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飯,遠黛照常是要小憩片刻的,然而今日,她卻是全無一絲的睡意,在貴妃榻上靠了半日,仍未睡着的遠黛終是坐起身來,喚了晴寧來陪她說話。
如今她身邊這幾個人,雲燕心浮氣躁,並不是適合說話的人。柳兒又是百里肇派來,若與她太過親密,難保不會引人猜疑而至泄漏了身份。繪春雖性情沉穩,辦事老道,但與繪春說話時,卻也最易說起從前、談及往事,平白傷懷。這麼一算下來,便也只剩了晴寧。晴寧並不非常聰明,但卻極會察言觀色,嘴也緊,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行事也頗有分寸。
只是這些話,她自然是不好說口的。遠黛這裡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與晴寧說着閒話,那邊柳兒卻進來稟道:“郡主,李公公回來了!”
遠黛一聽這話,頓時想起纔剛繪春曾說,命李安福進宮去請石傳鈺的事兒,少不得坐起身來,吩咐道:“叫他進來!”柳兒答應着,便退了下去。
不多一刻兒,李安福已滿頭大汗的急急進來,不無惶恐的過來恭敬行禮。
衝他擺一擺手,遠黛淡淡道:“我這裡也不是後宮,就不必拿出宮中的那套把戲了!有話直說便是了!”一看李安福那樣兒,她便知道,石傳鈺必定沒有過來。她也無意去忖度石傳鈺所以不來的緣故,便乾乾脆脆的問了出來。
不自在的偷瞄了一眼晴寧,李安福囁嚅的道:“皇上……皇上他如今……不在宮中!”說着這話的時候。李安福心中其實是不無惶恐的,他實在害怕遠黛以爲這話乃是石傳鈺不肯前來而命他謅出來的託詞,畢竟遠黛早年的脾氣。他也是見識過的,心中對此也頗爲忌憚。
遠黛聽的心中一震,眸光也隨之一凝。她並不疑心李安福會設詞隱瞞,只因如今李安福與她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她若有事,他也落不得好!不過石傳鈺此刻竟然不在宮中,這一點卻還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沉吟片刻。遠黛忽而開口問道:“那劉啓盛呢?他可在宮中?”
她如今身處廣逸王府,與外界的一切聯繫幾乎已經斷絕,而她亦識相的並不強求。對她而言。一切尚未走到最後一步,她還不想與石傳鈺徹底撕破臉,尤其是……現在她的手中,還有石廣逸留下的東西。以她對石傳鈺的瞭解。這東西的分量。也足夠石傳鈺放手了。
然而石傳鈺卻離開了,而且是在這個時候。
她心中正自想着,那邊李安福已應聲道:“劉公公自是在的!郡主的意思,奴才已同他說了。劉公公也說了,會盡快將郡主的意思傳給皇上。還請郡主莫要焦心,多多保重!”
若有所思的點一點頭,遠黛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揮了揮手。示意李安福退下。李安福見她並無責怪之意,早已喜翻了心。忙忙的行禮告退而去。李安福去了之後,遠黛便也沒了先前閒聊的興致,歪在貴妃榻上微微失神,只是她對郢都局勢所知甚少,一時半會卻無所得。
繪春的低喚之聲忽然在屋內響起:“郡主!”聲音裡,隱約的帶些憂心。
擡眼見繪春面上頗有憂慮之色,遠黛便自一頷首,卻朝晴寧擺了擺手。及至晴寧會意的退下後,她才向繪春笑道:“你這般着急的進來,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微微苦笑一下,繪春緊走幾步,行到遠黛跟前:“這事兒,郡主難道竟不覺得蹊蹺?”
