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聽得這一聲,原先還有些不確定的蕭呈嫺頓然肯定自己先前並未看走了眼。她也並不言語什麼,卻自凝眸,瞬也不瞬的緊盯着那處人影閃過的地方瞧。
初夏之時,草木正旺。二人如今所在之處,又是觀音山後山少有人來之處,地上草長及踝,花木從雜,枝葉橫斜茂盛,那人又是藏於灌木叢後,從這處看去,竟是一些破綻也無。
就在蕭呈嫺幾乎便要以爲自己二人都看花了眼之時,那叢灌木卻終於輕輕晃動了樹下,從後頭走出一人來。乍一眼瞧見那人,蕭呈嫺便不由輕呼了一聲:“是你!”
那人身材修長英挺,穿一襲藏青色暗紋團花箭袖,足踏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色微呈古銅,五官雖算不得俊逸超拔,卻也英武端正,氣宇不俗。此人可不正是今科武狀元羅起東。
只是被人一口道破行藏,羅起東面上卻不由的微微泛紅,眉宇之間更滿是尷尬。他似乎有心想要解釋什麼,然而在遠黛二人灼然不悅的目光下,最終卻還是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兩下里面面相覷了一刻,卻還是遠黛開口問道:“羅侍衛怎會在此?”雖沒太過關心羅起東三人,但因有凌遠清在,遠黛仍是第一時間便知道了三人的近況。
羅起東爲今科武狀元,按例授了御前一等侍衛之職,入宮供職。丁一鳴爲今科文狀元,例授翰林院修撰,入翰林院供職。遊方信杏榜第七,及至金榜,排名未動,卻列在了二甲第四名,又經朝考。終得入翰林院爲庶吉士。大周翰林院,爲朝廷儲才之地,庶吉士雖無實權,卻有“儲相”之稱,可以說,得爲庶吉士,已是來日平步青雲的第一步。
遠黛此刻稱羅起東爲羅侍衛,所呼的,卻正是他新授之職。
不無窘迫的偷覷一眼蕭呈嫺,羅起東尷尬道:“我……我今兒是來……上香的……”
遠黛二人聞言。卻是不覺相顧無語。既來觀音山,上香自是不言而喻之事,羅起東以此作爲解釋。實在是說了等於不說。微蹙雙眉,蕭呈嫺語帶不悅的道:“我們自然知道你來此是爲了上香,九妹妹纔剛是問你爲何鬼鬼祟祟的跟在我們後頭!”
被她這麼直言不諱的冠之以“鬼鬼祟祟”之名,卻不由得羅起東面色更紅,神色更顯窘迫。支吾一刻之後。才勉強道:“我……我上過香後,纔要下山,便見……你們出來……我……我遠遠看着,覺得眼熟,又……又不敢肯定,所以……纔會……跟在後頭……”
聽他這麼一解釋。二人便也明白過來。敢情是羅起東在人流之中瞧見男裝的二人,當日文宣閣時,遠黛二人與他巧遇。也正是着了男裝,然當時也只匆匆一面,略說了幾句而已。故而羅起東對遠黛二人男裝時的模樣,多少有些印象,但又有些模糊。這會兒在觀音山巧遇。他便覺得有些像,但又不敢肯定之。抱着這個想法,便忍不住跟了上來。
遠黛二人原非那種小家子氣的女子,既想通了此點,便也各自釋然。點一點頭後,蕭呈嫺淡淡道:“你如今既……”她纔要說,你如今既認出了我們,也就可以走了。
卻不料話才說了半截,卻已被遠黛一下子截斷:“羅侍衛若是無事,可與我們一道用飯!”
蕭呈嫺先前那話雖只說了半句,但逐客之意卻已昭然若揭,羅起東又如何聽不出來。他甚至已準備好了告辭的話語,卻萬沒料到遠黛會忽然出口截斷蕭呈嫺的話,且說出的竟是挽留之辭。怔愣的擡眸看了一眼遠黛,再看一看蕭呈嫺:“這個……太打擾二位了吧?”
隱約猜出遠黛之意的蕭呈嫺默不作聲的看一眼遠黛,卻終於沒有說什麼。
有意無意的看了蕭呈嫺一眼,見她不置可否,遠黛方繼續的說了下去:“羅侍衛客氣了!我們總也是要吃飯的,與你一起,也實在算不得打擾!”言畢卻自舉手示意羅起東前頭引路。
畢竟又偷眼覷了一覷蕭呈嫺,羅起東方快走幾步,引了二人往外行去,心中卻無由的一陣緊張。一路行來,更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悶不吭聲的走在前頭,卻是頭也不敢回上一回。
他那邊雖是不語,但有他在,遠黛與蕭呈嫺也不好說什麼衷心話兒,這一路走的竟是寂然無聲。三人自後山一路往前,走不過盞茶工夫,眼中已可見得川流不息的香客。
有些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羅起東腳下一頓:“呃,這個……我們……”他所以開口說話,本只打算簡單詢問一下遠黛二人想用些什麼飯菜,然說話之時才覺怎麼開口都不妥當。
蕭呈嫺與遠黛二人此刻卻正並肩立在他的身後,眼看只這幾個字的工夫,羅起東面上先有了紅暈,而後那紅暈卻是一路而下,直將耳朵也給染得紅了。虧得他膚色並不如何白淨,這會兒紅了臉時,也並不那般顯眼。二人各自心中好笑,卻忍不住互換了一個眼色。
最終卻還是遠黛含笑的開口道:“羅侍衛想問什麼?”
