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窗戶打開的聲音,葉紫君心裡咯噔一下,連忙放下正在縫製的獸皮,光着腳跑到閣樓上,從一大堆鑰匙中慌亂地尋找着閣樓的鑰匙。鑰匙在手裡互相撞擊着,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響聲,她好不容易找到那把銀光閃閃的小鑰匙,將門打開時,閣樓上的小房間已經空無一人。她衝進房間,從打開的窗戶裡探出頭去,低頭望見姐姐頭上的獸骨頭簪在灌木叢中快速移動。
“姐!”她大聲喊了起來,“快回來!”
姐姐回過頭來望了一眼,很快又轉過頭去,似乎移動得更加迅速了。
葉紫君搔了搔亂糟糟的頭髮,在房間裡團團轉了一陣,猛然回過神來,提起裙子衝到樓下,穿好草鞋,用一條獸皮索將裙子挽到膝蓋以上,又在柴房裡翻了一陣,翻出一個透明的水晶瓶子,對着光照了照,瓶子中仍留着大半瓶鮮紅的液體。她將瓶子朝腰上一插,便狂奔了出去。
灌木叢中留下了姐姐頭髮上濃郁的香氣,沿着這香氣的方向,葉紫君跑出灌木叢,翻上一座山崗,然後又跳過了兩條小溪,這纔看到前面姐姐的背影。
“姐!”葉紫君氣喘吁吁地喊着跑過去,姐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彷彿沒有聽到她的喊聲。
“你幹嗎呢?”葉紫君將頭湊到姐姐面前問。
姐姐的眼睛冷靜得像一塊石頭,沉默地望着不遠處的房子,過了幾分鐘後,她似乎下定了決心,慢慢朝那房子走過去。葉紫君連忙從腰裡掏出水晶瓶遞給姐姐:“快喝了它!”
姐姐一甩手,水晶瓶就掉到了地上。葉紫君慌忙將瓶子撿起來,上下搖晃了一下,發現瓶子沒有破裂,這才鬆了一口氣。
“喂!”姐姐大聲朝着房子喊了起來。葉紫君覺得大爲不妙,連連朝姐姐搖手叫她住嘴,同時拔出瓶塞來,將瓶中的液體朝姐姐嘴邊灌去。
“呸!”姐姐被灌了一大口液體之後,猛地將嘴裡的液體吐了出來,看起來就好像吐了一大口血似的。
“別攔着我。”姐姐還是用那種沒有起伏的語調說。
實際上,葉紫君也已經攔不住她了,從那所房子裡走出幾個人,都是村子裡的熟人。他們看到葉紫君時,都笑着打着招呼,但是首先吸引了他們目光的,還是她的姐姐。
“紫風又想說什麼?”一個男人皺着眉頭問。
葉紫君還沒來得及阻止,紫風已經開口了:“這房子就要塌了。”
葉紫君用手捂住了臉,哀嘆了一聲。
“哦。”那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這笑聲讓葉紫君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而紫楓似乎完全沒察覺到他們在嘲笑自己,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要塌了嗎?好的,我知道了,”先前說話的男人笑嘻嘻地道,“還有什麼。”
“沒有了。”葉紫風認真地說。這回,不等妹妹招呼,她便主動轉身往回走,葉紫君踉蹌着跟在她身後,從房子那邊傳來人們肆無忌憚的嘲笑聲,葉紫君只恨自己的腳步不能更快一點,好逃離這種屈辱的境地。而姐姐仍舊沒有察覺到這一切,她維持着不緊不慢的速度,時不時彎腰摘上一朵花。
“姐,你爲什麼總要說些別人不喜歡聽的話?”葉紫君拽下一把灌木葉子在手裡揉着,煩躁不安地問。
“不管喜不喜歡聽,真話總是要說的。”紫風說。
“什麼真話?你說的話從來就沒有變成真的。別人都把你當笑話看,你不知道嗎?”葉紫君想起以前姐姐說的種種難聽的話,尤其是在幾次婚禮和祭祀上,大家都興高采烈,她忽然站出來說某人會死,某個地方會到塌之類的,讓所有的人都掃興,而事實上,她所說的沒有一次是真的。就爲了這個,村子裡的人都討厭她,雖然她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也沒有人來向她提親,大家都說她是個烏鴉嘴烏鴉心的狠毒姑娘。現在,她已經過了適婚的年齡,家裡人都很爲她着急,她卻滿不在乎,依舊脾性不該,專門喜歡挑難聽的話來說。
