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來,這是您上次要的茶葉,剛烘製成的上好秋茶呢!」

由關陽的手中接過一罐包裝精美的茶葉,白冽予象徵性的給了他半兩黃金後,離開茶居回到了傲天堡。

自那日後又已是半個多月過去。半個多月間,白冽予四度領人前往九江周邊幾個較大的門派進行遊說的工作。由於路途比先前遠得多,他雖仍只是個擺飾,卻也在一來一往上耗掉不少時間。

每趟回來,他都會到茶居走一趟──一方面是繼續先前的「交易」;另一方面則是同關陽討論目前的情勢。

幾趟下來,雖然談話的時間不長,彼此卻已培養出了相當的默契。

關陽今年不過二十二、三歲,但自幼接受冷月堂訓練,各方面的能力都相當突出。他整體實力於二十八探之中排名第五,隱有年輕一輩密探之首的地位。若能獲其認同,二十八探可說有四分之一已成功納入掌控。

而白冽予有自信……傲天堡覆滅之時,也就是李列揚名天下、冷月堂盡入他掌控的時候。

伴隨着如此認知浮現,某個計畫也已於腦海中慢慢成形……眸光因而轉沉,卻又旋即恢復了先前的無波。

確定房外無人窺伺後,白冽予打開茶罐。淡淡茶葉香於房內飄開的同時,他取出由小袋裝着的茶葉,並由茶罐內層剝下一張薄如蟬翼的紙。

紙乍看之下只有一張,實際上卻是由三層構成。他由懷中取出特殊藥粉將紙張分離後,一一檢視起上頭的內容。

這三張紙分別是最新情報彙總、標有青衣衆可能藏匿地點的地圖,以及另兩件事情的情報概要。

將之一一細讀之後,他將三張紙重新迭好,不着痕跡的放回茶罐內部。

這份情報,是截至目前爲止最爲有用的一份。

首先是那份情報彙總,其中有一條是傲天堡發函邀請擎雲山莊高層來九江共商除寇大計。此事並未公諸於世,而他亦未有所聞,顯然傲天堡高層不但對此事另有圖謀,也仍未完全信任「李列」。否則,以此事的重要性,他們沒有不告知的道理。

再來,是關於流影谷年輕一輩的情報。上頭所載共有九人。雖然各人的情報多寡不一,可仔細研讀過後,那名青年的身分已然呼之欲出──

西門曄,流影谷現任谷主西門暮雲的獨子。

回想起那短暫的錯身,白冽予脣角勾起略帶興味的笑意。

西門曄嗎?

如果他沒看錯人,這個西門曄日後定會成爲掌理整個流影谷之人,也會成爲擎雲山莊最大的敵手。

比起父親西門暮雲,西門曄玩陰謀的手段顯然高明很多。不說別的,便只傲天堡之事就已有讓人無從抓其痛腳的乏力感。白冽予很清楚,即使今天他扳倒了傲天堡,也必定很難找到傲天堡之興起與流影谷有關的確切證據。

而且,他也不認爲西門曄是想藉傲天堡來削弱擎雲山莊的勢力。上回與桑凈的談話讓他確定了山莊與周邊各大門派之間的利益關係。有這份利益關係爲基礎,山莊不會那麼輕易就被擊垮──更別提是給這個傲天堡。

想靠這樣一個傀儡打敗擎雲山莊自然是不可能的,尤其在青衣衆出現後。

青衣衆的存在可說是一把雙面刃,雖然打擊了山莊基層的威信與勢力,卻也給了人擊潰傲天堡的理由。

而這點的可能性既無,西門曄的真正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的目的,是測試擎雲山莊年輕一輩的實力與應變手段。

就如同早先在山莊,自己與兄長猜測此計是出自於流影谷年輕一輩之手一般……當父親與西門暮雲訂下決戰之約時,雙方權力的移交便已成了定局──就不知柳林山莊與碧風樓又是如何了。

