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這句話裡不知是自嘲譏諷還是悵然若失,總之聽不出情緒,巫馬信似乎是習慣了這樣的對話,神態自若地接下話來:“母后言重了,兒臣惶恐。”
“你是皇帝,這天下間最尊貴之人,有什麼好惶恐的?”太后瞥了一眼已經沒有一個人的慈寧宮,放棄了起身的打算,繼續說道:“哀家方纔見皇帝安靜讀書,便想起你兒時的情景來,這些年來皇帝忙於政務,哀家倒是許久沒與你說過話了。”
“是兒臣疏忽了。”
巫馬信看似漫不經心,卻將方纔太后的那一暼收在眼中,於是起身將她扶了起來,親自幫她放好枕頭,讓太后坐得更舒服些。
“哀家記得,你幼年時背不出文章,被先生罰了抄寫,哀家便一字一句地教你,你可還記得學的是什麼?”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縱做到極處,俱是合當如是,着不得一毫感激的念頭。若施着任德,受者懷恩,便是路人,便成世道矣。”
多年前他還是個任人欺凌的皇子,是個一看便對皇位絕無威脅之人,卻也想如同其他兄弟一樣得到父皇的喜愛,於是只好拼命讀書,這一段少見的母慈子孝的場景,便隨着歲月被烙在記憶中,即便是多年過去,他依舊能夠將整篇文章倒背如流。
太后卻顯然是很久沒有聽到這句話,神情有些恍惚,旋即又冷了下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皇帝讀書倒是仔細。”
不同於原來的平淡,這句話太后說的諷刺無比,佈滿皺紋的臉都顯得有些扭曲,巫馬信卻不予反駁,沉默地坐在那裡。
有些道理大家都明白,不必一再重申,太后不過是拉出往事來發泄一番心中怒火,若是當真將那些早已腐爛發臭的事一樁樁一件件翻出來爭辯,就顯得有些愚蠢了。
太后被巫馬信的這幅態度激起了怒火,呼吸都變得粗重了幾分,然而良好的教養卻讓她最終什麼都沒說,或許是年紀大了,她平復心情的能力與當初相比遠遠不及,因此過了好一會兒方纔緩過來,重新恢復成那副冷漠的樣子。
“哀家知道你想做什麼,此事哀家會同意,那孩子哀家看着也喜歡,實在是與皇帝的請求無關,這多餘的感激與請安便也不必了。”
此言並未出乎巫馬信的意料,今夜太后會爲了傅絃歌專程去了一趟鳳藻宮便已經是最能說明問題。
他終於露出一個笑容,且不論是真是假,已經足夠讓太后神情恍惚。
巫馬信並不在意太后的態度,起身恭敬地對她拱了拱手:“多謝母后,兒臣還有諸多要事要處理,便不打擾母后休息,先行告退了。”
太后看着巫馬信離開的背影有些失神,已經記不清他是何時開始已經不再是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小童了,就連一個真心的笑,她也都快忘記了該是什麼樣子。
傅絃歌重傷昏迷,被接進慈寧宮休養一事隨着第二日天明後諸位夫人們的歸家在整個金陵城傳播開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私生女一日之間變成了金陵城熾手可熱的人物,只是不知道這是福是禍。
在各種傳言滿天亂飛之際,慈寧宮卻是一片淡然,像是先前太后對傅絃歌的維護也不過是顧忌皇家尊嚴的隨口一提,如果不是合宮妃嬪削尖了腦袋往這裡送各種珍貴的藥材,當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這裡多了一位救駕有功的功臣……
太后這樣的態度又是引起一陣流言蜚語,而失血昏迷的傅絃歌終於在第二日傍晚緩緩睜開了眼睛,因爲背後受傷的關係,她昏迷的姿勢便一直是趴在牀上,身下墊了一個枕頭,好讓她趴得舒服些。
這樣的動作時間久了便會分外難受,若不是服侍的宮女盡職盡責,不時替她活絡筋骨,想必身體都要麻了,可繞是如此胸口也壓得喘不過氣來,傅絃歌下意識地想要翻身,背後傳來的痛楚瞬間讓她皺起了小臉,意識終於迴歸。
傅絃歌做不出太難的動作,只能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場景,雖然罩着一層薄紗似的帷幔,但依舊可以分辨出此地的尊貴,所擺放之物無不貴重精緻,牀幃還有一層明黃色絲綢未曾放下,怕是爲了照顧她而刻意掀起的,不遠處的屏風兩邊各站着一個婢子,看衣着應當是宮中女官。
原來她受傷昏迷竟是被留在了宮中,只是不知此處是哪裡,她一個外臣之女,這宮中最合適的地方應當是薌箬殿纔對,這裡擺設過於尊貴,又不像是傅弦佩能住的,一時間傅絃歌也有些茫然,不知自己現如今是什麼境況。
傅絃歌行事向來計劃縝密,此次冒險一試也算是受了教訓,原本她是想着溜到到傅遠山身邊,掙一個救父的名號,此事一旦傳出去,傅遠山即便是不待見她也總會讓她入了傅家的族譜,不至於頂着一個私生女的名頭,沒名沒分的對她的長遠計劃不好。
可卻未曾想到陰差陽錯之下救了皇帝,這下子又該如何收場?
想到這些事情傅絃歌只覺得背後的傷口更疼了些,這時身邊終於有人注意到了她的甦醒,驚喜地小跑着過來了:“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身爲傅絃歌帶進宮的貼身婢女,清思自然是與她一同被接到了慈寧宮,此刻她正端着一瓶藥進來準備給她換藥,正巧瞧見傅絃歌睜開了眼,一下子驚喜地喊起來。
其他人聽到動靜也紛紛反應了過來,傳太醫地傳太醫,稟告太后的去稟告太后,原本顯得有些死氣沉沉的宮殿頓時有條不紊地熱鬧了起來。
這形容當真是詭異得很,來形容傅絃歌此時的感受卻十分貼切,此刻人多眼雜,傅絃歌也不好就這樣問清思究具體情況,於是只能忍下開口詢問的念頭。
太醫來的很快,劉益不知是不是昨日被蕭挽風嚇得很了,連帶着對傅絃歌都有些害怕,爲她把脈時臉上的恭敬惶恐讓傅絃歌深感奇怪。
想必在宮中行事的太醫,應當是見過許多權貴的了,爲何要對她露出這樣的神色,當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