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幾天就是冬至了,按本朝慣例閣臣須至宮門前給皇帝叩頭,爾後再由皇帝賜飯。而這頓飯皇帝本人是不陪的,通常是由司禮監掌印陪同。
今年卻是有些棘手,一來閣臣尚未增補,眼下內閣名義上有兩位輔臣,一爲葉向高,另一則爲李廷機。
麻煩的是人稱“廟祝閣老”的李廷機早三個月前就自己跑了,據說導致這位閣老逃跑的原因是鄭貴妃使人差他要字,不願諂媚貴妃的李閣老一氣之下就撒丫子不幹了。
真實原因是否如此,外人無從探知,有一點卻是明白無誤的,那就是這位“廟祝閣老”是在破廟住了五年,是給皇帝上了一百二十三封辭呈後,實在是受不了了自己捲鋪蓋走人的。
幸運的是,皇帝並沒有因此惱羞成怒,叫緹騎將李閣老從回福建老家的路上逮回來,而是視若未見。
不知道皇帝是有意還是疏忽,反正已經回家的李廷機如今還在閣臣的名單上。
上個月,獨輔葉向高往宮裡呈了一封奏疏,提醒皇帝應當降旨恩准李廷機致仕,爾後準會推增補閣臣。
增補閣臣的法子半年前就出爐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一改從前閣臣須由翰林出身中選拔,改由地方督撫中擇選。
這一條是東林黨刻意爲他們的智囊李三才打造的。
爲了將李三才推入內閣,東林黨可是煞費苦心,不僅想出了這麼一條增補閣臣的法子,還提前給李三才爭取到了戶部尚書一職。這樣一來,李三才入閣在法理上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偏偏,宮裡沒有反應。不但沒有反應,連那已經走人的李廷機的名字都還掛在內閣當中。
這可是愁死了東林黨上下,剛剛從通州返回無錫的顧憲成擔心皇帝沒有正式下旨罷除李廷機的閣臣,這意味着只要李廷機願意,他還有機會回到京師。那樣一來,哪怕好友李三才如願進入內閣,在內閣的排名依舊在李廷機之下。
而內閣是一個論資排輩的地方,李廷機和葉向高都是萬曆十一年的進士,葉向高將來就算不做首輔,也是李廷機頂上,絕沒李三才的事。
有鑑於此,顧憲成給葉向高修書,要他無論如何爭取面見皇帝一次,解決李廷機這個隱患,以免東林上下籌劃兩年之久的大事壞在不起眼之處。
葉向高收到顧憲成的書信後,也越發重視此事,因而決意在冬至那天,想辦法面見皇帝。
但他雖爲首輔,可自上任以來,也不過才見了皇帝兩次。因而,皇帝哪裡是想見就能見的。能不能見皇帝,還得看內廷那邊幫不幫忙。
如果親近東林黨人的陳矩尚在,葉向高斷然不會這般頭疼,可陳矩已死,掌印侯選孫暹和金忠爲避嫌,眼下都不與外朝聯絡。今年冬至替皇帝作陪閣臣的是司禮監的另一秉筆張誠。
這張誠是浙黨那邊的,浙黨領袖沈一貫能爲首輔,張誠出力甚多。沈一貫因妖書案下臺後,張誠收斂不少,眼下深居簡出。若非掌印未正式定出,張誠也不會攤上這差事。
當年沈一貫在時,就和東林黨爭的激烈,張誠在內廷也沒少給東林黨找麻煩,故而葉向高想通過張誠面見皇帝,難度十分大。
不過,也不是沒有可能。
張誠有個外甥,是個突破口。
這人叫程守義,眼下正被山東撫按官員上疏揭發。
說起來,程守義也是個聰明人。萬曆三十四年,坤寧宮突然失火,一把大火把坤寧宮燒的乾乾淨淨,工部報說光是修復費用就要白銀一百多萬兩。而此時的大明朝,寧夏用兵耗去兩百多萬,援朝抗倭又用去四百多萬,平定播州叛亂又用上百萬兩,與此同時,皇帝自己的壽宮又要八百萬兩白銀營建,三下五除二,國庫哪裡還有什麼銀子修建宮殿。逼不得已之下,萬曆只好向全國各地大派礦監稅使,以期能夠將那些本能上交國庫的稅利營收通過太監之手收回。
