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陰冷的午後,天地浸淫在慘淡的空氣中,四周一片寂靜,從朝向街道的窗口望出去,偶爾能望見一兩個人慢悠悠地走過。
一個瘦弱的人影從街道盡頭慢慢走了過來。這是一個黑色的人,走近點能看出是個女人,再走近點,徐風發現這個女人有點面熟,再走近點,徐風還沒想起她到底是誰,對方已經朝着窗口開口了:“徐風。”
“你好啊!”徐風笑着打招呼。是誰呢?聲音也有點耳熟。
“徐風。”那女人又喊了一聲。
“嗯,你幹什麼去啊?”徐風還是沒想起她是誰。
女人哀怨地看着他,沒再說話。徐風有點尷尬,趁着對方在打量自己,他也努力地辨認着對方。這是個長頭髮的女人,瘦高個子,白色的皮膚繃得發亮,黑色的衣服緊緊繃在身體上,其緊繃的程度,彷彿隨時都會被女人輕柔的呼吸繃裂。徐風盯着她看了一會,還是想不起她是誰,倒是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眼前這個瘦小緊繃的女人,全身似乎正在慢慢膨脹。她的衣服底下似乎禁錮着某些東西,讓他身體感到莫名的涼意。
“你不認識我了?”女人瞧了他一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苦笑道,“我是馮惠。”
“馮惠?”徐風沒掩飾住自己的驚訝,“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瘦嗎?我瘦嗎?”馮惠急切地撫摸着自己的身體,“我沒胖嗎?我不是胖了嗎?”
你胖了個屁。徐風在心裡說了一句。他實在沒法將眼前這個緊繃收縮的瘦女人和馮惠聯繫起來,印象中馮惠是個圓乎乎的女孩,臉色紅潤,嗓門很大,兩個星期前他們在單位組織的集體旅遊時還見過,一轉眼竟然變成了這樣,要不是親眼所見,真是打死他也不會相信。儘管如此,徐風還是確定眼前這個人就是馮惠,他驚訝地問:“你怎麼瘦成這鬼樣子了?”
“我……”馮惠剛說出一個字,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渾身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忽然朝四周打量了幾眼,將頭湊過來,壓低嗓門道:“我能進去說麼?”她的氣息中帶着某種乾澀緊縮的味道,徐風被她的表情和氣息所感染,感到自己的嘴脣也繃緊了,他想要說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嗓子似乎也緊張地縮成了一團,發不出聲音來。於是他默默點了點頭。馮惠從窗口消失了,幾秒鐘後傳來敲門聲,徐風把門打開,馮惠飛快地閃了進來,轉身把門關上。
“喝什麼茶?”徐風問。
“隨便。”馮惠在屋子裡六神無主地轉悠着,“這裡就你一個人吧?”
“嗯。”
馮惠似乎還是不大放心,每個房間裡都轉了轉,彎腰看了看牀底,甚至打開衣櫃察看了一下,徐風有些按捺不住,上前把衣櫃的門關上:“你幹什麼?”
“真的就你一個人?”馮惠瞪大眼睛問。
“隨便你信不信。”徐風不耐煩地道。馮惠的身體上散發出一股泔水般的發酵味道,讓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現在他開始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該讓這女人進來,看她的神情神神道道的,似乎不太正常。女人瘦就瘦了,怎麼連精神都一起瘦掉了?
