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明白過來:在電視上上演的正是窗外這層層霧氣。
這個發現讓我異常恐慌起來。我再也坐不住了,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我從來沒這麼晚回過家。我看了看那些孩子:他們仍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除了一號,其他人都沒注意我。
這地方有些什麼不對勁,很明顯,但又說不上來。
我掏出手機想給一個朋友打電話,手機上一格信號也沒有。一號注意到我的動作,擡起手指了指吧檯:“那裡有電話。”我剛起身要走過去,他又說:“不過沒用。”我頓了頓,仍舊走過去,拿起話筒——話筒裡沒有任何信號。
回過頭,四雙眼睛憐憫而期待地看着我。
“我要回去了。”我拿起手電筒朝門口走去。
“別去!”一號匆匆跑過來,擋在我面前,“你忘了剛纔的事?”
那些小手……那些笑聲……我打了個寒噤,強迫自己不去想,輕輕把一號推開,朝霧裡邁進去。
濃霧像一堵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氣穿越這堵牆的。一進入霧中,便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電筒的光弱得如同螢火,回頭望望,已經看不到別墅裡的燈光了。我努力昂首挺胸朝前走去,剛走了兩步,便被幾雙鋒利的小手抓住了胳膊和腿,光照過去,看到一雙一雙惶恐的眼睛漂浮在霧裡,若隱若現。又來了,和先前一樣,他們又開始撕扯我,每個人都將我朝他們的方向拉,彷彿要把我撕成碎片。他們的力氣並不大,但那霧氣似乎有魔力,它束縛了我的手腳。我很快被他們拉得倒在地上,許多小腳在我身上踩過。他們互相之間在翻滾廝打,血腥味沖鼻而來。隱約感覺到有刀光在霧裡閃爍,但他們小心地將刀鋒避開我的身體,我只感覺到鋒刃的寒意。
我一動也不敢動。
“媽媽!”一個小孩開口喊道。
媽媽!媽媽!媽媽!
更多的孩子湊在我耳朵邊喊着,每個人的聲音裡都充滿渴望。我捂住耳朵,咬緊牙關,將身體蜷縮成一團。
究竟發生了什麼?像一場噩夢。
“媽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一雙小手將電筒的光射向他自己的臉,是一號,在他身邊,二號和三號凝視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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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們,快答應我們吧。”一號急切地說,“不答應我們都會死在這裡!他們也會死!你要害死所有的人嗎?”
廝打和屠殺越發劇烈,這從空氣的動盪、血的味道和此起彼伏的孩子的慘叫聲中可以聽出來。我再也沒有時間猶豫,只好重重點了點頭。
三個孩子高興地拍起手來,廝打聲消失了,彷彿潮水退去,四周傳來迅速遠離的孩子的腳步聲,密密麻麻,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孩子正從我身邊離開。腳步聲裡混雜着沉重的嘆息聲,我從這聲音裡聽出了失望和悲傷。
我又回到了別墅。
這次我答應了做他們的媽媽。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坐在沙發上問。
“那些是霧孩,”四號緊緊依偎在我身邊,討好地朝我微笑一下,“這些霧就是他們製造的。”
我還想知道更多,可我們都困了。我躺在臥室裡,四個孩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我身邊,我們呼呼大睡。
早晨,陽光把我喚醒了,幾個孩子還沒醒來。我躡手躡腳地起牀,拉開窗簾,透亮的光從每個窗口泄漏進來。霧散了!我根本沒想到要和孩子們打招呼,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的包走出門外。
我走出兩步便停頓下來。
陽光包圍着整棟別墅,別墅以外一尺遠的地方,仍舊被濃霧團團裹住。我嘗試着朝霧裡走了一步——仍舊是漆黑一團,和昨晚一樣。沒等那些霧孩出現,我便慌忙退了回來。
“媽媽!”三號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的門前,她披頭散髮,手裡拿着一把斷了齒的梳子,讓我幫她梳頭髮。我心不在焉地幫她梳了起來。她的頭髮很久沒洗了,結成一團,我也沒什麼耐心去仔細梳理,打結的地方便用力扯過,她疼得齜牙咧嘴,但每次我從鏡子裡朝她望,她都朝我露出幸福的微笑,這倒讓我感到有些內疚,手下也輕了些。我向她打聽這一切的來歷,她卻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反覆說她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等到幫四個孩子梳洗完畢,肚子也餓了。廚房裡什麼吃的也沒有,我正愁眉不展,二號說:“媽媽,你可以打電話。”
“打電話幹什麼?”我苦笑道,“電話打不通。”
“大人們都可以打通電話,你要什麼都可以買到。”她滿懷信心地說。
我不相信這個,但禁不住她一再慫恿,便拿起話筒。
剛拿起話筒,裡邊便傳出一個女人蒼老的聲音:“喂?你要什麼?”
