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雖然脾氣有點不好,但從來不是暴虐嗜殺的人,他此刻一定很艱難。
鍾唯唯很想留下來陪他,但對上重華的眼睛,她就沒有再堅持,乖巧地站起來:“好。”
她不放心他,想要叮囑他幾句,看到他堅毅的下頜,突然又覺得沒有必要。
這種時候,帝王並不需要女人的寬慰,帝王是冷硬的,無情的,孤獨的。
她低下頭,牽着又又的手離開,經過護國大長公主面前時,她看了護國大長公主一眼。
大長公主一直沒有出過聲,一雙滿是皺紋的手緊緊扶着龍頭柺杖,半垂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是鍾唯唯的目光剛掃過來,她便敏銳地擡起眼皮,微不可見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會照看着。
鍾唯唯稍許放了心,帶着又又一起下了高臺。
“大司茶。”有人低聲喊她,李尚站在道旁,清俊的臉上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十分嚴肅,就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說似的。
鍾唯唯靜靜地看着他,決定給他一個呼吸的時間,看他想說什麼。
李尚卻是反倒沉默了,他擡起手,朝她揮了一下,開玩笑似地道:“對於這種下令以酷刑處死同胞手足的男人,你有什麼感想?”
鍾唯唯平視着他,淡淡地道:“對於這種屢次謀刺自己的同胞兄長,屢教不改,害死一大羣人,攪得國家不安寧的男人,你覺得他應該有什麼樣的下場?”
李尚笑了起來:“伶牙俐齒,忠心不二。”
鍾唯唯沒有再搭理他,牽着又又往下走,他也沒有再騷擾她,仰着頭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宮車就停在道旁,鼓聲一陣緊似一陣,接下來就要行刑了,鍾唯唯不想讓又又看到這樣血腥的場面,加快了腳步,直到把又又送進車裡才鬆了一口氣。
鼓聲突然停下,四周一片安靜,就連一直在狂呼的百姓也安靜下來,想來應該是第一個行刑的人已經被綁了。
鍾唯唯突然想要回頭看一眼重華。
她站在踏腳凳上,回頭看向高高的觀茶臺。
然後她驚愕地看到,穿了玄色繡金帝王袍服的重華,獨自站在觀茶臺邊,手裡拿着一張大弓,弓拉成了滿月,箭尖直指下方。
鍾唯唯看向之一,之一低聲道:“是東方庶人。”
平業的身份比韋太師要高貴許多,韋太師等人謀反之時打的又是他的旗號,所以他是第一個行刑的人。
車裂之刑,將人的手足四肢以及頭頸分別系在五輛車上,驅趕馬車,將人活生生撕成五段。
受刑者痛苦不堪,觀刑者受到的威懾震撼也很大。
鍾唯唯明白了重華昨夜和她說的那一句:“一定的威懾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他此刻這樣張弓對着平業,又是什麼意思?
鍾唯唯只是想了想,就明白了重華的意思,平業是他的手足同胞,按照律法當然是該怎麼判就怎麼判,但他可以先射死平業,讓平業免了更多更大痛苦。
鍾唯唯沒有再去看重華的樣子,她覺得他一定是不希望她看到他此刻的模樣的,她掉過頭,飛快地鑽進了車裡,示意車伕:“走吧。”
又又朝她依偎過來,手上汗津津的,非常的沉默乖巧。
鍾唯唯摟緊他,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平靜安然。
馬車剛駛動沒多久,人羣裡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喝彩聲,“萬歲!萬歲!”“神武!神武!”各種各樣的喝彩聲排山倒海一樣地傳來。
又又往鍾唯唯的懷裡再貼近了幾分,第一次意識到,皇權、皇宮,並不是他所看到的那麼花團錦簇的。
這些年來過得太順遂,差一點,他就忘記了小時候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
鍾唯唯微眯了眼睛,想必此時,重華已經射死平業了吧?
以他的箭術,一定是一擊致命,所以接下來的車裂之刑,平業應該也不會太痛苦。
重華站在高高的觀茶臺上,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下方的平業,冷漠地把弓交給李安仁。
平業被鐵鏈圈住了四肢和頭顱,平躺在地上,左胸心臟的位置,插着一枝羽箭。
羽箭尚在顫抖,鮮血**了他的囚衣。
他大大地睜着眼睛,看向觀茶臺,視線已經模糊,他卻清晰地看到了那個高大的玄色身影,他想起小時候的很多事情。
總是孤獨地讀書、習武、學規矩的長兄,豔羨地看着他和阿孃一起玩樂,長兄會把他看上的東西無條件地給他,雖然臉色很臭很難看,但從來也不拒絕。
被皇父罵了,他會哭,長兄卻從來不哭,一副冷漠傲慢的樣子,母后總是很欣慰,卻又很不喜歡,常常和身邊的嬤嬤悄悄說:“這性子也不知像誰,和我一點也不親,真不像是我生的。”
他覺得自己比長兄可愛討喜,理應得到父母和所有人的所有喜愛,以及這世間的一切,所以越走越遠,越走越錯。
如果還能重來一次,也許自己會活得更久一些吧?
觀茶臺上的玄色身影漸漸模糊,平業輕輕勾起脣角,淡淡地衝着那個身影笑了笑,終於結束了。
因爲這一箭,避免了他最大的痛苦,謝是不必了,不過也沒那麼恨了。
“嘭”地一聲鼓響,有人尖叫了一聲,五輛馬車毫不猶豫地駛向五個方向。
百姓中,有人尖叫狂呼,有人被驚嚇得暈厥過去。
還沒緩過來,又換了韋太師,和平業不同,韋太師是清醒地受刑的,觀刑的宗室、勳貴、大臣、東嶺人,都是神色各異。
重華仍然站在觀茶臺邊,風將他的玄色繡金帝王袍服吹得獵獵作響,他揹負着雙手,神色冷漠而平靜,威嚴不可侵犯,血肉橫飛也不能讓他有任何的動容。
他只是那樣冷漠平靜地觀看着,如同是九天之上,主宰人生死的神祗。
呂太師兩股戰戰,很有尿意,有想法的宗室們臉色如同死灰一樣,不知是誰又帶頭喊了起來:“吾皇萬歲……”
衆人依次跪下,拜倒,等到行禮完畢,再擡頭,高臺之上已經沒有了帝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