面上神色並無多大改變,遠黛自若道:“蹊蹺如何,不蹊蹺又如何?”不用繪春提醒,她也知道,這事不尋常。然而正如她自己所說的,蹊蹺如何,不蹊蹺又如何,既已身在局中,出路便只剩下了兩條,一條是自己破局,而另一條,便是配合別人破局。
而她心中很明白,憑她如今手中所有的勢力,想要自行破局,並非易事。
見繪春沉默着什麼話也不說,她便又淡淡一笑,卻吩咐道:“取我的名帖,送去斐親王府!”斐親王,乃景軒帝之弟,廣逸王之兄,情性灑脫,於權勢二字也不甚看重,早些年,對遠黛更是多有照顧,也因此,纔有後來遠黛推薦邱恆往斐親王府之舉。斐親王雖少理朝政,但因其身爲親王,又與景軒帝一母同胞,故此也無人敢於小覷於他。遠黛雖不知如今郢都情況究竟如何,但卻知道,斐親王石廣賢早年便與石傳鈺交好,只憑這個,他也不會失勢。
果不其然,一聽了這話,繪春便不由的鬆了口氣:“是!奴婢這就去辦!”言畢掉頭就走。
她纔剛走了幾步,便又被遠黛喚住:“且慢!你將名帖取來,我親自寫吧!”斐親王石廣賢乃是她的長輩,她卻不好太失了禮數。繪春這才答應着去了。
不一時,繪春已取了空白的燙金名帖來,遠黛親自寫了拜帖後,便命她送去斐親王府。
及至繪春去後,遠黛獨坐貴妃榻,面色一時沉吟。晴寧輕步的進來,將新沏的茶,送到了遠黛手邊的小几上。遠黛擡眼見她,不覺眼前一亮:“晴寧!你曾在紫宸殿伏侍過?”
不意她會問起這個,怔愣之後,晴寧依舊答道:“是!”
遠黛頷首,便問道:“既如此,那麼朝中局勢,你可有所瞭解?”其實這些話,若問繪春,想必能得到更翔實的答案,然而繪春這會兒卻不在,她也只能先問問晴寧了。
這話一入耳,晴寧便不由的一顫,面上神情也有些僵硬:“奴婢愚鈍,哪裡懂得這些!”
遠黛所以問晴寧,其實不過是抱着試試的打算,卻不料晴寧竟會有這樣的反應。她何等玲瓏。見此如何還不心知肚明。若有所思的看一眼晴寧,遠黛緩緩道:“晴寧,你在我身邊雖不久。但我是怎樣的人,想來你心中自有論斷。況你我如今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我若有事,你們也脫不了干係!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纔剛的事,你斷不至全無所覺!”
晴寧默默不語,好半日。她才垂頭低聲的道:“郡主的意思,奴婢已明白了!”
遠黛頷首,卻也並不多說。只端了面前几上的茶盞,慢慢的啜着。晴寧也並沒讓她等的太久,斟酌片刻之後,她便開了口:“朝政之事。奴婢是不懂的!不過奴婢從前在紫宸殿伏侍時。也頗能聽到、看到一些旁人聽不到、看不到的東西,奴婢便依樣畫葫蘆的說給郡主聽!”
晴寧原是個伶俐之人,她所以能到紫宸殿伏侍,卻是因爲她早年曾伏侍過一名女官。那女官頗通文墨,對她又甚爲疼愛,閒暇之時,便教了她幾個字。因她極用功,人又聰明的緣故。幾年下來,便也粗通文墨。不數年。紫宸殿出缺,便將她補了上去。
紫宸殿乃南越歷代皇上處理政務的所在,也可算得是宮中的中樞之地。無論是朝中大臣抑或後宮妃嬪,多少眼睛都盯在上面。也因此,紫宸殿的太監、宮女,都是頗有見識的曉事之人。這裡頭,自然也包括了晴寧。
而晴寧所說的話,也並不出遠黛所料。
南越佔地之大,非但不輸於大周,更有過之。然而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南越的國力卻都及不上大周。無他,只因南越的地形太過複雜。地形複雜,對外,固然是易守難攻,然而對內之事,卻也容易引發政令不通的禍患。而不巧的是,南越又偏偏有許多的民族。
各樣的民族,有着各樣的民風,同時也有着自己的風俗習慣,而這些,導致了各自爲政。
所以,從建朝伊始,南越所實施的,便是土司制,即在異族區域,以各族豪門爲土司,統御百姓。如此做法,雖然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南越的安定,但同時也帶了禍患。
