陣陣甜意。
感覺着因這份親近而落於頸畔的陣陣鼻息,白冽予心念一動,當下順着彼此依偎的態勢俯首輕吮上男人側頸,甚或沿着情人軀體的線條緩緩下移,由喉結而至鎖骨、再到如今全無遮蔽的胸膛……十足十的調情輕易地便令男人原有些寒涼的身子溫度驟升,吐息更因而轉爲急促──只是東方煜此刻疲累得連想挪動一根手指都難,更遑論做某些極爲「費力」的運動?知道這代表着就算繼續下去自個兒只有任人魚肉的份,思及關清遠就在鄰近艙房的事實,連先前的劇痛都能從容以對的碧風樓主此刻卻已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身子,音聲微顫、有些不安地啓了脣,問:
「冽……你不會要趁人之危吧?」
「確實挺想的。」
而回應的,是青年顯得格外愉悅的音聲,以及不知是有意還無意地、持着布巾滑進男人雙腿間擦拭着的掌……其實還算得上規矩的動作,對此時的東方煜而言卻仍不免有些草木皆兵的危機感。好在白冽予也就是藉此轉移一下心境,倒沒有真正繼續下去的意思。過分仔細地將懷中的身子收拾乾爽後,他在東方煜明顯鬆了口氣的目光中爲其穿上了衣裳,並取來隨身備着的傷藥敷上了男人先前掙扎時留下的傷口。
「好好休息吧……我去把事情做個了結,晚些再回來陪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儘管東方煜半點也不想讓情人去面對那個奸險的老頭,眼下卻也只能滿懷擔憂地目送着白冽予離開了艙房、二度往見關清遠。
──經過了先前的一番折騰,二度進到長者艙房中的白冽予沒再下跪,也未再刻意擺出什麼姿態。他只是靜靜地垂手肅立於長者跟前,容色淡冷、眸光微暗,模樣看似鬱郁,卻已少了先前的緊繃,另添了幾分從容……先前的淚痕早已拭去,破損的衣裳亦已換了下。要說他身上還有什麼是能瞧得出之前那番風波的,也就只有那雙仍微微泛紅的雙眼而已。
望着眼前依舊等着他主動示弱的長者,強自穩了穩心緒後,白冽予雙脣輕啓,道出了自個兒存在多時的疑惑:
「前輩所下禁制的威力,冽予已經充分體認到了……可冽予不懂的是──前輩煞費心神安排這一切,究竟想從冽予身上得到什麼?」
而得着的,是長者異常簡短的答案。
聽着如此,白冽予雙眉一皺:「恕冽予駑鈍。」
今日說這話的若換成別人,他或許還真會相信這簡單的一字下真蘊藏有什麼污穢心思──對他有那等想法的人實在不在少數──可他一來不認爲關清遠會是如此膚淺之輩,二來也不相信這一代魔頭還有近親□□的興趣,是以縱然得着了回答,心下的困惑卻只有更甚。
可關清遠卻沒有馬上出言解釋。他只是徑自提杯啜了口茶後,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老夫雖早知道少樺和白毅傑那廝育有四子,卻從未真正關注過你和你的兄弟們……雖說傲天堡那趟,知曉那齊百洇竟如此污你清名後,老夫便即斷了對他們的援助,可或許老夫真是天性涼薄之人吧!明知你四人已是老夫僅存的血親,老夫卻依然不怎麼重視這份聯繫──一直到老夫爲替少樺復仇前去誅殺聶曇,卻在那兒遇着了化名『李列』的你爲止。」
「你知道老夫當時有多麼震驚麼?在此之前,『白冽予』三字之於老夫,不過是個命苦而可悲的孩子,提起來也不過是一句嘆息的份量。可知曉『李列』便是你的化身,從而判斷出你在這諸般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和謀畫後,老夫終於頭一次感受到了所謂『血緣』的強大之處。」
「你有少樺和他母親的倔強,有白毅傑那廝蠱惑人心的能耐,可更重要的是,你很像老夫──我知道你不會願意承認這一點,但你同樣無法否認自身不論在心計謀略、甚至武學天賦上都勝過你的兄弟們太多……如果沒有少樺的不幸身故,你也不曾爲此離家,這樣驚人的天賦或許很難完全發揮,卻已足夠讓嫉妒在你們兄弟之間萌芽。到了這一步,不管你是否熱衷於權力,都很難避免被疏遠甚至孤立的結局。」
