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她如夢驚醒,方知自己選錯了人。
在獵場,於衆人面前圍護百里煒。是因,她篤定鳳想容母儀天下,斷不會當着百官與諸國使臣的面殺她。
但是,那些追殺而來的吸血鬼,卻兇狠毒辣,殘暴不仁,不留絲毫餘地……
百里煒是很好,可他保護不了她。
如此亂世,她理當選擇一個能保護自己、且能成爲天下王者的男人恧。
所以,她一路狂奔,一路打探,尋到眼前——這個自幼庇護她長大的男子。
此刻,她打算,抓緊他,再也不放手溲。
百里玹夜見她望着火堆,神色似呆怔,又似沉思,眼底幽幽,愈加百思不解。
“安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和六哥不是說好,要去塞外草原嗎?爲何自己一個人冒雨跑來?”
她未開口,淚先落下來,脣瓣輕顫了兩下,似受了莫大的委屈,傾身撲進他懷裡,受驚過度般,恐懼地擁緊他……
他身軀微僵,冷銳的劍眉微皺,未多做揣測,忙按住她的肩,輕輕地將她推開。
“如果你不想說話,我不會勉強你。”
“是——嚴陌影!是她!”
她低沉的聲音近乎淒厲,綠眸陡然變得兇狠猙獰,充滿仇恨與憎惡。
“陌影?”百里玹夜聽不得這兩個字。
因剛纔夢到的那個孩子,他現在就想回去看她,卻怕真的回去,會鬧得人盡皆知。又怕,只是自己想孩子想瘋了,出現了幻覺。
都怪那女人,因被父親拋下,傷心絕望夢迴童年。
至今那女孩率真可愛的樣子,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安凝見他默然不語,生怕他不相信,繼續控訴。
“她出賣我們,所以,太后娘娘派紅影暗衛殺了去,帶走六皇子、五公主和十公主,還把我打成了重傷。平日太后厭惡我,我怕回去再無活路,無家可歸,只能來找你。”
說着,她便又依進他懷裡,哭着懇求道,“玹夜,你不要趕我走,除了你……我在沒有別人可依靠了!我願意陪你上場殺敵,我們像從前一樣,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好不好?”
百里玹夜沒有應她,也沒有戳穿她的謊言。
那私奔,是皇祖母仁慈,特下了密旨給他,讓他安排的。
皇祖母不願讓幾個孫兒、孫女,與天狼和血魔族和親,才成全他們的幸福。
她老人家允許他送他們走,爲防萬一,除了他和父皇,再沒有對其他任何人提及。
莫說陌影不會告密,就算她說了,皇祖母也斷然不會讓紅影暗衛去追殺他們。
他不動聲色地一番暗忖,擔心地問,“六哥還好嗎?”
“嗯,他……很好。我來時,他被囚禁了。”
“淑妃、五姐、慕容珝和十妹他們呢?”五公主和陌影是最要好的,她若發生不測,陌影定會傷心的。
“淑妃和五公主都回去了,慕容珝又回到了大牢,十公主自己偷跑了,說要去江南找她的情郎。”
十妹喜歡的是鄭烽,怎可能會去江南?百里玹夜波瀾無驚地冷眯綠眸,火光在眼底跳躍成深沉的殺氣,安凝所言,他再無法相信半句。
可她爲何跑下幾千裡,到他面前來,誣陷陌影?!
雞湯在鍋子裡冒出熱氣,咕嚕咕嚕的響起來,顯得異常突兀。
他拍了拍安凝的肩,不着痕跡地推開她,拿了三隻碗,盛了雞肉和雞湯在碗裡,端起一碗,放在她面前。
安凝捧着碗,還想說什麼……
百里玹夜卻佯裝忙碌,轉身就喚醒百里遙。
安凝見百里遙坐到火堆前來,再沒說話。
三人一起喝雞湯。
百里遙還有些睏倦,捧着腥濃難聞的雞湯窘迫搖頭。
“老七,這雞湯我煮的太難喝了,如果陌影在,鐵定要笑話我。”
百里玹夜笑了笑,“她大概還沒有二哥煮的好呢。”
“是麼?”百里遙頓時恢復精神。
“她只會做蛋糕,還有煎蛋。”
百里遙不可置信地搖頭,“她能彈琴,騎馬,還懂醫術,廚藝怎可能差?再說,她可是被廚娘扶養長大的。”
被廚娘扶養長大的嚴陌影……百里玹夜搖頭失笑,“二哥,陌影到底不是萬能的,她刺繡也很差!”
