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船頭甲板的每一步,都有攻上來的乘客被自己掃翻出去,但那些人倒地之後,還是張牙舞爪、不停地涌上來,似乎人生最大的快事就是咬下賀齊舟的一塊肉來!1
護着駱玉艱難地走到左舷,賀齊舟拎起對方,用力將其擲向數丈外的江岸,然後在一片謾罵聲中,自己也飛掠而下,用冷冰冰的右手,拉着駱玉冰冰冷的左手,消失於江邊近乎凝結的霧靄之中……
“師父,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駱玉小心翼翼地問道。跟着賀齊舟奔出十餘里後,兩人在一處密林中落腳。駱玉自覺地揀柴生火,煮水鋪地,忙完之後,怯生生地在賀齊舟身邊坐下。1
“沒有。”正在運功調息的賀齊舟只是回了倆字。
“師父,先把藥吃了吧。”駱玉自包袱內取出藥丸,又從火堆上的小砂鍋內倒了點熱水,乖巧地遞到賀齊舟面前。
賀齊舟服下藥丸,喝了口水後道:“把所有衣物都墊在地上,早點睡吧,明早天不亮就要出發的。”
“師父,那你呢?”
“我不怕冷。”
“哦。”駱玉用包袱裡的衣物麻利地在賀齊舟邊上鋪好自己的“牀褥”,然後雙手抱膝地坐了下來,對着篝火幽幽地說道:“師父,是我錯了,我不該逼您出手的,否則您就不會被認出來了,我們也能早點趕到北方。”
“你沒做錯。”
“師父,您別傷心,只要晉王打敗了姜杉,那些百姓遲早會明白真相的,您和楊家仍舊是咱們齊國的英雄!要不咱們回來後去幫師孃她們吧?”
“我不是齊人,以後休要再提此事了。”賀齊舟一想起許暮雪見到張老太爺那副親暱的樣子,心中就是一陣刺痛。
駱玉不敢再問,和衣臥於地鋪上,偷偷仰視賀齊舟棱角分明的臉龐,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了夢鄉……
一月之後,兩人終於來到了晉陽城外。一路上遇到過官軍的圍剿、山匪的劫殺、“月隱”的行刺、百姓的堵截……“國賊”賀齊舟未死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
但一個月下來,駱玉的體質卻有了驚人的變化,純粹的力量有了極大的提升,甚至都不再怕冷,而賀齊舟時常會像楊戰那樣,一有閒暇便用根細枝替駱玉喂招,教其各大門派的基礎招法。吃得起苦的駱玉自己都覺得一月的進益甚至超過以往半年。
賀齊舟沒有了易容的麪皮,又帶着一個“礙事”的駱玉,只能靠不停地變換身份和行進路線來躲避截殺。
及至晉陽城外時,駱玉攜帶的行李已經有點誇張了,共有十餘套衣物、數十份令牌、官憑、魚符、戶籍……幾乎全都是從那些截殺的人手裡搶來的。所幸兩人在漢中時偷了當地武察司的兩匹馬,駱玉再也不用成天累得像馬一樣了。
機敏的賀齊舟發現數名雲門派高手也加入了追殺的隊伍,所幸賀齊舟作出了西去土玉渾的假象,將一衆高手都引到了長安、蘭州方向,而自己則悄悄地來到了晉陽城外。
“師父,這次我們用什麼身份進城?”
“錦衣衛!記得叫我百戶大人。”熟知京城官場的賀齊舟總能找到最合適的假身份來掩飾自己。
果然,一通喝叱之後,城門的守衛無人敢來盤查兩人的行囊,賀齊舟帶着駱玉馬不停蹄地橫穿晉陽城,直奔位於北郊山腳下的墳場。按照賀齊舟的經驗,城內之人有可能會發現異常,但那時自己已經翻山過了邊境,深入北周境內了。
與上次來時一樣,山坡上的胡楊與白樺,仍舊不着一片葉子,所不同的是,楊徵的墳前不再整潔,厚厚的一層枯葉上是凍結成冰的積雪,幾乎覆蓋到木樁一半的高度。
賀齊舟徒手掃去墳塋周圍的枯葉與積雪,然後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一旁的駱玉急忙跟着跪下磕頭。
神色黯然的賀齊舟對其說道:“把骨灰給我,你去高處看着有沒有人過來,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1
正月的傍晚哪會有人上墳?只要有人過來,多數是追殺他們之人。駱玉從行囊中取出一個小瓷壇,遞於賀齊舟。瓷壇內裝着的正是賀蓮的骨灰。這樣的瓷壇一共有三個,賀齊舟按賀蓮的意思,準備分別埋在三個地方。
看了眼賀齊舟悲慼的面龐,駱玉心中一酸,識趣地往山坡上方走去。
磕完頭的賀齊舟並未起身,開始用十指去刨開木樁前被冰凍得堅如磐石的泥土。
“義父,母親陪您來了,孩兒不孝,現在還不能帶您們回家,將來……”賀齊舟一時哽咽,不敢再允諾下去,只因實在沒把握做成此事。若不能替楊徵翻案,就算是偷偷摸摸地遷墳,對楊家而言,又有何意義呢?
