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贏_第十三週 代價

106 週一,上午九點三十分

簽約儀式在經信銀行總部舉行。大堂的四周都是落地玻璃窗,陽光灑進來,冷風被擋住,室內的暖氣和鮮花讓人如同身在春天。大門口右側的墨綠色簽到臺後面,工作人員正檢查出席嘉賓的請柬,無關人員不得入內。經過簽到臺,左右兩側是佈滿各式飲料的長條餐桌,擺放着長腳玻璃杯,早來的賓客可以倒上喜歡的飲料,互相交談。正中央的位置擺放着簽約用的紅布覆蓋的長桌。簽約現場只佔用了大堂中間的位置,落地窗下是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

捷科公司的代表早早來到簽約現場,大堂裡只有一些忙碌的工作人員。陳明楷緊跟着捷科亞太區總裁比爾·羅林斯,魏巖又跟在他們身後,注意聽着他們的談話。林佳玲、周銳和肖芸共乘一輛車,一起進入大堂,然後是方威和參與項目的工程師們。羅林斯仔細地看着有中國特色的佈局,停下腳步等林佳玲走到身邊,詢問今天的安排。她在亞太區工作的時候,直接彙報給羅林斯,也是被他派到中國工作的,兩人非常熟悉。周銳放慢腳步去取飲料,聽到林佳玲的呼喚,回頭看見她正在招手。

羅林斯不用林佳玲介紹,直接向周銳說道:“I knew you before,remember?”(“我以前認識你,你還記得嗎?”)

“Yeah,in Lankawei Island.”(“沒錯,在蘭卡威島。”)周銳記起那個熱帶島嶼。兩年前,他得到亞太區銷售大獎,去馬來西亞的蘭卡威島參加公司的獎勵旅遊,當時羅林斯發了一個水晶紀念碑。

羅林斯問候周銳:“How are you?”(“最近好嗎?”)

周銳習慣性地回答:“Fine。”(“不錯。”)

羅林斯眨着眼睛問周銳:“Really?”(“真的嗎?”)

周銳知道他不是隨便問問,看看旁邊的陳明楷:“Oh,not so fine.”(“嗯,不是那麼好。”)

“Let’s have a talk.”(“讓我們談一談。”)羅林斯親切地摟着周銳的肩膀向一邊走去,林佳玲轉身去找肖芸,將陳明楷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大堂的中間。

稍經交談,周銳發現,羅林斯清楚地知道中國公司發生的事情。他恍然大悟,林佳玲就是羅林斯派到中國的內線。周銳的摧龍八式的第一步,就是發展內線,沒想到羅林斯這個老外也運用得爐火純青。周銳回頭看林佳玲,她正笑呵呵地意味深長地望着自己。羅林斯詳盡地詢問了周銳來到北京的情況,周銳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當他講到被調回北京,華東又被交給魏巖的時候,羅林斯搖頭;他沒有隱瞞華東地區停止下訂單的事情,羅林斯沒有任何表情;他又談到經信訂單的銷售過程,羅林斯詢問着細節;講到陳明楷迫使自己簽署PIP,羅林斯皺起眉頭。羅林斯從林佳玲那裡知道了大概的經過,這次有點對口供的味道,周銳講得非常客觀,使用不褒不貶的措辭。陳明楷不安地和魏巖在一起,目光不時朝這邊瞟來。

幾輛轎車停在經信銀行門口,車門打開,一隻紫色的精巧的高跟鞋露出來,接着是修長筆直的小腿。拿着飲料東張西望的方威呆了一下,這麼冷的冬天,居然有人穿着短裙。深咖啡色的大衣包裹着駱伽從車裡出來,她頭一低身體在車門畫出了一條漂亮的曲線,優雅地鑽出車門。每次駱伽的出現都給方威帶來震驚,這次是爲她的穿着驚呆。她在車邊等了一會兒,和一位四十歲左右的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並肩進入大堂,方威認識這個人,惠康中國區總經理林振威。駱伽越走越近,方威不但沒有躲開,反而眼睛一眨不眨地攔在中間。

駱伽進入大堂後下意識地尋找周銳,卻看見一個高大的小夥子擋在面前,走到他身邊笑着問道:“你就是方威嗎?”

方威笑着回答:“對,我是,能夠見到你很高興。”

駱伽就是輸在他的手裡,表面不動聲色:“我也很高興。”

方威卻搖頭:“我已經認識你了,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

駱伽完全不瞭解方威的底細,周銳卻對自己瞭如指掌。她好奇地問道:“我們見面第三次了嗎?”

方威詳細敘述了前兩次見面的情形:“第二次是在第一次招標現場,你從我身邊走過去見周銳。第一次是十一月中旬,你在錦湖高爾夫球場和一位重要的客戶打高爾夫。”駱伽被嚇了一跳,她最近只陪劉豐打過高爾夫,方威當時就在球場,實在難以置信,看來自己已經被研究透了,輸得不冤枉了。她恢復鎮靜,點頭說道:“周銳自己打不過我,便找你來對付我。聽說你很有背景呢。”

方威笑着說:“沒什麼背景,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

駱伽不相信,卻不想糾纏,笑了一下擦肩而過。她走到更衣處脫去大衣,露出一套玫瑰色的西服,裝扮和寒冬完全不合拍,但是大堂中暖氣充足,這是最適宜的打扮。很多賓客看見她的穿着,更感到身體燥熱,汗水都要從脖子裡冒出來。駱伽在長桌上挑了一杯紅酒,在大堂中穿行,終於看見周銳的身影,走到他的身後輕輕拍了他的肩膀。

周銳背對着駱伽,卻強烈地感到她的存在:“伽伽,又是你吧?”

駱伽好奇,他總是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發現自己:“怎麼知道是我?”

周銳轉身面對駱伽:“衆人的目光像被磁場一樣被吸去,當然只有你才能夠做到。而且,這裡只有一個人可能來敲我的肩膀,這當然也是你。”

駱伽本來勝券在握,卻被方威從銀監會強壓下來,心中並不服氣:“你很有辦法啊,不過你一個人贏不了我,對嗎?”

她越來越美麗,周銳卻懷念她長髮飄飄的樣子,心不在焉地說:“你還是那麼爭強好勝。”

駱伽追問:“你回答我,你能贏我嗎?”

周銳負責策略,林佳玲擔任支持,方威衝在一線,三個高手好不容易纔與駱伽打個平手,周銳實在高興不起來:“我已經過了衝殺在一線的年齡了,方威可以,他像你一樣,天生適合做銷售。”周銳回想着以前和駱伽一起刀尖舐血的銷售時光,“我最有興趣的是找到像你和方威這樣天生的殺手,把他們培養起來,這樣我就擁有很多個伽伽了,是嗎?”

駱伽被最後一句話刺傷,反問周銳:“你擁有我嗎?以前曾經是,但是以後永遠不會了。”

周銳看見她勃然大怒,自己的話確實不妥,追到她面前攔住她:“出國的事情,安排好了嗎?一定要抓緊時間。”

周銳每次見面都要讓自己出國,卻不說出合理的原因,駱伽終於忍不住:“我在國內過得很好,很幸福,我不出去。”駱伽轉身向林振威走去,周銳只是過去的回憶,林振威纔是未來。

周銳在後面喊道:“伽伽,你等等,我沒有說完。”

駱伽當作沒有聽見,快速離開。周銳焦急地大步追上,抓住她胳膊,輕聲說道:“伽伽,你聽我說。”

駱伽使勁甩脫周銳,卻被他牢牢握住,動彈不得,大怒:“鬆手。”

衆人發現異常,向這邊看來,周銳堅決不放,眼睛盯住駱伽懇求:“你就聽我一句話。”

林振威奇怪地看着周銳,走到駱伽身邊:“怎麼回事?”

駱伽被周銳的瘋狂舉動震驚了,她從來沒有看到他這麼不顧一切,和這樣的懇求目光。她擺手示意林振威不要介入,跟着周銳,在衆人注視下離開大堂,走到一面落地窗旁,她靜悄悄看着周銳,輕聲說:“什麼事,你說吧。”

如果不說明原因,駱伽肯定不會聽,周銳下定決心冒險:“你幫助劉國峰出國的事情已經泄漏,司法機關開始調查,他們掌握了確鑿的證據。你立即出國吧,千萬不要通知其他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駱伽嚇了一跳,臉色煞白,周銳絕對不會騙她,的確有這樣的可能,劉豐舉止反常也說明問題。她不敢想象被司法機關處理的可怕後果。可是,如果一走了之,這算什麼呢?公關總監的職位、出國培訓計劃怎麼辦?她怎麼向林振威解釋?駱伽的世界突然被周銳的這幾句話掀得天翻地覆。

周銳繼續勸說,給她出着主意:“你向公司請個假,先出國一段時間,看看情況發展。但是,現在一分鐘也不要停留,立即去機場,乘最早的飛機離開。”

駱伽看着周銳,向他伸出雙臂,兩人緊緊相擁,眼淚不受控制地從駱伽眼角滑落:“謝謝你。”

周銳心如刀絞,回想着兩人的愛情,彷彿就在昨天,輕輕爲她拭去淚水:“伽伽,我愛你,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駱伽離開周銳懷抱,離開經信銀行大門,打開錢包看看現金和信用卡,應該足夠支付機票和國外短暫的生活,她進入車庫,啓動寶馬X5,向民航售票處開去。

駱伽匆匆離開經信銀行,周銳稍微放下心來,平靜情緒後重新走回到大堂。方威把剛纔一幕全部看進眼中,湊過來在周銳耳邊輕聲問道:“你告訴駱伽了?”

周銳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慢慢吸口氣,目光還看着駱伽消失的方向,點頭承認。方威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做得對。要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有那樣的下場。”

時間接近十點簽約的時間。林佳玲把崔國瑞介紹給羅林斯,三個人禮節性地聊着,方威也加入進來,而陳明楷和魏巖站在幾米以外,明顯被拋在一邊。

劉豐還沒有出現,崔國瑞默默搖搖頭,覺得難堪。他在這麼重要的場合居然可以遲到,這又不是在行裡他自己的會議室。不過他心頭還另有事情,問林佳玲:“開發通信接口的事情,和羅林斯談了嗎?”

“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林佳玲猶豫着。

“怎麼不該呢?”崔國瑞有點着急。

林佳玲把崔行長當作朋友,不隱瞞自己的想法:“要籤合同了,說了能怎麼樣?他不是技術人員,必須要與研發的工程師開會。”

崔國瑞嘆氣,反而不再多想,不管怎麼樣,都等簽了合同之後再想辦法吧。他又低頭看錶:“我手錶是不是不準時?”

林佳玲也意識到了時間的拖延:“十點二十了,怎麼還不開始?”

“他們在等劉行長,他首先發言致辭,他不到就肯定開始不了。”崔國瑞着急起來,側身離開林佳玲向簽約臺方向走去。不僅林佳玲,賓客們大概也注意到了時間的延遲,也在向簽約臺方向張望。方威結結巴巴地用英語和羅林斯交談。陳明楷和魏巖在不遠處時不時地向那邊張望,羅林斯到達中國之後幾乎沒有和陳明楷交談,反而對周銳和方威十分感興趣,問了很多他們的情況,陳明楷危險了。

林佳玲不停地看着時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崔國瑞神情緊張地正在和幾個人交涉着,現在所有人都意識到有事情發生,關注地看着簽約臺,大廳內鴉雀無聲。和崔國瑞說話的人顯然不是經信銀行的客戶,沒人知道他們的來歷。方威仔細辨認着,突然認出其中的一位就是和呂傳國在一起的警察,可是他怎麼穿了便衣?

賓客們都圍了上來,崔國瑞低聲和那個便衣警察商量了一下,拿起麥克風宣佈:“先生們、女士們,由於意外的原因,簽約儀式暫停舉行,請大家稍等片刻,等待進一步的消息。”他和周圍幾個神秘的陌生人匆匆離開,消失在大廳角落的一個保安室,留下所有參加儀式的目瞪口呆的嘉賓。人羣立即騷動起來,互相打聽緣由,雖然猜不到原因,但都知道有大事發生了。方威從那個便衣警察的出現判斷出:劉豐出事了。

短短十幾分鍾過去,崔國瑞匆匆走出來,重新拿起麥克風,向大廳中的人羣緩慢大聲地宣佈:“今天的簽約儀式暫時取消,請大家等候進一步的消息,對給衆位嘉賓帶來不便之處感到非常抱歉。”

崔國瑞放下麥克風,沒有回答任何提問,轉身和那些神秘的陌生人離開大廳,消失在電梯中。方威從劉豐聯想到劉國峰,又從劉國峰聯想到趙穎,他們的婚禮會受到影響嗎?

107 週一,上午九點四十分

如果抱怨劉豐遲到還真就冤枉了他。爲了按時參加簽約儀式,他早早起牀,早飯之後和夫人一起在院子裡散步,商量着國峰婚禮的細節。兩家人昨天一起吃了晚飯,雖然趙穎父母穿戴整齊,但是也可以從言談舉止之間,看出他們來自社會底層。服務員點菜的時候,趙穎的母親受不了這種服務,甚至招呼人家坐下,弄得趙穎在旁邊暗暗拉她的衣角,劉豐都看在了眼裡。

事到如今,劉豐夫人也沒有東挑西揀的餘地了,他們終於選中了大家都滿意的婚禮良辰吉日,其實可選的日期並不多,因爲他們很快就要飛往加拿大了。隨着婚期接近,趙穎越來越多地往國峰家裡跑,已經成了常客,甚至國峰不在的時候,趙穎也去家裡陪國峰的母親聊天做飯。國峰媽媽有意培養她的手藝,手把手地教她。趙穎用心去學,偶爾做一個菜混在一起,國峰和劉豐居然嘗不出來,這讓國峰母親十分滿意,兒子到了加拿大不會吃不習慣了。國峰媽媽還會帶着趙穎去選購結婚的用品,漸漸喜歡上了這個溫柔孝順可愛的兒媳婦,既然人家有這麼好的女兒,現在也不是講究門當戶對的時代了。劉豐熱情地招待着,夾菜勸酒,響噹噹的金融鉅子和普通的出租車司機居然相談甚歡。馬上就是婚禮了,劉豐期待着這一天,更期待着早點抱上孫子。劉豐回憶着國峰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心頭酸楚。

劉豐散步之後,道別出了家門,彷彿有預感一般回頭看了看在陽光下孤零零的別墅。司機已經將車子停在門口,街道上的車並不多,奧迪上了高速公路,向城市中心飛奔而去。劉豐開始煩躁起來,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訂單切了大半給捷科,呂傳國到底爲什麼給方威幫忙?他到底是怎麼知道加拿大的事情的?他知道多少?車子速度減慢,盤上立交橋進入市區。司機不停通過後視鏡向車後看去,在等紅燈時也回頭探望,劉豐順口一問:“後面怎麼了?”

司機狐疑地回答:“好像有輛車從您家出來就跟着我們,這車挺眼熟的,好像昨晚就停在您家旁邊的公用停車場裡。”

劉豐心裡一跳,回頭仔細打量着那輛帕薩特,命令司機:“加速,在前面小道右拐,看它跟不跟來。”

帕薩特跟着奧迪進入小巷,劉豐心頭狂跳,向司機喊道:“甩掉它。”

司機猛踩油門,車子加速向前衝去,帕薩特立即提高速度緊跟而來。奧迪高速行駛,很快接近經信銀行,司機正要減速拐進,劉豐改了主意:“那輛車還在嗎?”