馮惠呆呆地想了一陣,眼睛朝窗外瞟了瞟,把窗戶關上了。許久未擦的玻璃窗爲房間裡蒙上了一層淡薄的陰影,馮惠轉過身來,望着徐風,張了張嘴,欲說還休的樣子,發酵的氣味愈加濃重。
“什麼事啊?”徐風問。
馮惠還是不作聲,默默地在徐風對面坐了下來,猶豫地看着他。徐風被他看得不自在,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了起來:“你想說了再說。”
沉默。馮惠在沉默中凝視着徐風,徐風的目光雖然停留在雜誌上,卻沒看進去一行字。他覺得現在這種狀況異常尷尬,自己又不是馮惠什麼人,沒理由承受如此專注的目光。就在他實在忍不住打算開口時,馮惠忽然動了一下。這個動作被他的餘光捕捉,他擡起頭來,正好看到馮惠驚慌的神情。她低頭望着自己的腰,兩隻手死死地捂住右側腰部,捂得身體都陷落了下去。徐風起初認爲她是什麼地方感到疼痛,然而很快就發現,她臉上的表情並不是痛苦,而是驚恐,似乎腰部有個什麼怪物正要鑽出來。她雙手捂着要的姿勢,也不是通常按壓病痛部位的那種緊貼形狀,相反,她的兩個手掌背部都彎成窩狀,似乎手掌底下扣着什麼東西。
“怎麼了?”徐風問。
馮惠用力地搖了搖頭。她的手掌弓起得越來越高,指縫慢慢張開了一點縫隙,馮惠低頭看了看,又朝手上加了把勁,手指又收攏了點。如是三番五次,徐風感覺越來越不對勁,似乎她手掌下的確壓着個東西,那東西還在不斷地膨脹。
“那是什麼?”徐風把雜誌放到一邊,站起身來,靠近了馮惠。馮惠緊捂着腰部站起來,踉蹌着朝後退,嘴脣抿得發白,拼命搖晃着腦袋。
“給我看看!”徐風斷然道。
“不,我不能說……”馮惠猛然喊出這幾個字後,立即露出後悔的神情,將嘴脣閉得更緊了,臉上的肌肉因爲用力而猙獰起來。徐風感到奇怪,自己只是要看看她腰上壓着什麼東西,又不是要強迫她說什麼,她這句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這種種怪異的舉動,讓他再也沒耐心跟她耗下去,兩步衝上前去,不由分說掰開她的手。馮惠頑強抵抗,又躲又閃又踢,但畢竟抵擋不過,很快便讓徐風把手指掰開了。
馮惠的右側腰部出現了一個飯碗大小的凸起,乍一看似乎是她衣服內墊着什麼東西,再一看,那東西還在不斷膨脹,似乎內部有個充氣的氣球,將這圓形的凸起不斷擴大,緊繃的黑色衣服繃得越發厲害了。徐風驚訝地望着這蠕動的一團,望了望馮惠的眼睛。從他把手指掰開之後,馮惠便處於一種絕望的鬆弛狀態,癱軟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徐風打量着自己,眼皮也懶得擡一擡。
“這是什麼?”徐風指着那團膨脹的東西問。
“我也不知道。”馮惠有氣無力地道。
徐風試探着把手放到那團東西上,手掌下產生了一種溫熱柔軟的感覺,似乎是觸摸到了人的身體。這讓他越發感到駭異:這東西看來是馮惠身體的一部分。然而,馮惠的身體怎麼會突然間長出這麼大一個瘤子來?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聽到馮惠叫了一聲,與此同時,他眼睛瞥到馮惠裸露在外的手腕。那截手腕早已瘦得皮包骨,現在,在手腕上,出現了一個黃豆大小的凸起,彷彿被蚊子叮了一口長出來的包。這凸起也在不斷膨脹着,幾秒鐘後,它便達到了乒乓球大小。馮惠絕望地用手按壓着它,但無濟於事。徐風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
“我現在告訴你!我告訴你!”馮惠忽然大聲喊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一起去旅遊?上次,我和杜宇嵐、姜春、石華幾個人,單獨離開了一會,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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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風點了點頭。這件事纔過去兩個星期,他記得很清楚。兩個星期前,他們單位組織了一次旅遊,馮惠雖然不是他們單位的人,但卻一直在和單位裡的遊學亮交往,作爲家屬跟了過去。杜宇嵐是馮惠的室友,也是徐風的同事,姜春和石華是馮惠的朋友,因爲業務上和單位有點往來,也一起去了。他們幾個人中途曾經離開大部隊單獨玩了一會,徐風還記得,當時快要吃午飯了,帶隊的肖總遲遲不見他們幾個的人影,有些生氣。沒多久他們出現了,一個個臉色蒼白,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但是一問起來,卻又誰也不肯說。這之後他就沒跟他們有什麼聯繫了,杜宇嵐一回家就生病,請了病假,前兩天才剛剛上班,人瘦了一圈。本來這也沒什麼,現在馮惠一提起來,徐風便覺得這事的確有些蹊蹺,杜宇嵐平時很少生病,怎麼旅遊後就忽然病得那麼厲害了?單位裡的人聽說她病了,提出要去看她,被她連連拒絕了。想想她現在消瘦的程度,似乎正和馮惠的情況一樣。然而徐風仔細一想,這兩天並沒有看到杜宇嵐的身體出現什麼膨脹的現象,她的精神狀態似乎也很不錯,不像馮惠這麼緊張。也許她們兩人同時消瘦只是巧合?但馮惠特意提到那次旅遊,又是爲什麼呢?