越是往下,泥土凍得越是堅實,刨出的泥土裡漸漸沾上了血跡,到最後,所有的泥土都變成了紅色……差不多挖出一尺來深,賀齊舟用身上的衣服拭去十指的血跡,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起瓷壇,放於坑中,再將刨出的土覆上、壓實。
“娘,孩兒自記事起,您總是不停地忙碌,從未見您輕鬆過一天;
您總是微笑着面對所有人,您也從未罵過、打過我,哪怕只有一次;
您說等我長大之後,要讓我陪您去家鄉,那時我一直以爲您出生在河北,一心只想着替義父正名後再帶您榮歸故里;
孩兒知道您心中一直想着義父,所以,恢復義父的榮耀便成了孩兒一心想要完成之事,只是孩兒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早知如此,孩兒一定不會踏出將軍村半步……
娘,義父就躺在這裡,孩兒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去青城救何青山,想來多少總有點悔意吧,他走時一定也很想您……
娘,三叔走了,爺爺走了,孩兒也長大了,您不用再操勞了,就安心歇一歇吧,有你在,義父也不會寂寞了,娘——孩兒不孝……”
賀齊舟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額頭抵着冰冷的地面,跪伏於楊徵墓前,不住地顫抖。高處的駱玉亦是淚如雨下,卻不敢驚攏悲慟欲絕的賀齊舟。
斜陽西沉,冷月孤升,賀齊舟仍是一動不動地跪着,淚水在臉上結成了冰珠,眉間髮梢上凝結的霜一如兩鬢斑白。兩個時辰之後,駱玉最終還是忍不住走下坡來,自馬背上取了件披風,輕輕披在賀齊舟身上。
賀齊舟驀地起身,由於額頭凍在土上,起身時竟然帶起了一大塊帶有血跡的泥土。
“走吧。”賀齊舟將披風還於駱玉,轉身離開墳墓,默默地翻身上馬,往北決然而去
……
齊國的年號已由“定北”正式改爲“啓泰”,啓泰二年二月初三,賀齊舟帶着駱玉站上了恆山之巔,俯瞰大山腳下的蒼茫天地。只要翻過此山,就是周朝的國境了。
賀齊舟的行蹤最終還是被發現了,姜憲與雲門派掌門人葛天衡帶着衆多高手都圍堵過來。
對此賀齊舟已有預料,也算定姜憲等人不敢貿然進入周境,故棄馬徒步上山,疾行數個日夜,總算是擺脫了姜憲的追殺。
“師父,到了北周是不是就沒什麼危險了?”駱玉問道,雖然丟棄了不少雜物,但小姑娘背的行李仍是不少,至少比出發時要多出許多。
“你說呢?”賀齊舟雙手負於背後,凝視着青城方向,那裡有自己母親的墳墓,是埋葬賀蓮骨灰的第二站。
駱玉吐了吐舌頭,道:“肯定也不太平!師父,這裡冷死了,還是快點走吧。”
“嗯。”賀齊舟點了點頭,開始下山。由於有深漩功傍身,賀齊舟只是認準了一個方向下山,遇到實在陡峭的崖壁,便背上駱玉滑下去。下了主峰後,兩人又在山間行走了兩日,終於走出大山,北周的中京青城,便只剩下五百餘里、數日馬程了。
出山之後,賀齊舟避開北周邊軍哨卡,沿北周官道而行。走出百餘里後,官道兩旁的人煙漸漸多了起來。北周在此地多爲農牧雜處,道路縱橫、交通便利,每隔數十里便會經過鄉鎮、縣城。
賀齊舟原本只是想向當地百姓多“借”幾套行頭和戶籍,沒想到根本不用這麼麻煩,兩人在第一個小鎮就買到了馬匹和周人喜穿的皮襖,賀齊舟只是盜取了兩個行商的戶籍路引便一路通暢地走了四百餘里。
出山後的第四日傍晚,兩人穿過一片山嶺後進入武川郡城外的一座小縣城,城門口的盤查形同虛設,賀齊舟找了家客棧過夜。客棧中並無多少客人,賀齊舟只是塞了夥計一塊不足半錢的碎銀,那名夥計便鞍前馬後地一路伺候過來,從準備餐食到安排上房,還熱情地打聽賀齊舟的來路與去向。
“客官,您是從京城來的吧?這麼冷的天,武川郡城裡還有什麼生意可做啊?”
“我是去訪客,沒什麼事,小哥你就去歇着吧。”賀齊舟再次遞上一枚碎銀,打發那小二離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