奧迪拐回道路,停在紅燈前,司機看看後視鏡:“還在。”

“不去銀行,先甩掉它。不管紅燈,衝過去。”劉豐厲聲命令。

司機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劉豐斜靠在扶手上,身體前傾目光淒厲,露出從未有過的神情。劉豐拿出手機撥通夫人的電話,用手捂着聽筒:“喂,是我。聽我說,立即拿上我們的護照和行李出國,千萬不要回去,等我電話。還有,讓國峰一分鐘也不要耽誤,立即出國。”

他掛上電話,面目猙獰地喊道:“快跑,加速,快。”

劉豐的奧迪連闖幾個紅燈,尾隨的帕薩特亮出警燈,呼嘯着飛速跟來。交警發現了這邊的異常,警報聲響成一片。劉豐今天在劫難逃,拿出手機撥通電話,聽到佔線的提示音,劉豐手腳冒汗,換了國峰的號碼撥出去。

警車從四面八方圍來,奧迪逃無可逃,司機害怕起來,一腳剎車停在路邊。緊跟在後面的警車來不及剎車,一頭撞來,追到奧迪尾部。幾人從車上跳下來,向奧迪衝來,大力敲着車窗。劉豐聽到國峰手機的回鈴音,大聲命令司機:“別開門。”

劉豐終於等到劉國峰的聲音,顧不得身體被撞得劇痛,嘶聲喊道:“別回家,給你媽媽打個電話,立即買機票出國。”

車窗被金屬物品砰砰地砸着,司機看見劉豐打完電話,打開門鎖。一個警察拉開車門,把劉豐拖出去,塞進轎車,帕薩特飛馳而去。

108 週一,上午十點十分

趙穎喜歡宜家傢俱,重新組合之後總是能發現新的用途。她興致勃勃地在一個櫃子前琢磨着,雖然婚後只能在國內居住一週,她仍然滿懷興趣地構想並佈置着新房。新房就在囯峰家裡別墅二層的主臥室。這本是國峰父母的臥室,他們樂呵呵地暫時爲兩個新人騰出了地方。婚禮全部準備就緒,拍好了婚紗照,囯峰的母親十分喜歡,等不及婚禮,已經擺在新房正中。掛了婚紗照後,囯峰母親每天都拉着趙穎去看幾眼,滿意地看着說:“你們走以後也掛着,直到有了孫子或孫女,照了全家福再換上去。”

舉辦婚禮的酒店也已經訂好,他們上午領結婚證,然後就直奔這家五星級酒店。劉豐地位顯赫,必然賓客如雲,訂了五十桌酒席,至少容納四五百位客人,劉豐還擔心座位太少。趙穎家在北京沒有親戚,只有少數同事,婚禮邀請的大都是國峰家裡的親朋好友,請柬都發出去了。趙穎看着櫃子,國峰卻偷偷看着趙穎,這段時間兩人天天在一起,國峰卻始終看不夠,想到婚禮臨近,心中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早上顧客不多,鈴聲響起劃破這片安靜,國峰走到一邊打開手機,聽到一個走調的聲音在手機中大聲喊道:“別回家,給你媽媽打個電話,立即買機票出國。”他來不及回答,就聽到那邊劇烈的聲音,他才分辨出來,那個聲音來自自己的父親。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撥通母親的電話,她聲音顫抖地問道:“你在哪兒?”

“我們在宜家,爸爸打電話給我,聲音很奇怪,出什麼事了嗎?”國峰詢問。

“沒什麼大事,你現在就來趙穎父母住的酒店,我也去那裡,不要耽誤現在就來。”國峰母親的聲音也和平常不同。

“媽,你怎麼了?”國峰問道,父母在電話中的聲音既緊張又奇怪。

“沒什麼,你趕快過來。”國峰母親的聲音稍微平靜。

“可是趙穎還在挑傢俱呢,我們剛到。”國峰解釋。

“兒子,聽話,不要耽誤,立即來酒店,好嗎?”

國峰答應了,掛上電話,走到趙穎身邊:“家裡有急事,我們得回去。”

“什麼事啊?”趙穎正在擺弄着櫃子裡的掛件,想看清楚用途。

“我也不知道,現在就走。”國峰着急起來,家裡一定出了大事。

趙穎從國峰僵硬的臉色和緊張的口氣中覺出異常,點點頭跟他一起下樓,快步進入停車場,劉國峰狠踩油門,寶馬向前猛撲出去。他們走機場高速公路,很快就到了酒店,國峰拉着趙穎跑進去,母親已經坐在大廳旁邊的沙發上。她右手支着頭,肩膀在抽搐,左手在臉上抹着眼淚。一定出了大事,劉國峰跑向母親:“媽,怎麼了?”

她擦乾眼淚,試圖向兒子掩飾:“你爸爸出了點事,沒關係的。”

“什麼事?出車禍了嗎?”國峰當時聽到巨大的聲音,這肯定不是小事,否則母親不會流下眼淚。

“他身體一切都好,只是單位出了些事情。”母親拉着兒子覺得安慰一些,看着兒子堅定地說,“你必須今天出國,我已經買好機票,三個半小時以後就出發。”

“今天就出國?怎麼提前了?爸爸怎麼了?”國峰又覺得事情嚴重,連續地追問。

“別問了,媽媽也不知道,我把你的行李都收拾出來了,準備走吧。”然後轉向趙穎,把她拉到懷裡,撫摸着她的頭髮,“穎穎,國峰託付給你了,你是好孩子,我放心。雖然你還沒有過門,臨走之前叫我一聲媽媽,好嗎?”

趙穎被她摟在懷裡,猜到有大事發生,鼻子一酸眼淚流出來,對着她耳朵輕輕說道:“媽。”

國峰母親把兒子和趙穎緊緊地摟在懷裡,緊急出國,就不能操辦婚禮了,再想到劉豐前途未卜,生活將會被徹底摧毀,眼淚順着蒼老的臉頰流下。現在是關鍵時刻,她沒有放任情緒,推開兒子:“穎穎,我們現在去和你父母說說吧。”

出國早晚就在這兩週,趙穎立即接受今天就走,說服她父母就費了很長時間。趙穎父母不聽解釋,一定要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還要堅持辦了婚禮再出國。趙穎勸不通,只好請來了國峰母親,三個人關在房間裡很長時間,他們眼圈紅紅地出來叫趙穎進去,趙穎爸爸直截了當地問她:“穎穎,你真喜歡國峰嗎?”

趙穎堅決地點頭,父親又問:“無論他家裡出了什麼事情,你都會嫁給他嗎?”

趙穎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淚:“媽媽,爸爸,到底出什麼事了?”

父親不回答,再一次重複:“無論他家裡出了什麼事情,你都會嫁給他嗎?”

趙穎點頭哭着說:“不管他家裡出什麼事,我都喜歡國峰,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趙穎媽媽抱住女兒,今天就要和她從此天涯海角,眼淚流淌:“孩子,趕快準備吧,今天就走。”

109 週一,下午一點十五分

簽約儀式沒有簽約,方威說不出什麼感覺,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支持惠康的劉豐出事了,這是好事,客戶組織結構一定會大幅調整,項目必然會被擱置下來,合同近期肯定籤不下來。方威打電話叫來崔龍,他倆天天泡在一起,崔龍見面就笑着說:“恭喜,恭喜,今天你請客。”

方威也笑:“合同沒簽,今天得你請。”

崔龍還不知道經信銀行的變故:“沒簽?如果沒簽,你笑什麼?”

方威把簽約過程講了一遍,崔龍推斷:“劉豐倒了,對我們很有利,不用擔心。”

方威指指對面的飯館,那是他的食堂:“去那兒吧。”他們坐下點餐,方威說:“我倒不是擔心訂單,只是劉豐出事之後,客戶組織結構調整,我們又得重新開始,等於全部都要重新來一遍。”

方威說完埋頭吃喝,重新折騰一次不容易,等於重新扒一次皮,商場如戰場,你始終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籤合同就始終提心吊膽。崔龍知道方威被這個項目折騰得夠嗆,決定換個話題:“這樣一來,你追趙穎的希望不就有了嗎?”

方威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筷子:“有道理,劉國峰這個花花公子失去靠山,什麼都不是了,婚禮肯定取消,寶馬要被沒收,別墅也要充公,出國的事情肯定沒戲。”

“趙穎知道劉豐的事情了嗎?”

方威現在刻骨銘心般地想起着趙穎:“劉豐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肯定不會舉辦婚禮,我只要有時間就能反敗爲勝。”

崔龍對方威是絕對的佩服,笑着說:“你既然能擊敗駱伽,劉國峰就更不在話下,你肯定早晚會和趙穎簽約,嘿嘿,就是領證入洞房。”

方威的希望越來越大,他也越來越興奮,盤算着把趙穎搶回來的計劃。電話鈴聲響起,他看了一眼,這是何玲的號碼,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喂,何玲,你好。”

“不好了,趙穎今天就要出國,我們要去送她了,你快來機場吧,要不然你就見不到她了。”何玲倉皇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

這個消息讓方威措手不及,他本以爲只要趙穎和劉國峰暫時不結婚,就可以慢慢追求趙穎,現在形勢劇變。崔龍推了他一把:“喂,你怎麼了?”

方威突然清醒,拿起錢包轉身就跑,到門口才向崔龍喊:“趙穎去機場要出國,我把她攔回來。”

方威來到街上,被冷風激得一個機靈,招手叫來一輛出租車,加速向機場駛去。他不停看着時間,上車之後撥通了何玲手機,她已經把趙穎送到機場了。車子上了機場高速,何玲說,趙穎已經辦好登機手續了。方威到達高速公路收費站時,何玲在電話中用哭腔告訴方威,趙穎正在排隊過安全檢查,方威問她排隊的人多嗎,卻聽到何玲哭着正在大聲喊着:“趙穎,一路順風。”

方威急得冒出火來,不住地催促着司機,出租車在車流中飛馳穿行着,到達國際出發大廳,方威把一百元錢丟給司機,向候機大廳狂奔,卻迎面遇到何玲和幾個女孩子,陪着三位老人向外走來。方威抓住何玲的胳膊,大聲問道:“趙穎呢?”

何玲和幾個與趙穎要好的姐妹們剛抱着趙穎哭了一場,紅着眼圈把趙穎和國峰送進安檢門口,扶着三個老人向外走,突然被拉住胳膊,擡頭看清是方威:“來不及了,他們已經進去了。”

110 週一,下午一點五十分

趙穎心神不安地過了安檢,坐在候機大廳,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就像做夢一般。自從國峰在宜家接了那個電話,趙穎連續哭了幾場,第一次是兩人匆匆來到酒店時,她與國峰母親抱頭痛哭。說服父母同意今天出國,趙穎又抱着媽媽生離死別一樣痛哭,在機場又與幾個匆匆趕去送別的姐妹們抱頭痛哭揮淚告別。突如其來的三場痛哭將她的精力全部消耗,她一言不發地等待着登機。大落地窗外,飛機起起落落,馬上就要告別這片土地了,那邊會有什麼樣的生活?趙穎想起那些美麗的照片,開始憧憬起來。

“乘坐CA952飛往溫哥華的乘客請注意,你們的航班開始登機了,請帶好隨身物品,從第十五號登機口上飛機。”廣播響起,國峰輕輕碰了一下趙穎,兩人站起來排隊進入機艙,地面工作人員最後檢查了登機牌,空中小姐微笑着點頭。趙穎看着熟悉的飛機,發現自己的座位在中部機艙的第一排,可以把腿伸直,很適合長途飛行,所有的乘客上完,飛機就要起飛。

與此同時,方威在安檢關口急得上躥下跳,他想找到趙穎的身影,把她叫出來。方威忘記帶港澳通行證了,上面有半年多次往返香港的簽證,他本可以買票進入候機廳,剛纔時間那麼緊急,哪裡還來得及?趙穎爸爸不知道這個高個子小夥子和女兒是什麼關係,何玲爲他們介紹着。方威心裡難過,他們不知道女兒將與貪官的兒子亡命天涯,從此不能返回國內,兩位老人能受得了見不到女兒的打擊嗎?趙穎媽媽勸方威:“你來晚了,穎穎走了,回去吧。”

何玲走到方威面前勸說:“回去吧,趙穎走了,別太傷心。”

方威固執地搖頭,越是關鍵時刻越要冷靜。何玲和趙穎父母離開機場大廳後,方威走進洗手間,用冷水擊打面孔,看着鏡子,我就這樣認輸嗎?他在手上擠滿洗手液,搓出無數個粉紅色的泡沫。方威一個機靈,顧不得擦手,掏出手機撥通呂傳國的號碼。

“方威,你好。”呂傳國很快接了電話。

“劉國峰,劉豐的兒子就要出國潛逃了,你知道嗎?”方威想出破釜沉舟的一招。

“什麼時候?”呂傳國着急起來。

“就現在,他們已經過了安檢,飛機就要起飛。”方威快速回答。

“什麼航班?”

方威舉着手機跌跌撞撞地衝出洗手間,在大屏幕上搜尋着飛往溫哥華的航班,等到屏幕刷新,找到航班號,告訴呂傳國:“CA952。”

方威掛上電話,坐在機場的光滑地面,隱隱約約聽到廣播的聲音:“這是飛往溫哥華的CA952航班的最後一次登機廣播,飛機就要起飛,請還沒有登機的旅客抓緊時間登機。”

國峰既緊張又害怕,他也度過了漫長痛苦的一天,登上飛機之後總算稍微輕鬆一些。父親出了什麼事?肯定很嚴重,他本不想丟下父母獨自遠遁,但是母親哭着要求自己必須立即離開,他只能聽從。登機前,母親把一個小包交給他,他打開,裡面是各種證件,包括繳納學費的收據以及銀行的存款證明,還有一張旅行支票。劉國峰拿起支票看了一下,數字是五十萬美元,可以保證自己在加拿大過上舒適的生活,這些東西肯定與父親出事緊密相關。

座位被乘客坐滿,飛機就要起飛了。何時才能與父母相逢?還是再也難以相見?劉國峰貼近趙穎,心裡總算有些安慰。忽然之間,他冰冷的左手被溫暖柔軟細膩的手掌抓住,趙穎正看着自己,在耳邊輕輕說道:“別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飛機脫離廊橋,緩慢地向後退出,調轉機體在地面滑行,駛入飛行待命通道。趙穎檢查安全帶,靠在座椅靠背,推力越來越大,發動機高速轟鳴淹沒了一切聲音,飛機昂首衝向天空。噩夢漸漸退去,國峰閉上眼睛,感受着趙穎手上傳來的溫柔,全身放鬆。趙穎低頭從窗口向外看去,河流、房子和高速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越來越模糊,飛機稍作盤旋,向北飛去。他們都開始擺脫今天的煩惱,幻想着異國的全新生活,溫哥華的雪山好美啊,也許明天就可以爬上去了,趙穎閉上眼睛沉醉在夢想之中。

方威試圖找到縫隙鑽進候機大廳,繞來繞去也找不到任何機會,邊檢工作人員正在認真檢查着旅客的證件,我能衝過去嗎?方威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後果只能是被當場拘留。已經過了起飛時間,他開始絕望,極度的失望從心頭涌起。他又取出電話打給呂傳國,對方卻一直佔線。又過了五分鐘,飛機肯定起飛了,他才撥通電話:“怎麼樣了?”

呂傳國在電話中說道:“我們正在通過有關方面通知機場,馬上採取行動。”

方威急得大叫:“飛機起飛了,來不及了。”

國峰透過窗戶俯視着冬日的北京,城市裡的雪已經化淨,原野上還是白茫茫的。他試圖在地面上搜尋自己的家,樓房越來越小,哪裡能夠看見?飛機一路向北將要穿過西伯利亞、北極和阿拉斯加,經過十個小時的飛行,降落在溫哥華。他的目光從窗外收回,看着趙穎漸漸平靜下來。

此時空中小姐突然從前艙向後艙跑去,速度太快而且太突然,引得乘客們都擡頭看去。她到了後艙拿起播音電話開始向乘客廣播:“由於航空管制的原因,飛機將返回北京首都機場,請大家重新系好安全帶,調整座椅靠背,在座位上等候飛機降落。”

機艙內炸成一鍋,乘客們紛紛詢問緣由,大聲喧譁。趙穎知道,這十分反常,空中管制只限制正在等候起飛的飛機,航班已經起飛,怎麼還會因爲空中管制而返航?她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飛機返航急速下降,乘客們緊張得閉口不言,震耳的轟鳴聲音之後,飛機落地在跑道上滑行。國峰緊張得緊握扶手,手心全是汗水。四周的飛機漸多,飛機重新回到停機坪,一輛駝着扶梯的汽車高速駛來,幾輛警車緊跟其後。

國峰絕望起來,絕不能把包裡的東西交出去,這將是指控父親的證據。飛機停穩,乘客們再次吵鬧起來,空中小姐出來勸解。艙門打開,進來幾個警察,開始從頭到尾檢查乘客的證件。國峰四處看着,找到洗手間,這是銷燬證據的最後機會,他把現金支票塞到趙穎手中,輕輕說道:“不管我發生什麼事,你都要離開這裡,去加拿大讀書。無論我怎麼樣,你都要幸福地生活,能答應我嗎?”

警察越來越近,這是衝着國峰來的。趙穎拉着他,拼命搖頭,眼淚奪眶而出。國峰心如刀絞,使勁拉出雙手,目光淒厲地看着趙穎,堅定地說道:“你一定要走。只要你能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受多大苦都能忍受,知道嗎?你答應我。”

趙穎點頭,國峰依依不捨地離開她,混在過道的乘客之間向後走去,鑽進洗手間。趙穎看一眼支票,五十萬美元,她放進提包中。國峰爲什麼去洗手間?她攥緊拳頭忍住巨大的恐懼,絕望地看着警察接近。

“請出示有效證件。”一位胖乎乎的警察看着趙穎,碩大的肚子壓過來。

趙穎交出護照,胖警察放在眼前仔細地對着,然後舉手高聲向其他警察喊道:“這裡。”三四名警察從前後各個方向快速壓來,一個面目嚴肅的警官看來是頭兒,質問:“你是趙穎?”

