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宮的大門打開,人們伸出了脖子等着從無憂宮裡走出來的,但門前那一抹身影,卻是白月,而不是齊傾墨。
蕭天離心中頓覺不妙,也等不及發問直接越過白月奔向殿內,白月張口喚了他一聲“太子……”,卻只得到蕭天離的無視。泠之繼罵了一聲“不知羞恥的女人”便堵在門口不讓別人進去打擾自家爺與齊傾墨的談話。
而白月則是站在無憂宮的宮門之前,望着無憂宮那三個字,神色莫明,幻化的眸子中不知在想些什麼,最後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齊傾墨臉上的笑容很奇怪,癡癡地望着棋盤上錯綜複雜的棋局,黑子輸白棋半子。
齊傾墨輸了。
蕭天離也看懂了棋盤,冷笑一聲:“你就這麼巴不得把我趕走,寧願輸一招棋也要把我往別人身邊推去?齊傾墨,你以爲你是誰,你憑什麼左右我的想法!”
“你是臨瀾國太子,我是宣遙國公主,你的父皇害死我的孃親,現在又害了顧藏鋒,我們本就不再有任何可能,何必糾纏不清?”齊傾墨放下手中一粒墨玉做的黑棋,好整以暇淡然自若地望着蕭天離,目光生疏得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自認對你已做到情至義盡,我掏盡一切對你好,可是你都對我做了什麼?齊傾墨,你若尚還有一絲良心未泯,你可會有半點內疚?”蕭天離的傷心盡數寫在臉上,他拼卻全力維護着兩人的關係,可是齊傾墨卻輕輕鬆鬆就其打破,這樣一個人再努力又有什麼用?
“我不會,蕭天離你知道的,我從來,從來都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所以我不會對你半分愧疚,爲了保住宣遙國,你算得了什麼?”你算得了什麼?齊傾墨語氣全然不似做假,字字清晰,句句分明,聲聲剜心。
蕭天離悽然一笑,看着齊傾墨既未發怒也未責問,日日夜夜的折磨直到今日,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齊傾墨爲了宣遙國放棄他,這樣的理由他甚至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來,所以才越發覺得這世間可笑,這人生無奈。
“你總是有千般理由將我推開,卻不知道,一句話就可以讓我爲你赴湯蹈火,哪怕萬箭穿心又如何?而後再用一句話又可以把我喚回來。可是齊傾墨,若我此次離去,我們便再無可能了。”
齊傾墨怎麼可能會棋差一招輸給白月,她故意輸棋只是因爲賭注是蕭天離,她輸了,便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放手蕭天離,推開蕭天離,讓蕭天離與白月回臨瀾國,娶親,成婚,立妃。
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齊傾墨用最拙劣最不掩飾地方法,毫不留情,殘忍至極地推開了蕭天離,未帶半分情意,也未留半分情面,蕭天離就像一個玩具,被她贈予了他人。
哪怕蕭天離清楚明白地知道齊傾墨現在的身體有多差,知道她有千萬般不能言說的理由,知道有無數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高山深壑,卻依然無法抵擋此刻撕心裂肺的失望。
是的,是失望。
是對無論他做什麼,齊傾墨都放棄自己,放棄兩人未來的失望。就好似,始終都只有他一個人在用力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而齊傾墨卻在越退越遠,越來越孤寒。
別說只有三年壽命,哪怕只有三月三日又如何,齊傾墨,你當知道我與你在一起,便是人間極樂,偷得這浮生一刻的歡愉便是天賜的恩德,你卻不肯。
於是所有的堅持都失去了他全部的意義。
“慢走,不送。”
齊傾墨坐在軟榻上,微微欠身,聲音清冽,送他離開,不止是無憂宮,還有宣遙國,蕭天離終於要離開這裡,回到原本他該回的地方。
蕭天離拱手一禮,瀟灑***,一如當年還在臨瀾國宰相府兩人初次相見,他絕代風華自是難掩,舉手投足透幾分少年頑劣,聲若穿林朗風:“保重。”
這番客套生疏得令人崩潰,短短數字皆如刀,聲聲刺穿二人心肺,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瀟灑大方。
待得蕭天離決絕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齊傾墨一口硃紅美人血灑落棋盤,染紅了黑白交錯的棋子,一滴清淚無聲落下,和於血中,消失不見。
背對着的兩人都清楚明白的知道,這一次的離別,或許是永別,齊傾墨要守護她的宣遙國,蕭天離要回去臨瀾國完成他多年所圖謀的大業。從最初一開始,齊傾墨就知道,蕭天離要的是這天下一統,圖的是這萬里河山,只是那時她沒想過要與他並肩走到面臨三國相戰的局面,更沒有想過,她的身世如此荒唐可笑。
於是二人都耐着滿心滿腹的疼痛不敢言語幾分,用殘忍的態度與彼此決裂。
跑進來的葉凌奚扶起齊傾墨已經癱軟無力的身子,擦着她嘴邊的血跡,通紅的眼睛忍不住大大的淚滴:“傾墨姐姐,你這又何苦?”