南越皇室石家,也很快發現了這一點。然而那個時候,卻已積重難返。無奈之餘,皇室只得聯姻。他們頻頻與各大土司聯姻,到了景軒帝時,這種情況已愈發嚴重。
這一點,只從景軒帝二後,皆出金家便可覷得端倪。
從前的時候,遠黛對於這一點,便頗有體悟。她更知道,她父王石廣逸最終所以沒能登上帝位,歸根結底,正是因此。十五歲時,石廣逸便曾私下上書顯成帝,欲行改土歸流之事。
而他之所以只是私下上書,便是因爲土司勢大,只能徐徐圖之。然而即使如此,諸土司依然很快知道了此事。當其時,石廣逸與後來嫁與景軒帝的大金後交往甚密。
然而這個消息傳入苗族土司府後,土司府幾乎立即作出了反應,他們迅速答應了景軒帝的提親,將大金後嫁與了當時尚未繼承帝位的景軒帝。也以此清楚表明了土司府的態度。
與土司府全力支持景軒帝不同的是,顯成帝至始至終都更希望石廣逸能承繼帝位。然而兩方角力的最終結果,卻仍是石廣逸敗北,景軒帝則藉着土司府的東風,成功登上皇位。
然而登上皇位的景軒帝,所需要考慮的問題,自也與前大不相同。面對着南越的現狀,景軒帝也開始考慮改土歸流的之事。他甚至認真考慮過,要啓用石廣逸。
然而大小金後的存在,卻成了壓斷兄弟二人原已所剩不多的情誼的最後一根稻草。石廣逸最終斷然拒絕,兄弟二人,也因此齟齬日深。
這種情況,一直到石傳珉、石傳鈺兄弟出生之後,才逐漸好轉。雖然不喜石廣逸,但景軒帝依然覺得,石廣逸有足夠的本領,能夠教導出下一代的南越帝王,所以他不曾阻止過石傳珉兄弟與石廣逸的交往,甚至有時,表現出一種支持的態度。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最終登上皇位的石傳鈺,仍是因爲土司府的支持。
一切,恍如當年。
因爲知道這些,所以這會兒,晴寧所說的話,也並不出乎遠黛的意料。皇室與土司之爭,在南越,早不是什麼秘密。更何況,遠黛很清楚的知道,石傳鈺的立場。
他是遲早都會對土司府動手的,之所以現在不動手,不過是因時機未到而已。
晴寧說她不懂朝政,雖有謙虛之意,卻也並非全是虛言。對於朝政,她雖略略知道一些,但卻混亂而不成系統。不過有這些,對遠黛而言,也已夠了。
擺一擺手,她打斷說得愈發艱難的晴寧:“夠了!你歇着去吧!”
晴寧聞聲,當真是如蒙大赦,答應一聲之後,便忙退了下去。
沉吟的斜靠在貴妃榻上,遠黛久久不語。從晴寧的言語中,她清楚的知道,這幾年,石傳鈺過的很是辛苦。想要將早已根深蒂固的土司府連根拔出,豈是易事。
她就這麼靜靜靠着,雙眸微闔,神態淡淡。屋外,冬陽慢慢西斜,金色斜暉,早在不經意間緩緩爬上了窗櫺。繪春也終於從斐親王府回來。
遠黛坐直身體,看向面上隱帶笑意的繪春:“王叔可說了什麼沒有?”
繪春笑道:“斐親王聽說郡主回來了,真真是又驚又喜,一迭連聲的叫着備轎,說要來看郡主。只是奴婢想着,這時候,他老人家若真來了,只怕引人注意,因此死活攔了!”
遠黛聽得微微點頭,她所以送拜帖去給斐親王,要的只是斐親王知道她回來之事,至於其他,就目前而言,她還沒打算讓全郢都的人都知道她回來之事。
好在要想見面,卻也多的是不爲人知的辦法。
“你這一趟去,可見着青妤了沒有?”沒有多說的打算,遠黛含笑的岔開話題。
繪春便笑道:“這個倒是沒有,不過斐親王倒是說了,小郡主對郡主可也想念得緊呢!他還好生抱怨了郡主一回,說郡主詐死,倒是平白騙去了小郡主不少的眼淚……早些年,每年清明時節,小郡主總會去郡主墳上哭一場,這幾年大些了,才略好些!”
念及石青妤幼時粉雕玉琢的模樣,遠黛的脣邊,笑意便也愈深了幾分:“這丫頭,也總算她還有些良心,能記得我!”(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