如此疑問方生,柳方宇的面孔立時浮現於腦海之中。

直至今日,他還是沒能弄清楚柳方宇的真實身分……

思及至此,澄幽眸光垂落,脣間已是一陣嘆息逸出。

正是因爲這陣子的東奔西跑,讓他自那日醉紅樓一別後便未曾與柳方宇見過面。

當然,如果他肯主動找對方,兩人該是有機會碰面的。可八年前種下的心結未解,在弄清楚此人的身分之前,他實在沒法主動表示出結交之意……

便在此時,熟悉的足音入耳。

白冽予聞聲先是一怔,而隨即一陣莞爾。

竟真有這麼巧的……他纔想到柳方宇,對方就緊接着找上了門。

當下將茶收好,起身開門。隨之映入眼簾的,是睽違半個多月的、柳方宇帶着歉意的俊朗面容。

「終於見着你了,李兄。」

大概沒想到他會主動開門,柳方宇一楞之後纔有些不好意思的開了口,語氣是熟悉的爽朗,「那日實在不好意思,不但累得你被硬架到醉紅樓去,始作俑者的我還半途就醉倒了……造成李兄諸般困擾,我心裡一直很過意不去。偏偏幾度前來都撲了個空。若非清楚李兄諸事繁忙,我還真以爲李兄是因不滿那日的事而刻意避開我呢!」

現在當然確定不是這個原因了。柳方宇明顯帶上喜色的神情透露如此訊息。

白冽予本就不介意那天的事,瞧他如此反應反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神情仍是慣常的淡然,語氣卻已難得的緩和了:

「柳兄是因爲替我擋酒纔會醉倒,按理我還得向柳兄致歉道謝纔是……且好色本是人之天性,柳兄又何須介懷?」

這話的用意本在替柳方宇開脫,可話才脫口,便因想起了當日與桑凈、關陽的對話,及自己當時的反應而暗暗苦笑。

卻不知這柳方宇的反應又是如何?

只見眼前的俊朗面容露出了有些尷尬的表情:「若我說那日酒醒後,也只有和凝琇姑娘談談書畫而已,你會信嗎?」

「……或許吧。」

略一沉吟後給予的,是尚算肯定的回答。

以柳方宇當時的老練,白冽予當然不會認爲這個年輕高手和自己一樣還是童子之身。可依自己對他的認識,他若說沒發生什麼,就該什麼也沒發生纔是。

這個回答讓柳方宇明顯的一呆,而隨即露出了個相當迷人的笑容。

「得李兄如此信任,便是受其他人誤會我也不介意哩……不說其他。前幾日我在城郊山上發現了一處山泉,臨着泉水還有一間專供客人歇坐沏茶的小店,不知李兄可有興趣?」

「……今日方由城內茶居弄到幾兩上好秋茶,就一道帶去吧。」

拐着彎接受了他的邀請,心裡卻因眼前滿載喜悅之情的迷人笑容而明白了些什麼。

難怪桑凈會喜歡上柳方宇。這個迷人的笑容就是與人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父親相比也毫不遜色──尤其那笑容完全是發自內心,讓人更容易因那份真誠而受感動。

不像自己,連個表情都是經過算計的結果……

柳方宇哪曉得自己一個笑容竟惹得他那麼多心思。見他同意,心情更是大好,而在準備妥當之後領着他來到了城郊山上那間小店。

地方是過於偏遠了些,可正因如此,小店連他二人在內的五名客人,無一例外都是精於此道的好茶之人。

由店家處取了適量泉水,白冽予第二次親手爲彼此沏茶。

茶與上回的不同,泡的方式當然也有所差異。瞧着那雙光潤修長的手流暢俐落的沏好香茗,柳方宇心下正自贊嘆,卻因察覺到眼前少年一瞬間流泄的出塵氣息而有些怔然。

但他隨即回過了神,在對方發覺前接過剛倒好的茶,舉杯品茗。

兩人的對談依舊不多。但比起最初的沉默,或多或少的對話已證明了些許交情的存在……

意識到該離開時,天邊已是一片暮色。

清了帳後,兩人循原路下山。可才離開小店不到半里,心中已是警兆忽現。

當下一個對望──對方有二十四人,功夫不錯。而飄散在四周、若隱若現的殺氣則表明了對方的來意不善。

兩人都有兵器傍身,又知對方絕不可能就此罷手,索性雙雙停步,並由柳方宇首先開了口。

「不必躲了,出來吧。」

語音初落,四近林間已是一陣**。十數名黑衣人閃身而出,兵器揚起便朝兩人襲去。

眼見對方來勢洶洶,白冽予心念電轉間,一句「柳兄保重」脫口,不待衆人反應便即運起身法全速朝山下逸去。這一招來得突然,幾名黑衣人一時攔他不住,竟就這麼給他闖出了重圍。