短短十幾秒鐘的時間,徐風腦子裡轉了無數個念頭。他等着馮惠繼續往下說,馮惠卻再次緊抿雙脣,低頭察看着自己的身體。在這短短的十幾秒內,她的身體又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那兩個凸起的部分已經消減了許多,腰部的凸起變成了乒乓球大小,並且還在持續萎縮中,手腕上凸起的部分則完全消失不見了,彷彿從來就不曾凸起過似的。徐風注意到這一點,又吃了一驚。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馮惠忽然一躍而起,飛快地衝到門口,打開門衝了出去。她這一系列動作沒有任何先兆,實施時也沒有絲毫停頓,徐風一時有些愣神,等他反應過來追出去時,已經看不到馮惠的人影了。
這件事情讓徐風產生了興趣,他想了想,給遊學亮打了個電話。電話鈴聲響了半天,遊學亮才接過來,聲音氣喘吁吁的:“徐風,什麼事?”
“你在幹什麼呢?”徐風問。
“打球。”遊學亮嘿嘿地憨笑着。
“你知道馮惠是怎麼回事嗎?”徐風直接問。
“馮惠?”遊學亮愕然道,“她怎麼了?”
“我這不是在問你嗎?她出什麼事了?”
“她出事了?”遊學亮的聲音焦急起來,“我好幾天沒見到她了,她這段時間是有點怪。”
“上次旅遊,她碰到什麼問題了,你知道嗎?”
“是嗎?她怎麼沒跟我說?我問問她,掛了掛了!”遊學亮火急火燎地掛了電話。
看來遊學亮什麼也不知道。徐風回想起馮惠身體的變化,牙根有些發酸。他找出電話簿,又撥了杜宇嵐的手機。杜宇嵐的手機響了很長時間也沒人接聽。他連續撥了兩次,最後放棄了。
這關我什麼事?他聳了聳肩膀,拿起雜誌閱讀起來。剛看了兩行字,腦子又轉到馮惠身上去了,他強行把注意力扭轉過來,但腦子裡彷彿有根強力彈簧,總把思維朝馮惠身上轉。馮惠黑色緊繃的身體在腦海裡如同定海神針一般豎得筆直……手機鈴聲響起,他驀然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望着窗外灰色的街道,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電話是杜宇嵐打來的,問他有什麼事。
“沒什麼。”他忽然感覺到有些厭倦,打算不再過問此事。
2
第二天一上班,遊學亮就嘿嘿地湊了過來,臉上帶着慣常的笑容,眉毛卻耷拉着,又似乎有些發愁。
“你這是什麼表情?”徐風說。
遊學亮搔了搔頭,朝四周看了看,湊進過來,胖乎乎的脖子上冒出一圈細汗,嘴裡噴着熱氣道:“徐風,我昨天見到馮惠了。”
“怎麼樣?”徐風問。“她倒是說了不讓我告訴你,”遊學亮嘿嘿地笑道,“不過我覺得她有點怪。”
“怎麼怪?”徐風問。
“她說我要是告訴了別人,她就會死……”
“啊?什麼事這麼嚴重?”徐風問,“她都這麼說了,你還跟我說?”
