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修路的第四天了,一條陡峭的碎石路通向西山的坳口,“之”字形的路面上不是巨石林立,就是多有塌陷,每年的雪山融水總會將山上的碎石帶落下來,修路工要做的就是搬移巨石、補上塌陷。約三十里長的山路上,共有四百餘人在勞作。
工錢基本由修復路線的長短而定,當然,也要看個人的工作量。賀齊舟第一天賺了三兩多,一個人大概能頂八個熟練的牧人。而那些犯人的工作量最多隻及得上牧人的一半。這還是在一隻手臂不敢發力的情況下完成的。3
第二天是五兩,賀齊舟覺得這已經是自己的極限了,再多的話傷勢很可能無法控制。他選的都是鑿石、搬石這些最苦最累的活,像那種扛擔、夯實路面這種需要多人協作的活基本都不幹的,因爲錢賺得太慢了。1
第三天拼到了五兩五錢,其實活並沒有多幹多少,主要是那名武察司監工見賀齊舟如此拼命,不好意思再壓這個新人的工錢。這個病鬼模樣的年輕人,力大無窮,一個人足以抵得上十個熟練工,而且人還特別和氣,更有兩次在落石下,救了幾名修路的牧民。因此,賀齊舟賺得這麼多,非但沒有招來牧民的忌恨,反而一直有人替他在監工面前說好話。
這一天,那塊數千斤的大石才鑿去四分之一,一股暈炫直衝腦門,賀齊舟不得不盤腿坐下,運功抵禦身體的不適。只是運着運着,人便失去了知覺。等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簡陋的大石屋裡了,腦袋仍像是要脹裂一般。
“大哥,他醒了。”
聲音是那個叫柏崇的小子發出的,賀齊舟艱難支撐着坐了起來,石屋是宿舍,十人一間,屋中除了自己,還有柏崇和辛樂山。
“辛大哥,是你救了我?”賀齊舟問道。
辛樂山搖了搖頭道:“兩個牧人輪流揹你回來的,因爲是我介紹你去做工的,所以監工讓牧人來找我。這裡是高原,不比平地,你最少要休息半個月,否則小命都可能丟了。”
賀齊舟一想還要讓家人、小雪他們多擔心半個月,急忙搖頭道:“我沒事,調息一會就好的。”
“你這是病了,很多初上高原的人都會得這個病,不是光憑功夫就可以解決的,更何況還有這麼重的傷。你身手這麼好,弄個一百兩還不容易嗎?何苦去拼那個命?”辛樂山問道。
“正如你所說,我不知道這裡誰善誰惡,也不知道該搶誰、騙誰,再說,如果是搶來騙來的銀子,你還願意幫我開路引嗎?”賀齊舟道。
辛樂山搖了搖頭,道:“的確不會,說不定直接就將你交給武察司了。這樣吧,明天我帶你去見個人,如果他願意幫你,我就替你想辦法。”
“太好了,謝謝辛大哥。”
“你也別抱太大希望,就看你有沒有緣分了。”辛樂山道。
“大哥,義父最恨的就是京官!”柏崇提醒道。
“他是個好人,讓他碰碰運氣吧。”辛樂山拍了拍柏崇的肩膀。
“放心吧,我這人最不缺的就是運氣!”賀齊舟喘息着說道。
……
一天一夜,除了喝過一次湯藥外,賀齊舟就一直迷迷糊糊地在昏睡,隱約感到同屋的牧人來了又走,卻一點都不知道時辰。直到辛樂山再次登門,這才強撐着起來,勉強跟着對方往小城的東南角落走去。
“石渠驛”!賀齊舟總算看到了一間瓦房,大門邊的木匾上清清楚楚地寫了“石渠驛”三個大字,門口豎着有幾根拴馬樁,兩匹驛馬正無聊地繞着馬樁跺步。
“我帶你找的人就是本鎮驛站的驛官,脾氣有點壞,他如果願意幫你,什麼都好說。”辛樂山道。
“哦,謝謝辛大哥了。”
“不用客氣,如果你要找的不是姓姜的就好了,但他又偏偏最恨人說謊,所以……看緣分吧。”辛樂山自己都覺得賀齊舟的希望不大。
兩人走入驛站,外院是馬廄,養着幾匹老馬,見辛樂山帶人過來,兩名正在餵馬的驛卒向他點頭示意。
辛樂山點個頭算是回禮,還未走到裡院門口,暴烈的罵聲就傳了出來:“滾滾滾!不見!京城就沒一個好官。”
“義父,他的確是好人,還救過兩個修路的牧民。”一向防着賀齊舟的柏崇居然也爲其說起了好話。
“不見!”