他長年居於山中林間,便是全力奔馳,身法也不會受到分毫影響。

可白冽予並沒有完全發揮這項優勢。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闖後,他隨即放緩腳步,以黑衣人不至於跟丟他的速度奔馳于山林間。

然而,足足過了好一陣,身後仍沒有任何人追來。

也就是說,對方的目標是柳方宇。

如此認知浮現,脣角冷冽笑意隨之揚起。暢如流水的身形就那麼凌空一轉,隱起行蹤掠回了先前所在。

他當然不可能丟着柳方宇不管。之所以會二話不說假裝溜走,是爲了確認對方的目的。加上先前敵人又留了五人隱匿不出擺明另有詭計,他索性由此化明爲暗,先處理掉那幾人後再與柳方宇會合。

隱藏形跡這方面他也算是能手。確認了那五人的位置後,手中精鋼劍悄然離鞘。

那五人相互間隔了不少距離,配合着內圈的一十九名黑衣人另成包圍之勢。

此時早已入秋,天色暗得極快。就着已降臨的夜色,白冽予悄然潛至目標身畔。待對方察覺到他的存在之時,長劍已然抵上後頸。

連一聲悶哼都來不及發出,軀體頹然倒地。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確實的了結一個人的性命。

鮮血濺上衣衫。不讓自己有任何迷惘的餘裕,白冽予大略看了看屍體試圖找出其目的,而在望見屍體手中的小型暗器之時心下一凜。

當下不再停留,全速運起身法朝下一名埋伏者掠去。

這五人之所以會配合着包圍網分散在各個方向,爲的正是趁柳方宇疲於應敵、左支右絀之時以暗器偷襲。而暗器不用想也知道是淬了毒的。

幸得這幾人過於分散,又全神貫注於內圈的打鬥,對白冽予的暗襲幾乎沒能防備。身形流轉間又已是三人倒地,每人都是一劍斃命。

只剩一人了。

白冽予一方面朝最後的目標飛奔而去,一方面暗暗留心內圈的變化。

此時柳方宇四周亦僅餘六人。敵方的能耐讓他無法同上回一般手下留情,長劍每次舞動都帶出一簾血雨。眼見又是一人倒下,便在此時,一抹銀芒由白冽予前方不到兩丈處朝柳方宇疾射而出。待要阻止已是不及。

那抹銀芒,就在他眼前直直釘入柳方宇肩頭。

後者身形因而微滯,卻旋即再次出手。白冽予心下暗道不好,長劍一遞解決最後那名埋伏者後,立時轉朝柳方宇所在方向掠去。

此時餘下的敵人已減至三名。那持劍的身影正欲將其解決,身子卻在此時失了控制。

而至,頹然倒落。

那三人見計謀奏效,哪有放過這個機會的道理?兵刃舉起便要擊上明顯無法動彈的軀體之時,詭如靈蛇的銀影一閃而過。

三把兵刃被同時捲起、奪下。三人愕然轉頭──而映入眼簾的,是手持銀白長鞭、本該已逃離此處的少年。

沒有給他們任何反應的機會。十成內勁運起,銀白鞭影閃落,三人亦隨之斃命。

也在同時,白冽予足尖一點疾趕至柳方宇身邊,一個擡手連點他幾處要穴。

這柳方宇爲了應敵,明知情況不對仍然妄動真氣,結果則是毒素的加速運行……本能壓抑更久的毒因而迅速擴散發作,而造就了他刻下的渾身無力、散發出陣陣高溫的身子。

可瞧見白冽予的那一刻,他還是勉強動了動脣,露出了個苦笑:

「你還是回來了……」

「以爲我會就此離開?」

「直覺雖不……這麼認爲……可心裡……多少有些懷疑……」

迴應的音調,是慣常的平淡。

柳方宇的話雖顯示出他並未完全信任自己,可白冽予並沒有計較這些的心思。迴應着柳方宇難以連續的話語之時,雙眸亦迅速檢視其症狀。將外表的徵候一一記下,思緒瞬間已是數轉。

