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畿路進入京東西路的官道上,數輛馬車在三四十名軍漢的護衛下,緩緩向東行進。
梅展端坐在車中,他眉宇間依舊帶着股愁苦與滄桑,他眺目向車窗外望去,心中思緒萬千。數十年風雨走下來,梅展做過受鄉親、江湖中人敬仰的織造大戶,做過被遭惡霸奸官構陷的配軍囚犯,還曾做過嘯聚一方,震動大宋東南整個綠林的武夷山寨主,後來卻又接受朝廷招安,連番征戰下來做得官居從二品的潁州汝南節度使.....
這輩子甚麼大風大浪也都經歷過,甚麼大喜大悲也都刻骨銘心地體會過了。想到自己終將重返故土,回到自己一生故事剛開始的地方,梅展滿心感慨,甚麼是非成敗也都只不過是過眼雲煙。說起來,自己生命中最開心的時候,還是當年與已經亡故的愛妻李秀文雙宿雙飛時,以及在武夷山上和一羣肝膽相照的兄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日子。
“梅節度,我等已經出了南1京應天府,再前行三日左右便能抵達下邑了。”這時一個梅展的家將駕馬趕來,向梅展報道。
梅展點了點頭,又說道:“我早已辭去官職,如今已不是甚麼節度使了。”
那個家將沉吟片刻,忽然開口說道:“梅節......大哥,我始終還是想不通,大哥歷經無數兇險廝殺,終於做得一方節度使,已是功成名就。如此辛苦得到的一切,怎能如此輕易放棄了?”
梅展淡淡一笑,說道:“張義兄弟,當年咱們當年都是一起受的朝廷招安,這些年陪我走到現在的老兄弟已不剩幾個......在京師時日久了,你也知道官場不比綠林。既然我犯了那高俅的忌諱,與其等那廝尋上門來吃他羞辱,不如除去那官身羈絆,倒也自在快活。”
“大哥...恁不但是咱們武夷山的大寨主,更是小弟的行伍上官......當年小弟不過是山寨中的一個小頭目,只是命大才在大哥麾下效命至今,若論見識小弟自然比不得大哥。”
那個喚作張義的家將神色憤慨,又說道:“不止是咱們在綠林討活路時,大哥之所以能做得這一方節度使,也是刀口上舔血賺來的功勞!那高俅又算個甚麼東西,只會踢得幾腳好毬的潑皮,也配你大哥一爭高下!?高衙內那個無恥無能的畜生,大哥打了就是打了,怕他怎地!?如今也合着那廝該被老天收了去!咱們行得端,坐得正!高俅老賊就算是三衙太尉,他憑甚麼來治大哥的罪?”
如果這世間所有的事說得清、道得明,全都可以用個“理”字去解決,那麼我現在便應該還在常熟梅李鎮與秀文做織造營生,又怎會被逼落草,之後受招安征戰沙場?梅展苦笑着搖了搖頭,嘴上卻說道:“不止有沒有高俅那廝作祟,東京汴梁......那裡我早已待得倦了。”
忽然前面又有名騎將急急駕馬,趕至梅展廂車前向他報道:“梅節度,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數百強人匪盜,擋在前面攔路!”
家將張義一聽大怒,他罵道:“哪個不開眼的強人,也敢來劫軍健的車仗!是嫌自己命太長,前來討死的吧!?”
“來的真就是強人匪盜麼?”梅展一聲冷笑,旋即他站起身來,沉聲下令道:“備馬!列陣!與我去瞧瞧來的人到底是甚麼來路!”
麾下家將轟然領命,梅展當即綽起當年征戰廝殺時常用的三尖兩刃刀,翻身躍上親隨牽來的戰馬,便與幾個精壯的騎軍拍馬趕至車仗前面。
前面攔路的五百多的賊人,當他們瞧清車仗中梅展駕馬趕來時,賊衆之中唿哨聲乍起,很快又有兩隊埋伏的賊人從官道兩側中殺出,人數合起來差不多有近千人。梅展眉頭一皺,他已然意識到這撥強人恐怕不是爲了求財,他們的目標應該就是自己。
一員賊將遮住口鼻,他手持一杆五指開鋒渾鐵槍從賊人中躍馬而出,並指着梅展喝道:“撞見爺爺算你們倒黴!這荒山野嶺間便是你們的葬身之地。”
梅展眯着眼睛打量賊人的陣勢,就見他們行伍整齊,兩邊埋伏的賊人各有兩百人手中已經上了弦的精緻勁弩,只待頭目一聲令下,便要齊齊向自己這邊射來。
梅展冷哼一聲,拍馬上前說道:“你這廝們想來取我梅大郎的性命,要扮綠林強人也恁地不像!山寨中哪路強人會有這兩百多張神臂弓?何況綠林中好漢做沒本錢買賣卻不說江湖切口,也不問明來路便直要害人!生怕別人不曉得你們是高俅老兒派來的鷹犬爪牙麼?”
那員賊將嘿嘿冷笑,他拉下遮覆住口鼻的黑布,卻正是殿帥府中當差的牙將程子明。忽然又有一個手持潑風大斫刀的賊將駕馬而來,也是高俅麾下的都監官胡春,他陰測測地對梅展說道:“你便是識得我們又能如何?姓梅的,你好好的節度使不做,也敢去招惹高太尉!如今辭去官職便以爲能保住性命?”