對葉紫君的話,紫風沒有回答,只是專心編織着手裡的花環,彷彿世界上再沒有比編織花環更重要的時候了。每次看到她這樣漠然的神態,葉紫君心裡都忍不住涌上一股恨意,恨不得將瓶子裡的藥水直接灌到她嘴裡。這藥水是村子裡的巫師特意爲紫風配置的,據說喝了之後,兩個小時內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爲了避免紫風說那種討人嫌的話,爸爸媽媽和紫君都絞盡腦汁,每次覺得她要說什麼不好的話時,總想騙她把藥水喝下去,可她一次也沒上當,況且她要說那種話之前也沒有任何預兆,誰也摸不準她的規律。
兩人默默地走回了自己家的樹皮屋,紫風和往常一樣走上樓去關上門,不和任何人說話,紫君獨自在樓下生着悶氣。
爸爸媽媽都去走親戚去了,今晚不會回來,一肚子的怨氣無處訴說,紫君只好狠狠地朝竈臺裡添着柴火,讓火熊熊燃燒,彷彿要把屋頂掀翻似的。她煮了點白米飯,又煮了一條魚、一盤肉蜘蛛,另外熬了一大鍋湯,將所有的食物擺到桌上後,沒好氣地大聲喊:“姐,吃飯了!”
“來了。”紫風沒有語調起伏的聲音傳了下來。
聽到這聲音,葉紫君心裡更加生氣,不知不覺間,手指觸到腰間的水晶瓶,一個念頭猛然冒了出來——這水晶瓶裡的藥,到底有沒有效果呢?自從巫師拿來之後,還從來沒有實驗過……她不由自主地擡頭朝樓上看了看:閣樓的門依舊緊閉着,紫風是個慢性子,不會這麼快就下來,如果她要做些什麼,還有時間……
我要做什麼呢?她的心怦怦直跳,腦子彷彿木了一般,鬼使神差地便將瓶塞拔了開來,將一小半紅色的液體倒盡了湯裡。紅色的藥水在湯中十分醒目,她用大木勺攪了好幾下,這紅色才慢慢散開,看不出來了。她將水晶瓶重新塞好,用力插到腰間。做完這些之後,她覺得手有些發抖,心裡空空的似乎沒有着落,只好拼命用抹布擦着桌子和竈臺來掩飾自己的心慌。
紫風下來以後,兩人開始吃飯。和往常一樣,紫風首先舀了一大碗湯準備喝,紫君心慌不已,好幾次準備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眼看着紫風喝完一碗湯後,又準備再喝第二碗,紫君實在忍不住了:“姐,別喝這麼多湯,吃點飯。”不容紫風說什麼,她便搶過碗去,滿滿盛了一大碗飯。
剛吃了幾口飯,紫君忽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似乎有一張網從天而降籠罩在自己身上,塵世間的一切都被阻擋在這張透明的網外。網漸漸收緊,身體內多餘的東西正被逐漸擠壓出體外,她覺得自己正在縮小,慢慢地變成一個渾圓的球體飛入自己身體內部——她知道那就是自己原本應當具備的形狀。無數彩色的氣體正從身體中逃逸出去,最後什麼也不剩下,坦坦蕩蕩的一片心胸,望不到邊際。她望見這屬於自己的心胸之內,漸漸如煙似霧地騰起一些幻像,如同水中的倒影,在遙遠的地方搖擺不定。她辨認出幻象之中的地點,就是村邊的小河,小男孩羅華提着他的玩具木桶,一搖一擺地朝河邊走去,蹲下身,舀起一桶水,正要往回走時,忽然腳下一滑,落入了水中。水面上濺起大朵的白色水花,隨後是一圈一圈的漣漪,沒多久就恢復了平靜。她驀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忍不住張嘴尖叫起來。在張嘴的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彷彿一直潛在水中,世界全部都在水中,無數彩色的光華水一樣涌進她的嘴裡,她咕嘟咕嘟地說不出話來,只是揮舞着雙手,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迅速膨脹起來,最後砰地一聲響,她驀然睜開了眼睛。
她發現自己仍舊坐在桌邊,手裡的筷子舉在半空中,剛剛夾的一小塊魚肉還冒着熱氣。剛剛所發生的一切似乎只是自己的幻覺。對面桌上的姐姐,正睜着一雙迷惘的眼睛,似醒非醒地看着自己。
“羅華!”姐姐渾身一震,眼神恢復了清明,手朝桌子上一按,放下碗就朝外走。
葉紫君心裡咯噔一下——姐姐怎麼會突然說出羅華的名字?