她經歷一天的磨難,精力和體力都不足以抵禦警察的提問,點頭承認。警官劈頭再問:“劉國峰在哪裡?”乘客的目光都彙集過來,她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劉國峰在哪裡?”警官的聲音如同響雷,在耳邊炸開。

“不知道。”趙穎顫抖的聲音輕輕回答。

警官擡起頭在客艙裡四處張望,命令身邊的警察:“仔細搜查,肯定在這架飛機上。”

警官的目光落在座椅後排的洗手間,他快速跑去,用手去推每個洗手間的門。當他檢查到最裡側時,門紋絲不動。他轉身命令空中小姐:“快,拿鑰匙。”

鑰匙在門上扭動,顯示出綠色的“空閒”字樣,門卻被裡面頂住。警官對門內大喊:“劉國峰,你跑不了了,快出來。”

沒有應答,警官揮手,胖警察不再盤問趙穎,來到洗手間門口,向後退了幾步,用自己巨大的身體加速撞出去,門砰地被撞出一道縫隙,劉國峰正背靠着洗手間的門拼命撕着手中的資料。胖警察着急,飛起一腳把門徹底踢開,國峰抵禦不住這樣的力量向前衝去,咚的一聲撞在牆上,聲音響徹機艙。趙穎心臟瘋狂跳動,她不堪這樣的刺激,用手矇住眼睛,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胖警察探身進去,要把國峰拉出來。國峰卻高高躍起,一頭撞在胖警察肚子上,將其頂出門口,然後迅速把門關上,把手中最後一團紙屑扔入馬桶,按下衝水按鈕。胖警察爬起來,氣得全身發抖,用盡全身力氣向洗手間衝去。這次撞擊徹底撞壞門板。警察們有了經驗,一擁而上,有人抓手有人拎腳,將國峰凌空拖出,扔在地上。

趙穎忍不住擡頭看去,血跡順着國峰的臉部流出,他趴在地上,沒有一點動靜。兩個警察拉起他,戴上手銬,左右夾着他走下飛機,卻沒人搭理趙穎。剛好,胖警察走過身邊,趙穎站起來問:“你們不抓我嗎?”

胖警察被撞了個跟頭,帽歪衣斜,被趙穎攔在前面,問了這麼個問題,反而不生氣了:“我第一次遇到主動要被抓起來的,上面沒說抓你,你隨便。”

警察們簇擁着劉國峰走出機艙,趙穎猶豫起來,拋下國峰獨自去加拿大嗎?她做不到,站起來跟着警察向艙門走去。飛機廣播再次響起:“我們抱歉地通知大家,由於剛纔的意外事件,導致您延遲起飛,我們深表歉意,我們將重新檢查飛機,確認正常後,將立即起飛,請您諒解。”

乘客目睹了事情的經過,都默默地看着警察押着劉國峰離開艙門,對身後的趙穎指指點點。她心亂如麻,不敢看周圍乘客,低頭走出飛機,進入候機大廳,她不知道該去哪裡,只知道跟着警察和國峰,沿着長長的扶梯向前走。她筋疲力盡,連續的打擊讓她思維停止,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幾乎失去了一切,他不僅失去了國峰,失去了週末的婚禮,失去了鍾愛的工作,失去了曾經憧憬的加拿大的學習生活,她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毀了。趙穎機械地跟着他們出了大廳,不敢上去說話,國峰臉上血跡斑斑,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滑下。警察帶着國峰向警車走去,她突然停住腳步,不知道方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方威站在身邊晃動着她的胳膊。趙穎心口一酸,向他懷裡倒去,哭聲和淚水稀里嘩啦地同時迸出,心裡頓時充滿了安全感。

趙穎柔軟的身體毫無保留地靠在方威身上,她放聲痛哭,方威用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脊背,消瘦的後背冰涼,身體不停顫抖。方威突然看見,將要進入警車的國峰朝這個方向看來,目光充滿了憤怒和絕望,熾熱的火焰正朝自己襲來。

111 週一,下午兩點二十五分

亞太區總裁羅林斯沒有籤成合同,回到公司立即就要返回新加坡。陳明楷讓秘書變更了機票,並請林佳玲陪着他去了機場。陳明楷把他們送出去,迅速返回辦公室,必須儘快處理周銳。簽約儀式搞得陳明楷灰頭土臉,他明顯感受到了羅林斯的冷漠。經過幾次衝突,陳明楷和周銳已經勢不兩立,公司裡有一批人支持周銳,這股力量正在不斷地擴大,開始是華東團隊,後來是北京團隊,然後是林佳玲管理的市場部門,甚至魏巖手下的銷售人員也開始抱打不平了。只要周銳還在公司一天,陳明楷在捷科的根基就不會穩,這樣下去,他只能灰溜溜地被逐出公司。

經信銀行的訂單肯定來不及了,完成任務的希望又落到北京和華東地區的訂單上,現在是這個季度的最後一週,周銳的去留是這些訂單的關鍵。陳明楷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崔龍下午不在公司,方威也消失了蹤跡。他們什麼都敢說,什麼也做得出來,時機正好!林佳玲與亞太區有緊密的聯繫,正在去機場的路上,正是對付周銳的天賜良機。陳明楷叫來人力資源經理王莉,魏巖先開口:“今天我們沒有按時與經信銀行舉行簽約儀式,周銳與公司已經簽署了在一週內贏下經信銀行訂單的PIP,必須要處理。”

王莉已經看透魏巖,爲周銳辯解:“我聽說,形勢對我們非常有利,需要現在處理周銳嗎?”

魏巖慢悠悠講着道理,試圖以理服人:“經信銀行組織結構會發生根本性變化,肯定要經過新的招標程序才能重新採購。這需要很長的過程,現在很難預料最終的結果,周銳既然沒有兌現承諾,就應該按照協議處理。”

如果陳明楷一定要開除周銳,以前的PIP絕對有效,王莉猶豫着:“那我應該做些什麼呢?”

魏巖早已與陳明楷商量出對策:“召開員工會議,按照公司規定公佈。”

王莉不想這樣匆匆就決定,試圖拖延一下:“我需要發個郵件向亞太區彙報。”

陳明楷失去耐心,直接打斷:“你彙報給我,不是亞太區。周銳沒有兌現承諾,根本不需要走其他的流程,你去通知會議時間,儘快公佈。”

王莉還想分辯,陳明楷揮手讓她離開。她不想成爲陳明楷的工具,這種嚴厲的手段只適用於犯有極大過錯,或者嚴重違反公司規定的員工,被開除者不僅得不到任何補償,還會留下極差的記錄。王莉走到門口,突然想起元旦放假的事情,向陳明楷請求:“我剛好利用這個時間,公佈元旦放假的安排,可以嗎?”

陳明楷滿腹狐疑地同意。王莉心神不定地離開辦公室,左右爲難,靈機一動,撥出林佳玲的電話,急急說道:“佳玲,陳總要開除周銳,正在召集全體員工會議,我該怎麼辦?”

林佳玲沒有回答,顯然在和羅林斯商量對策,過會兒才說:“儘量拖延,我就回去。”

王莉打開電腦,向亞太區人力資源發了郵件,林佳玲和亞太區是能夠挽救周銳的最後兩根稻草。王莉安心一些,她已經盡力了。王莉取出PIP放在桌子上,陳明楷要大張旗鼓地開除周銳,不符合常規,這本來應該一對一進行,但這樣做無非是想讓支持周銳的人斷了希望。會議時間已到,王莉抓過文件,離開辦公室。

會議室又一次被擠滿,連會議室門口都是人。見陳明楷進來,他們自動爲他讓出一條通道。他理所當然地坐在中間位置,魏巖坐在左側,周銳坐在他對面。人基本到齊,陳明楷站起來,用掩藏在黑鏡框後的炯炯目光,掃視會議室的全體員工,沉默一會兒才說:“本週是今年最後一個季度的最後一週,下週就是元旦假期。你們辛苦了一年,我要求大家再辛苦這最後一週,把能籤的訂單籤進來,不能籤的也要籤進來。無論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找我談,只要能夠確認訂單,任何條件都可以談,包括價格、折扣和付款條件。”

陳明楷看了一眼周銳,向王莉點頭,這是明顯的暗示。王莉站起來,在人羣中顯得更加單薄和瘦小。她開始宣佈假期通知:“馬上就是元旦,我先公佈一下放假時間。”

李朝東十分詫異,會議要宣佈開除周銳的事情,怎麼變成了元旦放假的通知?王莉開始介紹,越講越複雜:“我們按照國家規定元旦放假一天,由於1月1日是週日,是法定假期,因此元旦假期順延至1月2日。12月31日是週末,本來應該放假,現在與1月3日調換,照常上班。如果有人一定要在週六休息,可以向人力資源申請,但是1月3日必須休息,不能工作,因爲辦公室在元旦假期關閉,不能使用。如果必須在1月3日工作,可以向主管提出申請,得到批覆後按照正常加班處理。元旦屬於公共假期,加班可以得到3倍薪水,在加班期間,請注意安全……”

李朝東越聽越糊塗,我怎麼連放假通知都聽不懂啊,看來他們說我笨是有道理的,回去得再買只甲魚補補。王莉用了半個多小時還沒有講完,目光向門口掃去,卻沒有看到林佳玲的影子。她實在不能再拖,也沒話可講,只好問道:“大家還有任何問題嗎?”

所有聽衆都茫然地看着王莉,不知道她都說了什麼,她再次確認:“聽明白了嗎?”

大家都被她翻來覆去說糊塗了,包括陳明楷都一起搖頭,李朝東這才放心:看來不是我缺心眼兒。王莉嘆口氣,自言自語:看來我還得講一遍。陳明楷向魏巖擺手,魏巖站起來阻止王莉:“放假通知不用說了,發郵件通知吧,還有其他事情嗎?”

王莉只能拖到這個時候了,聽天由命吧,只好宣佈:“最後還要一件事,經信銀行簽約儀式取消,按照周銳簽署的PIP,他將從今日起離開公司。”

周銳沒想到居然宣佈了一條這樣的消息,更沒想到陳明楷會用這麼嚴厲的手段。自己沒有違反公司制度,這太不合理了。會議室的目光都彙集過來,周銳質問陳明楷:“爲什麼這樣?”

這種時刻必須爲老闆擋刀,魏巖回答:“方威承諾在一週之內簽下經信銀行的訂單,可現在訂單已經被無限期地推遲,你應該履行承諾。”

肖芸最瞭解經信銀行的狀況,立即反駁:“這個訂單並沒有輸,一直支持惠康的劉豐出事了,我們的機會更大了,怎麼能讓周銳走?”

魏巖替陳明楷死扛,這就是他的價值:“周銳走了,我們照樣可以贏,而且還會做得更好,經信銀行的訂單由我負責。”

李朝東也跳起來幫腔:“對,要是這個訂單由魏巖負責,還會拖到現在嗎?哪裡有惠康的機會?我們早就拿下了。”

崔龍不在,錢世偉接替了他的工作,罵人不是他的風格,他硬着頭皮大聲說:“呸,我們就要贏了,你跳出來說風涼話,你們要是能贏下來,我不姓錢。你這王八蛋,平時不幹事,就知道揀現成的。”

崔龍是李朝東的剋星,這次李朝東又被錢世偉罵得坐在座位上,嘴裡小聲說道:“又罵人,沒教養。”

錢世偉扯開嗓子後找到了感覺,瞪着李朝東大聲說:“你說什麼?”

“吵什麼?”陳明楷站起來呵斥錢世偉,舉起周銳簽署的PIP,面對全體員工,“方威答應一週以內簽訂合同,周銳沒有異議,他們簽了這份書面文件,白紙黑字,既然做不到,就必須按照PIP執行。”

陳明楷手中的PIP對周銳和方威十分不利,肖芸不得不向陳明楷低頭:“經信銀行的項目沒有結束,合同沒有籤,請您讓我們把這個項目做完好嗎?我們拼盡全力,爲這個項目努力了三個多月,多少人爲這個項目付出了心血?我們常常工作整個通宵,爲了製作建議書連續幾天睡在辦公室,佳玲感冒發燒也堅持去講方案,我也挺着肚子東跑西顛,您至少等我們把這個項目做完,好嗎?”

這種關鍵時刻絕不能心軟,陳明楷強硬宣佈:“不行,周銳必須按照PIP的規定,立即離開公司。”

錢世偉正要說話,崔龍得了消息推門進來,正看見肖芸捂着肚子請求陳明楷,怒火難以抑制地爆發出來:“我們在前面千辛萬苦地打仗,你卻在後面捅刀子

。你真他媽的像透了秦檜和宋朝皇帝,要不是你們,岳飛早打到黃龍府了。”

他居然敢在衆人面前責罵自己,陳明楷勃然大怒,猛拍桌子:“我當然有權力,我是捷科中國區總經理,我有權力開除周銳,有權力開除你,我有權力開除這裡的任何一個人,我寧可這個訂單不要!只要有人膽敢和我作對就是死路一條,在這裡聽我的,我做主,我是老大。”

陳明楷歇斯底里地大聲喊叫,忽然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瞬間石化。他面孔僵硬,浮現出詭異的微笑,活像出土的殭屍。大家隨着他的目光望去,林佳玲笑吟吟地從人羣背後站起來,她本來坐在椅子上,被前面站着的員工擋住,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她。衆人隨即發現,她身邊居然是亞太區總裁羅林斯。羅林斯成爲衆人矚目的焦點,在林佳玲耳邊叮囑幾句,轉身離開會議室,林佳玲走到不知所措的陳明楷面前:“羅林斯先生請您去談一下。”

陳明楷離開,會議室頓時熱鬧起來。林佳玲收到王莉電話,轉告羅林斯,兩人立即返回辦公室,來得不早不晚,該聽到的都聽到了,該翻譯的林佳玲都翻譯了。王莉總算放下心來:“爲了拖延時間,剛纔宣佈元旦放假通知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胡說了些什麼。”

羅林斯出人意料地很快回到會議室,陳明楷沒有跟出來,他待會議室安靜,宣佈:“I just talked with Mr. Chen. He will have a long vocation from now on. During this time,Ray will act him. And I believe he can make a fantastic performance for our company. Thank you.”(“我剛和陳先生談過,他將要休假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內,周銳將臨時代替他管理中國地區的業務,我相信在他的帶領下,你們將取得優異的業績。”)

崔龍跳起來大聲高呼,掌聲從四面八方響起,魏巖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李朝東四面張望,也開始鼓起掌來。周銳聽到這樣的安排,卻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他迅速思考着措辭,當掌聲停止的時候,他站出來,並不急着說話而是與每個人交換着目光,閱讀着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羅林斯隨即與周銳進行了簡單的交談,他只談了這個季度的銷售任務,周銳統計了北京和華東能夠完成的訂單,把數字報給羅林斯。羅林斯面無表情地加着數字,在去機場前只說了一句話:“你必須達成你承諾的數字。”

周銳放心,這個數字有絕對把握,他現在需要規劃的是下個季度。經信銀行的訂單肯定可以簽下,暫時不用爲業績發愁,他有一個季度的時間來處理內部問題。

112 週一下午三點五十分

今天失去一切的不僅僅是趙穎,當駱伽在航空售票處被問到去哪裡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世界這麼大,卻沒有自己的去處。此時不是傷感的時候,她絕對不是弱者,她強迫自己控制住情緒去面對這一切。駱伽擁有長期的港澳通行證和美國多次往返的簽證,香港也是中國領土,但那裡也不保險,看來只能去美國了。當售票員詢問她去哪個城市的時候,駱伽回答哪個城市都可以,只要最近的航班。

她盤算着在北京必須要處理的事情,首先要回家把所有有價證券都換成現金隨身帶走,然後還要去公司取護照。家裡的事情很簡單,唯獨捨不得小怪怪,自從周銳離開上海,這兩年只有這隻小狗朝夕陪伴。駱伽就要出國,不能留它了,送給誰?周銳也很喜歡它,黃靜卻不是愛狗的人,只能把小怪怪託付給林振威了。駱伽處理好家裡的事情,看着小怪怪,心裡難過極了,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甚至再也見不到小怪怪了。駱伽走到電梯前又回來,爲小怪怪準備好當日的狗糧和清水,用臉輕輕蹭着它的毛髮,小怪怪不知主人心思,開心地在她懷中撒嬌。駱伽把小狗放在地上,它又一次衝到腳邊,她狠心推開小狗,它不解地側頭看着主人,嗚嗚地叫着。駱伽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公寓,這裡有她的愛情,那麼難以割捨,她躲避了小怪怪的眼神,害怕自己會失聲痛哭。可在電梯裡,淚水卻如同雨點般墜落。

駱伽下一步要去公司取護照,然後逃離北京,她從地下停車場進入電梯,看見幾個眼熟的同事,笑着打個招呼,他們僵硬地微笑着點頭。駱伽心臟緊張地跳了一下,她相信直覺,他們的怪異表情說明公司一定出了什麼事情。反正馬上就要離開了,她決心不去管這些,徑直到達自己的樓層,拿出門卡向刷卡器一揮,等待紅燈變成綠色,門發出咔嚓一聲,就可以推門進去。但是,門燈卻始終保持紅色,駱伽揮手叫來保安:“我的門卡失效了,請你幫我開門,好嗎?”

保安看着駱伽回答:“駱小姐,我得到人力資源的通知,您已經不是惠康員工了,您必須和人力資源聯繫,纔可以進出公司。”

駱伽被這句話驚得說不出話來,遲疑地問保安:“你說什麼?我不是公司員工了?”

