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

晨光

夜風緩緩拂過庭院,我放下手中的簡冊,望向庭中。宅門處黑糊糊的一片,沒有一絲火光。快到傍晚的時候,姬輿說要親自到各處城牆巡視,出去了。

豐的日子緩慢而悠哉。姬輿白日裡並不清閒,有時要處理文書,有時要見來訪的大夫,盂那小鬼也常溜來打擾……總之,他似乎變得非常非常忙,而自從兩日前去了豐野,我就再沒出過宅。

時間過得單調是不可避免的,我也並不多纏他,閒來無事便在宅中四處走走,或者到藏室裡找簡牘來看。

兩人自然也不缺獨處的時候。他會抱我,吻我,一如既往的熱情。

只不過,我們之間也僅限於此,那夜的事卻再沒發生過,每到情濃之際,姬輿總會適時打住,似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苦笑,我當然知道這是爲什麼。那夜的疼痛在身體裡留了兩天才緩過去,姬輿似乎很在意那些血,野雉湯每餐都是少不了的。

“姮……”那天在堂上,他擁着我,低低地說:“待你不疼了,便同我去看岐山可好?”我伏在他的肩上,感動得又哭又笑,點頭答應。

但沒過多久,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姬輿似乎懂得不少,懷孕……野雉湯……還有那夜的表現,姬輿除了緊張,幾乎沒什麼障礙。

疑點糾結起來,心忽而一凜,我扳着姬輿的臉,嚴肅地問:“你怎會知曉這些女子之事?”

姬輿愣了愣,道:“自然是聽說的。”

“哦?”我滿臉懷疑。

姬輿啼笑皆非,卻紅了臉,解釋道:“姮,男子聚在一處免不了要談論女子,這些淺顯之事我怎會不知?”

我仍氣鼓鼓地瞪着他不說話。

其實他說的不無道理,我在宮中,就曾好幾次聽觪與好友談論女人,何況,姬輿如今已經過了二十了,懂得些男女之事也是正常。

心裡還是覺得不痛快。

我抓着他的肩膀,威脅道:“將來他們再說,你不許搭理!”

姬輿看着我,點頭:“好。”

我虎起臉:“要說諾。”

姬輿一邊脣角扯起:“諾。”

我這才滿意,得志地笑……

夜色漸濃了,寺人衿到堂上來喚我去洗澡。我想了想,起身隨她回西庭,待再出來時,家臣告訴我,姬輿已經在回來了。

我快步趕到堂前,只見家臣手執火把在庭中走來,姬輿跟在後面,表情沉凝,見到階前我,似乎怔了怔。

“還未睡?”他訝異地問我。

我看看天,笑笑:“不過亥時剛至。”

姬輿也看看天,莞爾地上階來,與我一道往堂上走去。申早已命家臣準備好了湯水等物,侍候姬輿回東庭洗漱。

“輿速洗速畢。”我對他說。

“嗯?”姬輿微訝。

我卻只是笑,看着他不作聲。

姬輿表情莫名,隨着申往東庭走去。

當姬輿終於一身燕服從室中出來的時候,看到門外的我和家臣,一愣。我笑笑,讓家臣將盛着粥食的瓦罐擡進去,再一一呈上食器。

我看着他滿是詫異的臉,嫣然一笑,大方地走到案前,一邊舀出粥食一邊說:“輿可餓了?來用粥。”

姬輿在席上坐下,看着面前熱氣騰騰的肉粥,又看看我,似驚似喜。

“吃。”我笑眯眯地把銅勺放在他的碗中,語氣得意。傍晚的時候看他出門,我心血來潮,想給姬輿展示點烹飪本事,便走到庖中熬了這肉粥。

姬輿舀起一勺,在脣邊涼了涼,送入口中。我盯着他的表情,片刻,只見他眉頭忽而微微一皺。

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我問:“不好吃?”不會吧,自己熬的時候放多少油鹽都是仔細問過亨人的……

姬輿點頭:“有焦味。”

我睜大眼睛,拿過他手中的銅勺,舀起一口嚐了嚐,果然,一股淡淡的焦味充溢在口中。我趕緊又將銅勺往甕中探了探,底下韌韌的,竟是米粒粘了厚厚的底。似乎是那時想讓粥煮濃些,火燒得太久的緣故……

心裡一陣受挫,我悶悶將銅勺放回姬輿碗裡,不說話。

姬輿看着我,稍傾,像是明白了什麼:“姮煮的?”

