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府廳堂當中一縷檀香冉冉升起,四面窗戶也都被關緊,顯得屋內昏沉沉的。高俅與童貫分坐在左右,注視着面前那鬚髮皓然,一對細眼之中也似有精光湛然的公相蔡京,他們眼前蔡京雖然並沒有因爲喪子之痛而十分失態,可是當他這個在朝中幾起幾落,權謀手段早修煉到爐火純青的當朝權相心中不悅時,現場的氣氛也不由變得十分壓抑與森然,若是沒有些定力的臣子官吏此處出現在蔡京面前,只怕也要因屋中的氣場而惶恐不安,便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就連高俅也不禁因蔡京那面沉如水的神情而感到十分不自在,做了多少年趙佶身邊的寵臣,高俅自知任他在汴京殿前司內如何胡作非爲,對於蔡京這隻見慣了朝堂風雨的老狐狸,能巴結示好自然還是要與其做足人情。以往因高俅潑皮出身的身份,與蔡京彼此走動也不算十分密切,如今既有機緣得當朝權相相請,高俅略作尋思,遂對蔡京說道:“蔡公相還須節哀,令郎公忠體國,在杭州卻遭亡命兇徒行刺遇害,實教人扼腕痛惜。
罪犯武松,那廝本爲國家官將,卻是個生得賊心賊肝的反臣賊子,如此大逆不道的冥頑兇徒,自當早些押至汴京典刑正法,以儆效尤。只是按我想來,那賊廝武松之所以敢做下這樁犯上作亂的勾當,也是因其在朝中有舊識來往,是以放肆猖狂。除那武松罪大惡極......遮莫押解至汴京途中恐另有賊人搭救。殿前司諸部官軍也儘可爲公相所用,點起人馬押解反賊武松至京師,也好爲令郎報讎。”
蔡京聽高俅刻意示好的言語,只是淡淡一笑,隨即開口說道:“太尉有心,教老朽感懷。你我既然同殿爲臣,凡事只顧明言便是,你說害我孩兒性命那反賊武松在朝中有舊識來往,指的不就是那蕭唐小兒?太尉所慮不差,以往身爲國家官將的賊子罪囚,除那武松,據我所知,還有林沖、楊志、徐寧等充軍迭配的賊囚亡命出逃,其中似林沖等落草山林做了遠近聞名的強賊頭領...武松膽敢殺我孩兒犯下恁般滔天罪行,只怕諸地自也有許多強人......還有朝中素懷不臣之心的賊子意欲途中劫囚,搭救他性命,也不可不防。”
高俅聽罷卻是面色一變,以往他暗施手段謀害林沖、楊志、徐寧等朝廷官將,涉及到自己與蕭唐之間的勾心鬥角,又要在汴京殿前司中排除異己,而林沖等人在蔡京這個在朝堂中手握大權的一代權相看來,都不過是些不入流的低階將官,也都是些根本不配教蔡京掛心的行伍莽夫。當時的高俅打算斬草除根不成,反教林沖、楊志、徐寧等一衆人不是途中潛逃,便是從牢城營中亡命逃出,只是他本來是暗中差人使下作手段,自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高俅自沒有料到蔡京暗中發付人手探聽虛實,去探清與他素有舊怨的那些將官底細,恐怕自己明明是編排罪名有意構陷那些他要除去的官將一事,也早讓蔡京打探個清清楚楚。
而童貫當即覺察出些蔡京話中的含義,便立刻說道:“公相如此說,莫非已知與反賊武松有結拜之交的那蕭唐小兒,明明身爲國家臣子,竟敢暗中營私結黨,輕慢國家法度,暗中搭救被依法懲處的罪犯賊囚?只是那蕭唐小兒也蒙聖寵,若要治他的罪,自也少不得真憑實據。”
蔡京冷冷一笑,說道:“那蕭唐又何止是營私結黨,輕慢國家法度?老夫今日請太尉與樞相共來密議,卻是因蕭唐小兒做下的是反逆亂常,假天子恩幸卻欲亂天下,暗中糾聚兇寇養成賊勢的這等惡積禍盈的重罪!”
童貫與高俅聽罷都不由對視一眼,當朝權相也要將蕭唐往死裡整,固然能教他們歡喜,可是現在聽蔡京說得未免有些誇大其詞。若要按蕭唐這小兒不似尋常朝中官員,顧念些江湖義氣而暗中搭救那些罪責在身的囚徒,此事自也很有可能,以此也有可能抓住他的把柄教他在官家面前失寵、朝廷之中失勢,可是如今聽蔡京說來,那蕭唐遮莫是打算做第二個安祿山?