想起她學刺繡的第一天刺得滿手針孔,百里玹夜不禁又擔心起來,怕是回京之後,皇祖母少不得逼着她又去御學裡學女紅。
那女人說,至少要做一套袍子給他和南贏王,怕是袍子做成,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安凝聽着兩人的交談,心底怒火肆虐。
陌影,陌影,他們只知道陌影,那女人給他們下了什麼蠱?不就是懂點醫術,救了幾個人麼?
她這麼一個容貌絕豔的狼
女,活生生存在於他們面前,他們竟視若無睹?!
百里遙正在興頭上,絲毫不曾發覺,自己攪了安凝的美計。
“倒是聽嬤嬤說起過這件事,不過,她的刺繡,比十五妹還要好一些呢!”
說着,他拉住毯子裹在身上,心情就變得輕鬆起來,見安凝往百里玹夜身邊湊,他先一步靠在百里玹夜身邊。
“老七,一會兒睡覺,我們還是背對背。”
“嗯。”
安凝頓時沒了胃口,氣惱地怒瞪着百里遙,似看宿世仇敵。
“百里遙,我還病着呢,你不能讓玹夜和我靠近些嗎?”
“你能變身成狼,說明陌影早先給你下的毒早就解了。既然你是狼人,怎可能生病?”
“你……”
“再說,狼人不怕冷,瞎湊什麼熱鬧?我是人類,老七最是清楚,我自幼就怕冷。”
百里遙說着,就貼士貼在百里玹夜暖熱的肩臂上,一副親兄熱弟的樣子。
“老七,明天早上你煮飯……”
“我只會做烤雞,不會燉。”
“那就烤,再整兩條魚,弄兩瓶酒,喝了暖和,路上也不冷。”
“好,一早讓護衛去買。”
安凝瞧着他們,莫名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一咬牙,氣惱地擱下了雞湯,起身就走。
“這雞湯難吃死了!不吃了,去睡覺。”
說完,她就在自己的位置上躺下去,攏住毯子,連頭也矇住,只等着兩位男子來哄。
百里遙無奈地搖頭嘆了口氣,轉頭就問,“玹夜,我們辰時起?還是等天大亮再動身?”
“聽二哥的。”
“那就天亮了再走。連日趕路,輪值守夜的護衛大概也沒有睡好。”
“是。”百里玹夜忍着腥味兒,喝完了雞湯,“我去如廁,二哥去不去?”
“外面冷,我不出去,先憋着。”
安凝在毯子底下聽着,慪火到肺快要炸開。
兩個大男人,撒尿也商量,噁心!
然而,百里玹夜出了寢帳,壯偉的身軀呼嘯,瞬間出了軍營,到了東邊的樹林深處。
他取出貼身的哨子,輕吹了一下。
哨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個黑影卻從樹冠上飛身而下,直落在他面前,單膝跪下。
“起來說話。”百里玹夜隨手佈下結界,防護兩人四周,“這兩日獵場那邊如何?”
黑衣人忙道,“不知陌影郡主對太后和皇上說了什麼,一早太后布了一計,棠貴人在皇后帳內動了胎氣,皇上突然下旨廢后。”
“廢后?”
“皇后似乎犯了不少罪,皇上下旨命刑部嚴審。”
“刑部那羣混賬東西,能審出什麼?劫了,帶去月魔,不管用什麼法子,務必讓她說清那毒藥的來歷。”
“是。”
黑衣人擡頭看他一眼,見主子還算平靜,俯首又道,“六皇子、五公主等人被吸血鬼殺手追殺……”
“血魔王的人?”
“是!事發當時,安凝郡主和六皇子在林子裡親熱,六皇子禦敵,讓安凝去山洞通風報信,按凝郡主自顧自的逃了。”
百里玹夜沒有打斷他。
“淑妃娘娘被殺,六皇子和慕容珝墜崖,五公主和十公主被吸血鬼折磨的不成人形,被紅煞救回時,只剩得一口氣,所幸已經被陌影郡主救活。”
“回去告訴皇祖母,讓紅煞給她們抹除那段記憶,讓她們還像從前一樣,好好地活着。”
“是。”黑衣人默然記下,又道,“不過,陌影郡主一怒之下,拿翼龍神劍殺了血魔族的吸血鬼,血魔王和鳳頤,鳳賢重傷逃離,血魔王失去一條手臂,那傷口特殊,怕是半年也不能痊癒。”
“她可有受傷?”