保安沒有回答,衝着對講機不斷重複:“駱小姐在公司門口,駱小姐在公司門口。”

對講機很快傳出聲音:“請她在門口等一下,等一下。”

護照還在辦公室內,駱伽無法轉身就走,只好停住腳步,盡力鎮定下來。她沒心思搞清楚這一切,她只有一個想法,立即拿到護照,馬上出國,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吧。駱伽終於等到人力資源經理,她們共事多年,是不錯的朋友,她此時卻板着臉一言不發,做個手勢讓駱伽進來。她輕輕推開大門,駱伽低頭跟在後面,保安銜尾把她夾在中間。辦公室裡的惠康員工看見駱伽,都停下手頭工作,呆呆看着她走過,竟然沒有一個人主動打招呼。駱伽也當作一切都沒有看見,埋頭向前走,卻覺得這段路長得沒有盡頭。她外表依然鎮靜,心中正在流淚。人力資源經理把駱伽領進辦公室,合上門將保安關在門外,才拉住駱伽的胳膊:“伽伽,你千萬要堅持住啊。”

友情還在!駱伽現在才稍微可以喘口氣:“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回到座位從電腦中打印出文件交給駱伽。駱伽低頭仔細看去,這是一份發給惠康中國公司全體員工的電子郵件,她首先看署名,是林振威的名字,內容非常簡短:

我公司個別銷售人員在銷售過程中涉嫌使用非法手段,以上行爲純屬個人行爲,與公司無關。公司將積極配合相關司法部門協助調查,並鄭重重申:惠康中國公司堅決反對各種非法銷售行爲,並將對相關人員進行嚴厲處理。

這份文件必有所指,駱伽問道:“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她坦白相告,林振威緊急召開所有員工會議,首先宣讀了這個文件,接着宣佈駱伽涉及非法交易,立即停職接受相關調查。駱伽難以置信:“是林總親自宣佈的嗎?”

看到她點頭,駱伽如受重擊,林振威居然不通知自己,就宣佈了這個決定。在連續打擊之下,駱伽心中巨浪洶涌。暫時平息心中的起伏後,駱伽提醒自己此時最重要的事情是逃離北京。她緩了一會兒說道:“我想收拾一下個人用品,可以嗎?”

人力資源經理點頭,走過來拍拍駱伽的肩膀:“你仍然是我的好朋友,處理完眼前的事情後給我電話,好嗎?”

駱伽被這句話感動,勉強笑着點頭。她叫來保安,讓他陪着駱伽去取個人用品。保安做個手勢請駱伽先走,然後戒備地跟在後面。駱伽無視旁人的目光,穿行到自己的辦公室,她打開房門,保安上前一步站在門口,監控着她的一舉一動。

駱伽打開抽屜,拿出護照放在包裡,又從抽屜和櫃子裡挑些重要的證件取走,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原封不動地留在原來的位置。抽屜裡躺着一個MP3錄音筆,這是以前從周銳那裡收到的生日禮物,她心中一動,抓起錄音筆放在包裡,仔細看看這間辦公室,不知今生還能否再回到這裡。她壓下情緒,轉身對保安說:“我想用下洗手間。”

保安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對着駱伽點頭,帶着她來到洗手間門口。駱伽進去,鑽進一個位置,輕輕脫下外套,把MP3夾在皮帶之上,麥克風電線從衣服內穿過夾在襯衣下面。林振威昨天還說要讓自己成爲美麗的傳奇,保證猶在耳邊,他卻在最關鍵的時刻拋棄了自己。周銳肯定不會逃避,可他卻娶了黃靜。駱伽鼻子酸楚,差點流出眼淚。她裝好錄音裝置試着轉轉身體,外表沒有異常,正要推門出去,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她下意識地縮回來,兩個女孩子走進來,然後是沖水的聲音,一個女孩說:“駱伽真可憐,這樣就被公司開除了。”

另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有什麼可憐?她的業績全是這樣做的,我們全被她騙了,什麼傳奇,什麼銷售人員的榜樣,居然做了這麼多壞事。”

“是啊,她居然做出這種事情,公司也被牽連進去了,肯定影響很壞。”

她們離開洗手間,駱伽出來,在鏡子面前擦擦面孔,再次確認錄音筆沒有什麼異常,離開洗手間,被保安帶回辦公室。她回到座位上拿起電話,接通林振威:“林總,我是駱伽。”

林振威已經從電話顯示屏上看出駱伽的號碼,語氣聽不出異常:“駱伽,我正要找你。”

駱伽沉着地說:“我也想和您談談,可以嗎?”

“好,你來我辦公室。”

駱伽放下電話,推門就去乘電梯,被保安擋住:“駱小姐,您只能在公司指定的地點活動。”

“我與林總約好了,您可以確認一下。”

保安級別與林振威差得太遠,只好答應說:“好吧,我帶你上去。”

駱伽被保安押解到林振威的辦公室前,秘書快速在電話上敲着按鍵,隨即示意駱伽可以進去。駱伽輕輕按下錄音筆按鍵,推門進去。林振威從桌邊站起來快步走來,請駱伽坐下,自己坐在對面。駱伽把通知放在桌面:“怎麼回事?”

他們之間隔了一個茶几,林振威反問:“簽約儀式的時候,你去了哪裡?”

“我有急事,暫時離開了。”

“劉行長出事了,你知道嗎?”

駱伽早已猜到,裝着驚訝:“出什麼事了?他沒參加簽約儀式嗎?”

林振威已經得到了準確的消息:“他沒有去,據說已經被雙規了。銀監會的紀檢部門當場找我談話,要求我們配合調查劉豐在採購過程中的違規行爲。”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林振威注視着駱伽,掃描着她的大腦,卻沒有發現異常:“我猜,一定是爲了劉豐兒子出國的事情。”

駱伽放下心來,這句話足以證明林振威參與此事,可以證明這是公司行爲而非個人行爲,便可以爲自己脫罪。她開始問自己真正關心的問題:“爲什麼要開除我?”

“劉豐已經被雙規,銀監會的人正在到處找你,我替你想好了,你應該儘快出國。”

“出國之後呢?”

“出國避開這段時間就行了,然後,你可以繼續做想做的事情。”

這只是一種安慰,駱伽質問:“我想做的事情?哈佛的培訓還有嗎?我還會擔任公關總監嗎?你爲什麼立即把我趕出公司?”

林振威苦笑着說:“你知道,這是公司規定,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有什麼選擇?”

駱伽把身體靠在沙發上,看着林振威:“如果我不能出國,怎麼辦?”

只要駱伽出國,林振威就安全了:“不管怎麼樣,你儘快出去,買機票了嗎?要不要現在訂?”

距離航班還有些時間,駱伽不慌不忙:“那你現在幫我訂吧。”

林振威看了一下電話,又猶豫起來,怕牽扯進來:“你自己訂吧,我不太方便。”

駱伽身體前傾,看着林振威的眼睛:“他們都以爲,這個項目是我一手運作的,他們說我是高手,你也要把我樹立成一個傳奇。其實,我不是那個高手中的高手,只是一個失去一切的可憐女孩,在幕後規劃運作這個項目的真正的高手是你。如果贏了,我得到名聲,你得到夢寐以求的業績;如果輸了,你不需要承擔責任。我不反對,也認可你的安排。可是出事之後,你的做法卻讓我傷心,我成爲替罪羊,來承擔一切後果,你繼續做中國區總經理,對嗎?所以你把我開除出公司,責任撇得乾乾淨淨。”

林振威一言不發,駱伽毫不退讓地看着他僵持着:“林振威,我看錯人了,你只是個膽小鬼,只會在黑暗的角落裡謀劃,卻不敢堂堂正正地承擔責任,你根本不值得我去愛。”

駱伽說完,毫無留戀地離開林振威的辦公室,下電梯來到地下停車場,打開車門坐進去,該辦的已經辦完,現在該去機場了。駱伽離開公司大樓,沿着東三環向北駛去,她猛踩油門,超過一輛公共汽車進入主路,順着這條路很快就可以到達機場。周圍熟悉的建築劃過,駱伽心中茫然,出國之後怎麼辦?她強迫自己不去考慮這些。如果逃不出去,會有什麼後果?劉豐被雙規了,她絕不能在監獄裡度過此生。駱伽又想起小怪怪,與周銳分手之後,只有它與自己日夜相伴,只有周銳能夠照顧它了。

駱伽用車載電話撥通周銳的手機:“是我。”

周銳正在爲駱伽擔憂:“你在哪裡?”

駱伽聽出焦集,覺得安慰:“去機場的路上。幫我照料一下家,好嗎?”

“可以。”

駱伽卻還不放心:“鑰匙放在我以前常放的地方,記得嗎?”

“知道的。”

“鑰匙還在那裡,每天去遛小怪怪,如果你不方便去,就把它送走吧,總之要讓它好好地活下來。”

周銳想起他和駱伽手拉手遛着小怪怪的情景,難過地拼命點頭:“伽伽,放心,我一定照顧它。”

駱伽放下最後一件心事,正要掛電話,看見主路上緊急停車處橫着一輛警車,兩個警察正在路邊遠遠地張望。駱伽立即緊張起來,方向盤迅速右拐,從主幹道駛向輔路。

車載電話中傳來周銳的呼喚聲音,駱伽全身僵硬地對麥克風喊道:“你等等!”

駱伽趁綠燈衝過路口,通過後視鏡向後觀察,沒有警車跟來。她心中正要放鬆,在第二個路口等待綠燈的時候,警車從後面遙遙追來。綠燈已亮,越野車高速衝出,迅速與警車拉開距離,她只有一個想法,甩掉警車再去機場。越野車掠過農展館,只要經過燕莎路口,就可以開上機場高速,沒有紅綠燈的羈絆,警察的索納塔絕對追不上寶馬越野車。

然而前方路口的紅燈亮起來,只要停車就會被警車追上,她狠踩下油門,越野車瘋狂地闖過紅燈。警車毫不示弱,立即亮起警燈,在車流中呼嘯着越過紅燈。駱伽更加肯定警車是衝自己來的,她額頭滲出汗滴,好在警車被落下一段距離,衝到下個路口便能駛上機場高速,徹底擺脫警車的追蹤。

“喂,喂。”周銳的聲音在車內迴響,他還在電話上。

駱伽才記起來,匆匆說:“警車追我,我要掛了。”

“你別跑,停下來。”

“不,我不能留下,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來取我車上的MP3錄音筆。”

“你在哪裡?我現在就來。”周銳不知道解決方案,只能陪在她身邊。

越野車衝過長城賓館,燕莎路口近在眼前,警車被甩得無影無蹤,駱伽稍微放鬆,另一輛警車呼嘯着從前方斜刺穿出,車身橫在路面,停在亮馬橋上。左邊是高架橋堵住去路,右側是賣鮮花的小商店。唯有右前方已經結冰的亮馬河,她絕望中猛打方向盤,越野車駛出路面向河道衝去。冰面在咔嚓聲中沒有破碎,越野車斜着向對岸駛去,警車不敢繼續行駛停在河邊。駱伽繼續踩動油門,玻璃爆裂的聲音在四周響起,車身向下一沉,駱伽拼命撥打方向盤,希望擺脫冰面的窟窿,卻越陷越深,終於一頭穿破冰面,扎進河中。

周銳聽到一聲巨大聲響,然後就失去了駱伽的聯繫,再也撥不通電話。他離開公司,開車沿着駱伽走過的路線,尋找她的蹤跡。周銳沒有發現異常,直到發現亮馬河橋邊聚集着圍觀的人羣,他掉頭繞回到河邊,下來向一位圍觀的婦女打聽:“怎麼了?”

“一輛寶馬車衝進河裡去了,這河都冰封了,怎麼就裂了呢?水多冷啊?人怎麼能受得了?”婦女茫然地搖頭說着。

周銳心裡翻了一個跟頭,擠開人羣向前走去,最裡面是幾個警察,越野車正被牽引車着拉出水面。周銳拼命向前跑去,被一個交通警察抓住:“你是什麼人?”

周銳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手指着寶馬,交警看着他臉色,猜到他一定是出事者的親戚朋友,不攔周銳,跟在後面提醒:“人送到醫院了。”

越野車前面的發動機蓋被撞得如同泥巴一樣,車燈和擋風玻璃全部破裂,周銳擔心,轉身問交警:“人怎麼樣?”

“昏迷,正在搶救。冰面本來很結實,岸邊有附近單位的排水管,附近水溫比較高,只有一層表面的薄冰,這輛車用一百公里左右的速度衝進來,司機傷得很嚴重,在朝陽醫院,你快去看看吧。”

周銳直奔醫院,在走廊間奔跑,到處尋找駱伽的下落,終於在一間搶救室門口被攔住。她就在裡面,周銳卻不能進去,他拉住一位剛出來的護士:“病人怎麼樣?”

護士沒有回答,搖搖頭急匆匆地離去。

周銳把公司的事情委託給秘書,一直守候在病房門口。他幫不上任何忙,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着來來往往的醫生和護士,漫長的等待把他折磨得筋疲力盡。護士的聲音從走廊裡傳來:“家屬呢?”

周銳走上去:“我。”“是她什麼人?”

“男朋友。”

“家屬呢?”

“沒有家屬,她父母都不在了。”

“跟我來。”護士一聲不吭,默默帶他進來,駱伽孤零零地躺在病房中,她面孔沒有傷口,只是臉色慘白。他突然產生要哭的衝動,不得不竭力控制着。護士指指駱伽,示意他可以說話。

周銳俯身下來,在駱伽耳邊輕聲說:“伽伽,是我。”

駱伽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散漫地看着上方,周銳輕輕抓住她的胳膊:“伽伽,我來看你了。”

駱伽的目光找到周銳卻說不出話來,眼淚順着臉龐淌下,嘴角抽動。周銳把耳朵貼在她的嘴邊,聽見她用全身力氣說道:“我好後悔。”

周銳安慰她說:“伽伽,別擔心,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駱伽想搖頭,卻只是輕輕轉動眼球,緩慢說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曾經擁有很多。”

周銳拉着她冰涼的手,她長久中斷之後又說:“我想要更多,卻失去了曾經擁有的全部,我好後悔。”

駱伽努力睜開眼睛再看一眼,卻難以找到近在眼前的周銳,那滴淚珠順着臉孔滴在周銳手背,她的目光也慢慢消失在漸漸合攏的眼皮內。

新來的保安不認識周銳,周銳找到以前的保安,他已經升作主管,立即拿出鑰匙:“好久沒回來了。”

周銳收了鑰匙,無心多說,點點頭進入電梯,穿過熟悉的走廊來到門口,立即聽到小怪怪的叫聲。門一開,小怪怪就衝出來,發現不是駱伽,開始狂叫。周銳蹲下來輕輕撫摸:“是我啊,不認識我了嗎?”

小怪怪認出周銳貼過來,它餓了一天,周銳從櫃子上拿出狗糧放在小碗中,小怪怪卻在門口徘徊,又回來看着周銳嗚嗚叫着。周銳撫摸着它的毛髮,忍着悲痛:“伽伽走了,不回來了。”

小怪怪似乎明白了什麼,趴在門口不吃東西,仍然等候駱伽的歸來。周銳只好把小碗放在它的面前,小怪怪扭頭不看。周銳又加了一碗清水,進入客廳,這是他和駱伽分手之後第一次回到這裡,感覺竟然像是回到了兩年多以前,佈置沒有變化。他脫掉衣服掛在衣櫃內,側頭聞着駱伽衣服上的香味,還是那麼真切。書桌上放着兩人的合影,駱伽笑得那麼開心。周銳突然明白,自己並沒有離開駱伽,而是深深地紮根在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周銳拉開冰箱,裡面堆滿方便麪,這是他們以往夜裡充飢的食物,駱伽把這個習慣保留到現在。他拿出兩袋方便麪,拿起小鍋盛滿水,水沸騰起來以後把方便麪下入。麪條在鍋內軟化,他用小勺輕輕攪拌煮熟,把麪條放進兩個小碗。周銳關了火,端着面放在桌上,就像兩年前,駱伽常在外面喝酒應酬,周銳都會這樣煮一碗麪給她,放在這個位置。周銳一口一口吃着,耳朵聽着門口,這麼晚了,她應該回來了,麪條就要涼了。周銳猛然痛入心扉,我的伽伽再也不能坐在面前,香香甜甜地把這碗麪吃完。周銳去門口把小怪怪抱在懷裡,拿起狗糧:“快吃吧,你一天沒有吃飯了。”

小怪怪聞也不聞,掙脫出來重新趴回門口,腦袋耷拉衝着門的方向,嘴裡嗚嗚叫着。

周銳打開小包,這是醫院交給他的駱伽遺留物品,一些化妝品、手機、MP3錄音筆和一張CD。周銳拿出CD,這應該來自越野車內,他把CD放入音響,那首歌又迴響起來。

親愛的你爲什麼不在我身邊

這裡的空氣很新鮮,這裡的小吃很特別

這裡的latte不像水,這裡的夜景很有感覺

在一萬英尺的天邊,在有港口view的房間

在討價還價的商店,在凌晨喧鬧的三四點

可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我們有多少時間能浪費

電話再甜美

傳真再安慰

也不足以應付不能擁抱你的遙遠

我的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一個人過一天,像過一年

海的那一邊,烏雲一整片

我很想爲了你快樂一點

可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身邊

歌聲停止,周銳放下小碗,關上音箱走進洗手間。兩隻牙刷在杯子中並排靠在一起,周銳拿起大號的藍色牙刷,這是一隻從來沒有用過的嶄新牙刷。兩年前,周銳誤用了駱伽的牙刷,她便從商店裡買來一隻這樣的牙刷,滿意地笑着:“以後就不會錯了,你以後用藍色的大號,我用粉紅色的小號,明白嗎?”