還真行!
我馬上報出了自己要買的早餐的名稱,對方說明白了,便掛了電話。我再次拿起話筒,想給公司去個電話時,話筒裡依舊傳來那個蒼老的聲音:“喂?你要什麼?”我失望地把話筒放下。
兩分鐘後,門口傳來敲門聲。我起身打開門,門前整整齊齊放着我剛點的早餐,卻沒看到送貨的人。
吃過早餐,他們建議我帶他們出去玩。我對霧孩充滿恐懼,連連搖頭。他們安慰我說,我現在已經是他們的媽媽了,所以霧孩不會再傷害我。我將信將疑,跟着他們慢慢走出去,走出陽光,走進霧中……真神奇,我們走到什麼地方,什麼地方的霧氣便自動退卻了。陽光始終照耀在我們身邊。我這才發現別墅外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各種遊樂設施。四個孩子在我身邊的蹺蹺板和滑滑梯上玩得不亦樂乎。趁他們不注意,我悄悄起身,想趁着陽光回家去——然而,我剛離開他們沒多遠,便感覺一團一團的霧氣朝我擁擠過來。
“媽媽!”一號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拉緊我的手,眼睛裡充滿恐懼,“別走,別把我們丟在霧裡!”
“爲什麼?不是出太陽了嗎?”我喃喃自語。
“我們一分開,陽光就消失了。”一號解釋道。
我明白了。有一個念頭差點脫口而出,很快又被我嚥了下去:我本想請他們帶我回去,但他們一定不會答應——我們一分開,陽光就會消失,他們不會允許自己繼續留在濃霧中。
我就這樣留了下來。
我像真正的母親一樣幫他們打掃房子、洗澡、洗衣服,給他們要來了很多新的玩具和衣服,各種各樣的零食,把垃圾丟到外面……他們變得紅潤快樂起來。在白天,陽光始終籠罩在我們頭上;晚上,有時候是星星有時候是月亮。看起來一切像童話一樣美好。
可我始終不忘自己是個囚徒。我被迫成了他們的母親。
我一直在找機會單獨出去。這並不容易,他們非常敏感,只要我走得稍微遠一點,陽光和月光的昏暗,會立刻讓他們緊跟上來。而我也懼怕那無休止糾纏的霧氣,還有霧氣裡的霧孩,雖然他們說霧孩已經沒法傷害我,但我始終鼓不起勇氣嘗試。
不知道過了多久,每天我都在積攢勇氣。等我覺得可以試試的時候,我利用了大人的特權,揹着他們打電話要來了安眠藥。
這個白天我們沒有出去散步。我將安眠藥放在他們的牛奶裡,四個孩子都安靜地睡着了。我起身的時候沒人發現,走出門去沒人跟隨,進入霧中時,也沒有人問我爲什麼。
霧氣將我包裹了,它依舊漆黑一團,並不因爲現在我是一位母親而有所改變,但我的眼睛卻能夠在霧中隱隱約約地看到些東西。我茫然地朝前走,看到身邊一棟接一棟的別墅,它們連接得十分緊密。我還看到了別的——無數孩子彷徨在霧裡,有些孩子在地上和垃圾堆裡翻檢食物,有些孩子在爭搶一隻玩具,有些孩子匆匆牽來一個成年男人或女人,便有許多孩子撲上去搶……他們偶爾也會看我一眼,目光裡充滿了羨慕和渴望。我匆忙從他們身邊走過,閃進路邊一棟別墅的屋檐下。別墅的門前坐着一個7歲左右的男孩,他兩手托腮在想着心事。我從窗口朝裡望去,看到別墅裡密密麻麻塞了一屋子的小孩……滿屋子都是濃重的霧氣,他們打開窗戶扇了又扇,卻怎麼也扇不乾淨……霧氣從他們身上無休止地散發出來,厚得令人窒息……我走了又走,看到許多別墅,每棟別墅裡都住着小孩,有的多有的少。我走了很久,沒有走到盡頭,肚子卻餓了,只得順着原路回來。
我知道這世界大得無邊,我再也走不出去了。可還是忍不住偷偷溜出去,到處看一看——看到的都是孤獨無助的孩子,看一次,我就感覺心裡的憂傷加重一分。
有時候我在霧裡會遇到和我一樣的成年人,但我們始終無法靠近,霧氣飄來飄去,將我們阻隔在可以看見卻無法觸摸、無法交談的距離。