“沒有,不過似乎是病了,郡主早中晚一日三次的嘔吐不止,氣味兒稍稍不對,就嘔得厲害。”
“御醫怎麼說?”
“御醫查不出症狀,只說是連日陰雨,郡主憂思過重,脾胃受寒。王太妃讓幽芙將她帶回了王府醫治,有不少命婦聽聞消息,都前去探望,幽芙不準任何人見郡主。”
黑衣人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是紅煞寫的,讓屬下務必親手交給殿下。”
百里玹夜忙打開,紙上只有簡單的一行字,“郡主可能有孕,請殿下留意牽引。”
不是“可能”,那女人真的有了身孕!
他握着信紙,滿腦子裡都是剛纔那個圓胖可愛的娃娃。
心裡一團滾燙的甜蜜,火辣辣的涌上來,幾乎壓不住。
“郡主現在在什麼地方?”
“南贏王府的雨花閣。”黑衣人俯首說完,只感覺到一股風襲過,再擡頭時,主子已經不見蹤影。
已然過了子時,雨花閣的裡,依舊燈火通明。
頂層閣樓,白牆地板,雕花碧紗櫥,將整個寬大的房間隔成兩室,右邊是工作室,左側是丹藥房。裡外除了遮光的幾道窗簾,無任何多餘的綴飾。
兩個球形的雕花藥爐,在丹藥房內,熱氣徐徐,致使室內暖熱如炎夏。
工作室內,環形的工作臺上擺滿了高矮粗細不一的瓶罐,有的放了標本,有的盛了藥粉,還有得是半滿的各色藥品,在夜明珠頂燈下,像極一件件奇特的藝術品。
柔美纖細的倩影,已連續忙碌兩個時辰,縱使只一件吊帶絲裙罩身,額上仍是熱汗如豆。
因爲急於趕往繞雲山,相助父親和百里玹夜反擊烏羌,她需要大量的傷藥,解藥,補藥……
在獵場內不方便製作,本想着從御藥房弄些藥草帶着便罷。
所幸幽芙將她帶了回來,以兩天時間準備丹藥,還來得及。
聽到敲門聲,她忙碌地頭也沒擡。
“進來。”
推門進來的,是幽芙,除去一層易容面具,她已恢復成蔚茗的模樣。
那一身月白的袍子,飄逸如仙,出塵脫俗,卻難掩吸血鬼的幽冷之氣。
她端着一碗粥進來,見陌影仍在燈下忙碌,怔然微頓腳步,隨即走到靠窗的茶几旁,把托盤擱下,看着粥碗眸光復雜地停了片刻,才轉頭開口。
“郡主,先吃了粥再忙吧。今晚我留下來幫你。”
“我正忙不過來呢,如果你能幫忙最好了。”
陌影忙不迭地說着,把碾碎的藥粉倒在盛了紅色藥水的玻璃瓶裡,晃動均勻。
“哎?對了,蔚茗,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父王?”
“王爺不願帶女子上戰場……”
陌影晃動藥瓶的動作停住,鳳眸幽幽含笑,“父王那麼寵愛你,一定會想你的。如果我們能幫上忙,他就不會生氣了。”
若是有這隻吸血鬼隨行保護,一路上無人敢擾,勢必一帆風順。
“還有,聽說繞雲山那邊天寒地凍的,正好我們可以帶冬衣給父王和七皇子。”
“郡主,狼人不畏寒,還有……王爺已經不是第一次出征,臨行前,定然帶了那些東西。”
“可是,萬一帶的不夠呢?”上輩子沒有父親疼愛,這輩子總算是有了,她可不想再失去。“蔚茗,你就陪我去吧!父王若是受傷,你也好照顧他。”
“好吧,我考慮一下。”
蔚茗見她還是不肯到桌旁來,她便把粥端到工作臺上。
“你最愛吃的八寶甜粥,冷了失了味道,不好吃。”
陌影也的確餓了,白天用膳,吃一點吐一點,再這樣下去,她如何還能長途跋涉?