周銳看着駱伽爲自己準備的牙刷,她一定在這兩年裡等待自己隨時回來,現在自己終於回來了。周銳擠上牙膏,對着鏡子默默刷牙,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淚水流盡,他把臉洗乾淨,做完這一切進入臥室,脫掉外衣躺在牀上,枕頭上和被子裡充滿了駱伽的味道。他閉上眼睛使勁聞着,彷彿駱伽就在身邊,他抱着枕頭輕輕念道:“伽伽,我回來陪你了,現在就在家裡的牀上,可是,你爲什麼不在我身邊?”

113 週二,下午兩點十分

方威陪着趙穎一家坐在早餐桌上,他忘不了趙穎昨天在候機廳裡撲進自己懷裡的感覺。她輕輕地抽泣,方威的手指穿過長髮撫摸着她的後背,試圖讓她感到溫暖和依靠。在這一剎那,方威忘記了工作,忘記了勝負輸贏,以前所在意的和追求的都那麼不重要。當他們回到酒店,趙穎的父母驚呆了,本該在太平洋上空的女兒又回到了身邊。趙穎介紹了經過,父親嘆氣說:“這樣也好。”

方威也住在酒店,全力照顧趙穎一家。趙穎悶悶不樂,他便講笑話讓她笑出聲來,他把銷售的故事講給趙穎爸媽,他們聽得津津有味。方威細心地觀察,知道已經取得了這家人的好感。方威剛纔陪着趙穎在酒店花園散步,什麼話都沒有說,默默地在雪地上走着,穿行在冰涼的樹木間。方威重新恢復了信心,國峰擁有的一切,都是劉豐的不光彩所得,他現在失去了一切,就失去了角逐的最基本的條件。況且他現在被監視居住,婚禮不能如期舉行,方威有足夠的時間反敗爲勝。趙穎默默走在旁邊,心裡有了依靠。她對方威有好感,甚至有在一起的衝動,只是拿到簽證,確認將要出國讀書後,她不得不硬生生地切斷交往。如果同時遇到劉國峰和方威,自己會怎麼選擇?她被這個問題所困擾。

在早餐桌上,父母勸趙穎返回重慶,休整一段時間,她嘴脣動了幾下,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工作已經沒有了,北京也沒有合適的去處,總不能一直住在酒店裡。趙穎只提出一個要求:見國峰一面。這難住了趙穎父母,他們在北京舉目無親,打聽不到國峰的下落,他們的目光都落在方威的身上。他打心眼兒裡不願意安排這次見面,可趙穎的目光軟化了他的態度,即使讓他跳樓,方威也許都會願意。他找到呂傳國,提出請求,呂傳國想了很久,答應下來:“劉國峰也要見她,有一個條件,必須有工作人員陪同。”

趙穎立即答應了呂傳國的要求,然後就開始詢問並催促見面時間。方威無法拖延,再次搭乘出租車來到金燕賓館。方威留在辦公室,趙穎隨着呂傳國進入會客室,揪緊心頭,緊張地等待。十分鐘後,劉國峰低頭走進會議室,他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衣衫不整,眼眶深陷,目光機械地看着前方,坐下來之後才發現趙穎,眼睛亮起來,火花又瞬間消失在目光中。

“你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有什麼話可以說了。”呂傳國退入玻璃後面,躲在暗中仔細觀察傾聽。

劉國峰進來之後一言不發,拒不回答任何問題,矢口否認在國外買車買房產的事情,直到工作人員拿出文件的複印本。劉國峰難以置信,這份文件一直保存在趙穎那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提出要見趙穎。呂傳國安排了這次會面,劉國峰只是暫時監視居住,配合調查,沒有涉及案件,很快就可以獲釋,呂傳國卻想用他來打消劉豐的對抗心理。

趙穎關心地問:“還好嗎?”

國峰低頭閉口不答,趙穎更加擔心:“我沒有走,不能拋下你,我等你。”

國峰擡起頭,趙穎看到他臉上憤怒到扭曲的肌肉和抖動的嘴角,以及飽含怒火的目光。趙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表情,雙手握緊他的拳頭:“是我啊,你怎麼了?”

國峰甩開趙穎的雙手,眼中冒出怒火:“我怎麼了,你不知道嗎?不是你把我爸爸害成這樣的嗎?”

趙穎被嚇了一跳:“我怎麼會害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國峰把頭一扭:“別裝了,沒必要。”

這件事怎麼會牽連到自己身上,趙穎解釋:“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好,我問你,出國文件你給過誰?”國峰大聲問道。

“只給宿舍的朋友看過,其他人就沒有了。”

“給誰複印了?”國峰追問不止,他這幾天回憶着每個細節,反覆推敲。

趙穎的腦中浮現出那天的場景,漫天的雪花一望無際,自己坐在窗邊等待方威,方威從出租車中鑽出來,那天他的表情和平常不太一樣:“還有方威,他要出國留學,所以要複印資料。”

“別騙人了,我已經家破人亡了。”國峰瞪着眼珠,那天,他被押送出機場,方威卻擁抱着趙穎。

“我沒有,根本沒有。”趙穎非常害怕,也許方威用那些資料做了什麼。

“沒有?你和方威串通起來對付我們。”國峰全身顫抖,怒火燃燒着他的每根神經,他站起來推開桌子,面目猙獰地對趙穎大聲吼道,“你這條毒蛇,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趙穎的眼淚唰地流下來,她又困惑又迷茫,方威把文件交給其他人了嗎?方威當時表情奇怪,國峰不會騙自己。她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強,哇地大聲哭出來,跑出門外。看着趙穎跑出房間,國峰陷入了空前的絕望之中。家沒有了,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沒有了,未來一片黑暗,這一切都是自己深愛的趙穎帶來的。對父母的愧疚與失望交織在一起,不斷地吞噬着他的意志。當他被帶離會客室,經過走廊的時候,窗戶外面只有冰冷的天空和乾枯的樹枝。他暗暗嘆口氣,決定離開這個毫無希望的世界。他突然擺脫工作人員,朝右側的窗戶衝去,在玻璃像雨點般迸出的剎那,他眼前一亮,迎着烈烈的冷風向下墜去。

趙穎無助地離開會客室,眼淚一滴一滴地滑落。她毫無意識地向樓下走去,出了大門,看見方威站在前面正準備上前攙扶自己。趙穎突然把他推開,帶着哭腔大聲問他:“你爲什麼要騙我?”

“什麼?”方威已經有預感,又不完全肯定。

“出國文件,你交給誰了?”趙穎的淚水流乾,緊緊看着方威。

“這是劉豐的受賄證據。”方威解釋着,無論站在哪個角度,他都相信自己是對的。

“你爲了訂單就可以欺騙我嗎?你就可以不擇手段嗎?”趙穎大聲質問方威,推開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方威追上試圖去攙扶,趙穎再次推開他,使出全部的力氣向方威臉上使勁兒拍去,還沒有來得及摘下的訂婚戒指狠狠在方威臉頰上劃下,留下深深的血痕。

就在此時,趙穎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擡頭望向天空,一個黑色的身影被冷風撕扯着旋轉着飛速墜下。砰的一聲之後,是一片雨點般的玻璃落下地面。趙穎尖叫一聲,眼前一黑,癱倒在地上。

114 週二,晚上八點十分

“國峰沒有生命危險。”這是趙穎清醒過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她睡了整整一個下午,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牀上,守在她身邊的父母告訴了她這個消息。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趙穎的眼淚又無聲地流了下來:“他傷得嚴重嗎?”

媽媽撫摸着女兒的頭髮:“國峰被送到醫院搶救,右大腿骨折,臉部被玻璃劃傷,其他的傷都不嚴重。”

趙穎才發現自己在病房裡,國峰也應該在這裡。她看着天花板,只有一個辦法能幫助國峰活下去,能夠補償國峰,她想清楚了,看着父母說:“我要和國峰儘快結婚。”

這句話嚇了母親一跳:“孩子,你怎麼了?國峰家裡剛出事,怎麼能在這時候結婚呢?”

趙穎平靜地說:“這是國峰最需要我的時候,結婚就能給他活下去的希望。”

媽媽十分擔心,女兒不該這樣犧牲自己:“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不能衝動。”

爸爸最看不慣貪官污吏,在外面呼風喚雨,其實卻是一些狗屁不通的只會討好主子的奴才:“不管劉豐有沒有出事,我都不願意攀這門親戚。”

無論父母怎麼勸說,趙穎一句話都不說,堅持不改主意。趙穎媽媽離開病房時,繼續勸着:“穎穎,你一直都是聽話的孩子,今天怎麼這麼固執?我們不反對你們在一起,只是現在不要結婚,看看事情發展再決定,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

等父母離開,趙穎下了病牀找到醫院工作人員,提出要去看國峰。經過漫長的等待,護士得到批准之後帶她離開病房,在漫長的走廊中穿行,進入另外一間單人病房。

國峰靜靜地躺在牀上,仰面緊閉着眼睛,面孔包裹着厚厚的紗布,兩條腿捆綁着粗重的石膏。趙穎躡手躡腳地走到牀邊,坐在凳子上,找到國峰的手緊緊握住。什麼人都不能將她勸開,她要在他睜眼的第一時間出現在他面前。

日夜交替,國峰醒來的時候,發現趙穎拉着他的手趴在他身上沉沉地睡着,臉上猶帶淚痕。他撫摸着她的頭髮,想象着她在這幾天受到的折磨和驚嚇,國峰冰封的心開始融化,他不想把她驚醒。趙穎睡得很輕,夢像恐怖的碎片一樣飛速掠過,朦朧中慢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國峰溫暖的目光。趙穎掙扎起來,用手撫摸着國峰臉上的傷口,俯身把嘴脣輕輕地送到他的嘴邊,深深地吻下去。

柔軟的吻像電擊一樣刺激着國峰,一道暖流從嘴脣射向全身,大腦被擊得一片麻木,他感到興奮的神經在大腦的頂端跳舞。趙穎的嘴脣轉移到了他耳邊,輕輕說道:“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按計劃結婚吧。”

115 週五,下午三點四十分

周銳把小怪怪接回家,黃靜抱着它也流下眼淚。小狗還不適應新主人,趴在門口呆呆地看着大門,等着駱伽的出現。

周銳處理完駱伽的事情之後回到公司,鐵青着臉一言不發。他首先叫來王莉,兩人一起進入陳明楷的總經理辦公室。他名義上是休假,卻把辦公室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再也回不來了。

周銳坐進陳明楷的大皮椅子,王莉坐在他身側,議程的第一個人是魏巖。

魏巖走進辦公室坐在對面,周銳面無表情:“這是最後一週了,北方區的業績能夠達到目標嗎?”

魏巖直截了當地承認:“做不到。”

周銳冷冰冰:“既然做不到,你有什麼打算?”

魏巖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沒有想。”

周銳直接給出解決方案:“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想清楚,在這期間就不用來公司了,但是公司照常發你的薪水。你在公司工作兩年,可以得到三個月的薪水作爲離職補貼,如果你在找新工作的時候需要任何的文件和證明,我們很願意協助。”

魏巖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聽起來還算不錯,站起來,一句話不說離開。李朝東接着推門進來,點頭哈腰地坐下來。

周銳看了他一眼:“這個季度又沒有做到數字,是嗎?”

“是,下個季度我一定努力。”

周銳不領情地說:“還有下個季度嗎?今天是你的最後一天,立即到人力資源辦理離職手續。”

李朝東並不甘心:“我的離職補助怎麼樣?”

“你沒有。”

李朝東在錢這方面向來不肯吃虧,大聲嚷嚷:“我也在公司工作了兩年,應該有離職補助,魏巖都有,我也應該有。”

“魏巖有,你沒有。”周銳毫不動搖。

李朝東站起來,他爲了錢還是有勇氣的:“你打擊報復,我要向公司投訴。”

“在你投訴前,我建議你先看看報銷記錄,這些假髮票是從哪裡弄來的?你現在不是被公司勸退,而是被開除的。”周銳把報銷單和發票扔到李朝東的面前。

李朝東抹着眼淚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周銳把他簽署的文件交給王莉:“把李朝東的記錄放在黑名單裡,通過人力資源的管道向其他公司公佈,這樣的人不配做銷售。”

處理魏巖和李朝東比預期的時間短,還沒有到下一個會議的時間。王莉吞吞吐吐地問:“爲什麼一定要楊露離開?她業績一直不錯。”

周銳反問王莉:“是不是覺得我在打擊報復?”

王莉尷尬地承認:“她以前做得不對,不至於一定要離開,況且她的業績也很好。”

周銳正要回答,被電話鈴聲打斷,王莉按下電話免提鍵,楊露的聲音傳來:“周銳,你好。”

“楊露,你好。”周銳答道。

“恭喜,什麼時候回上海請我們吃飯?”

“當然。這個季度的數字怎麼樣?”

“我們正在全力把手裡的訂單在這個季度簽下來,肯定可以達到目標。”

“很好。”周銳點頭,聲調轉而低沉地問道:“這個季度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什麼打算?”楊露被問得莫名其妙。

周銳站起來彎腰對着電話說:“我認爲,你不適合在捷科繼續工作下去了。”

楊露曾經站錯了隊,卻沒有想到周銳的處理這麼不留餘地。她在電話中沉默一陣:“爲什麼?我的業績一直很好,憑什麼要我離開?”

周銳反問:“我能相信你嗎?”

楊露不回答反問:“你真的這樣決定嗎?”

“是的。”周銳肯定地答道。

“你有什麼權力這樣做?我要投訴。”楊露激動的聲音傳來。

“你的團隊能夠信任你嗎?你在關鍵時刻出賣了承諾和團隊,你失去了信用,怎麼領導這支團隊?我不想讓你離開,他們都不願意跟你幹了。”

“你胡說。”楊露大聲喊道。

周銳沒有退讓:“好,把你的下屬叫進來,如果他們願意繼續跟你幹,你可以留下來。”

楊露卻沉默下來,她在陳明楷壓力下逼迫他們下訂單的時候,他們已經翻臉,她低聲請求:“他們聽你的,只要你願意,他們不會反對,我可以認錯。”

“可是我也不相信你了。商場如戰場,我不能把一個不信賴的人留在身邊,他隨時可能從背後捅你一刀。”周銳說完,緩和了語氣,他與楊露共事很久,不會讓她爲難,“公司不宣佈你辭職的消息,這樣你可以算作主動辭職。在你三個月找工作的時間裡,你可以不用來公司,可以領到全額的薪水。當你離開的時候,公司再支付你兩個月的薪水,前提是你必須今天簽字。”

楊露還有最後的救命稻草,在電話中說:“等等,三分鐘。”

周銳不知道她在弄什麼玄虛,只好在電話旁等待,不一會手機短信滴滴響了起來,這條短信來自季度初勸阻他不要來北京的那個神秘手機,他一直沒有找到手機的主人。他打開短信看到:周銳,我是楊露,我就是那個提醒你不要去北京的人。我知錯了,你能再給我一個機會嗎?

周銳恍然大悟,這個提醒短信來自她,她確實多次提醒自己離開北京。楊露在電話中小聲問:“周銳,你能原諒我嗎?”

周銳理解楊露,卻已經晚了:“這算怎麼回事?兩面討好?我不需要這樣的人。”

“周銳,你比陳明楷還要狠。”楊露大聲喊道,然後砰地掛掉電話。

這句話在周銳心中激起波瀾,他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背對着王莉問道:“楊露的話對嗎?”

他沒有聽到回答,自言自語:“她說得對,陳明楷至少給我機會,我卻沒有給楊露機會。商場如戰場,如果不狠,這個團隊將輸得精光。但是,我和陳明楷還是有區別的,我沒有什麼可隱藏的,願意把一切放在臺面上談。”

周銳轉身面對王莉:“我們就要與惠康全面開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造好團隊。我們要打贏,無非依賴能力和態度,能力可以培養,態度卻不行,唯一的辦法就是換人。如果沒有經信銀行這個訂單,我不會貿然開除這麼多主管,我們現在要爲明年打算。你列出連續兩個季度沒有完成任務的銷售人員,我要和他們一個一個談,勸他們離開公司,再把這個季度沒有完成任務的人也列出來,簽署PIP,讓他們保證下個季度完成任務。然後,你務必在一月份精挑細選出一百個新人,在春節前完成新員工培訓,然後制訂一個九十天輔導計劃。我要親自訓練和激勵他們,把他們打造成爲戰無不勝的鐵軍。”

周銳環顧陳明楷的辦公室,撫摸着寬大的辦公桌:“還有,把這些都搬走。”

“您打算重新佈置嗎?”