孩子們沒發覺我的變化。我在這裡已經住了差不多快一年了。這一年來,他們絲毫沒有長大,而我卻越來越瘦。
真的,我越來越瘦,衣服漸漸變大了,後來衣袖和褲腿變長,鞋子也變大,我不得不頻繁打電話,要來越來越小的衣服。
我的力氣也變小了,給四個孩子服務變得力不從心,一切都變得馬虎起來。一號的褲子破了個洞,我縫了一半就丟開了;三號想吃煎雞蛋,我卻把雞蛋煎糊了;下水道堵塞了,我通了許久也沒通,浴室裡積滿了水……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只能穿上童裝了,而浴室裡的髒水已經溢到了客廳,我忍不住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一隻手按到了我的肩膀上。一號在我身邊坐下來,其他孩子也圍攏來,坐在我身邊。
“你現在不是媽媽了。”一號無可奈何地說——我從沒想過能在孩子們的臉上看到這樣無奈的笑容。
“什麼?”我擡起頭,擦了把眼淚問。
“你打電話要個冰淇淋試試。”四號把電話遞給我。
拿起話筒,聽不到任何信號。
怎麼回事?
他們把我推到鏡子前,在鏡子裡,我看到5個小孩——其中一個很面熟,不是一二三四號中的任何一個,我認了很久終於認出,這是我8歲時的模樣。
我變成了小孩!
我驚恐地望着他們,他們的驚恐一點也不比我少。
現在,我成了5號。
沒有大人照顧我們,我們的衣服越來越破舊,食物越來越少,浴室的水流得到處都是。
我和他們一起,學會了到垃圾堆裡翻食物,到別人手裡搶東西,甚至學着去搶奪別人的爸爸媽媽……
更多的時候,在飢餓和寒冷中,我們抱成一團,望着霧氣瑟瑟發抖。
已經沒有陽光和月亮,霧氣重新包圍了屋子——甚至連別墅內部,也充滿了霧氣——霧氣從我們身上飄出來,絲絲縷縷,漸漸積累成厚重的一團,在屋子裡東一團西一團飄蕩,無論我們怎樣將它們往外趕,也無法逃出它們的包圍。
我們像大部分沒有父母的孩子們一樣,坐在別墅的窗前,把臉貼在玻璃上,望着霧的深處。
常常走出去,分頭行動——大多數時候我們無法找到出去的路,但有時候也能找到。
我就走出去過。
霧氣不知怎麼就到了邊緣,我看到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這是我來的城市,卻已經不再屬於我。霧氣從我身上不斷飄蕩出來,我走到一個晚歸的男人身邊,拉着他的手求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然後……然後我們就有了一個爸爸。
再然後我們就多了一個六號。
七號,八號,九號,十號……別墅的孩子越來越多,霧氣越來越重。所有的大人最後都會變成小孩,所有的小孩都無法照顧自己,連電話也不對我們開放。我們需要被人照顧。
“爲什麼所有的人都會變成小孩?”我問一號。
“因爲所有的人都那麼彷徨無助,就像小孩一樣,需要被人照顧。”一號說。
我轉而凝視霧中——又一個大人走進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吆喝一聲衝了上去,決定在他還沒有成爲別人的爸爸之前把他搶過來……
我們戰鬥、戰鬥、戰鬥,爲的就是能找到最終的那個人——據說有那麼一種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也不會軟弱,不會沮喪,他們總是知道該怎麼辦。據說這種人即使在霧孩的包圍中也不會變成小孩。
據說他們能把我們帶出這片不見天日的濃霧。
我們等待着。我們需要被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