“不是,”遊學亮急忙解釋,“我不是大嘴巴的人,我就是覺得馮惠……”他揣摩了一下詞句,放慢了語氣,“我覺得她,腦子好象有點問題。”
徐風回想一下馮惠的情形,覺得自己和遊學亮有同感,但他還是問了句:“你怎麼會這麼想?”
“你知道嗎?她跟我說……”遊學亮的話被匆匆闖進辦公室的杜宇嵐打斷了。
“石華死了。”杜宇嵐說。
徐風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問問這是怎麼回事,他還沒有開口,就看到杜宇嵐的視線迅速從自己身上抽離,完全集中到遊學亮身上,並且露出吃驚的表情。他跟隨着杜宇嵐的視線朝遊學亮一望,也吃了一驚。遊學亮的神色發生了很大變化,前後判若兩人,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驚慌,這種驚慌使得他的面部彷彿被一層白色的石膏固定住了一般,慘白而僵硬。他眼神飄忽地打量着杜宇嵐,整個身體都有些輕微的顫抖,似乎杜宇嵐說的不是某個人的死訊,而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你怎麼了?”徐風推了遊學亮一把。
遊學亮這纔回過神來,飄忽的眼神有了焦點,在徐風和杜宇嵐兩個身上快速地移動了幾輪,最終明確地落在了杜宇嵐身上。
“石華死了?”遊學亮重複了一遍杜宇嵐的話。
杜宇嵐點了點頭:“你跟他很熟?”
遊學亮搖了搖頭:“他怎麼死的?”
“不清楚。”杜宇嵐搖了搖頭,“好象是突然發了急病。”
“什麼時候死的?”遊學亮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問。
“昨晚。”
“昨晚什麼時候?”
“昨晚11點半。”
言簡意賅的對話到此結束,遊學亮汗水淋漓,臉色煞白,朝徐風擺了擺手,也不等他回話,便徑自出去了。徐風莫名其妙,看了看杜宇嵐,杜宇嵐也轉身走了出去。剩下徐風獨自站在辦公室裡,他喝了一杯水,又坐下來在電腦上玩了會遊戲,最終還是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外頭的大辦公室裡,大夥正在爲石華的事掏人情,一百的鈔票集中到杜宇嵐手裡,杜宇嵐一個一個登記名字。徐風也掏出一百元遞了過去。
遊學亮獨自一人坐在偏遠的角落裡,雙眼發直。徐風走到他面前他也沒有看見。
“你中邪了?”徐風在他身邊坐下來問。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遊學亮渾身一抖,大吃一驚地望了他幾秒鐘,彷彿這才認出他來。
“沒事。”遊學亮用衣袖擦了擦滿臉的汗水道。
徐風滿心疑惑,但看看遊學亮的神情,一時半會也問不出什麼。他轉移了話題:“你剛纔說馮惠怎麼了?”
“沒怎麼!”他的話音還沒落,遊學亮便飛快地接口,目光在他臉上轉了轉,很快轉到一邊去了。這情況很不對勁,幾分鐘前他還追着要徐風聽他說馮惠的事情,轉眼間就忽然緘口不語了。徐風心裡的好奇膨脹了,他正打算進一步追問,遊學亮忽然站起來道:“我還有點事!”說完便匆忙地出了門。這情形讓徐風有點眼熟,他想起昨天馮惠也是這樣,先是主動跑過來,彷彿有什麼事情非告訴他不可,說到一半的時候,又火燒屁股般地逃跑了。這兩口子到底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