以他的醫術及對藥毒的瞭解,要想在柳方宇斃命之前解毒絕對沒問題──關鍵就在於他願不願意展現自己的醫術。

可刻下自沒那麼多時間考慮。

「你能提氣驅毒嗎?」

「……那麼,得罪了。」

一句告罪罷,白冽予推開屍體在柳方宇身旁坐下,就地解了他衣帶,小心翼翼的將染血的上衣褪至腰際。

緊實上身因而暴露於空氣之中。淬毒暗器被牢牢釘在左肩,僅有些許黑紅色的血液自傷口滲出。

雙眉因而微蹙,而後,一聲嘆息。

寒涼指尖撫上他肩頭傷處,確定情況後許可後,一個使力將暗器拔出。

柳方宇因而一震。雖沒發出半點痛哼,額上卻已冷汗涔涔。

瞧他忍得辛苦,白冽予心下暗感歉疚,衣袖輕擡替他拭去了額際汗水。

「再忍一下就好……我替你把毒吸出來。」

「……!李兄……你住……!」

如此話語讓柳方宇聞言便是一驚。正待阻止,身旁少年卻已先一步俯身,以脣覆上了己身傷口。

瞧着已自埋首肩際的容顏,心下已是大急。

以他的功力,只中一鏢就有如此影響,可見這毒性之強了……而李列功力猶弱於他,這一吸豈不是也要遭殃?

只是他心下雖急,身子卻怎麼也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身旁少年一口一口替他吸出毒血……

這廂柳方宇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可實際上的情況卻遠不如他所以爲的兇險。

八年習醫下來,白冽予早已弄清己身內功可以輕易化解任何藥物的特性。那日能不受關陽迷昏,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此──不然,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調出藥的人同樣可能被自己所調的藥迷倒。

而之所以選擇替柳方宇吸出毒血,一是因爲他真氣至寒無法替柳方宇驅毒,爲了驅除尚未擴散的毒纔出此下策;二則是爲了親身試出那藥的毒性。

瞭解藥性後,白冽予運功將毒排出體外。此時柳方宇肩頭餘毒已除,流出的血色已經轉爲鮮紅。容顏因而移開,他擡手解了先前封的穴,並自懷中取出藥瓶,倒了顆藥丸塞入柳方宇口中。

「師門靈丹。嚼碎後吞下。你該知道何時開始運功。」

簡單說明罷,他方收回藥瓶,便因注意到眼前傷者的毫無動作而不解擡眸。

隨之映入眼簾的,是滿載擔憂的俊朗面容,對他。

白冽予先是一愣,而隨即領會了過來。

仍舊是淡淡一句,卻相當程度的證明了其所言不假。柳方宇雖仍有些擔心,但還是鬆了口氣的依言照做。

見柳方宇已能運功驅毒,白冽予這才得以放鬆了些,而終於有暇注意四周。

伴隨着一十九具屍體存在的,是濃烈的血腥味。

這一十九具屍體除了最後的三具是出自他手中外,剩下的十六人全是死於柳方宇的劍下……

眸光因而凝向其右手的劍,卻在將之收入眼底時,渾身一震。

月魄?

不對,這不是月魄……這把劍,是「日魂」。

──他終於知道了柳方宇的真實身分,因爲這把兩人比試之時他因故沒能看到的劍。

柳方宇手中的長劍,有着對自己而言過於熟悉的外形……即使不看劍身上以篆文刻下的劍名,他也能喊得出這把劍的名字。

日魂。

與月魄互爲表裡、成雙不成對的日魂。

在他人眼裡,這或許只是把來歷不明、足稱名劍的好劍。可對身爲月魄之主的白冽予自非如此。

日魂月魄是名匠馮二死前最後的登峰造極之作,當年分由父親與紫衣神劍東方蘅獲得。

他的月魄是得自父親手中;而柳方宇的日魂,自然是來自於東方蘅了。

也就是說,柳方宇的真實身份便是東方蘅之子、新任碧風樓樓主東方煜。

先前對柳方宇的身分幾番猜測,心裡雖然多少有了個底,可眼前的事實還是讓白冽予吃了一驚。

柳……不,東方煜大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身分竟然會因一把劍而曝光吧?畢竟,當今天下間能由這把劍猜出其身分的,除碧風樓中人外,便只有父親和自己了……