「當然,若真到了這種地步,老夫要想說服你或許還會更容易一些……可惜事情並非如此。少樺的死讓你成長了,卻也同樣加深了你和家人之間的牽絆。你的經歷和所付出的一切消彌了可能存在的忌妒。你和兄弟們雖稱不上親暱,卻也是互信互愛,彼此尊重、支持對方……實則若按老夫本意,原是想將你正式收入門下立爲傳人的。但以眼下的狀況,要你背叛擎雲山莊投入海天門下顯然是不可能的,老夫自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說到這兒,關清遠微微一頓,而在瞧見眼前外孫因隱隱猜到了什麼而襲上錯愕的面容後,道出了自個兒着意安排這一切的主因──
「我要你傳承老夫的衣鉢,修習枯海訣。」
儘管白冽予早在方纔聽着長者嘮叨之時便已察覺了幾分風向,可真正聽着對方的要求之時,心底的震驚仍是令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拔高了聲調──但他畢竟是極爲自制的人,很快便控制了自個兒的情緒,眉間微結,望向長者的目光滿載困惑:
「冽予不明白……且不提莫叔之事,便是如今,前輩不是也有了景玄那麼位高徒?爲何卻又將心思……更別說冽予早有師承,即便有心,想來也難以──」
「師承?聶曇可是你的殺母仇人……至於你原先的功夫,枯海訣雖與你的內功相互剋制,但在修練上卻是不衝突的。老夫只要求你修習,至於後續該如何盤算,便是你自個兒的事了。」
「……也就是說,冽予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不錯。老夫先前說過,能解『雙煉』禁制者,唯有枯海真氣。方纔老夫不過是以真氣暫時緩解東方煜的狀況,六個時辰後便會失效……『體煉』每三個時辰發作一次,每次一刻鐘。你越快掌握枯海訣,便能越早替東方煜解除禁制。」
說着,他微微一頓,擡手自懷中取出一本書冊、遞到了青年面前。
「你修習枯海訣之事,老夫不會告訴任何人。海天門內依舊會認景玄爲老夫的傳人,你也依舊能繼續當你的正道名門公子……老夫這麼做,只是出於一個老人期望自個兒孫子承襲師門絕學的私心罷了。以你的資質,若潛心修習,定能成爲有史以來第三位將枯海訣修至大成的人。」
「……前輩厚望,冽予愧不敢當。」
迴應的音調淡冷,那雙全無一絲瑕疵的手卻已恭恭敬敬地接下了所遞來的功法──既然沒有拒絕的可能,不論關清遠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白冽予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聽命而已。
他心裡雖對修習「邪派」功法確實存着相當的抗拒,但和情人的安危相比,這點抗拒自然微不足道,甚至乾脆便當着關清遠的面翻看起了手中的書冊。
做爲海天門的頂尖絕學,枯海訣名義上是邪派功夫,可單從功法本身來看,除了當中某些觀念大異於尋常心法之外,大抵仍能稱得上週正嚴謹,卻是與尋常邪門功夫那等先傷己、再傷人的速成功法大異,更沒有什麼採陰補陽的偏門法子。只是枯海訣對修習者的根骨要求極高,入門方式亦非尋常的「先悟氣感、而後引氣存養」,而是需由一位已通「至人」的宗師爲修習者「開靈竅」奠基……這所謂的奠基,指的就是以自然之氣焠煉己身──之所以需得這麼一步,一是枯海訣的功法路線複雜異常,若按照正常方式引氣,只怕才完成一小半便後繼無力,練到老死都沒可能能完成一圈;二是枯海訣真氣霸道異常,若未先加固己身,繼續練下去便形同自殺。但這些限制對白冽予而言根本不是問題──曾數通至人之境的他甚至不需要經由「開靈竅」奠基便能開始修習。知道關清遠如此「看重」自己確實有一定的根據在,青年心緒稍定,而在深深望了眼面前似笑非笑的長輩後,將書冊收入了懷中。
「前輩若無其他吩咐,便請恕冽予先行告退了。」
「嗯,老夫期待你的表現。」
知道外孫必定是心繫情人,關清遠雖有些不以爲然,卻仍是頷首允了過……得長者首肯,一心盼着早日功成的白冽予自也不再多留,一個行禮離開了艙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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