“我要把這個房間變成培訓室,讓新人坐進來,我們不需要這麼豪華的總經理辦公室。”

116 週六,晚上七點十分

趙穎又去找了呂傳國,他出人意料痛快地答應了讓劉豐參加婚禮,舉辦婚禮的最後一個障礙被搬除了。經歷了這麼多波折,在趙穎堅持下,婚禮在原定的日期和地點舉行。婚禮本就安排就緒,不需要特別準備,只是規模和過程都被壓縮了。

國峰坐在輪椅上,也不想出來拋頭露面,趙穎穿着白色的婚紗獨自站在門口,過路的行人都好奇地打量着美麗的新娘。何玲是伴娘,站在她身邊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姐妹們都勸趙穎暫時不要結婚,可都統統被拒絕了。既然最好的朋友已經做了決定,何玲痛快地答應當她的伴娘,她來回跑着把賓客迎進大堂。偌大的大堂空蕩蕩的,坐着國峰一家三口和趙穎的父母,他們着急起來,人這麼少,婚禮怎麼辦得起來?

第一批進來的是國峰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呼啦啦地來了幾十位。他們同時聽到劉豐被抓和國峰結婚的消息,也不知道是該恭喜還是該問候,面無表情地向趙穎點頭,被何玲引入大堂。請柬發送了四批,第一批是國峰家的親戚,基本上全都來了;第二批是劉豐的朋友和同事,他本來位高權重,這批人也是最多的,大約發出二百份請柬;第三批是國峰的同學、朋友和同事;趙穎在重慶長大,在北京既沒有同學也沒有多少朋友,只有航空公司的同事,只有二十個人左右,由於工作,很多人無法參加。

婚禮是一個女人最重要的一天,也是一輩子最值得回憶的一天,她曾經幻想過這一天,但始終和眼前的情景對不上。她拋棄了以前的幻想,她力量有限不能改變什麼,只是不希望婚禮冷冷清清,畢竟一生中只有一次。何玲回到門口,心急如焚,那麼大的大堂只有四五桌客人,婚禮怎麼辦下去?其他人不來也就算了,航空公司的朋友怎麼還沒有到?何玲走到旁邊給趙穎的小徒弟打電話,航空公司那邊的邀請都委託她安排了:“喂,你們到哪兒了?”

趙穎徒弟委屈的聲音傳來:“我都通知了,可是沒有人來啊,我就過去。”

何玲掛了電話,心情鬱悶,趙穎側身問她:“她們什麼時候到?”

何玲猶豫着,覺得這根本掩蓋不住:“別等了,她們都來不了。”

趙穎極度失望,她唯一的想法就是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地把婚禮辦完,今天註定要冷冷清清了,這個願望也實現不了了。何玲聲音剛落,一輛大客車就停在面前,趙穎小徒弟從車上跳下來,撲到她身邊,上下打量笑着說:“好漂亮的新娘子。”

航空公司的同事們一個一個地從車上下來,趙穎被圍在中間,空中小姐們嘰嘰喳喳地聊着,何玲在旁邊數了數,共有六十多人,何玲鑽到人羣之中揪出趙穎的小徒弟:“敢騙我,不是說沒有人來嗎?”

小徒弟是爲了給趙穎一個驚喜,呵呵笑着說:“聽說婚禮的消息,姐妹們爭着要來,問我沒請柬行嗎?我自作主張同意了。男同事們對趙穎虎視眈眈,知道她結婚的消息都痛不欲生,也讓我一車都拉來了。”

門口被擠得水泄不通,何玲招呼大家進入大堂,這些年輕人說說笑笑地進來,氣氛熱鬧起來。第三批是國峰的同學,有小學的、中學的和大學的,何玲認真地數着,正數到三十五的時候,又來了兩輛大客車,首先跳下車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

“你是趙穎吧?”他還不知道國峰摔傷的消息,笑着誇獎,“國峰這小子有眼光,他在哪兒呢?怎麼不出來接我們啊?兩輛車一百多個人,他一會兒得挨個給我們敬菸倒酒。”

趙穎立即猜到,這是國峰的主管,勉強笑着:“您是李主任吧?他身體不方便,在裡面等着您呢。”

李主任疑惑地跟着何玲走進餐廳,穿過人羣,看見國峰坐在輪椅上,臉上纏着繃帶:“國峰,你小子怎麼了?哪摔的?都要結婚的人,還這麼毛躁。”

“已經好了。“國峰含糊地回答,他和趙穎商量好,不把與婚禮無關的消息說出去,“來了這麼多人啊?”

“你小子人緣好嘛,大家都來了。但這不是主要的,聽說今天要來不少空中小姐,單身的小夥子們都來了。”李主任接着俯下身,在國峰耳邊輕輕說,“眼光不錯,剛纔那些光棍兒們都暈倒了。”

國峰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把李主任抓住,請他坐在主桌。何玲回到門口,拉着趙穎的衣角說:“時間到了,我們回去吧,都坐滿了。”

趙穎僵硬地看着馬路對面,一輛出租車緩緩駛來,停在路邊,車窗慢慢搖

下,方威的面孔漸漸露了出來。她控制不住心臟快速跳起來,她一直處於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之中,理智告訴她應該選擇國峰,與他在一起的日子註定是安靜和平淡的。她家裡就是這樣,生活也該是這樣。遇到方威之後,趙穎感到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激情,她試圖控制感情的發展,但是感情卻高速迸發。飛機上相識,那個小孩在自己生日那天在飛機上獻花,跟方威擁抱着從水上衝下,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她已經被感情所驅動,越來越接近失控的邊緣,但不得不硬生生地踩住剎車,停止與方威的交往。接受國峰的訂婚戒指之後,她徹底斬斷了與方威的聯繫,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她不敢看見方威。她知道再與他在一起,自己將喪失全部的抵抗能力,很快就將被他征服。更可怕的是,趙穎發現,自己的內心中竟然渴望這樣的經歷,這種毫無顧忌的瘋狂。

但是,國峰怎麼辦?

趙穎不知所措,如果他下車,衝出來把自己搶走,應該怎麼辦?自己雖然和國峰領了結婚證,但是方威不是宣告自己生了三個小孩也不放棄嗎?而且現在還沒有和國峰入洞房,方威肯定不介意這個。趙穎害怕到了極點,因爲她的抵抗到了極限,難以拒絕方威的這次衝擊,被他帶走,感情和慾望不會被壓抑和控制,將會被徹底釋放。她全身僵硬不敢動彈,既害怕又期望方威帶來的衝擊。

方威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衝進去把她拉起來就跑,不管這樣做會是什麼後果,至少這是唯一的機會。方威此時內心處於掙扎之中,出租車在原處等了很久,司機不停地通過反光鏡看着後座上的方威,不知道他在等待什麼。方威遠遠地望着穿着婚紗的趙穎,鼓起勇氣讓司機向前行駛,停在趙穎對面的馬路上。他搖下窗戶,可以更加清楚地看見她,她肯定也看見了自己。方威看着她的目光,失去了勇氣,怎麼也無法忘記那一刻,國峰從天而降的剎那,趙穎向後倒去,方威伸手去扶趙穎,她卻用盡全力把他推開,目光中飽含着無盡的憤怒。他想起對趙穎的欺騙,他始終處於自責之中,他無法鼓足勇氣再去面對趙穎。

“走吧。”方威對司機說。

“去哪兒?”司機看着這個乘客,他從很遠的地方過來,只是看看新娘便要離開。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方威失去勇氣,錐心的痛苦穿心而入。他一直期盼體驗失敗的感覺,它終於來了,來得那麼迅猛、那麼徹底,摧毀了他曾經擁有的自信。他輸了,沒有像士兵那樣戰死沙場,而是失去了作戰的勇氣,成了逃兵。以前,國峰家世背景都出類拔萃,現在只是一個可憐的、坐着輪椅的、沒有任何特權和財富的普通人,趙穎卻將一生的幸福交給了他。方威內疚地看着漸行漸遠的趙穎,自己一手把她推入了懸崖。以前那些輸贏遊戲沒有任何意義,銷售生涯是那麼無聊,即使贏了訂單,失去最心愛的人,那些輸贏遊戲又有什麼意義?

趙穎找到了很多理由去原諒方威的欺騙:劉豐的境遇是自作自受,方威是由於深愛自己,纔不得不用這樣的方法阻止她結婚出國。當方威在出租車裡出現的時候,趙穎沒有辦法拒絕這次衝擊,她等待甚至期盼這一刻的到來,她決定不顧一切,毫無顧忌地衝破束縛。可是,車窗緩慢關上,方威就這樣走了。她僵立在門口,心底的激情被突然抽空,熱血沸騰之間急劇冷卻,他怎麼能這樣轉身離開?出租車越走越遠,趙穎才發現這是真的。何玲回到身邊,趙穎卻聽不到她說了些什麼。

出租車突然在昏暗的路燈下停下,車門打開,方威下來,他要回來了嗎?他的身影卻沒有移動,漫長的等待之後,跑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手裡抱着一束鮮花,她心中產生了一絲希望,那裡是不是藏有方威的紙條,指引她逃跑的路線?男孩呼哧呼哧跑過來遞上鮮花,她手忙腳亂地扯開包裝,在鮮花裡搜尋,果然看到了一張卡片,上面只有五個字:愛在你走後。

趙穎琢磨着紙條的含義:他還是愛我的,爲什麼不衝回來?難道他放棄了?趙穎看着遠方,出租車開動,消失。她被何玲拉回婚禮的大堂,婚禮已經開始,大家輪流到主桌向幾位老人敬酒。趙穎的出現將氣氛推向高潮,國峰身體不方便,因此齊聲向趙穎喊:“敬酒!敬菸,再洞房!”

趙穎帶着極端的失落回來,心中後悔,甚至想衝出去尋找方威,卻被人簇擁着帶到休息間,換上一套火紅的旗袍重新走出來,從純潔的白色變成熱情的紅色,掌聲和歡呼更加熱烈。如此熱烈的場面,趙穎卻沉浸在方威轉身離開的瞬間,她想不到他們會怎麼折騰自己,也沒有想過能否應付。國峰看着換裝的趙穎,孤立無援,既熟悉又陌生。她現在就像怒放的牡丹,高貴得難以接近,不像平常那樣淡雅親切,大聲說道:“我陪你。”

劉豐心裡百感交集,他的政治生涯徹底毀滅了,他並不服氣,不認爲自己比其他的官員更壞或者更腐敗。他拼命抵賴,當呂傳國出示證據,他心裡卻在說:你們說我有問題,可是你們誰是乾淨的?今年幾大銀行註銷了一萬多億元的壞賬,不是都被官員腐敗了?糟蹋了?可是有誰被抓起來?自己的遭遇是不公平的。劉豐不服氣卻不得不接受現實,他別無選擇,對抗下去,必然家毀人亡。現在,他生命中唯一的寄託就是這個家。

國峰坐在輪椅上和趙穎來到每一桌,親戚漸漸知道了他家裡的事情,比較拘束,只有幾個小孩子拉着趙穎,又喊又鬧十分興奮。他們來到國峰的同事同學和朋友們的桌前,氣氛就熱鬧起來。趙穎給每人敬酒後,李主任從主桌跑過來,變着法地折騰新人。有人拿出一串氣球,要求國峰和趙穎用身體的不同部位把氣球擠爆。他們首先用肩膀,然後用後背用胳臂,很快用完了所有的部位,氣球還有好幾個。趙穎不好意思地看着國峰,她能想到的只有胸口了,衆人興奮起來,大聲叫喊使勁鼓掌。國峰自告奮勇,示意趙穎過來,用胸口夾着氣球,用力壓去,氣球被擠成薄餅的形狀,仍然沒有爆裂。李主任滿臉壞笑,因爲他偷偷地將氣瀉去一半。國峰在輪椅上使不上力氣,趙穎咬着牙拼盡全身的力氣向前衝去,氣球終於在壓力下砰地爆成碎片,趙穎控制不住,衝入國峰的懷中。大家看到這個景象,樂得東倒西歪,小夥子們上來勸酒,趙穎喝得臉色泛紅。

趙穎媽媽極不好受,國峰本來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女婿,可是一夜之間變成眼前的樣子,大腿骨折,家裡突然敗落。女兒爲什麼一定堅持嫁給他?除了頭腦發熱沒有其他的理由?她讓老伴兒去勸,但是一向反對這樁婚事的老伴兒卻紋絲不動,鮮花一樣的女兒就要出嫁,她心裡如刀絞一般。

不知道誰買了噴射槍,五顏六色的綵帶像禮花一樣傾瀉着,國峰擔心趙穎不勝酒力,經常從她嘴邊搶下酒盅一飲而盡。他們回到主桌的時候,國峰被灌得滿面通紅,酒宴進入了新的階段。大家高喊着國峰的名字,這是婚禮中少不了的階段,介紹兩個人的戀愛經過。

國峰拿起話筒,訴說兩人相遇時剎那的驚豔,然後怎麼死心塌地愛上了趙穎。他語氣一黯,談到了最近的事情:“可能大家還不知道我家裡最近發生的事情,聽到這個消息時,我覺得前途毫無希望,尤其我還對趙穎產生了誤解,一切都被徹底摧毀,我想不開,做了錯誤的選擇。當我甦醒過來,電視機開着,她靜靜地伏在我身邊睡着了。風從窗口吹過來,窗簾飄啊飄,我不用睜開眼睛,就知道房間裡的陽光有多麼美好。幸福並不在於你擁有多少,而在於,你是否能感受到。我心裡平靜下來,活着就有希望。以前,我曾經擁有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夢想擁有的一切物質條件,我已經習慣了,麻木了。現在,我失去這一切,我一點都不難過,因爲我們還在一起,即使住在最小的房間裡,吃最簡單的飯菜,每天擠公共汽車,我也是最幸福的。即使我今天失去一切,今天仍然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

國峰轉身面對父親和母親:“爸爸媽媽,無論怎麼樣,你們都是養育我的最親愛的爸爸媽媽。請你們不要爲我擔心,因爲我已經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幸福,我非常知足也非常幸運。我們結婚之後,會靠自己的本事好好生活,早日給你們生出一個孫子或孫女來。無論您在哪裡,我們都會去看望您照顧您。”

國峰拿着麥克風侃侃而談,劉豐發現兒子長大了,開始理解他的想法。劉豐幼時家境貧窮,立志出人頭地,拼命向上爬,有了權力就交換成想要的東西。可是,兒子這一代不缺吃不缺穿了,錢財是不是已經不像自己兒時那麼重要了?兒子不覺得他創造的物質條件有什麼意義,甚至不如趙穎的一個微笑,自己何苦冒險去掙那不義之錢?劉豐看着兒子激動說話的樣子,知道他長大了。兒子的話是發自內心的,他伸手緊緊握着夫人的手,控制着情緒,看到她眼裡流出了淚水。

呂傳國一直默不作聲地觀察着劉豐,婚禮中幾乎沒人知道他的身份。劉豐被控制起來後,審問的過程非常不順利,他閉口不談問題。劉豐的事情絕不僅僅是利用招投標爲兒子謀求出國那麼簡單,他涉及大量的資金挪用和違規操作,呂傳國只握有方威提供的一份證據,其他方面毫無進展。劉豐在聽到兒子跳樓的消息後,情緒更加對立,專案小組束手無策。呂傳國告訴他,國峰沒有生命危險,不會有嚴重後遺症的時候,劉豐鬆了一口氣。呂傳國立即意識到,劉豐最在意兒子。趙穎提出請劉豐參加婚禮的時候,呂傳國立即同意,他希望婚禮的氣氛可以緩解劉豐的對立情緒。劉豐坐在兒子身邊,開始恢復父親的慈祥,與兒子聊天說話。當趙穎撞到國峰身上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此時,劉豐的眼淚在眼眶裡轉動,他動情了。

大堂中鴉雀無聲,有人交頭接耳打聽他家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國峰坐在輪椅上,握住趙穎的手,仰頭看着她:“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令我着迷的是你的外表,你只是我女朋友清單中的一個。現在的女孩子都越來越現實,不願意冒險去找一個有潛力但是現在一無所有的男朋友,她們不願意努力,不願意冒險,希望跳過漫長的等待,立即就能找到已經擁有一切的人。優越的家庭條件讓我具備這些,但和她們交往的時候,她們的急功近利讓我覺得可怕。你不是這樣的人,我開寶馬帶你兜風,你無動於衷,就像坐捷達一樣。我請你去最昂貴的餐廳吃飯,你只吃青菜豆腐。我給你買昂貴的禮物,你輕輕地拒絕。你越拒絕,我越着迷,我不知道,你是真的不貪圖,還是將慾望隱藏在你心裡?在機場我被帶走時,回頭看見你撲進另外一個男人懷抱,我以爲你拋棄了一無所有的我,我徹底喪失了希望。但是現在,我明白那只是一個誤解,你在我失去一切的時候回到了我的身邊。能夠遇到你,擁有你,即使現在失去一切,我也心甘情願。”

趙穎回味着每一句話,漸漸從失落中找到幸福的感覺。她接過麥克風,看着國峰:“我認識你的時候,以爲你是一個開着名車到處追逐女孩子的花花公子。我爸爸堅決反對我和你交往,他說有錢人家靠不住。我不是不喜歡寶馬、別墅和鑽戒,但當我享受這些的時候心懷愧疚。我父母起早貪黑地努力工作,根本沒有享受到這一切。我做了什麼,就讓我得到了這一切?這對於我父母太不公平。當你請我在五星級酒店的高級餐廳吃飯的時候,我透過玻璃窗看見瞪大眼睛向裡面探視的民工,心裡不安。他們蓋起了賓館和酒店後就被趕出來,他們的父母在家裡種了糧食,他們卻只能在餐廳外面眼睜睜地看着。我們的衣食住行都是他們的勞動成果,我們甚至漠視他們的存在,或當他們不存在。我不是不喜歡奢華的生活,只是不能適應,我們一頓飯就吃掉我以前一年學費的時候,我坐立不安。我是幸運的,很多人沒有那麼幸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高興不起來。”

趙穎一口氣說完,停頓下來讓自己平靜一下情緒,繼續說道:“你有錢,不是打動我的原因。我們在一起,從來不是由於你的條件,而是你的人,你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父母之外,我遇到的最用心愛我的人。其實,我一直處於掙扎之中,我在想,是應該追求長久的幸福,還是應該追求短暫的快樂和激情?我應該爲自己生活,還是應該承擔起責任?”