羅起東聽她開口,便忙一鼓作氣的應聲道:“我只是想問,我們……不,是二位,二位想吃些什麼?”這話他其實已在心中揣摩了許多次,然這會兒能順暢的道出,卻還大鬆了口氣。
對於他語中的如釋重負,遠黛二人自是能夠清楚感到。蕭呈嫺,心中委實想笑,但見他已如此緊張,自己若再笑出來,怕他還不知要如何,少不得只有強自忍住。
她那裡諸多緊張,遠黛那邊卻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聞言之後,當即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今兒既是羅兄做東,這吃什麼,自也該由羅兄做主纔是!”這會兒三人已到了前山,左右人潮熙熙,若再稱呼羅侍衛,卻不免多有不妥,因此遠黛便也改了稱呼,喚羅起東做羅兄。
羅起東一怔,面上頓時顯出猶疑難決之色來。這由他做主,在別人看來,自是一種尊重之意,然而在他來說,卻實實是一種爲難。畢竟遠黛二人,皆是侯門千金,身份非常。而其飲食起居等,羅起東在蕭府暫住之時,雖只管中窺豹,卻已足夠令他心驚。
蕭呈嫺在旁見羅起東神色,卻不禁又是一笑,當下一拉遠黛:“九……咳,九弟莫要頑皮耍笑了!”制止過遠黛後,她才又轉向羅起東:“羅侍……羅兄原打算吃些什麼?”
對於遠黛的戲謔之辭,羅起東只是犯愁,倒還未見得如何無措。及至蕭呈嫺接過話頭,他卻是窘迫的彷彿連手腳都沒了放置的地兒,怔愣半日,才囁嚅道:“我……我原是打算隨便吃碗麪的……”面上纔剛略略褪去的紅暈在這一瞬間又已紅到了脖頸處。
見他如此,蕭呈嫺的一顆芳心卻是沒來由的輕顫了一下,那種感覺,有些酸、有些澀、又帶一絲微微的疼痛。略有些不自在的偏頭看了遠黛一眼,蕭呈嫺壓下心中的異狀,笑道:“說起來,我長這般大,竟是從不曾吃過外頭的面呢!”
會意的微微一笑,遠黛便也從善如流道:“既如此,我便陪你也吃上一碗吧!”
聽二人這麼一說,羅起東卻不免赧然,忙自在旁開口道:“這樣怕是不好吧……我……”
遠黛知他覺得只請二人吃碗麪不免顯得寒磣,當下一揚眉,道:“我倒覺得如此也沒什麼不好!”她說着,便自反手一拉蕭呈嫺衣袖,道:“走,我們且去尋個麪攤去!”
羅起東見二人已自越過自己,徑往人流最旺之處去了,也只得快步的跟了上去。
觀音山在平京左近一帶極富盛名,常年香客不絕,連帶着觀音山山道兩側也是攤販雲集,賣茶的、賣面的、賣點心的小攤更是處處皆可見得。本着慈悲爲懷的信念,白衣庵對這些人卻也並不如何管束,唯一的要求,只是這些小攤不許出現葷食。此刻已將午時,多有香客腹中飢餓,爭相過去買了吃食墊飢,三人一眼看了下來,竟未找到一個空座。
對於請這兩位侯門驕女吃碗普通的素面,羅起東其實是深感窘迫的,然見遠黛二人興致勃勃的樣兒,卻也不好出言掃了二人的興。此刻見此情景,少不得左右看了一眼,挑了一家麪攤,走了上前,卻自袖內取出幾塊碎銀來,同幾名正自坐在桌邊,開懷大啖的香客商議了一回。那些香客見有人竟拿了銀子來買座,自是再樂意不過,接過銀子更不猶豫起身便走。
遠黛二人早在羅起東打發這桌食客時便已走了來,只是見那桌子骯髒,卻是不忍坐下。羅起東那邊早又取了銀子與那攤主,包下了這張桌子。那攤主倒也伶俐,見羅起東舉止皆各不凡,出手便是銀子,哪裡敢怠慢了,忙自喚了渾家過來,將那桌子細細擦了,才請三人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