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這話一說,大家再度震愕住了:
鐵手擺明了是硬挑明打“叫天王”的了。
──眼看而今的情形,只怕事無善了。鐵手身爲六扇門最有名望的捕頭之一,也犯不着跟這常爲皇帝及聖上身邊寵信執行“秘密任務”的“一線叫天王”明着抗。
鐵手這麼一說,那石塔也似的巨漢全身骨骼咯嗒的劇烈抖動者,怒瞪着鐵手,如果眼神也能殺人,他早已把鐵手盯死在眼裡、釘死在眼內、定死在他目中。
看這形勢,查叫天就要爆炸了。
鐵手那一句話,已燃着了引信。
忽聽那背向衆人而坐的年輕人忽乾咳了一聲,道:
“天王,你們不依法行事!?”
那巨人的火頭像馬上給冷水澆熄了一個似的,喃喃地道:“對,依法……行事……”
那背向少年道:“是了,鐵二捕頭自己先犯了法,還要維護其他罪犯,這不是徇私枉法,不是目無法紀是啥?”
鐵手峻然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我犯了法,我犯了什麼罪?”
那揹着大家的少年依然不肯轉過身來,只說:“你要知道?”
鐵手坦然道:“願聞其詳。”
少年吩咐道:“軍師。”
馬龍垂手應:“在。”
少年道:“鐵二捕頭要知道,咱們也不必爲他隱瞞了吧。”
馬龍隨聲應道:“是。”
將手一揮,空中迸指一切而下。
只見荊棘林籟籟連響,一下子,那亂叢荊棘全倒塌了下來,全是給人以刀飛快斬斷的。
荊棘一斷,就現出一大片場地來。
場地內,赫然倒着十幾具死屍,全是在山洪暴決時,他和小欠分頭救上“不文山”來的人!
這些人都已斷了氣。
死狀甚慘,連老頭子、襁褓中的小孩也不放過。
──是誰人竟這麼狠,把這些剛歷劫還生的無辜貧民,全都趕盡殺絕?
鐵手看了,一股怒火中燒。
──剛纔,這些人還活生生的。
──不久前,這些人還跟他在一起。
──才幾個時辰之前,他還冒死把這些人自洪水裡救了出來,而今卻橫死在這荒山上!
鐵手怒極了,但他仍留意到一件事:
這些死屍中,龍舌蘭和小欠並不在其中!
──這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大幸!
一個人再大公無私,也難免會關心自己的親朋好友多於陌生人。
人難免都有私心。
──但這其實不是自私。
而是人性。
──反過來說:如果你關心他人、敵人要比“自己人”還多,那還有誰要跟你成爲“自己人”。
要是這樣,才真的是反人性、沒有人情。
鐵手也不例外。
他儘管爲這些鄉民枉死而疾憤,但一旦見龍舌蘭、小欠不在其間,心中難免一寬,感激起悠悠上蒼來。
鐵手忍不住迸聲喝問:“誰殺了他們!?”
馬龍冷冷地道:“這要問你。”
鐵手反而冷靜了下來:“問我?”
馬龍悠悠地道:“你是最後一個離開這裡的人,這幹橫死者的人,所以只有你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他補充了一句:“說不定,你不只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而且還是你一手造成他們死在這兒的。”
鐵手神色不變,“不錯,是我救他們上山的。但我把他們救上山的時候,你們這兒的人,一個也不在,你們憑什麼說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難道你們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如有,那人才是最後一個離開這裡的人,你們又焉知那人不是真正的兇手?”
鐵手一連串反問了過去。
他的論據是:如果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那麼,“叫天王”這一夥人又如何得悉?如果他不是,那麼,確有人在他之後才離開的,爲何不緝拿此人?
誰知馬龍卻說:“他不是。”
鐵手倒奇了:“原來果真有盯梢的人。怎麼他就肯定沒嫌疑,我倒脫不了罪?敢情是你們一夥的罷?”
“不,”馬龍道:“是你們一夥的。”
他用手一引。
地上本來有一個人,一直躺着,身上沒沾血,也一直沒動,誰也看不出來他到底死了沒有,而今卻一彈而起。
他的人雖肥、雖胖、雖看來顓頇,但動作卻比狸貓還迅、飛鼠更速。
鐵手當然認得這個人。
儘管他一直都躺在那兒,鐵手也並不擔心他也一同喪命了,因爲正如龍舌蘭所說的:他一直都在“發光”。
──死了的人是不會發出這種“光”的。
可是,而今這人忽然彈了上來,卻使鐵手的關心轉爲擔心:
他沒死,仍活着,那就好了。
他是敵,不是友,那可糟了。
──他到底是敵是友?爲何躺在那裡?因而一彈而起?
他當然就是:
麻三斤。
麻三斤上前恭恭敬敬的向鐵手一揖道:“鐵二爺。”
鐵手沉住氣,問:“你沒死?”
麻三斤笑了:“鐵爺豈是個跟死人說泄氣話的人!”