說到這裡,趙穎心裡忽然明朗起來,是的,她愛方威,如果她同時認識他倆,她會選擇方威,此時她卻只能選擇國峰。方威離開之後依然可以繼續尋找幸福,而國峰失去自己,只能滑進黑暗的深淵。既然國峰那麼毫無保留地愛自己,趙穎願意去犧牲一段愛情,換來他一生的幸福。

趙穎走到父母身邊:“有錢不等於幸福,我還覺得坐在爸爸的出租車裡聽着他說話最舒服,還是媽媽做的飯最好吃,還是覺得在爸媽家的小房子裡睡覺最香。我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不能出國了,但是我們都可以工作,營造出一個最幸福的小家,我們可以掙到錢,以後還可以出國旅遊。”

她轉身對着劉國峰父母:“爸爸,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國峰。媽媽,您如果願意,歡迎您和我們一起住,條件可能不如以前,不過我一定讓您吃到最可口的飯菜。還記得您教我做的那些菜嗎?我還要讓您睡在舒服的牀上,給您蓋上舒服的被子,這些,我能做到。”

趙穎說完向他們深深地三鞠躬,國峰媽媽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扶起趙穎抱在懷裡。何玲用手抹掉淚水,還是繼續流出,乾脆隨它去了,衝過去和趙穎抱在一起。劉豐繃直身體,他們完全是不同的生活方式,自己拼命聚集財富,一擲千金的時候,趙穎父親正在出租車上爲女兒的學費日夜操勞。她正在叫自己爸爸,自己有什麼資格接受呢?有什麼顏面來面對?

李主任現在明白髮生了什麼,站起來:“今天是國峰結婚的日子,他小子娶了這麼好的老婆,大家哭什麼?應該高興纔對。國峰一直跟着我幹,人好又能幹,就是家裡條件太好,做事沒有動力。現在要靠你自己了,也是好事,你要做出一番事業來,才能不辜負趙穎,是不是?”

他掏出一個紅包,遞出去:“裡面是五百元,本來覺得你也不缺這個,現在知道你的情況,我再加五百,保重身體。雖然你已經辭職,只要你身體好了,隨時歡迎你回來上班。平時,你有關係,幫了大家不少忙,大家都想謝謝你,你以前什麼都有,現在有困難,不能不收。”

他的話激起一片掌聲,國峰母親停止哭泣,摟着趙穎向這邊看來。李主任沒說完,衝着呂傳國問:“這錢不會被沒收了吧?”

呂傳國與李主任一桌,便告知了身份,沒想到被當衆抖了出來。他受了感染,掏出紅包交給何玲,不服氣地看着李主任,從錢包裡數着錢,要壓他一頭:“我是來參加婚禮的,其他的事情我不管。這是我的紅包,裡面是五百,再加六百。”

一個國峰的同事要壓下呂傳國的風頭,也掏出紅包:“國峰,這是我的紅包,總共一千二百元。”

婚禮沒有設置登記紅包的簽到臺,賓客們都揣着紅包,喝起彩來,紛紛掏紅包。何玲一邊接收一邊煽情:“已經三千三百元了,夠他們一個月的生活費了。”

“好,八百元,一個月的伙食費出來了,我替他倆謝謝您。”

何玲自己還沒有送紅包,翻出來大聲說:“我和趙穎是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從小一塊兒長大,現在又是同事,就像一家人,這是我的紅包,一千元,一個月的房租出來了。”

紅包與國峰的生活聯繫在一起,激起了競爭的心態,數字不斷升高,轉眼間掏紅包的已經有二十幾個,何玲又數了一遍,大聲宣佈:“已經三萬五千元了,夠去加拿大的機票了。”

他們已經不能出國了,這麼說不是刺激他們嗎?何玲不是有心機的人,想到這裡問呂傳國:“我們要是自己湊夠錢,趙穎和國峰還能出國嗎?”

這句話讓呂傳國尷尬,今天大家好像都衝自己來了:“他倆的事情和我無關,我管不了。”

何玲皺皺眉頭不明白,悄悄走過來:“不是你把他們從飛機上帶下來的嗎?”

呂傳國注意到,劉豐聽到了這句話,認真地等着自己的回答,便故意讓他聽見:“那時不能讓他們出去,因爲我們必須查清楚資金去向,是迫不得已,只要查明瞭,他們的簽證和大學錄取通知書有效,資金正當,我就放行。”

何玲失望地“啊”了一聲,繼續回去收紅包,她轉了三分之一的桌子,懷裡抱了一大摞紅包衝回來,放在桌子上,又風風火火地跑到趙穎的身邊,用麥克風宣佈:“湊出國峰第一年的學費了。”

她在那邊忙得滿身熱汗,又有國峰的朋友開闢第二戰場,舉着麥克風大聲向全場喊話:“我追女朋友的時候,每到週末就借你的寶馬,帶女朋友兜風,你每次還把油加得滿滿的。現在我追到了,不能忘記你的汗馬功勞。這是我和女朋友的紅包,另外再加兩千元油錢。”

“加拿大第一個月的房租出來了。”何玲跳着跑回來,放下紅包,又繼續按照路線圖走到下張桌子。

劉豐走到呂傳國身邊,示意有話說。他們要了一個小包間走進去,劉豐對着窗外沉思了一會兒:“如果我都講清楚了,我兒子的出國限制就可以解除嗎?”

他要開口了,呂傳國非常肯定地回答:“國峰是個好孩子,沒有任何過失。我們限制他是擔心資金被轉移,只要你能夠講清楚,我們也查清楚了,他就可以解除限制。”

劉豐繼續問:“你們要查多久?”

現在到了關鍵的時刻,在羈押期間,無論專案組軟硬兼施,劉豐都閉口不談,看來劉國峰的婚禮軟化了他的抵抗心態。他小心謹慎地回答:“那要看你的配合程度,如果你配合,我們很快就可以查清楚。”

劉豐聽完默不作聲,遲疑了一會兒:“讓我單獨想一下,好嗎?”

呂傳國出來,劉豐的夫人緊張地看着他,詢問是否可以進去,得到同意,劉夫人走進包間。他們談了大約一杯茶的時間,一起低頭走出房間,氣氛隨着數字的不斷增加進入了高潮,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們都想趁這個機會幫助小兩口共渡難關。音樂響起來,主持人拿起話筒宣佈:“請新娘和新郎互拜。一鞠躬,祝新郎新娘恩恩愛愛。”

趙穎和國峰面對面地互相鞠躬完畢,主持人繼續說:“二鞠躬,祝新郎新娘白頭偕老;三鞠躬,祝新郎新娘早生貴子。”

“新郎和新娘拜父母。”

趙穎媽媽注視着這對新人,心中並不平靜。沒有見到國峰時,印象中他就是一個公子哥。時間長了,這個小夥子還不錯,兩人出國的時間越來越近,也就同意他們出國前完婚。劉豐家裡出事,趙穎堅持要儘快成婚,她心裡有些猶豫,看到女兒鐵了心,她也就認了,心裡也接受了這個女婿。回想着趙穎從小到大的每一幕,又看見女婿坐在輪椅上,淚水在眼眶裡轉動。

劉豐正襟危坐,夫人已經淚眼模糊。在這個星期,她遇到人生中從來沒有遇到的大風大浪。正高高興興地爲寶貝兒子操辦婚禮,劉豐出了大事,一盆冰水澆滅了她滿心的歡喜,國峰跳樓給她致命一擊,剩餘的人生徹底黑暗下來。可是,趙穎如期舉辦婚禮,又讓她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們保證儘快讓自己抱上孫子的時候,她有了新的期望。人生沒有結束,她幻想抱着孫子在公園裡曬太陽,小傢伙鼓着嘴巴,在陽光下揮着小手。她由衷地感謝趙穎,她是自己的生命支柱。

新人拜完父母,主持人宣佈:“請新郎新娘的家長講話。”

劉豐接過麥克風,全場的賓客已經知道了他的消息,立即鴉雀無聲。

“感謝各位參加婚禮。時間過得真快,我還可以清楚地記得國峰小時候的樣子,今天他就要結婚了。我剛纔想了很多,把國峰和我做了對比。我小時候是缺衣少食,吃不飽穿不暖,入不敷出,最大的夢想就是出人頭地。我兒子不同了,不愁吃穿,便沒有那麼大的動力去奮鬥拼搏。這是好事,這樣他們就可以去做真正喜歡的事情,不需要違背良心,不需要不擇手段。也算是一種進步吧。我沒有適應這樣的轉變。在爾虞我詐的政治環境中,爲了自保不得不使用各種手段打擊對手,我願意冒風險,那時人窮命賤啊,現在看來,這不值得。”

在趙穎印象中,他總是很威嚴,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劉豐特別看着趙穎:“國峰第一次提到你的時候,我沒有認真對待,覺得是他頭腦發熱;國峰提出要娶你的時候,我覺得門不當戶不對,你配不上國峰。你來到家裡的時候,我自作聰明地以爲兒子只是喜歡你的外表。當家裡出了事,兒子狀態不好,我心裡既難受又着急,我自己是沒有什麼前途了,但國峰還年輕啊。”

劉豐剛纔與夫人深談,漸漸下了決心:“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你沒有拋棄,反而加入了我們;在我們一無所有的時候,你給了我們最需要的一切;在我們最冰冷的時候,你給了我們全部的溫暖。你把我們這個已經破裂的家庭重新凝聚在一起,讓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你爲我們做了這麼多,我應該怎麼報答?”

劉豐說到這裡,轉身看了一眼呂傳國,又面對趙穎:“我找到了報答你的方法,我和呂傳國談了,只要我講清問題,他們就不限制你們的自由。護照和出國手續都可以照常使用,錄取通知書也不會作廢。這對我自己也是一個交代,事情早晚都要水落石出,抗拒沒有什麼意義,主動講清楚,對我也是一個解脫。”

劉豐的目光轉向兒子,想對國峰做一個交代:“我已經不能再給你什麼了,只希望你能夠在國外好好學習,早日學成回國,把所學貢獻出來,不要像你爸爸一樣。有趙穎在你身邊,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無論我以後怎麼樣,或者身處何處,我都盼着你們好好生活,給我生個孫子,不要忘記常來看我,我就知足了。”

國峰緊緊握着父親的雙手,感到他手心冰涼。劉豐緊緊抱着兒子,擦乾眼淚,目光暗淡地穿過窗戶看着外面的天空,深深呼一口氣,看着呂傳國大聲說道:“2003年10月,我爲北京某房地產公司違規借貸三千五百萬元……”

呂傳國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搶過婚禮的攝像機對準劉豐,警察開始錄音錄像。一切調試正常,他獨自來到僻靜的角落,撥通電話:“書記,劉豐已經講了,好,我明白,立即行動。”

劉豐的交代至關重要,將有很多有權有勢的大人物被牽扯進來,這個消息也會立即傳到他們耳中,呂傳國必須在第一時間採取措施把他們控制起來,避免資金的轉移。他聽着劉豐的每一句話,取出對講機,向門口的警察發出行動的命令。酒店門口瞬時間警報大作,幾輛警車劃破寧靜呼嘯而去。

一片片雪花從空中飄下,北京的第二場雪又來了。

117一個月之後

新員工的培訓時間延長到三週,新人們被封閉在賓館裡,培訓之中共有五次考試,兩次筆試,三次是模擬拜訪客戶,平均考試成績不能達到七十分必須立即離開公司。這樣的安排給了他們足夠的壓力,除了白天學習,晚上還要互相模擬練習。他們在這三週裡經歷了魔鬼般的訓練,每天凌晨兩點睡覺,早晨五六點鐘就必須起牀複習各種產品知識應對考試。

培訓進行到最後一天,已經有五六個人考試不合格,被逐出培訓教室離開公司。剩下來的整整齊齊地坐在培訓室中等着最後一門課程。他們經過筆試和多輪的面試,才擠進這家世界頂尖的公司,充滿鬥志,雄心勃勃地要在新環境中做出成績,爲以後發展奠定基礎。

王莉站起來,走到講臺,用麥克風說道:“今天是培訓的最後一個下午,恭喜大家通過了嚴格的考試,現在請我們的中國區總經理周銳爲大家講最後一門課。”

周銳走到講臺前,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這些學員,最終落在幾個空位上:“教室中空出了幾個位置,想必大家知道原因。我想問,你們知道他們的名字嗎?你。”

周銳把麥克風交給空位旁邊的學員,他皺着眉頭搖頭說:“記不清楚了,姓劉吧。”

周銳抽回話筒:“現在就記不清楚了,再過一個季度,你可能連他姓什麼都忘了,再過幾年就會忘掉他的樣子。爲什麼請他們離開這裡?原因只有一個,失敗者將會被迅速遺忘,只有成功者纔會被人記住。他們不能通過最基本的訓練,證明他們根本沒有做銷售的天分,我不想讓他們到更加殘酷的戰場上送死,失敗將摧毀他們的自信,耗費他們最寶貴的時光。我保證,再過兩年或者三年,有人獲得成功,也必定有人失敗,選擇權不在我,也不在客戶,只在你自己。你們經過了無數輪面試,又通過嚴格的考試,也許要去慶祝一下。但是請記住,慶祝只能持續到週末,到了下週一,你們就將踏上更加殘酷的戰場。”

周銳走回到課堂中間:“大家留下來面對激烈的競爭,應該保持什麼樣的心態?首先,要始終保持永不放棄的精神。商場如戰場,在勢均力敵的戰場上,大家的產品、方案和價格,甚至能力都相差不大,這時最重要的就是你的態度,可能你面臨絕境,用盡全部的力量,你就要放棄了。但是,你要知道,也許競爭對手的處境比你還要惡劣,如果你放棄了,競爭對手堅持下來,你就會輸。既然大家選擇了銷售這個最殘酷也是最有成就感的職業,你們就要永不放棄,永不言敗。要像士兵一樣,如果有槍有炮,就用槍用炮,如果槍炮打沒了,就用刺刀,如果刺刀斷了,你們就要用拳頭,如果胳膊折斷了,就是用牙咬,也不能放棄任何勝利的機會。”

培訓教室中一片沉寂,周銳繼續說第二條:“我還要求你們,無論競爭有多激烈,都必須遵守遊戲規則,哪怕失敗,也不能破壞規則。”

周銳切換電腦屏幕,一張劉豐在會議中發言的照片出現在屏幕上。他讓銷售人員看清楚畫面:“想必大家知道,我們剛剛簽下一個大訂單,也許大家不清楚內幕,你們認識這個人嗎?”

一個新人曾在金融行業做過銷售,舉手回答:“這個人是經信銀行的行長劉豐。”

周銳點頭:“沒錯,你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嗎?”

他猶豫一下:“聽說出事了。”

周銳翻到下一頁,顯示出關於劉豐的幾行短短報道,內容是由於經信銀行前行長涉嫌金融違規操作並在招投標中有違法行爲,立案審查,由崔國瑞接替行長職務。周銳把麥克風遞給第一排的新人:“大家看了這篇報道,有什麼感想?來,你說說。”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憋了一會兒才說道:“既然報道出來,說明他一定有問題。感想嘛,我還說不出。”

周銳接着詢問:“劉豐是一個貪官,對貪官,你有什麼感想呢?”

