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黨領袖方從哲還真的從來不是魏公公的親密戰友,頂多算是互相利用,又或者說是不想讓浙黨同僚對自己太過不滿才勉強睜隻眼,閉隻眼。
畢竟,海事這一塊是浙黨的基本盤,靠海事發財的也多是浙江和福建的士紳大豪。
這要是不同意浙黨和海事太監合作一同富裕,怕是方首輔的老家都得被人砸了。
但,這位首輔大人明明是浙黨出身,但卻不知爲何總是想和東林黨處好關係,就讓人有點匪夷所思了。
魏公公曾說過,黨爭不是請客吃飯,雙方是有着根本性對立利益的,所以必須堅絕鬥爭。
以打促和。
這個和,就是對方乖乖的;
不乖,就還得打。
方從哲卻不這樣,他好像很害怕東林黨被打擊的再也不能東山再起。
這也是爲何上次京察時明明數黨同盟佔了上風,可以把東林黨一網打幹淨,但最後方從哲還是以不擴大打擊面爲由,硬生生的只處置了不到二十人,愣是給東林黨留了一口氣。
此後,藉着遼東奴亂,朝廷視野全集中在關外的機會,東林黨又開始慢慢恢復元氣。
楊漣和左光斗藉着皇帝病重跳出來便是他們的一次政治試探。
可笑的是,他們自己不敢去試探,反而鼓動起對手浙黨領袖去幹這事。
更可笑的是,方從哲還真去了。
第二天一早,方從哲就帶着一幫人進宮,但和上幾次一樣他們還是被擋在了宮門外,內侍給出的理由是皇帝還在睡覺。
這個理由顯然站不住腳,衆人便商議着準備強闖宮門,帶頭闖的肯定是方從哲這個首輔。
楊漣和左光斗準備激一激首輔時,方從哲這會卻打了退堂鼓,正想着找個什麼理由撤時,卻發現東宮竟然也來了。
衆人頓時都是精神大振,都道太子過來誰敢攔架。不想,太子和他們一樣也吃了閉門羹。
朱常洛是一個人來的,在發自己自己也進不去宮後,他竟然連招呼都不和衆臣打就轉身走了。
衆人都愣在那裡。
楊漣、左光斗望着東宮遠去的背影,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這眼色中包含了不解和擔憂:一個太子要探視父皇的病,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被擋在宮門外,這究竟是皇上的本意,還是有人在暗中搗鬼?
他們想上前去拉住太子,但衆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因爲那樣做很容易被人說成是東林黨和太子勾結。
雖然這是事實,但表面的互相迴避還是要做的。
就這麼,在方從哲不想再當出頭鳥的情況下,衆臣們商議無果,只得各自散去。
在回去的路上,楊、左二人商量了一下,便一同去了汪文言家。他們打算讓汪文言速去東宮王安處,請王公公轉告太子,千萬不可知難而退,要拿出太子的身份,理直氣壯入宮陪伴皇上,早去晚歸嘗藥視膳,既顯示太子一片孝心,又可爲太子順利即位創造條件。
汪文言聽後,問了一句道:“如果內侍繼續阻攔怎麼辦?”
楊漣果斷地說道:“那就請殿下闖宮,非見皇上不可!我就不信,皇上會治太子的罪?”
左光斗贊同道:“對,就這麼辦,事不宜遲!”
汪文言很是敬重楊漣的左光斗,見他二人都是這個態度,便立即去東宮找王安。
東宮。
聽完汪文言的轉述,王安心中佩服楊、左二位的見解,當即就去規勸太子道:“殿下一向柔弱,膽子又小,怕父皇怕鄭貴妃,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國家處於危急時刻,處理不好會釀成大禍,殿下身爲儲君,這時候就該義不容辭,該挺身而出就得挺身,該做主就得做主,該發號施令時就得發號施令,必要時殿下就留宿在乾清宮,萬一皇上有什麼遺言遺詔,萬不可落在旁人手中!”
聽了大伴這一番話,朱常洛似乎平添了一些勇氣和自信,便對王安道:“那我一會兒再去一次乾清宮,不過…不過守門的太監們仍不放我進去,那該怎麼辦?”
王安斬釘截鐵說:“那就闖宮!罵那些擋駕的奴才一頓,大搖大擺走進去。”
爾後,又道:“殿下不用擔心,老奴現在就去找孫公公,有孫公公安排,那些不開眼的奴婢不敢擋殿下的。”
“好,依大伴的!”
朱常洛聽後彷彿豁然開朗,信心更足。下午,他就隻身一人又來到了乾清門前,到門口時卻見鄭貴妃坐着一頂小轎出宮。
“母子”二人遠遠對視一眼,誰都沒吭聲。
值守的內侍賈大全這會卻急,這放不放太子進去,你貴妃娘娘得說一聲啊!
“爲何不讓殿下進殿探視皇爺!”