鐵手峻然道:“那是因爲你之故。”
麻三斤詫道:“我?我哪兒招鐵爺泄氣了?”
鐵手道:“你剛纔在洪水氾濫時救人的手段太令人泄氣,我還以爲你已一頭淹到水裡七八天才從七裡坡八里亭那兒浮上來,沒想到這會兒轉頭你已自死人堆裡冒出來了。”
鐵手把話說得很硬。
他一向是辣手的人,執法嚴正,絕不徇私,但爲人卻十分仁慈、謙沖、溫和、厚道。他絕少像此際這般:出言貿然頂撞“叫天王”,又出語諷嘲麻三斤。
麻三斤只涎着笑臉道:“我命大,死不了。”
鐵手道:“你死不了,但這兒卻死了一地的人。”
他頓了頓又道:“而且都是無辜的人。”
麻三斤伸了伸舌頭,他的舌長而尖,舌苔帶紫:“是死了不少人。”
鐵手肅容道:“你既從死人堆裡爬起來,那麼,一定看見他們是怎麼死的了。”
麻三斤用舌尖一卷,舔去了鼻尖上的汗粒,“我確是看見了。”
鐵手目光暴長,盯住麻三斤:“你當然也看見不在這死人堆裡的人到哪裡去了!”
麻三斤澀聲道:“是的,我活着,等你來,只要告訴你這些……”
他忽然語調大聲道:“我知道你怪我,眼看那麼多人死了,我卻躺在那兒裝死,不出手救人……可是,我若不裝死,我早就死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鐵手整個人沉了下來,氣沉了,火沉了,連心也往下沉:“說!兇手是誰?”
馬龍插口道:“天王留他在這裡,正是要他告訴你這個。”
麻三斤終於一字一句地道:“殺人的是小欠!”
他氣呼呼地喊道:“他殺人、強姦、斬草除根,無惡不作,無所不爲……你交的端的好朋友!”
道出“小欠是兇手”,以眼前情勢而推論,鐵手並不意外。
但並不意外的他,聽了也不免愣了一愣,喃喃地道:
“怎會是他……他怎麼會……!?”
馬龍怒問:“聽說,這位‘小欠’是你認識的?”
鐵手怔怔地道:“是。”
馬龍又道,“而且,此人你還十分推重、賞識,可有此事?”
鐵手木然道:“是。”
馬龍再問:“他還是你的結拜兄弟,對吧?”
鐵手只答:“對。”
馬龍突然拉下了臉,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麼,根據我們調查所知,還有你一位公門同僚好友的引證:所謂‘小欠’,就是**殺戮、作亂造反的魔星兇徒:孫青霞,這點你又知不知道?”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的胸更壯寬。
臉方。
神凝。
脣抿成一線。
“我知道。”
這三個字自他嘴中吐出來,力逾千鈞。
“你、知、道!?”
這句回答,使衆人俱爲一震。
──他竟事先知曉了小欠的身份!
然而竟沒有當場拿孫青霞,還把一衆遭劫鄉民及受傷的龍舌蘭,交了給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魔孫青霞!?
大家都爲之震動。
震撼最深的,看來是陳風。
因爲他曾目睹鐵手與小欠初識至結義,他顯然沒想到那大脾氣的小夥計就是他們共議大計要對付的孫青霞,而鐵手居然一早知曉他是孫劍魔而不動聲色甚至還與之結義!
他禁不住愕然道:“這……你這算什麼!?”
鐵手平實地道:“不算什麼,兄弟是兄弟,罪犯是罪犯。”
陳風變色道,“你身爲堂堂名捕,竟與十惡不赦的罪犯結義!?”
鐵手平靜地道:“結拜是我欣賞他的爲人,如果他真的是罪犯,我自會拿下他。這是兩回事。”
陳風悻然道:“你認爲他不是罪犯?”
麻三斤附加了一句:“也許鐵捕頭喜歡跟犯罪的人結拜──難怪沒我們的份兒了。”
鐵手道:“他是不是罪犯,有可疑,仍待查。但他在昨夜,誅殺兇徒,拯救鄉民,所作所爲,卻是俠行。我們不能不明就裡、道聽途說,就定人於罪。”
馬龍淡淡地道:“你這麼說,這一地人,可都是白死了。”
鐵手盯住了麻三斤,好一會才問:“這些人可都是他殺的?”
麻三斤道:“不錯。”
鐵手疾道:“你可是親眼目睹?”
麻三斤道:“是的。我不說假話。”
鐵手冷笑道:“說自己不講假話的就是句最大的謊言。”
麻三斤趕忙道:“至少我在天王面前,決不敢有半句誑言謊語。”
鐵手道:“其他活着的人呢?”
麻三斤又問道:“你是說龍舌蘭龍姑娘?他給孫青霞劫走了。”
鐵手一口氣追問:“孫青霞爲啥要動手殺人?他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要殺這些不懂武功也對他無害的鄉民啊!”