我默認地癟癟脣角,卻猶自死要面子地嘟囔:“也不算難吃,肉是好肉,油鹽也恰到好處。”

姬輿重新拿起銅勺,吃了一口,道:“嗯,並非難吃。”

我驚訝地看着他把粥吃完,接着,再從甕中盛出一碗,再吃完,頭也不擡,只見脖子上的彤紅如霞。沒多久,瓦罐裡已經空了。姬輿神色自若地用巾帕拭拭嘴角,讓家臣把食器拾掇起來,又從申的手中借接過水碗漱口。

我注視着他不語,頰邊泛起些微的熱,只覺心頭柔軟得似要化開去……

申很快領着家臣們出去了,室中只剩下對坐的兩人。

姬輿靜靜地看着我,長睫下,黑眸中光采微微流轉。我瞅着他,脣邊不覺地漾起深深的笑意,片刻,卻別過頭去,向室中環視。

“此居室甚大。”我牽起話頭。

“嗯。”姬輿答道。

“申說你每年來此不過二三。”

“然。”

我微微點頭,看看附近的傢俱,樸拙而上乘,雖保養完好,卻終是少了人氣,光澤暗淡……說來,自己也在這裡留宿了一夜的,卻沒有像現在這樣細細打量。

“輿幼時也居於此室?”話剛出口,我突然發覺自己問得沒水平,東庭主室當然是男主人才能住,這麼問卻要牽扯出他早早離世的父親……

“我那時與母親同住。”一雙手臂伸來,姬輿擁着我,輕聲道。

我望着他,面前的燈光被寬闊的身軀遮去一大片,在他的輪廓上映着氤氳的色澤。我的目光緩緩移動,流連在英氣的長眉和筆直的鼻樑之間,心中不禁聯想,生育出他的那兩人,必定也有着相似的影子……

“輿的父親可也射御了得?”我擡手,將手指細細畫在他的眉上,輕嘆地問。

姬輿凝視着我,眸光柔和而深刻。片刻,他說:“他人皆道吾父御馬無人可及。”

我想了想:“輿的母親也定是個蕙質之人。”

姬輿微笑,道:“保氏曾與我說,吾母年輕時便素有賢名,豐中女子無人能及。”

“豐中?”我訝然。

姬輿的手輕輕撫上我的鬢邊,瞳中黯色漸濃:“吾母乃此地人士。”

此地?我看着他,正想再問,遊弋在頰邊的長指卻微微使力,姬輿的臉忽然俯了下來,灼熱的氣息堵在了我的脣上。

吻深切而綿長,話音消散在交纏的呼吸之中。他的雙臂緊而不迫,擁着我,灼熱的手掌順着兩人的間隙,隔着衣衫徘徊向下。

“輿……”我喘着氣,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卻愈顯得不知所措,肌膚被無形的引導着,只覺一陣麻麻的戰慄,身體似被漸漸點燃。

“可還疼?”姬輿低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紅着臉,搖搖頭。

身體忽而騰空,姬輿抱着我起身,大步向內室走去。衣袂撩過低垂的幔帳,玉璧輕撞出聲,我望着漸遠的房門,燭光在夜風中拂動,化作一片醉人的瑰紅……

鳥鳴自室外傳來,高高低低。

一隻、兩隻……我靜靜地臥在被褥裡,睜着眼睛,心裡默默地數着。

身旁,姬輿緊挨着我,臉貼在我的發間,隔着被褥,一隻手臂沉沉地環着我,心跳貼着胳膊後面傳來,一下一下,平穩有力。

擡眼望向四周,室中並不昏暗,想來外面已經大亮了。

我稍稍調整一下位置,他的睡容如放大般清晰,淡淡的光線從他身後投來,輪廓的線條從鬢邊延伸向脖頸以下,流利而乾淨。我注視着他,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副模樣。回想那時從伏裡出來,他也曾經在船上擁着我睡了一夜,可第二天我醒來時,他已經同舟人下船弄吃的了;而兩三天前也是一樣,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無影無蹤了。

現在,我已經醒了許久,他卻還在睡,臉上靜謐得如嬰孩般,呼吸脈脈漾在鼻間,節奏緩和。

這麼累嗎?思緒間晃過這念頭,我的臉上忽而一熱。

目光落在姬輿□的肩膀上,光潔的肌膚間,幾道紅痕隱隱可辨。身體的感官中仍保留着昨晚激情的炙熱記憶,不知是不是經驗的緣故,已經不那般澀澀地疼了,佔據在腦海中的卻唯有那數次引入雲霄般的快樂……

我凝視着他,心中忽而感慨交雜。回想當年,我在太室山上遇見姬輿時,何曾想過會有今日這一刻?