早就等東宮過來的司禮掌印太監孫暹及時出現了,和他一起的還有秉筆太監樑棟和錢順。
樑棟是支持東宮的,錢順早年是李太后的人,不管李太后在不在,他肯定也是支持東宮的。
可以說,自從金忠歸老之後,現在的司禮監諸位秉筆幾乎都是支持東宮的,包括新晉的馬堂。
二十四監中,要說還有哪監支持貴妃娘娘,可能就是御馬監和內官監了。不過御馬監的提督太監劉吉祥年事已高,現在基本不怎麼問事,因此御馬監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態度,也很難說。
內官監支持貴妃娘娘的原因是他們沒有掌印,名義上內官監的“一把手”就是那個外放領親軍的魏良臣公公。
不過內官監沒什麼權力,有他們支持沒他們支持都一樣。
也正是因爲考慮到內廷這一塊支持鄭貴妃的不多,所以魏良臣纔要鄭貴妃無論如何跟萬曆呆在一起同起居,最好再隔絕中外。
原因便是在“女婿”不在時,貴妃唯一能依託的其實就是她的皇帝丈夫。
掌印老祖宗都發話了,貴妃娘娘又出宮,賈大全哪裡還敢攔太子殿下。於是,朱常洛成功進了乾清宮,併成功見到了他的父皇。
萬曆不知道長子的到來,他正在睡夢中,遼東杜鬆和馬林兩部兵敗的事讓他的病情加重,也讓他的心力憔悴許多。
“殿下放心,這裡不會有事。”孫暹低聲在東宮身邊說了一句。
朱常洛自是明白孫暹的意思,忙道:“有勞公公了。”
望着病牀上的皇帝,孫暹忽道:“只是,任由貴妃居於乾清宮不妥,也有諸多不便,老奴意請坤寧宮那位過來。”
朱常洛一凜,四下看了眼,壓低聲音:“她肯?”
這個“她”是誰,孫暹自是明白,他輕聲道:“只要坤寧宮那位站出來,她不肯也得肯。”
朱常洛想也不想,便拱手向孫暹躬了躬,誠懇道:“此事勞煩公公了。”
“這是老奴的份內之事。”
孫暹忙給東宮回禮,他雖是內相,可也不敢受東宮的大禮。
朱常洛此時心中激動,有司禮掌印太監和皇后娘娘的支持,鄭妃焉能再隔絕中外!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個鄭妃出宮之後卻是奔了他的東宮而去,現在正在逗弄着九歲的朱由檢。
檢哥兒自母親劉淑女被父親下令打死之後,先是由太子妃郭氏養着,郭氏死後就由“東李”帶着,因而和東李這個養母關係很好。
校哥兒不在東宮,他被大伴魏忠賢領着去文華殿聽老師孫承宗講課去了。
東宮太子的嬪妃有不少,但主事的卻是“西李”,和貌美多心計的“西李”相比,“東李”不擅言辭,沉默寡笑,所以大多隻在自己奉宸殿住着不問事。
但這次是貴妃娘娘過來,東宮的嬪妃們哪個不被驚動,聽到消息時東李還嚇了一跳,反應過來趕緊帶着檢哥兒就過來給“祖母”請安問侯來了。
西李那邊見鄭貴妃不請而至,也是感到愕然。可能是鄭貴妃“虎威”太大,饒是她平日在東宮也是“兇人”,這會卻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站在那大氣也不敢喘。
“都坐下說話,”
鄭貴妃卻是一臉和藹的笑容,拉着檢哥兒這個名義上的孫子左逗逗右弄弄,歡喜的很。
西李和東李她們幾個看了看,還是先給鄭皇貴妃行禮吧,爾後才個個不安的坐下,心裡都是沒了主意,也不敢亂說話,只盼着太子殿下趕緊回來。
鄭貴妃哪能不知這些個“兒媳婦”在想什麼,她也不以爲意,問起檢哥兒的學業來。
檢哥兒對答的也算流利,乖巧的樣子讓鄭貴妃也是有些打心眼裡喜歡。
又過了一會,貴妃方讓人將檢哥兒帶下去,這纔看向一衆兒媳婦們,最後目光落在了西李臉上。
西李被貴妃看的頭皮發麻,卻不敢扭頭,只能有些生怯的坐着。貴妃笑了笑,又轉而看東李她們,與這些“兒媳婦”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最後忽的便要她們都回去,只留西李在。
這可把西李嚇的小心臟都要跳出來了,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她結結巴巴的問起皇帝的病情來。
“陛下身子不太好,有些日子不想進膳,整日昏睡,偶爾醒來也是病體不支的樣子。”
貴妃竟一點也沒有瞞西李。
“陛下年事不算大,這病是一時的,過些日子就能好轉...”西李也是象徵性的安慰貴妃這個名義上的“婆婆”了。
“也許吧,”
貴妃望了望外面,突然壓低聲音對西李道:“萬一陛下駕崩,妹妹是太子最寵信的,肯定會榮升皇后,到時可別忘了我這個當姐姐的。”
“啊?...”
西李真是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