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連洛雲淵這許多年來,也少見秦閬在一件小事上頭如此正經。
想起結香叢裡那個嬌俏如清竹的身影,想起她肅着小臉挺身維護秦閬,洛雲淵心頭一滯。
他自詡看得透世情人心,常說這世間已無真人。可那日卻親眼見了淺夕對秦閬自然流露,既責且愛的手足之情,那一刻,便是連他也身受感染。但淺夕養在莊子上十多年,新近纔回秦府,是不爭的事實,縱然外人不清楚,洛雲淵卻是知曉的。
兩人所謂兄妹情深,又從何說起?
其實,淺夕待秦閬,情真也罷,意假也罷,都是秦家之事,與他並無相干,可他偏偏就是上了心,腦子裡揮之不去的總是那雙黑曜石般明亮清透的眼,吸引了他想一窺究竟。
忍了多日,洛雲淵到底按捺不住。縱然知道此番來了秦府也未必能見到淺夕解惑,他卻仍是想試着去接近心中的答案。
閒聽苑裡,結香已過了花期,只餘殘蕊抱枝。花架子上,鬱郁的薔薇結滿花苞,紅意點點,讓人滿目欣然。
進了東廳,洛雲淵因着心裡存了心事,便只在屏風外的杌子上淺坐,契書讓紅菱遞進去。
洛氏一臉和悅:「這裡沒有旁人,雲哥兒只管進來坐。」
洛雲淵本不是扭捏之人,聽了這話,便進去坐在洛氏下手邊。
邊取了匣子尋出印鑑,洛氏一邊隨口拉些閒話。顧媽媽立在旁側端着印泥,抿嘴微笑。
洛氏滿心滿意想探洛雲淵的口風,卻苦於話題扯不到淺夕身上,擡眼看見顧媽媽但笑不語,便嗔怪道:「雲哥兒是守禮之人,有何好笑。」
顧媽媽一怔,忙直起身子告罪:「奴婢哪裡就敢取笑雲淵少爺,只是想起了昨日在老太太那裡聽四小姐說的笑話兒。」
聞言,洛氏挑眉不屑。
自打上次在四丫頭那裡碰了軟釘子,顧媽媽便一直避着淺夕,何曾陪着她們去過老太太那裡,都是聽紅菱回來學舌,現在倒說的像她自己親見了一般,也不怕閃着舌頭。
「哦?四表妹還會說笑話。」洛雲淵哪裡知道這些內宅之事,眼神閃爍間,想起淺夕小臉端肅的樣子,不覺興味。
顧媽媽面不更色,只作不見:「四小姐肚子裡的典故可多着呢,昨日講的一折兒便是『上座』,讓老太太笑了半日,不然,老奴方纔看見雲淵少爺換座兒,就想起來了呢。」
「願聞其詳!」洛雲淵脣角一勾,眼裡已有了三分笑意。
顧媽媽也不賣關子,興致勃勃道:「講說城外莊子上有一家桑戶,家裡的四女兒名叫阿桃,精明厲害卻嫁了個忠厚老實人。每次回孃家吃酒宴時,幾個姐夫便欺這位四女婿老實愚鈍,總是將他擠到末座去,讓阿桃很是擡不起頭來。」
「這年過了除夕又到元宵,阿桃便在家裡囑咐,叫自家夫君今天務必擠到『上座』去坐着,替她掙些顏面回來。四女婿依言,進了丈人家門,就朝前頭擠,接連換了兩次座位,阿桃兀自在一邊給他使眼色。四女婿心一狠,擡頭看見掛燈籠的長梯猶豎在前堂上,便蹭蹭爬上梯子坐在最上頭。」
「阿桃見了又驚又羞,忙朝他擠眉擺手,四女婿以爲媳婦仍不滿意,立時火了,揚聲罵道:上坐上坐,你還想讓我坐到天上去不成?!」
顧媽媽說完,紅菱與幾個小丫頭都又忍不住,低了頭抿嘴笑。
洛雲淵卻一臉啞然,萬不料淺夕給老太太講的居然是鄉野村俚,他猶記得那天淺夕口中所言「長者賜,不敢辭」還是《禮記》裡的句子,今天聽她說起鄉里趣聞來竟也生動有趣,實在是個出人意料的女子。
想到這裡,洛雲淵才淡然一笑。洛氏從旁打量,吃不準這算是喜歡,還是瞧不上,橫豎一頭霧水。
從閒聽苑出來,顧媽媽親自相送。
洛雲淵一路無語,末了問道:「聽聞四表妹週歲時便去了桑園的莊子上,中間竟一次也不曾回來過,卻是什麼緣故。」
顧媽媽哪裡肯說實話,只含糊道:「當年柳姨娘生了場大病,人眼見着就不行了。據彌陀庵的靜元師太說是福薄壽淺,便幫着在菩薩面前發了個帶髮修行的誓願,姨娘這才緩過來。事後,老太太慈悲,允了姨娘帶着小姐住到去莊子上修行還願,所以直到柳姨娘離世,夫人才將四小姐接回來。」
洛雲淵不可置否,隨口提起秦閬代淺夕回禮一事,只說難得的很。
顧媽媽立時拊手笑道:「可不難得。大家本都想着四小姐住在莊子上許多年,乍然回來,生分生疏都在情理之中。哪裡知道四小姐竟是這麼個冰心琉璃樣的通透人兒,知書達理一身的好教養,說話行事連老奴都挑不出半點兒錯處。」
「…夫人喜歡,老太太疼愛,就連二少爺這樣的憊懶人,回來也總記得問一聲四妹妹好不好。」
洛雲淵見顧媽媽由衷誇讚,更覺困惑。
那日他分明瞧着是個性情耿直、天然率真的女子,卻偏又有一身面面俱到的玲瓏手段,真是讓他如霧裡看花,越瞧不真切,越擱不下了。
暉露園裡,正在收集花露的白宛一連打了幾個噴嚏,不禁暗忖又是誰在惦記自己。
不是她胡思亂想,這一月來,她這日子過得委實平順的近乎詭異。
秦月茜明明壽宴上受了氣,卻偃旗息鼓;陸媽媽對她「摘花」之事也一直三緘其口;嚴氏眼見得洛氏與老太太日漸和睦,也不設法應對。還有!那天壽宴之上,區家三小姐到底帶來了什麼好消息,嚴氏母女當時明明喜不自勝,可這都過了一個月了,府裡仍然風平浪靜。
誰要說這裡頭沒有一點兒小九九,白宛萬不能相信。
可惜大房與二房素無往來,連婆子、丫頭、僕役也都是各用一班子人,要打聽那邊的消息不甚容易。
望天悶想了好一會兒,也分析不出所以然,白宛又寬慰自己,其實讓她安心的事也有兩件。一是毓兒自壽宴來過之後,便無人再提起,想必真的只是來湊湊熱鬧;二是慕容琰,打從那天撞個正着後,也沒聽說裕王府那邊有什麼動靜。畢竟她這一世容貌、性情都有了極大的改變,他認不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正兀自想着,彩薇忽然一陣風似的衝進園子。
「小姐,二房二房…」彩薇上氣不接下氣,伸手接過白宛手中的玉壺,便扯着白宛衣袖一徑走:「園子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回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