有謀反之意,圖謀顛覆江山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干係實在忒大,好歹那蕭唐也是從二品的朝中大員,就算童貫與高俅都是涉及害人時無所不用其極的人物,卻也很清楚造反這等大罪若沒些確鑿的證據,也不是說能告蕭唐是反賊便能輕易去告的。
蔡京那對細眼一乜,目光在童貫、高俅二人臉上轉了圈後又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隨即他又慢條斯理的說道:“樞相與太尉有所不知,那蕭唐小兒雖受官家提拔,可是被民間些多做些以武犯禁勾當的草莽夾雜不清,還喚他做甚麼任俠,老夫本就曾疑心他與綠林匪寇私通來往,便發付人手至京東路明察暗訪,時逢冀魯地界有個被喚作‘鐵面獬豸’的反賊寇首禍亂地方,夥同京東路嘯聚於濟州梁山泊的賊人,接連打破幾座軍州,甚至連河北要地大名府一朝被反賊攻破,老夫賢婿也險些陷於賊寇手中......
太尉教那陳都虞候也曾至京東路蕩寇討賊,冀魯賊勢猖獗,你自大概也曉得,而那強賊寇首全羽攻破陽谷縣時,老夫曾委派的那個本地出身的憲司屬官與清河天水節度使荊忠皆爲賊人所害。那幾山強寇聚集兇徒惡黨,打劫城池,累造大惡,也以爲朝廷不止他們的底細......卻在陽谷縣露出破綻,而教老夫得知那夥賊人的首腦人物,又是何許人也。”
蔡京長聲說罷,又拍掌傳喚,廳堂外面李都管立刻引着個年紀應該尚未過兩旬的布衣小廝走了進來。童貫與高俅觀那小廝形貌氣質,便知他只不過是一個在社會底層廝混的斗升小民,心中也都不由納罕道蔡京傳喚此人前來,又能探聽得甚麼那幾山強寇要緊的機密?
在場蔡京、童貫、高俅三人都是在朝中混跡數十年的權貴大員,也自有股氣場震懾得那小廝心中忐忑,甫一見了他們三人便跪倒在地只顧叩首,蔡京的細眼再度又落在這小廝身上,又道:“當日你於陽谷縣所見所聞,又是如何在縣衙對京東路憲司派去的使臣報說的,在此再對樞相與太尉說個分明,倘若有半點半點遮瞞,而與前番口供兩不相符時,決計輕饒不得!”
那小廝渾身猛的打了個激靈,隨即又向蔡京等三人一五一十的娓娓報道:“小人...小人賤名喚作喬鄆哥,乃是陽谷縣一介賣梨小販出身,自來靠在縣城中酒店裡賣些時新果品營生,閒常時也常得本縣喚作西門慶的大官人齎發小人些盤纏照拂......”
鄆哥旋即又將他當日強寇攻破陽谷縣城時曾見得蕭唐提前進城造訪西門慶,過後不久又是如何驚覺青州兩山強寇攻破城郭而躲避到縣內獅子橋的橋墩之下,再聽得西門慶在被那寇首“全羽”所殺之前兩人之間大概的對話原原本本向高俅、童貫說得明白。其中高俅越聽心中越是驚奇,只是面上兀自掛着幾分猜疑,也念道若是首告蕭唐小兒暗中糾集許多賊寇兵馬意圖不軌......這小廝不過是個賣梨的市井小民,便是我深恨蕭唐小兒,依蔡太師之法今日尋個賣棗的,明日抓個賣蜜餞的指證朝中大員,這未免也忒過牽強。可是這小廝倘若言語屬實,遮莫那蕭唐不止是專要與我作對......原來當真早已有謀反之意!?
高俅心中暗念,又向蔡京望去時便見那當朝權相神色平靜,覷其神色自也有十拿九穩的把握。好歹高俅也知以蔡京的身份地位、權術手段,他真要是已網羅得足夠的證據揭露蕭唐實乃心存反心的賊子,依着朝中權鬥攻擊政敵的手段,蔡京會倚仗的籌碼,也絕對不會只有眼前這麼個賣梨小廝所報的證詞。
如今既然又喚自己與童貫兩個在朝中同樣大權在握,且與蕭唐有仇的同僚前來密議,高俅也大概能猜想到除了這陽谷縣中賣梨的鄆哥,蔡京必然還蒐集得許多十分確鑿,足以指證蕭唐謀反大罪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