她鼓起勇氣說:“貪官污吏當然不是好人,不過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周銳目光掃視每個人:“問得好,和我們有什麼關係?老百姓都痛恨貪官污吏,他們生下來就是貪官污吏嗎?不是。正是我們,爲了贏得訂單不擇手段,從各種渠道收集他們的個人資料,千方百計地投其所好。像劉豐這樣位高權重的關鍵客戶,數以千計的銷售人員對他虎視眈眈,其中不乏絕頂高手。坦白說,如果我處在這個位置上,可能比劉行長腐敗得更快。”

他們會意地笑出聲來,周銳等安靜下來繼續說:“我常想一個問題,我們每天想方設法請客戶吃飯,然後卡拉OK、桑拿,最終用回扣砸下去,直到把他們拉下水,這幾乎是每天的功課,以能夠搞定客戶而沾沾自喜。貪官污吏出了事受到懲罰,我們卻拿到業績,在公司內成爲英雄。從這個角度說,我們纔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我們在造就貪官污吏的同時也毀了自己,成天陪客戶吃飯喝酒,百分之八十都成了脂肪肝,然後拿獎金分回扣賺錢。你想過沒有,當你不做銷售的時候還靠什麼吃飯?”

剛纔被周銳點名的女孩子舉起手來:“如果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我們還怎麼做銷售?”

周銳注意到這個咄咄逼人的年輕女孩子,讓他想起了幾年前的駱伽:“你叫什麼名字?”

她擡頭看着周銳回答:“我叫李冰冰。”

一片笑聲傳出來,她不服氣:“笑什麼?我叫這個名字的時候,那個明星還沒出名呢。”

周銳並沒有笑:“你的名字很好,你希望五年後成爲什麼樣的人?”

李冰冰一點都不膽怯,要過麥克風說道:“我希望努力工作,有所成就,成爲一個好的管理者。”

周銳走回電腦旁邊,示意關掉前排的燈光,將電腦翻到下一頁,駱伽的大幅照片被投影到屏幕上。新人們互相看着猜測着,一個聲音輕輕說,真漂亮。這張照片定格了至少一分鐘,周銳回想着當時給駱伽拍照的情景,繼續把一張張精選的駱伽的照片投射在屏幕上,壓制住心中的難受:“她的名字叫駱伽,是我的初戀女友。”

課堂中傳出驚訝的聲音,周銳回憶着:“五六年前,她像你們一樣年輕、充滿活力,也加入這家公司擔任與你們一樣的職位。她聰明,很擅長與各種客戶打交道,收集情報、投其所好建立關係、尋找競爭對手缺陷擊敗對手,在短短几年時間裡,就成爲這個行業中的頂尖高手,保持了不敗的紀錄。在那段時間裡,江湖上聞風喪膽,不敢與她正面交鋒。她跳到惠康,成爲北方區銷售總監,她厭惡了這種生活,打算退出江湖,轉到輕鬆的崗位,她將成爲最年輕的跨國公司公共關係總監,成爲最耀眼的明星。”

周銳回到與電影明星同名的那個女孩子面前:“你是不是要像她這樣?”

李冰冰看着駱伽的大幅照片,點頭回答:“我要像她這樣。”

周銳走入學員中間:“爲了贏,她不擇手段,全方位滿足客戶的各種需求。她開始銷售時陪客戶吃飯,總是很晚回家,回家就抱着洗手間的馬桶摳嗓子把酒精都吐出來。有人開玩笑說,女孩子不能帶客戶卡拉OK不適合做銷售,她不服氣,偏偏帶着客戶去最豪華的夜總會,客戶看中哪個小姐,她就出錢埋單。她學會了各種各樣的銷售技巧,她在這方面確實是個天才。隨着關係越來越深,她覺得吃飯、送禮、打麻將已經是虛的了,現金纔是最實在的。她的銷售業績伴着這種事情不斷地提高。我要一個正常的妻子,難以接受她這種生活方式,我們因此分手。最終,她想通了,準備退出,她的公司卻希望她能夠爲公司做成最後一個超大的經信銀行的訂單。”

擔任新的職位以來,周銳強迫自己壓下對駱伽的思念,他側身面對屏幕上她的大幅照片,她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他開始講述與駱伽的故事,從相遇到最後見面的一切,培訓教室中鴉雀無聲。他控制不住情緒,趁着黑暗悄悄擦掉眼中旋轉的淚花。他講完全部的故事,哽咽着深吸一口氣,將悲痛排出,打開燈光:“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我把駱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敢觸動,當我決定進行這次培訓的時候,開始整理她留下的物品。我看了她的日記,每一頁都記錄着對我們在一起的時光的回憶。她經常會這樣寫,今天是國慶假期,去年這個時候,我們自駕去青島;今天是新年夜,我們去年一起徹夜狂歡。這時候她已經明白,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去贏,而是和自己最喜歡的人在一起。”

周銳無法抑制自己,側身擦去淚水,盡力平靜下來:“我本來把這一切埋藏了起來,想找一段平靜的時間再去閱讀和體會。但是,我不想你們重蹈覆轍,重演這樣的悲劇,明白我的用心嗎?”

新人們沉浸在周銳的故事中,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周銳切換到新的一頁,示意大家看屏幕:“駱伽明白了這個道理,在最後一刻把她與惠康公司總經理林振威的交談錄了下來,並想辦法交給了我,請大家看看這份報紙。”

屏幕中顯示的是惠康公司關於林振威由於涉嫌違法商業行爲辭去公司總經理的聲明,他離開講臺走到前排:“我今天介紹的內容是《海外反賄賂法》,這是一部美國法律,要求美國公司無論在哪個國家都不允許有賄賂行爲,並要求每一家公司都必須爲其海外員工培訓。可惜中國還沒有這樣的法律,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用中國自己的法律爲你們進行培訓。在介紹細節前,我希望你們記住,無論身處多麼激烈的決定命運的競爭之中,都必須遵守遊戲規則和自己原則的底線。”

118六個月以後

方威趴在雪山避風的轉彎處等待天氣好轉,爲了征服這座雪山他在營地裡住了一週,他有耐心等下去。隊中卻有人抱怨起來,他們不想在這裡喝西北風了。方威無動於衷地趴在那裡,不願意多說一句話去浪費寶貴的體力。他期待這樣的時刻,只有在這樣筋疲力盡的時刻,他纔可以忘記趙穎。自從最終失去她,方威不斷地尋找刺激,來擺脫痛苦的記憶。幾個月前,方威在網上找到並加入了這支業餘登山隊,他拼盡全力去征服雪山的時候,血液快速流動,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起來。每次當他攀上山頂,血液在身體內涌動,他就可以從那場刻骨銘心的失敗中擺脫出來。他們不斷地攀登着一座座山峰,終於瞄準這座位於雲南的雪山。方威來到山腳時,感覺到這座雪山就是自己尋找了很久的終極答案,可以讓他擺脫失去趙穎的痛苦。他發誓要得到答案,這樣他纔可以從失戀的痛苦中解脫出來。

登山隊分裂成堅持和放棄兩派,堅持登山的人數隨着夜晚的臨近越來越少,最後只有一個叫作小雪的女孩子站在方威這邊堅持登山。方威向上看去,山頂近在眼前,風速緩慢下來,他計算着距離,評估着剩餘的體力。方威向小雪點點頭,把冰橇使勁砸在雪中,擡起右腳把身體向前拖去。隊員們停止了爭論留在原地,擡頭看着兩人向頂峰突擊。距離只有幾十米,平常只要十秒就可以到達的距離,現在用盡全身力氣纔可以挪動一步。路中間有個一人高的陡坡,是唯一的挑戰。

小雪跟在方威後面一點點接近陡坡,他們撫着被凍得堅硬的傾斜冰層,靠在坡上恢復體力,懸崖下的雲朵在風中變幻着形狀。小雪把右手的冰橇砸入冰層,身體向上爬去。方威託着她的腰部向上送,她的身體翻越坡面,然後躺在上面的臺階上呼吸。她體力恢復,趴在坡上伸手向下。方威抓着她的胳膊,右腳踏着冰面,左腳向上移動,踏上一塊突起,擡起右腳尋找落腳的地方,忽然左腳一鬆,身體向下一墜,全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在雙手上。右手的冰橇在冰面上支撐不了這樣的重量,在冰雪中撕出一道裂紋。

小雪手中一緊,胳膊被向下牽引。她把冰錐扔在一邊,雙手在方威向下滑去的剎那,抓住了他的身體。方威從來沒有這麼接近死亡,他短暫地吸一口氣,看着小雪的雙眼,把全身重量都交給她,重新擡起靴子把上面的鐵刺重重地砸入冰層,把身體固定在斜坡之上,找到了新的落腳點。剛纔的失足又一次耗盡了力氣,他除了轉動目光,動動嘴脣,什麼都做不了。

“我們還向上嗎?”小雪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

方威回想起剛纔墜落的瞬間,腦中沒有任何回憶和感覺,只有一道亮光。他曾經爲失去趙穎感到錐心的痛苦,在剛纔最危險的剎那,他找不到類似的痛苦感覺。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只是一個過程,結果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結果沒有意義,輸贏還重要嗎?

兩人滑下坡面舒服地坐在地上,方威露出笑容。小雪很好奇,認識這個男人以來,他從來沒有笑過一次,他這次差點丟了性命,卻笑得這麼高興。方威看看手錶,時間已經不早了,要趁天沒黑的時候,趕快回到登山營地。他拍拍小雪,示意一起下山。雖然沒有登頂,但方威沒有遺憾,他已經體驗到了登山的過程,是否登到山頂並不重要。對趙穎也是這樣,他體驗到了刻骨銘心的愛情,這就足夠了。

方威回到營地,舒坦地躺在睡袋裡,小雪躺在他身邊。方威回想着以前,他沉迷於輸贏卻沒有享受樂趣的日子,決心以後要去享受精彩的人生過程,而不管結果如何。他已經出來半年,現在是重新回去的時候了。

小雪注視着方威:“你笑了。”

方威的笑容更加明顯:“是啊。”

“這半年來我第一次看見你笑,怎麼了?”

方威看着星空:“我想通了。”

小雪看着這個讓他心動的神秘男子,也看着天空:“想通什麼了?”

“人生有兩個維度,一個是享受過程,另外一個是追求結果,追求結果重要,還是享受過程重要?”

小雪側頭想着答案:“都重要。”

“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最重要的,你怎麼選?”

小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用手捅捅方威胳膊:“你別賣關子了,說吧。”

方威看着遙遠的星空:“剛纔爬雪山的時候,我在即將掉下去的瞬間,發現人生只有過程,結果只是勾勒人生過程的記號。我以前卻執着於結果的輸贏,忽略欣賞人生的精彩過程,我那時只考慮行爲是否有利於達成結果,卻不管是否喜歡,即使不喜歡也強迫自己去做,爲了結果不擇手段。我經常感到內疚和後悔,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爲了達到目的不得不拋棄做人的原則,淪爲輸贏的奴隸。”

方威在睡袋中轉身,面對小雪:“這座山爬完了,你有什麼打算?”

小雪還有許多雪山沒有徵服:“我要一座座地爬下去。”

方威貼近小雪的臉龐:“無論哪座山我都陪你去,但是這並不着急,除了雪山之外,還有很多的過程值得我們體驗。”

小雪卻搖頭:“還有什麼要體驗?”

方威露出了招牌般的笑容,突然用手去搔小雪的胳膊:“還有這個呢。”

方威性情大變,小雪冷不防被他偷襲,咯咯笑着喊着:“你別亂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119一年以後

周銳站在巴厘島的沙灘上,用手遮擋住強烈的陽光,等着當地的小夥子把滑板拿過來。他習慣傍晚結束一天會議的時候,到這裡來學習衝浪。這裡沒有正規的教練,只有幾個膚色黝黑的印尼當地小夥子,拿着滑板招攬生意。周銳喜歡這種放鬆的學習方式,他不需要任何額外的壓力,學得好不好,他都不在意,只是享受被海浪衝刷的感覺。周銳試圖放鬆下來,卻不成功,他想的都是銷售目標、組織結構、策略和計劃。會議並不輕鬆,這是他擔任中國區總經理以來第一次參加全球的銷售會議。

在身邊不遠的地方,一位老人舉着釣竿靜靜地坐着,林佳玲和他輕輕聊着。這位老人連續幾天在這裡垂釣,並沒見到他有什麼收穫。今天的海浪特別大,他還在這裡釣魚嗎?他拿起衣服,掏出十美元交給印尼小夥子,這是他擔任教練的收入。周銳走到老人身邊坐下來,看着夕陽西沉的海面,聽着林佳玲用純正的英文和老人說話。林佳玲結束了與老人的對話,笑吟吟地看着他,指指海邊的落日,遠處的海水被餘暉染紅,身邊卻被黑暗漸漸籠罩。他們傾聽着海浪的聲音,默默地看着最後一縷陽光在海平線消失。

“你真的決定了嗎?羅林斯收到了你的辭職信,讓我和你談談,他可不想讓你去競爭對手那邊。你爲什麼要離開捷科?你要去哪裡?那裡會更好嗎?”

周銳緩緩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去做什麼。”

“你既然不知道去哪裡,爲什麼要離開?”

周銳不知道答案,便反問:“那,我爲什麼要留下來?”

林佳玲沉默下來,聽着黑夜中的海潮。

周銳無法忘記駱伽,在過去的時間裡,他只能把她深深壓在記憶的深處。直到現在,他纔可以抑制傷心,仔細回想他們之間的點滴,仔細去體會仔細去懷念。過了很久,他平靜下來:“我畢業的時候被分配到國營工廠,月薪只有一百多元,溫飽都成問題,不得不離開。那時最看重收入,其他都不重要。我進入捷科後,知道要想有好的回報,就必須打敗競爭對手,這就靠能力。我發現自己有所長有所短,便開始尋找擅長的事情來做。”

周銳說這些話都是爲了駱伽,喘幾口氣說下去:“我爲什麼要沉迷於輸贏的遊戲中呢?這真有意義嗎?”

林佳玲不知該如何回答,繼續保持沉默,心中想着他的問題。周銳看見釣魚的老人,有所領悟:“那位老人很開心,因爲他在做他喜歡的事情。我們爲了贏,而不管自己是否喜歡,我們都成了輸贏的奴隸,忽略了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

林佳玲反問:“你真的可以拋開輸贏嗎?沒有人想成爲失敗者。”

“可以。”

“比如說?”

“你喜歡什麼?比如玩網絡遊戲?”

“只有那些十幾歲的小朋友纔會玩。”

周銳受到她笑聲的感染:“我做真正喜歡的事情的時候就不在乎輸贏。我喜歡打球,即便輸了也樂在其中。我經歷了不少這樣的遊戲,現在是我退出的時候了。我難以擺脫結果,卻可以控制對待結果的態度,當我不爲輸而痛苦,不爲贏而快樂,我纔會擁有真正的人生,而不是被結果扭曲的人生。我要擺脫輸贏的牽掛,專心領悟人生的過程。”

林佳玲早已放棄,不想再說服他,反而想着他話中的漏洞:“所以你要去尋找喜歡的事情,是嗎?”

周銳點頭,林佳玲呵呵笑了:“你錯了。”

“我怎麼錯了?”

“你錯了,大錯特錯,你真的會去做喜歡的事情嗎?”

“爲什麼不能?”

“我舉個例子,我聲明這只是一個例子,你不能亂想,先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

林佳玲站起來:“陪我在海邊走走,好嗎?”

周銳隨她在海邊漫步,腳下被海水沖刷,林佳玲輕輕說:“在這個浪漫的海島上聽着海浪,你和我在一起,你會不會想和我牽着手呢?”

周銳不知該如何回答,林佳玲卻催促:“這只是一個例子,你不要多想,快回答我。”

周銳想起黃靜,想起駱伽,慢慢搖搖頭,林佳玲依然不放過:“不想還是不能?”

周銳承認:“想,但是不能。”

林佳玲開心笑着:“你不能做喜歡的事情,因爲,你只能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你錯了。”

周銳沉默無語地走着,身心漸漸地沉浸在海浪中,直到礁石擋在前面。周銳看看手錶:“很晚了,該去參加會議後的晚會了。”

林佳玲戀戀不捨地看着海洋,輕輕點頭,卻沒有移動腳步。

周銳踢着沙子,開始使用銷售技巧:“聽說是海邊的露天晚會,有美酒有音樂,可惜我不會跳舞,只能孤零零地看。世界是公平的,我有優勢也有劣勢。我從小就缺乏平衡感,聽不出音樂的鼓點,所以我很難學會跳舞。”

林佳玲離開海邊向酒店方向走去,笑着說:“我可以教你,我跳舞還算不錯。”

周銳製造出了問題,現在開始尋求解決方案:“你怎麼教我呢?不過,你會和我跳舞嗎?”

林佳玲停下腳步,不解地看着他:“你在說什麼?舞會當然會一起跳舞了。”

銷售技巧見效,這是尼爾·雷克漢姆在1988年發明的SPIN提問方法,方威用這種技巧要到了趙穎的電話號碼,周銳也用這種技巧回答了問題:“人們要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們仍然可以做想做的事情,比如我們跳舞的時候就可以拉手。”

林佳玲佯裝生氣:“別跟我使用你的銷售技巧。”

兩人笑着,沿着海邊向回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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