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京都西南面屢屢作惡的山賊,裴太君亦有耳聞,以她的眼界和閱歷,自然能品出這件事背後的陰謀味道。老人家不願看到無辜百姓被山賊屠戮,所以對如今掌管西府大權的左軍機王平章頗有微詞,若是裴貞尚在世,局面定然不會惡化到這種程度。
只不過,當裴越將昨夜之事抖出來後,裴太君有些震怒又悲哀地發現,這夥子喪盡天良的山賊竟然極可能和自己的兒子有關聯。
她兒子是誰?
先定國公裴貞的嫡長子,裴家爵位的繼承人,定國公府的當家人。
這些名頭固然是榮耀,是裴戎平時在勳貴圈中地位超然的倚仗,同時也是不可推卸的責任,意味着他要努力維繫祖輩的榮光和驕傲。往年他章臺走馬,紙醉金迷,這些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在忠孝二字上做足功夫,那就算勉強盡到了自己身爲裴氏家主的職責。
裴戎在孝道上確實無可指摘,滿京都裡沒人能在這個方面攻訐他。
至於忠君之道,他以往也沒有什麼錯漏,從來沒有說過誹謗君上的蠢話,至於帶兵打仗爲國盡忠,從皇帝陛下到王平章都沒人願意看到他真的能做到那一步。
然而當裴戎和一羣屠戮大梁百姓的賊人發生勾連,事情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
往大里說,這些人在京都附近作亂,已與反賊無異,而裴戎身爲大梁軍中第一豪門的家主,竟然和反賊勾連在一起,他想做什麼?
這世間事容不得人往深裡想,尤其是這種極其敏感的事情。
真讓皇帝陛下動了疑心,不說裴戎保不住自己的腦袋,就連定國公府也會頃刻間大難臨頭。
任你功勳卓著,但凡和謀逆造反這幾個字扯上關係,絕對沒有好下場。
裴太君無法理解地盯着裴戎,臉上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裴戎被自己母親陌生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慌,連忙辯解道:“母親,兒子只是想跟席先生請教一些當年的故事,壓根不知事情會這樣巧。”
裴太君心情複雜地問道:“果真?”
裴戎正色道:“千真萬確!”
裴太君卻沒有那麼好糊弄,皺眉問道:“那你爲何要讓裴永年說謊,甚至還拿你父親的遺物去騙人,該死的孽障,你就是這樣孝順的嗎!”
裴戎麪皮發漲,旋即又滿臉憤懣地說道:“母親,席先生歷來瞧不起兒子,當年父親在的時候他就對兒子不理不睬,若非如此,兒子又何必弄那些手段將他請進京來。”
他頓了一頓,又叫起屈來:“母親當知,這逆子在府中十三年,雖然經受了一些磨礪,那也是爲了他好。若我真的想對他做什麼,又何必等到現在,卻和什麼山賊勾連,這麼多年難道我就沒有機會?”
裴太君終究是內宅婦人,面前又是她的長子,再加上對於天家的忌憚,她潛意識裡並不相信裴戎真的和山賊勾結在一起。
聽到這番辯解後,裴太君轉頭看着裴越,嘆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裡難受,這麼點小人兒沒享過幾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搬到莊上去,才清閒幾個月又碰到這些天殺的賊人。但是越哥兒,你老子雖然不爭氣,可定然做不出那等喪心病狂的事來。這樣吧,莊上的損失我幫你補上,一應花銷都從我這裡出,另外再給你兩處門面鋪子,日後也好有個安穩的營生。不用擔心什麼,這些都是老婆子的梯己,與他人無關,你明白嗎?”
