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千羽林列隊宮門,普通的鸞車代替了龍輦,浩浩蕩蕩往城外去。
天空還是未明前的瓦藍色,早起的百姓紛紛引頸窺看,不知道是哪位娘娘出宮上香禮佛。
鸞車裡,淺夕佯作疲累,伏案小憩。惠帝半躺在錦枕上,臉上是一夜未眠的青黑,鼓凸的雙眼直勾勾盯住鸞車兩側微微扇動的繡簾,恨不得下一刻就看到烈侯祠所在的薄姑山。
如他所願,隊伍行進的極快,不過大半時辰的工夫,秦閬就策馬來到鸞車旁,低聲稟奏:「娘娘,到了。」
惠帝一驚,幾乎從枕上彈起,無奈手腳皆不靈便,垂死的魚兒一般抽跳幾下,橫摔在臥墊上,抖個不住。
視若無睹一般,淺夕揉揉眼睛,又輕掠鬢髮,挑簾朝外望了一眼,回眸笑道:「還真是到了!皇上,山勢陡峭,步輦、車駕皆上不去,臣妾讓內侍來扶皇上下車吧。」
絲毫不察淺夕眼中冷意一般,惠帝抖着嘴用力點頭。
「四喜!」淺夕一躬身,顧自下了鸞車。
四喜小心扶了淺夕,一直走到山道邊,纔去吩咐了兩個內侍將惠帝從車上攙下來。
說是攙,實際和兩人架着也差不多了。惠帝雙腿雖有知覺,但卻無力邁步,是以,被兩個高大的內侍架起,看似「走路」的模樣,實則是在拖行。
時辰尚早,薄姑山頂還有霧氣籠罩。
惠帝被架到山道邊,看着陡峭窄小,一直隱向雲霧中的石道小徑,未免心驚駭然。
淺夕從容帶上紗笠,撩開半尺寬視路,率先扶了四喜的手踏上石階。
清晨的涼意帶着霧氣的溼濡貼在人裸露的肌膚上,惠帝莫名覺得後頸寒毛直豎。
走出幾步,淺夕似乎覺得身後並無動靜,不禁回眸催促:「皇上,若不快些,只怕高僧會覺得求醫不誠!」
是啊,求醫!這是惠帝現在心中唯一的信念。
咬牙一點頭,兩名內侍就架了惠帝朝石階上大步走去。
淺夕今日素裙窄衣,十分便於上山,心中更有一團壓抑了多年的熊熊之火,教她步履如飛;兩個架着惠帝的內侍皆是練家子;後頭秦閬帶着羽林衛斷後,一行人疾步而行,倒把四喜累得個氣喘如牛。
山風漸烈,人已行至半山。驕陽從山頂冷漠的照下,驅散了溼霧,卻讓人覺不出半分溫度。
惠帝已經頭暈腦脹,雙腳劇痛。
他癱軟的雙腿根本不能邁步,兩名內侍架着他,看似一路走上山來,實際衣袍隱蔽之下,每行一步,他雙足就在石階上磕碰一次。這一路起碼千級青石階,磕到現在只怕十個足趾都指甲斷裂,黑紫破損了。
起初惠帝還「咿呀」怪叫幾聲,後來山風灌喉,引得他咳喘不止,最後叫也叫不出聲了。
看着壓根兒不回頭的四喜,惠帝似乎預感到什麼,確又無力思考,腦中只是昏昏一片。
驕陽行至當空,忽然爆發了熱力。
山頂的烈侯祠孤聳如雲,修整一新的金漆匾額上閃出刺目耀眼的光。惠帝耷拉着腦袋根本睜不開眼,也不知是山上空氣稀薄,還是驕陽太烈,惠帝心頭像壓着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
又被拖拽半刻,內侍終於將他擁進祠中,擱在大殿裡的蒲團上跪坐下來。
光線陡暗,石砌的殿閣裡陰冷一片,教人彷彿一下子從陽世走進了森然地獄,身上直激靈。
眼前一片昏花,惠帝半匐在蒲團上,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屋內搖曳的燭光。
這裡是烈侯祠內堂正殿。
烈侯白濯的銅像握拳拈鬚,端坐遙望,宛然如生。幡幔之下,淺夕除去紗笠斗篷,添了幾勺香油,又去香案大鼎內燃了三柱高香。
瞥見那銅像容顏如故,巍巍高聳,惠帝面上頗有些不自在,待轉頭時,卻發現堂內空蕩蕩,已無旁人。
「愛,愛妃…高僧何時會來。」惠帝艱澀的聲音裡透着一絲膽怯。
淺夕緩緩轉身,立在銅像前,泠然微笑:「皇上徒步上山,高僧當已知誠意。不過高僧還有一個問題,若是皇上能如實回答,高僧必然現身爲皇上診病。」
「是何問題?」惠帝撐身顫抖。
側頭深深看一眼白濯銅像,淺夕喜憂不辨:「高僧問皇上烈侯白濯到底是怎麼死的!鬱山崩塌,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清越的語調如同天上來音,惠帝眼前彷彿閃過一道電光,心驚神駭,左臂一個支撐不住,撲跌在地上。
「你…你,到底是誰?!」
淺夕俏立在香案側,低頭看一眼狼狽的惠帝咯咯一笑:「卿歡是應皇上之盟約,千里來大燕和親的柔然帝姬啊?皇上是忘了,還是怕了?不過不妨事,高僧說了,皇上不拘做錯了什麼,只要肯誠意認錯,還有一線生機也未可知!」
「你,你到底想幹什麼?」惠帝驚懼中竟生出勇氣,朝後倒爬而去:「朕,朕何錯之有?鬱妃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逼宮不成…」
「姐姐!不要與這昏君廢話,我這就割了他的眼耳口鼻舌,再拿他頭顱祭奠父親和三萬白家軍!」
一聲中氣十足的厲喝,隨即劍光就從幔後閃出,直取惠帝門面。
「叮!」
淺夕指上金甲套飛射而出,正中劍光,劍氣削落惠帝一縷頭髮,貼着頭皮蕩過。
「姐姐,你這是做什麼…昏君,算你命大!」
身形高瘦,右腿微跛的年輕人一聲冷哼,站去淺夕身邊。
「白毓!你,你沒死…」
失聲驚呼,惠帝並不老眼昏花。昔日清貴少年雖然歷經滄桑,已有江湖之氣,但是清俊容貌與那白濯銅像有六七分肖似,怎會認不出來!
惠帝不喊還罷,一聲「你沒死」,白毓立時英眉深擰。
「你怎知我已死過一次?那日誘我出府的太監、山崖上殺我滅口的死士是不是得了你的密旨,說!」
劍光一閃,又指向惠帝咽喉,卻被淺夕一把拉住。
「哼,」惠帝臉上浮起猙獰:「黃毛孽子,還輪不到你來質問朕,朕只恨當日沒有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