她接過粥碗,不忘給蔚茗指派任務,“你幫我把那邊的藥草搗碎。”
“好。”
蔚茗進入工作臺裡面,搗弄着藥草,一雙眼睛卻直盯着陌影把粥吃完,才放心地轉開視線。
“郡主……今日是不是該來月信?”她佯裝無意地問。
陌影沉吟嗯了一聲,卻並不確定。
這身體特殊,不當吸血鬼,便體弱陰虛。
“應該快了吧,每次都會差個三兩日。”
與百里玹夜的兩次,都是約莫估算了安全期,又怕不準,事後又補了避孕藥。
“爲防萬一,我還是先去給郡主準備一下。”
“好,有勞你了。”
陌影送她出去,回來照舊返回“工作臺”前。
半個時辰後……
丹藥爐上設置的沙漏鳴笛,幽幽地響起來。
蔚茗卻仍是沒有回來。
陌影看了眼門板,忙進入丹藥房,搬了凳子到藥爐旁,拿了布巾墊在手上,踩上凳子握住丹藥爐蓋子的把手,一下把蓋子掀起來……
滾滾的熱氣,呈一朵巨大的蘑菇雲,直衝房頂,薰燙得她臉面嫣紅。
正要下去凳子,腿上卻有暖熱的東西流下去,小腹隱隱一陣墜痛,她疑惑低下頭……
裙襬下的板凳上,有幾滴嫣紅的血,觸目驚心。
丹藥爐的蓋子,砰一聲,扣在地上。
她手按在小腹上,心裡隱隱懷疑,剛纔那碗粥——是毒嗎?這不是月信——絕不是!
身子因越來越劇烈的痛,顫抖不已,她想下去,卻失了平衡,窄凳翻倒,嬌軀仰摔下去。
身體墜地的剎那,窗子煞然呼嘯開闔,幽冷的夜風隨着入窗的金影狂襲而至,簾幕飄忽飛卷,房頂上燈影搖曳。
隨即,兩條手臂牢牢纏住她的腰際,將她攬入懷裡。
定格在眼簾內的,是一張豔若夜曇的俊顏。
她虛弱地驚喜擡手,觸到他的臉頰……
風塵僕僕的男子,眉宇間疲態難掩——他是從幾千
裡之外趕回來的。
只是……
他並沒有因此刻的相見而驚喜,嗅到濃烈的甜膩之氣,視線敏銳落在她腳腕的血上,墨綠的眼眸,陡然變得猙獰狂戾,瑩光冰寒。
“爲什麼流血?嚴陌影,回答我!”
陌影被他的暴怒震懾,卻無力說話,小腹墜痛的難受,意識也漸漸模糊。
“回答我!嚴陌影!給本皇子醒過來!”
偉岸的身軀內,潛藏的魔獸之氣,亦爆發出來,卻是因眼前的狀況絕望捂住,手足無措,
蔚茗恰到好處地推門進來。
他正把淌血的手腕按在陌影的脣上,逼迫她吞嚥……
“殿下,發生了什麼事?”
蔚茗忙奔過來,握住陌影的手爲她把脈,神情擔心而凝重,似剛剛發現境況如此。
百里玹夜忙扯住她的袍袖,似抓住一棵救命稻草,“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必須保她和孩子。”
“孩子?”蔚茗佯裝愕然,“殿下是說,郡主懷孕了?”
“是,我確定!”
然後,蔚茗的手指按住陌影的脈搏,左手探了,右手又探,按了良久,才扼腕嘆出一口氣,擡手落在他肩上。
“殿下,郡主她……服用了墮胎藥。”
已然滿心愴痛的男子,無法接納自己聽到的。
“不可能!這女人連一隻兔子都不忍殺,怎可能殺自己的孩子?”
“王爺曾交代過,郡主不能有孕,否則不只是會害死殿下,這孩子也將與郡主一樣,淪爲諸國爭相利用來奪取天下的利器。郡主太愛殿下了,所以……”
太愛他,所以殺了他的骨肉?!百里玹夜俯視懷中臉色蒼白的女子,悲慟憤怒已極,卻不願妄下評斷。
辰時,天未大亮,陌影便睜開了眼睛。
粉色的帳頂上,繡着紅蓮鴛鴦。
那蓮花在黑影裡,似乾涸的血。
鴛鴦的眼睛,絲線流光,反而顯得詭異妖冷。
這個時辰,在往日,該是百里玹夜上朝的時辰。
他醒來之後,會親暱地吻醒她,道了別,才離開。
她從一開始的牴觸,逐漸貪戀成癮,就連辰時醒來,也成了甜蜜的習慣。
身體異常溫暖,她清楚地感覺到,一雙手臂還纏在腰間,似要堅守一生般霸道偏執。
她側首看向他,卻被他寂冷如冰的綠眸震驚,心頭微微一悸,滿身的暖意也變得怪異起來。
這雙眼睛微笑時,魅力如魔,能吸納了人的心魂。
此刻,他看着她,卻如看一個憎惡已久的仇敵,眼底幾分兇狠的厲色,生生刮痛她的骨——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