齊傾墨靠在葉凌奚懷中,一抹慘笑,她何嘗想這麼苦?
“墨七,泠之繼,隨你們爺回臨瀾吧。”齊傾墨笑容艱澀,望着墨七和泠之繼說道。
“齊小姐,你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墨七不理解,這全然不是齊傾墨的風格,她何時是這般容易放棄的人了?在青沂國那般艱難的絕境下都能堅持下來的,爲何見着一個白月就要將所有過往與蕭天離有關的一切推翻?
“走吧,別問爲什麼。墨七,答應我,回臨瀾之後直接去軍中,要時時刻刻與平遙王爺在一起。”齊傾墨叮囑一聲,“平遙王爺對你有沒有心意,你也得在他身邊才能看得明白不是?”
墨七嘴中泛苦,卻說不出什麼。
“其實齊小姐,咱們爺跟白姑娘真的沒什麼,他一點也不喜歡那個白月,都是白月自己倒貼過來的。”泠之繼以爲齊傾墨是在生氣白月,爭着解釋道。看她那副樣子,是打心眼裡的替齊傾墨着急,爺費了那麼大的心思來宣遙國,好不容易見着了齊傾墨,怎麼能眼見着這二人生離呢?
“不關她事,她是好女子。”齊傾墨搖了搖頭笑了一聲,第一次知道,想恨一個人,卻不能恨不該恨是什麼感受。
“那是爲什麼?齊小姐你知不知道,爺當初以爲你死了,一個人活着也跟死掉了沒什麼區別。齊小姐,你真的忍心這麼絕情嗎?”泠之繼說着說着眼眶泛紅,她實在想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
齊傾墨忍着陣痛,不能說話,只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再多言。
停頓了片刻,齊傾墨似又想起來什麼事一般,交代着二人:
“你們此去要記得,你們是臨瀾國的人,上陣了是臨瀾國的兵,切不可做出讓蕭天離爲難的事來,我不會怪你們的。”
墨七突然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看着齊傾墨抿着下脣不肯接話。誰都知道,說不定哪天臨瀾國就兵臨宣遙國城樓之下,到時候他們該如何與齊傾墨相見?
“你們都走吧,我累了。”齊傾墨疲憊不堪地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自己則握着葉凌奚的手緊緊着不肯鬆開。
等兩人走遠,齊傾墨纔對葉凌奚說道:“苦了你了,原本以爲你與莫百衍會是最完美的一對壁人,卻將你們二人拉扯進了這個漩渦裡。”
葉凌奚與莫百衍兩人的感受只怕不比齊傾墨好受,他們一個是臨瀾國人,一個是宣遙國人,結爲夫妻,兩國卻在交戰。夾在中間的二人,只怕受盡煎熬。
“至少我們還能相守,真正苦的是傾墨姐姐你啊!”葉凌奚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抱着齊傾墨瘦弱的身子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真正苦的,是百姓。”齊傾墨的目光不知投向何處,癡癡地,渙散着,無神地望着。
兩人對坐了片刻,齊傾墨說自己身子乏了,讓葉凌奚先回去,自己卻去了後殿看望仍在昏睡的鵲應。柳安之也說不準鵲應還會昏睡多久,齊傾墨卻突然害怕鵲應醒過來面對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或許等天下一切都平定了,就算那時候她死去了,鵲應再醒來也不錯。
站在不遠處的瑾諾幾次想邁開步子進去看看齊傾墨,最後都止住,只遙遙地望着齊傾墨,手裡握着的是寫給殷笑聞的信,裡面附帶着投誠書,已蓋上了玉璽,簽了他的名字,卻遲遲未交出去。
今日這投誠書格外滾燙,讓瑾諾都不敢緊握,忽然有一個自私到了極致的想法在他腦海裡冒了出來,他與齊傾墨用盡全力犧牲一切守護着這個國家,可是當這個國家裡再也沒有半點歡樂可言,沒有故事可講,沒有故人相守,這個國家真的還有那麼重要嗎?
這樣瘋狂的想法一旦冒出來,便像三月裡的野草,在他心裡開始瘋長,佔據了他整個心房。他收好投誠書,站在無憂宮殿前,無憂宮無憂宮,這無憂宮裡何時佈滿了憂愁?
忽然他臉上露出一個極釋然的笑容,明媚舒展,恰如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