我苦笑,那時,自己的心思也不算單純,卻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那樣好奇,當遇到燮時,更覺得這是上天給我了卻遺憾的機緣。然而峰迴路轉,最後與自己生命交纏的人,卻是那個不過在我眼中有着孔雀般高傲外殼的少年……

手指輕輕地撫上他的眼瞼,掠過睫毛末端,指腹下一片若有若無的柔軟。忽然,姬輿的眉頭動了動,我一愣,趕緊收回手。姬輿一個長長的呼吸,身體稍稍翻轉,我身上的手臂移開了。我忙閉上眼睛。黑暗中,只覺他的身體在被褥下伸展,片刻,卻突然打住。手臂重新放了回來,環得更緊。鼻尖上頭,一片溫熱的氣息漸漸攏來,稍傾,睫毛似觸到了什麼,點點地發癢。

我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躲閃着低下頭。

姬輿似恍然怔了怔,接着,那懷抱倏地收緊,我聽到他胸腔裡低低震動的笑聲,大手從被口探下,似撫似撓,我驚叫着蜷起身體……

“邑君。”

忽然,門外傳來申的聲音,我和姬輿動作突然各自停下。我擡頭,姬輿看着我,臉上微微僵住,卻漲滿紅潮,幽深的雙眸中仍閃動着未褪的□。

“何事?”片刻,他微惱地轉頭向門外。

“邑君,公子盂已至。”

盂?我愣了愣。

姬輿頓了頓,回答:“知曉了。”

申應諾,門外再沒一點聲響。

姬輿仍抱着我,臂膀和頸窩橫亙在眼前。兩人呼吸長短不一,此起彼伏,顯得尤爲清晰。

“我吩咐家臣待盂來了便告知我。”只聽姬輿在我耳邊低語道。

“嗯……”我應了聲。

停留片刻,姬輿鬆開我,長身而起。

他走向椸,從上面取下衣物,我這才發現,昨夜所有的衣服都整齊地掛在上面。

光影淡淡,勾勒出他背影上的每一寸線條,頎長而結實的身軀一覽無餘。我定定地望着他,一聲不出,目光在脊背上游弋,緩緩往下……忽然,他回過頭來,四目相對,我面上一訕,攏了攏被子,轉向內側。

“輿何時吩咐了家臣?”我問。

“今晨御馬時。”

“御馬?”我訝然回頭,猛然看到他正在系芾,忙紅着臉轉過來。

“然。”姬輿的聲音中隱有笑意:“那是你還在睡。”

我懵然。

頰邊灼灼發熱,想起自己剛纔的那番揣度,此時的心思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姮。”稍傾,姬輿的聲音在上方響起,我轉頭,他已經穿好了衣服。他俯下頭來注視着我,低低地說:“我過不久便回來。”

我望着他,嫣然一笑:“好。”

姬輿離開後,我獨自躺在牀上,再度閤眼。不知爲什麼,這次清醒之後,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卻再也不能入睡了。

外面有隱約的弦響傳來,隔得很遠,卻在這靜室中是足以入耳的響亮。躺了良久,我不再堅持,從牀上爬起來。

身體仍有些痠痛,我從椸上取下衣服,仔細地穿戴整齊,打開門走出去。

廊下一個人也不見,我沒有回西庭,一路往前。

寬闊的中庭裡,侯張箭馳,習射的卻只有盂一人。看到我,他一愣,停下動作。

我下階走過去,向他一禮,問:“虎臣何在?”

盂看我一眼,用巾帕拭拭弓背,說:“方纔宅外有大夫來請,虎臣說去去便回。”

“如此。”我望望門外,微微頷首。

正要轉身回去,卻聽盂在身後出聲道:“季姒!”

我回頭。

盂盯着我,片刻,道:“你勿拖累虎臣。”

“拖累?”我訝然。

“便是。”盂冷哼:“你勿太得意,虎臣前日拒了舅家送媵,如今城中貴族都在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