“現在的禁軍將官真是越來越不成器了,給人當狗也能當得如此理直氣壯......”梅展搖了搖頭,又長嘆道:“見高俅那廝迫害林沖、楊志等人的手段,我便知與他不能善了。不過想取我的項上人頭,也沒那麼簡單!”
說罷梅展緩緩舉起手中三尖兩刃刀,對胡春、程子明喝道:“與賊做狗的奴才!敢與我梅大郎一決生死不敢?還是說你們只敢暗箭害人!?”
程子明聞言大怒,他揮槍罵道:“姓梅的,便是你當年再風光,也不過將是老子槍下之鬼!還與老子擺甚鳥威風!?”說罷程子明怕馬欲上,卻被一旁的胡春拽住了他胯下戰馬的馬嚼子。
程子明怪目一瞪,罵道:“胡春,你這廝作甚!?”
胡春陰沉着臉,說道:“那廝不過三四十個隨從,咱們有近千人並着兩百張神臂弓,要取他們性命易如反掌。你與那廝放對廝殺,豈不是畫蛇添足?”
“好歹那梅展也是前朝成名的人物,叫他死在老子手裡,也能顯出咱的本事來!”程子明獰笑說道。
你有個屁手段!當日不還在汴京長街慘敗在蕭唐手裡!?何況咱們是奉高太尉之名扮作強人暗中除掉這梅展,你便是殺了他又能向誰去吹噓!?胡春雖然中暗罵,可是礙於程子明性情暴躁也不好明說。程子明急不耐地拍開胡春的手,拍馬便向梅展衝去。
“大哥!我來會會那廝!”梅展的家將張義怒道。
“不可莽撞!壓住陣腳,由我去鬥他!”梅展說罷當即拍馬迎上,頓見兩人殺作一團,甫一接招,梅展就感到這程子明手中渾鐵槍勢大力沉,可他刀法不亂,與程子明酣鬥近三十餘合,來來往往間,倒也是勝敗未分。
可梅展雖然當東南綠林中的名聲最勁,但是他的武藝並不及同爲十節度的王煥、張開、韓存保、楊溫等人。現在他這般年紀力氣不加,漸漸地便被靠着身強力壯的程子明漸漸給壓制住了。
一旁觀望的胡春見了漸漸放下心來,他心中又暗付道:不止是要殺了這個梅展,他這幹家將親信也一個不能放了!否則但有一個逃了,向人揭太尉暗中派我等除掉梅展之事,高太尉必然要治我等的罪。
他心中想罷便一打手勢,不帶梅展與程子明分出勝負,埋伏兩旁的兩百殿帥府內高俅親軍齊齊舉起手中神臂弓,手指已經按在機括上,便要朝梅展麾下的家將射去!
“狗賊!我跟你們拼啦!”家將張義眼見梅展在程子明的槍下險象環生,而其他高俅手下的爪牙已經要開始殺人滅口,他悲憤下一聲暴喝,便要與其他騎兵衝上去與那幹爪牙拼命。
“咻-------!”
利箭破風的尖嘯聲乍起,一支羽箭直直插進個正要下令弩的頭目喉頭!胡春與其他高俅親軍大驚失色,就在這時,又有數百騎從山坳口忽然殺出!
梅展與程子明驚覺另有一路人馬殺來,他們暫且罷了戰,眼見來的那彪人馬如胡春、程子明麾下高俅親軍一般,都作江湖強人打扮。爲的兩人中一個也用黑布遮住口鼻,他手持騎弓,胯下戰馬得勝鉤上還掛着把長槍;另一個揹負雙刀,卻用一張漆黑的獬豸面具遮住了臉。
“來者何人!?”程子明舉起手中渾鐵槍,指着帶着獬豸面具的那個強人頭領喝道。
一陣低沉渾厚的聲音從獬豸面具下傳來:“就和你們一樣,咱們兄弟們也正要在此做些沒本的買賣,只不過咱們兄弟不害好漢,只殺走狗!”
“怎麼今日不講江湖規矩的撮鳥如此多?”
就在梅展、程子明、胡春以及新殺出的那彪人馬在山下對持時,不遠處的一座小山密林中,卻有兩個探徑的強人嘍囉在注視着山腳下的動靜。其中一個嘍囉罵道:“真是邪了門!在下邑、宋城、豐縣一帶只有咱芒碭山一處強人,往日也沒有哪些綠林中的同道越界來與咱們爭!今日怎地突然冒出兩撥賊男女來,也敢觸咱芒碭山的黴頭?”
另一個嘍囉覷見新殺出的那撥強人中戴獬豸面具的頭領,他笑道:“你瞧那廝,戴的那甚麼面具,倒比咱們大當家的更能裝神弄鬼!”
“就你會亂嚼舌根!若是你這話傳到大當家的耳朵裡,有你好瞧!”他那同夥把眼一瞪,旋即又說道:“直娘賊,只有咱芒碭山欺負別人的份,倒有不開眼的撮鳥來搶咱們的飯碗!事不宜遲,趕緊回去知會三位哥哥一聲,點齊兵馬來教教這兩路鳥人綠林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