“大伯,在下至少算是半個好官,真的有急事相求。”賀齊舟急忙叫道。
“當官的誰會說自己是貪官、庸官,滾!”裡院又傳來叫罵聲。
“賀兄弟,還是走吧。”辛樂山搖了搖頭,對着裡院說道:“師父,那我下次再來看您吧。”
賀齊舟情急之下,又吼了一句:“我可是奉旨到此驛充當驛卒的!”
“別開玩笑了,哪有皇帝封驛卒的?”辛樂山拽着已經有些失態的賀齊舟往門外走去。
“等等。”裡院又傳來老者聲音,賀齊舟彷彿還聽到對方喃喃而語:“難道皇帝幫我們平反了?”
“小子,皇帝有沒有再說什麼?”老者開口問道。
賀齊舟一見希望來了,急忙說道:“倒也沒說什麼,可他指定要我到這個驛站恐有什麼深意吧,大伯,要不我們參詳一下?”
“小子,老子生平最恨別人撒謊,如果你和我胡攪蠻纏,小心我讓人把你扔到山裡喂狼!”
“行行。”賀齊舟急忙叫道。心中卻想,老子纔不怕狼呢。
賀齊舟被辛樂山帶入裡院,小院裡放滿了各色盆景,中央一把搖椅上,躺着一個五十餘歲的老頭,柏崇正在替老者捶腿。若不是頭頂一片湛藍,白雲好似伸手便可觸及,賀齊舟還以爲自己回到了江陵。
“說吧,犯了什麼事?求我何事?爲何皇帝要指定你到此處當驛卒?”
賀齊舟不敢再隱瞞,道:“我叫賀齊舟,是刑部主事,因爲上書削藩,被貶謫至此,到石渠充當驛卒確實是皇帝的意思。我想取得去土玉渾的路引,到那裡找齊國質子秦王姜竹。”
“大哥,刑部主事是幾品官?”柏崇問道。
“我也不知道。”辛樂山道。
“笨蛋,六品。”老者怒道:“你是皇親國戚嗎?”
“不是。”賀齊舟答道。
“幾歲了?”
“十九。”
“十九歲,還六品,就算如此,皇帝爲何要管你一個區區六品小官的死活?來人,把他給扔出去!”老者的臉一下子黑了下來。
“等等,你一直在等皇帝的特赦嗎?你當這驛官幾年了?”賀齊舟忽然想起,說不定皇帝將自己打發到此處還真有深意。
“辛樂山。”
“師父,我在。”
“把他扔出去,我不想再見到此人。”老者道。
“再等等,上書削藩後我查辦了左都御史。”賀齊舟估計對方和削藩案無關,急忙回想最近發生之事。
“瘋子!”老者嗤笑一聲,揮了揮手,都懶得開口了,一個六品刑部主事還能查辦二品的御史,那不要笑死人了。
辛樂山見狀,急忙拖着賀齊舟往外走,萬一老者要他痛下殺手,他還真下不去手。
賀齊舟渾身使不上勁,只能由得辛樂山將自己拖出門外,口中還在作最後掙扎:“左都御史名叫柳晉安……”
“他不是樞密院的嗎?”老者問道。
賀齊舟眼前一亮,柳晉安任職樞密院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正時查辦西風口一案的時候,急忙說道:
“柳晉安沒多久就從樞密院調任都察院了!”
“他是因爲二十年前的西風口一案案發才狗急跳牆的!”
“您到這裡是不是十七八年了?是不是受當年西風口案的牽連?”
賀齊舟不停地叫喚,希望老者留下自己,可轉眼間就被辛樂山拖到了驛站門口。
“樂山。”裡院傳來老者的叫聲。
“在,師父。”
“把那位公子請進來。”
賀齊舟忽然覺得自己狂跳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原來還真與此案有關,那就有希望了。
喝下一碗藥,坐定後的賀齊舟平復了一心情,開口說道:“當年西風口偵騎案的元兇就是柳晉安,他利用親信假傳敵情,以此來謀害楊徵將軍。大伯,這個案子的幕後真兇還未找到,您能不能和我說說您是誰,當年在您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賀齊舟喝的藥在小城中很常見,內地來的犯人有時要連喝幾個月才能適應當地的環境,一碗藥下肚再加上心情有所好轉,感覺輕鬆了很多。
“你到底是誰?皇帝爲什麼要讓你去查案?當年這麼多人都沒查到,憑什麼你就查到了?”老者還是有點心存戒備。
“我叫賀齊舟。”
“你說過了。”
“楊徵是我義父,是我自己要查的!我得到副樞密史、兵部尚書張致仁的鼎力相助;刑部侍郎萬志遠幫我調取了刑部密檔;我還從唯一的活口葉敘那裡找到了破綻;柳晉安是我的同鄉,沒人想到他會背叛我義父,當初他又是主辦官員,所以查不出結果。這些夠了麼?”賀齊舟說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