裴越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只認真地問道:“老祖宗,我還有幾句話想問定遠伯,請給我這個機會。”
裴太君望着裴越眉眼間的堅毅之色,又看看旁邊席先生對這孩子的同情與憐惜,知道自己的勸和沒有效果,便心情複雜地說道:“你問罷,總要將這事理清楚。”
裴越躬身一禮,然後轉身朝着裴戎,身軀挺直說道:“我不明白你對我的恨意從何而來,從我記事開始,處處謹慎,時時卑微,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行爲。但我知道,爲何我能在府中活到十三歲,因爲你和李氏一樣,只敢使些卑劣手段凌虐於我,卻不敢真的害了我的性命!這府中除了有太史臺閣的密探之外,還有老祖宗一雙慧眼盯着,你又怎敢做出這種事?”
不待裴戎吹鬍子瞪眼地發脾氣,裴越繼續平靜地說道:“老祖宗出於好意命我出府另過,你便覺得機會來了,因爲我死在外面,更是死在劫掠屠戮很多村子的山賊手裡,一切都那麼自然,誰也懷疑不到你身上。但是我想問問你,山賊從春天起就在頻繁活動,爲何一直要到現在,京營諸軍已經逐步包圍住他們的時候,陡然從西南面潛行上百里,跑到城東一座普通的莊子上作惡?”
裴戎冷笑道:“那些賊人神出鬼沒,誰又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
裴越不急不躁地說道:“那好,就算他們是無意中選中綠柳莊作爲目標,可爲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趁席先生不在的時候來?老祖宗請席先生保護我,這件事沒有告訴旁人,更不會特意告訴你。但是李氏的侄兒在莊上鬧事,被先生出手教訓後,你便動了將他調走的念頭,然後纔有山賊夜襲綠柳莊,這一切都是巧合?你花言巧語矇騙老祖宗,難道還能瞞得過天日昭昭?!”
裴戎起身走到裴越面前,看着這張俊秀又清冷的面龐,咬牙切齒地斥道:“你少在這裡蠱惑人心,我是你老子,真想收拾你親手杖斃了你又如何?”
裴越面無懼色地與他對視,冷漠又鄙夷地說道:“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展示你的愚蠢,只是想看看你有沒有敢做敢認的膽氣!旁人都說你對老祖宗極爲孝順,我卻不知,你在老祖宗面前滿嘴謊言,又算哪門子孝順?”
裴戎怒極反笑道:“你也有臉跟我談孝順二字?”
裴越盯着他的雙眼,一句句說道。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每一句都如黃鐘大呂,敲打在堂內衆人的心頭,十三歲的少年面露悲涼之色,卻又倔強地昂頭挺立,他清朗的聲音在屋內迴響着,一股肅殺決絕之氣沖天而起。
裴太君的臉色在這一刻極爲複雜,似有些驕傲,又有些悲傷,最後不禁顫抖着嘴脣怒斥道:“戎兒,你給我跪下!”
溫玉望着少年清癯的側影,緊緊咬着雙脣,一雙手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
席先生細細回味着這三句話的深意,對於裴越再無視作少年的想法,只能在心中輕嘆一聲。
場間唯有裴戎和李氏,不僅對這少年沒有半點憐惜之心,反而終於確認自己很多年來的揣測,這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若不除之,必遭反噬!
裴越看着面色漸漸發白的裴戎,沉聲道:“先生教過我刑律,以子告父是忤逆大罪,但我沒有任何過錯,你卻以父弒子,這難道就不是喪盡天良嗎?”
“昨晚山賊中人已經供認,你不光和他們有勾連,還派人送過糧草進山,給他們充作軍資,我很想問你一句,若是聖上知道這件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既然你要殺我,那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一命換一命,我死你也別想活!”
說完這些,他不再理會臉色鐵青漸露惶恐之色的裴戎,轉身對裴太君躬身一禮道:“老祖宗,孫兒不孝,不能在您跟前侍奉盡孝,只因此人不念父子之情,定要置我於死地,我沒有選擇!”
說罷,他對席先生說道:“先生,勞煩您護送我去皇城。”
席先生尚未起身,裴太君顫聲問道:“越哥兒止步,你要去那裡做什麼?”
裴越冷漠地掃了一眼裴戎,決絕地說道:“我要面見聖上,告御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