麻三斤道:“他要姦污龍舌蘭,慾火一生,忍不住立刻要幹,鄉民瞧不過眼,勸止,他色迷心竅,慾火焚身,便把在場的人殺光了。”
──爲了一逞色慾,平時已動輒皇宮侯府都敢闖,而今已殺光在場的無辜百姓,手段兇殘,而今龍舌蘭落在他手上,處境之險,更可思過半矣!
只聽詹通通嘖嘖有聲的道,“鐵捕頭竟與這種人結拜爲兄弟,身爲名捕,當真是聾耳豬油蒙了心不成?”
鐵手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給人欺騙。
鐵手也不例外。
他仍逼視麻三斤,問:“當時你在哪裡?”
麻三斤忙道:“鐵爺萬勿見責,我未出力救助龍姑娘與一衆鄉民,我實在是力有未逮,決不是他之對手。孫色魔的出手,二爺不是沒有見過。我這小角色哪是他的對手!”
鐵手瞅了他一眼,冷哼道:“小角色?你還通體放光呢!”
麻三斤舔舔上脣又涎笑臉,“我還放啥光?屁也不敢亂放!我知孫青霞要殺人滅口,假裝着了他一劍,便閉氣躺下了,這才保住了性命,給鐵爺您報這逆耳苦心的訊兒。”
鐵手又怒目瞪了他幾眼,忽問:“至少還有一個活人,去了哪裡?”
麻三斤一怔:“還有一個活的?誰?”
鐵手道:“麒叔的女囡子。這些屍首裡沒有她,她去了哪裡?”
──那就是他跟“小欠”再折返洪中冒險救出、高託於水面的女子,這女孩還在急流中爲他拔過箭。
麻三斤不覺一震,脫口道:“鐵爺好記性。”
李財神插口道:“敢情是鐵捕頭對女子一向多情風流,尤其是這樣清秀標緻的女子,鐵二爺怎生得忘?”
鐵手橫掃了他一眼,再緊迫盯人的問麻三斤:“她去了哪裡?”
麻三斤這才答:“她也給孫色魔擄劫去了。”
鐵手迫近一步,“孫青霞他一人挾持兩個女子,走了?”
馬龍馬上半諷帶嘲的說了一句:“二爺現在像是審犯──這步步進迫,只望別把他迫瘋,也別一錯手就將證人殺了纔好!”
鐵手修養再好,也忍不住怫然道:“我爲什麼要殺他!?”
馬龍悠悠道:“殺人滅口,在所難免。”
鐵手怒笑反問:“現在這山上的人可是我殺的麼?要不,我爲啥要滅口?”
馬龍淡定地道:“雖看來不是你殺的,但與你也脫不了關係:孫青霞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是你把這些鄉民和無辜的人交到他手上的。”
“何況,”他悠然補充道,“剛纔閣下也承認了:你一早已知‘小欠’就是孫青霞,還與他結義,你這不是明知故犯,勾結盜寇,與匪同罪麼!殺了麻老三,就沒了證人,縱押到大理寺去分說,自有你師門、同門照應,定你罪難,你脫罪易,是以我們不得不防。”
麻三斤也點頭不迭,一面伺機向後退卻:“是呀,是呀,須防人不仁;防人之心不可無,不可無。”
鐵手鐵着臉道:“你們就聽他這一面之辭!”
那邊的餘樂樂卻把話題了過去,嘿嘿笑道:“是嘛,鐵二爺號稱天下四大名捕之一,他的操守是毋庸懷疑,也不許懷疑的──只有他疑人,可不許人疑他哩!”
鐵手知曉在機智辯才上,馬龍是一流人物,其次便要算這個“東天一棍”餘樂樂了。現在他的處境,可謂極之不妙:他已給一大幫人“包圍”了,這些人,不但極有來頭,而且手段高明、下手毒辣,而且還有強而硬的後臺,加上他所面對的局面,又是異常緊急:到底孫青霞爲何要殺這幹無辜鄉民?龍舌蘭而今安危若何?又摸不清“叫天王”這一夥人糾集在這“不文山”是等自己出現,到底是何用意?究竟是啥目的?
到這關頭,連同跟他一起上山的老烏、何孤單、陳風塵等三名刑捕,也不免對他狐疑了起來:真要交起手來,只怕也不一定會(敢)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了。
鐵手也不管(更管不了)這麼多了,他先把情形的來龍去脈說分明:
“我原不知孫青霞就躲在‘殺手澗’這兒的,是來到‘崩大碗’.才知道有這樣一個身懷絕技的大脾氣小夥計叫‘小欠’,這兒也不是我主張要來的。”
他指着麻三斤道,“是他先帶我來的。”
麻三斤見他一指,向後縮了一縮,卻聽在後面的陳風挺身道:
“我也有份。是我和麻老三領他來這兒飲酒議事的──但我們都不知小欠就是孫青霞,否則……”
說到這兒,苦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