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四歲那年,父母兄長都回京長住了。
戍邊七年,終於不用再去了,畢竟日子太久,宗順帝也不放心。
聖人賞了不少東西,將軍府裡很熱鬧。京中有頭有臉的都來慶賀,其中也包括崔家。
崔老爺是個很憨厚的人,穿戴有些浮誇,卻完全沒有半點奸商的影子。一見到陸鈞和我,就急急忙忙地取了兩個大紅封子遞過來。
兄長推開說不能要。我沒那麼多想法,將兩個都收了。我用錢的地方多,自然不放過一點半點。
崔老爺卻笑呵呵地拍我的背:“收了纔好,收了纔好!年輕人,要會花,更要會掙。”
我覺得說得極對,後來宴席散了,我還特地去送了崔老爺。
崔老爺的馬車上坐着妻女。崔家的女眷極少參加京中的宴請。今日也只是正好出門路過,順道接崔老爺一道回家。
傅氏跟所有家中主母一樣,端莊地與我打招呼,她身邊的女兒,看着不過八九歲光景,已初具美人模樣。只是怯生生地坐在傅氏身邊,一看見外男,就縮到簾子後面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崔禮禮。
也是這次宴會之後,我搬出了將軍府。
我要去做我的事。
爹孃以爲我住在客棧裡,其實那時我住在漠湖邊。我親手搭出一個渡口,立一塊木牌子,用炭筆寫下三個字“桃花渡”。
彼時的桃花渡不過一個小樓,也並非後來名揚京城的青樓。
臨竹和鬆間,藍巧兒和藍隱都是我自己花銀子買回來的。我帶着他們一起訓水梟,一起練武,一起演練。再後來我組建了舲衛。
人越來越多,藏不住。
我將過去宮中七年所有的賞賜都拿了出來,開了青樓桃花渡。舲衛們分成了幾部分,輪流去海里訓練,剩下的留在京中,白日在漠湖裡訓練,空了就替桃花渡裡的花娘們抓魚、製藥。
我們就是蟄伏在漠湖蘆葦蕩中的水梟,終有一日,會飛向那一片海。
【五】
兄長斷袖一事,我是在外祖家就發現了。
他寧肯教我那幾個表兄習武時,也不與表妹們說話,是眼神都不肯給一個的。
我經常在想,或許常年在軍營的緣故。
加上父親兵權在握,宗順帝也不願意輕易指婚,兄長的婚事一拖再拖。
兄長一個侍妾都沒有,父親母親也大概猜出來了其中的關竅,卻也不敢點破,找了幾個女子去試,兄長沒有半分動靜,只得作罷。
最終,爲陸家衍嗣綿延的事又落到我頭上。
十八歲那一年,宗順帝讓我進銀臺司做執筆。有了官身,我家的畫像就沒少過。
眼看着議親之事一步步緊逼,我只好刻意尋了兵部宣撫使喬昌福家的公子挑事。
喬六公子一直對藍巧兒窮追不捨,藍巧兒不過是託名花娘在桃花渡中住着。那次我與喬六公子打得頭破血流,愣是沒有用半點功夫,最後我還鬧到了聖人面前,說藍巧兒是我包下的,自是不能見其他男子。
聖人不過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我的名聲臭了,畫像也退回了不少。
大將軍氣急,扛着軍棍到桃花渡來尋我出氣。我這一次可分毫沒有讓步,跟他打了一個平手。最後還是老鴇出面,帶着十來個花娘,將大將軍簇擁着拉走的。
到了二十三歲這一年端午,我從桃花渡出來,偶遇戶部高主事家的小姐出來看划龍舟。那高慧兒也不知何時見過我,時常使喚下人對我圍追堵截。
她將鞋扔進湖裡:“陸錚啊,我的鞋掉水裡了。你能不能替我撿起來?”本來不想撿的,可看她骨瘦如柴,弱不經風的模樣,還是從樹上折了根樹枝將那鞋挑了起來。
結果,我剛替她將鞋裡的水抖乾淨,她就生生撲過來面目極其猙獰:“錚郎啊——你碰了我的鞋,我就是你的人了!既然今日是端午,我們就一起殉情吧!”
我沒有躲閃,畢竟我一躲,她就真掉進水裡了。到那時,我就更麻煩。可她這一撲,高主事就知道了,此事鬧得極大,他將所有罪過都栽在我頭上。
我倒樂見其成,反正名聲差了,議親就成了難事。
正巧這一年崔家千金也議親,母親不死心,將我的畫像送去崔家。我一想到馬車上那避之不及的小丫頭,提不起半分興趣,再說我是要出海的人,何必惹什麼男女之事。
好在崔家也沒看上我,而是看上了縣主家的沈延。
沈延其人不過是個繡花枕頭,可在京中知道的人並不多。他生了一副好皮囊,身形高大,相貌英俊,又是太后那老妖婆最寵愛的侄孫子,京中的貴女們都趨之若鶩。
我的婚事再次成空,父親卻沒有功夫責備我。因爲他要準備出征了。
【六】
次年開春,二月二,父兄出征。
我穿上親手打的銀鎧甲,繫上猩紅的披風,去槐山送他們。
那一天風很大,將陸家軍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我站在半山腰,望着父兄遠去的背影,似乎就要掉下淚來。
但我忍住了。
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有個女子嬌聲說道:“夫君,你慢些走吧。”
男子聲音也很溫柔:“把你的手給我,我拉你一把。”
兩人突然停住了腳步。
女子低聲問道:“這是什麼兵?”
男子答道:“你看那軍隊的旗幟了嗎?是陸家軍,他們要北上去打邯枝。”
沉默一陣,男子似是走遠。
山谷裡傳來軍隊整齊的行進踏步的聲音,震得山中鳥兒齊飛。
可在這麼多聲音中,我竟聽到了哽咽聲。
誰在哭?爲什麼哭?
我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竟是一個美人。
一身桃粉色的裙子被風勾出她窈窕的身形。她長得極爲標緻,像是畫中走出來的仙人,遠山眉,櫻桃口,瓷白的臉泛着桃花暈。
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望着我。我覺得熟悉,仔細一想,便認出她來。
她是崔家的千金。一晃眼過去很多年,馬車裡躲着的那個小姑娘長大了。
看樣子她嫁入縣主府,還算過得不錯。
只是這次她這雙杏眼,怎麼會淚眼婆娑?
她一臉怔然地望着我,那眼神中透着憐憫。
她是在可憐我嗎?我有什麼可憐的?
她嫁了沈延那樣的人,才叫可憐吧。
我心中這樣想着,收回目光再也不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