眼前的日魂,有着和自己的愛劍月魄相同的外形及花紋……不同之處,則在於劍身打磨的方式及本身性質的寒熱。

月魄偏寒,日魂偏熱;月魄的劍身略帶朦朧,日魂的劍身則是光亮無比。

瞧着眼前讓人打從心底感到親切的長劍,種種情緒已是雜然上涌。

碧風樓與擎雲山莊雖然稱不上是敵人,卻已多年沒有往來──而原因便在於前任樓主東方蘅身上。

江湖上少有人知道當年名震一時的紫衣神劍東方蘅便是碧風樓樓主,卻大都清楚東方蘅對白毅傑心存情意。

然而,白毅傑卻只將這位容貌同樣不俗的紅顏知己當成了妹妹。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就在白毅傑與蘭少樺訂婚的那日,東方蘅一氣之下立誓再不見他,碧風樓也斷絕了與白毅傑、乃至於整個擎雲山莊的往來。

直到今日。

直到……持有月魄的他,遇見了這個手握日魂的碧風樓樓主……

乍然打斷思緒的,是身旁有些急切的呼喚。

白冽予勉強拉回有些失焦的視線。隨之入眼的,是明顯解了毒卻仍一臉焦急的俊朗面容。

似乎是以爲他受了毒性影響,東方煜邊喚着就要探手測他體溫。察覺到對方的心思,白冽予一個擡手,在東方煜碰上面具前將之攔下。

「我沒事。」他推開了那隻過於溫暖的掌,「可以起身了嗎?」

「那就去山泉邊清洗一下吧。」

不給他任何多說的機會,白冽予將歸雲鞭纏回腰際,起身便往早先兩人品茶的那處山泉行去。

見他說走就走,東方煜一陣苦笑後,還劍入鞘匆忙跟了上。

* * *

確定東方煜已將先前中鏢的傷口清洗乾淨後,白冽予自懷中取出隨身傷藥上前,示意他坐下好方便上藥。

後者依言照作。但覺一陣清香撲鼻而來,因而微微一怔,眸光凝向正將某種藥膏塗抹上自個兒傷處的少年:「這是傷藥嗎?好香……」

「錯了,這是萬蟻食心膏,一旦滲入體內,不到半刻就會痛如萬蟻食心。」

回想起先前的事情,白冽予神色不改一臉淡漠的答了他的問題,心情卻難得的有了些許煩躁。

柳方宇就是東方煜。那麼,他又該以什麼態度來交這個朋友呢……

卻在此時,身旁隱帶歉意的語音入耳。

因而不解擡眸。映入眼簾的,是東方煜帶着歉意與些許無措的神情。

「抱歉……我竟然還懷疑你是否會就此遠遁。」

「……我不介意。」

他從沒在意過這件事,卻沒想到東方煜居然還惦記着。

懷疑什麼的本就是人之常情,更別提兩人的交情根本算不上朋友……真要說起來,像東方煜這般信任地任由他上些不知名的藥纔是奇怪吧?

聽他答得淡漠,東方煜一陣苦笑。

什麼萬蟻食心膏他當然是不會信的。而且,就算那真的是什麼□□,他這條命也是李列救下的,當作償還也就罷了。倒是李列隱隱帶些煩躁的語氣讓他比較擔心。

一直以來,這個少年與其說是冷漠,不如說是保持着一種彷如無波古井的心境,不論任何事都淡然以對──可這樣的他卻在自己運功驅毒時失神了好一陣,刻下更是流露了些許煩躁的情緒。

這段時間內兩人一直是單獨在一起的,能影響李列情緒的外物也只有自己了。所以東方煜纔會有方纔的那番道歉。

可眼前少年的一句「我不介意」卻又不像在逞強……那麼,究竟是什麼事讓他……?

疑惑還沒個解答,眼前的身影卻在將那罐傷藥塞入他手中後徑自起身,走近山泉清洗雙手。

眼下十五方過,清冷月色映着那該算熟悉的身影,某種出塵脫俗的氣息隨之流泄。

浸於冰涼山泉中的雙手修長光潤,沒有分毫因久握兵器而生的硬繭。

一直以來,那雙手總是透着幾分寒涼……不,不只是手。便連方纔李列緊靠着自己替自己吸出毒血時,那脣、那身子也都透着異於常人的寒涼。

這李列究竟是什麼樣的來路?