“羅華怎麼了?”她強作鎮定地問。
“他會被淹死。”姐姐匆匆地朝外走着,“我得去告訴他家裡人,這樣……”最後兩個字發出一種古怪的沙啞聲音,彷彿鐵器劃在石頭上,隨後,紫風張大着嘴,再也說不出話來。她說的話讓葉紫君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沒有留意到姐姐的異狀,紫君急忙問:“你怎麼知道他會淹死?”
紫風徒勞地翕動着嘴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用雙手不斷着撫摸着咽喉,疑惑地眼神在紫君身上掃來掃去,最後停在了紫君的腰間。那目光似乎發出灼熱的光來,讓紫君渾身一熱,她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腰間,看到正在水晶瓶裡晃盪的紅色液體,這才猛然醒悟過來:姐姐的藥性發作了。
她幾乎忘了這事。
她手忙腳亂地靠近姐姐,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後,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看到姐姐努力想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的樣子,她已經爲自己的行爲感到後悔了。姐姐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從她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來——從姐姐的眼睛裡還可以看出,她並沒有責怪自己,這反而讓紫君更加內疚了。
過了好一會,她才從這種慌亂和內疚之中安靜下來,這是因爲姐姐也突然安靜下來,不再掙扎着朝外走了。姐姐凝視着她,朝她無聲地張着嘴。
“luo——hua。”姐姐的脣型似乎是在說這個意思。
“什麼?”她仔細辨認着。
“luo——hua。”姐姐緩慢而誇張地動着嘴脣。
什麼?
落花?騾話?紫君猜了好一會,猛然明白過來——羅華!姐姐要說的是羅華!
“羅華?”她試探着問。
姐姐不再說話了,用力點點頭,露出欣慰的笑容。
“羅華怎麼了?”她知道姐姐的意思。姐姐是希望她能跑去告訴羅華的家人,阻止羅華溺水。羅華溺水的幻像,在剛纔那一瞬間她也看到了,倘若不是因爲姐姐,也許她已經跑去做姐姐想要自己做的事了。然而,既然姐姐這麼說了,那麼看來,那隻不過是一個幻象而已——姐姐經常說一些不吉利的話,可是她說的話一直都不是真的。
莫非姐姐和自己一樣,也看到了那種幻像?她忽然意識到這點,不由打了個寒顫——村子裡的人是如何稱呼姐姐的呢?烏鴉嘴的姑娘、瘋女孩、傻大姐……什麼樣難聽的話都有,莫非自己也要變成和姐姐一樣的人了?
她明白姐姐的意思,但是她只能裝做不明白。姐姐無聲地說着,每一句話她都看明白了,但她都裝做不明白。最後姐姐不再說話了,那麼聰明的姐姐,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傻丫頭,她生下來就是村子裡最聰明的姑娘,現在,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用一雙水一樣地眼睛凝視着自己。
凝視着。
紫君挺了一會,終於受不了了。
“好吧。我去看看。”她說。
不理會姐姐的微笑,她急匆匆地衝出屋子,路上的刺茅戳傷了腳板,她才發覺自己忘記了穿鞋。一旦決心行動,她就再也不想停下來,顧不得回頭去穿鞋子,她在路邊找了兩片寬大的樹葉包好腳,便飛一樣朝羅華的家中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