如此疑問因而浮現,可東方煜還無暇細想,便因眼前少年明顯再度失神的表現而一驚。

浸於山泉之中的雙手不曾移開,而他的視線,就那麼停留在自己的雙手上。

因而明白了些什麼。心下暗歎間,已自起身走近了他的身邊。

「第一次殺人?」

「應該是吧。」迴應,是平靜無改的語音,「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清楚的感覺到對方死在我手中。」

這點的克服,在白冽予而言並不困難。

失神的原因固然是因爲迷惘;可克服之後縈繞于思緒間的,是該如何面對東方煜。

而他已經有了答案。

見東方煜還把藥拿在手中,白冽予收回雙手,並示意他將藥收下。

「你仇家多,留着吧。」

「那是下山前師父給的,我還有。」

這話半真半假──藥膏是他調的,當然還有。

見他擺明了沒有拿回去的意思,東方煜將之收入懷中的同時,也因一日間就欠了他這麼多人情感到無奈。回想起先前半強迫的要李列收下那小包鐵觀音時的情景,心下不禁大嘆起真是現世報。

──直到此刻,雙方纔終於算是真正輕鬆了下來。

兩人就這麼在山泉旁歇坐了下。

夾雜着淡淡秋意,寒涼夜風自林間拂過。

「現在纔想起來……今日我還是頭一次看你用鞭。」

「你是指日魂?要看看嗎?」

白冽予本無借劍之意,可既聽他提出,便也順勢應了。

自東方煜手中接過長劍。包覆於劍身外的,是另行打造的鞘──正是這劍鞘的不同,讓白冽予直到他拔劍才發現一切。

隱帶着一分懷念的,右手握上劍柄。

長劍離鞘。月光下的劍身,透着迥異於月魄的明亮與些許暖意。

「這是把很好的劍。」

聽他稱讚自己的愛劍,東方煜微微一笑,「據說世上尚有一把與這日魂系出同源,互爲表裡的『月魄』……只可惜我無緣得見。」

「若能得知劍的下落,總有得見的機會。」

微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後,他頷首應了白冽予的話。

如此神情令後者有些無奈──若今日他知道身旁坐的便是月魄的所有者,不知會如何作想?

不過刻下兩人皆對對方有所隱瞞,故無奈歸無奈,心底倒是沒什麼愧疚感。

隱帶分留戀的,寒涼指尖輕撫過劍身……而後,白冽予還劍入鞘,將之遞環給東方煜。

「你的情況如何?」

「不太理想,只餘平時的二、三成。」

「那今日就在此過夜吧。我替你守着。」

心下雖感歉疚,卻因清楚不是逞強的時候而僅能回以一句道歉。

這份情,一時間是很難還清了。刻下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儘快恢復功力好減輕李列的負擔而已。

當下立即端坐,收束心神運功調息。

而白冽予亦在此時起身,巡視般不着痕跡的在二人周邊佈下迷香。

會這般費力助他,其碧風樓主的身分固然是原因之一,可最主要還是因爲心裡……已將他當成了朋友。

至於這人情還不還他倒是不怎麼在意。畢竟,他既然已單方面的知道了東方煜的身分,便也有了適度利用對方的機會。

將四周佈置完成妥當後,白冽予回到他身畔坐下,亦自闔眸開始運功調息。

但不同於全心專注於運功的東方煜,白冽予仍留了相當部份的注意力在感知外界的變化上頭。收束感官轉而以靈覺留心四周,真氣往覆運行間,方圓數十丈、甚至百丈內的聲息**都盡入掌握之中……

不覺間,已是平平靜靜的兩個時辰過去。而打破平靜的,是西南方百丈外的些許**。

縱是刻意隱瞞,仍沒能逃過白冽予的注意。當下立即全心留意對方動靜──沒有必要,自然是儘量避免衝突的好。

卻終究是,事與願違。

直覺告訴他:引起那場**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尋覓已久的青衣衆!

如此認知浮現,白冽予心下立時一凜,卻因身旁東方煜的情況而略生遲疑。

後者大概是察覺到他的猶豫,有些不解的睜開雙眸:「怎麼了?」

「青衣衆此刻正於西南方百丈外集結。」

「既是如此,事不宜遲,李兄還請儘速出發──我的功力已恢復到平時的六成,絕對足以自保,李兄無須擔心。」

東方煜並非愚人,自然知道他是擔憂自己的安全才會有此遲疑,故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擔心。

得他此言,白冽予遂不再猶豫。腰間歸雲鞭上手,解了四周迷香後,輕功運起便朝**來源處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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