程守義也不知從哪聽到坤寧宮失火的消息,自願到工部說願納銀萬兩資助殿工,工部一聽還有這好事,連忙上報。萬曆聽後大喜,忙問此人官職,回答說“白丁!”萬曆聽後,想都沒想,立即傳諭,授程守義“中書舍人”之職,任職武英殿。
這個職務比起新晉的文華殿舍人魏良臣,可是高了不少,由此可見,萬曆皇帝就喜歡不拘一格用人才。當然,前提是這人能給他帶來好處。
中書舍人這官,在當下不是什麼大官,但有了官身,可就不得了了。程守義再接再厲,上疏說自己家鄉有山礦,蘊藏豐富,如若開礦,所獲礦銀可助殿工一臂之力。
程守義的這封請礦疏便是由張誠呈到皇帝案桌前的,後來外朝才知道,張誠正是程守義的舅舅。
外甥突然拿出一筆鉅款捐個官,再突然上個疏說有礦,事情一順,這背後之人的打算自然是浮出水面了。
開礦是好事,萬曆如何會不批,當下降旨,要宮中承運庫太監陳增攜帶程受義,一同赴山東開礦。
陳增,萬曆九年入宮,其時拜的就是張誠名下。
因爲知道程守義的後臺,所以陳增對程守義極其巴結,明面上山東礦監是他,暗地裡卻是程守義主導一切。而程守義的身後,卻是拖着一條北京的線。
陳增和程守義去的就是山東益都縣。原以爲奉旨開礦,地方必給方便,不想益都縣令卻看不起陳增這個太監,不屑與之交往。程守義大怒,暗地叫陳增強行開礦,於是陳增募了千餘人上山鑿礦,程守義親自監工。
此舉令得益地士紳都是不滿,因爲這礦監一到,益都的礦利便不再屬於他們,自是羣情激憤。再者,他們打聽到背後之人是程守義,而這程守義從前不過是個白丁,沿街叫賣的貨郎,現如今卻仗着太監的勢欺到他們頭上,如何能忍得。
自來鄉賢者,哪個肯叫個泥腿子蓋了去!
於是士紳們羣起至縣衙告狀,益都知縣爲了風評,不敢不從,上疏彈劾陳增貪橫虐民,要求撤回礦監稅使。程守義知道後,也叫陳增上疏,揭發縣令和鄉紳阻撓礦務,破壞礦山,且任職期間貪贓過萬。
兩方的奏疏是同時到的北京,不同的是,益都知道那邊同時還有山東巡按和山東巡撫的聯名奏疏,山東地方官員一致要求皇帝立即罷免礦監,撤回礦使。
這官司,眼下就落在葉向高手裡。
葉向高並沒有立即表態,因爲前不久因爲湖廣和雲南發生的商戶暴動,礦監稅使被害之事,引得皇帝以絕食相抗議。所以,葉閣老想過段時間再說,免得皇帝一時想不開,又要來逼迫他。
況且,他現在也是有求於皇帝的。
這個“求”便是閣臣增補的事。另外,還有一樁事,葉向高也很是頭疼,那就是科道彈劾李成樑勾結建州造反的事。
兩件事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但細心敏銳的葉向高卻從中瞅出一絲隱線,一絲對東林極其危險的信號。
礦監稅使是十多年前的舊政,當時東林黨還未上臺,因而歸咎不到東林頭上。但眼下當政的是他東林黨,所以若是處置不當,令得皇帝不能再忍下去,勢難說會不會歸咎於他這獨輔葉向高。
葉向高自忖他若下臺,李三才又未能入閣,東林黨這十年蒸蒸日上的勢頭肯定會遭到打擊。若是入閣之人爲三黨之人,那恐怕又是如沈一貫當政時的東林人人自危的白色恐怖了。
而李成樑這件事,牽扯的又是他東林黨對邊事的政策。歷來,東林黨都不主張將國力和精力過於用在邊事上面,對邊事以求穩求妥求無事爲主,一反早些年動不動就調動大軍發動戰爭的國策。能拉攏的就絕不往外退,能安撫的就絕不逼反,能用錢解決的就絕不用刀解決,能用官位擺平的就絕不用所謂大義壓人。
之所以如此,卻是三大徵以來,國庫的確爲此耗盡歷年庫藏。國家無錢,若有邊事,大軍一動,就是萬千錢糧。錢糧從何而來?
以當今天子的精明性格,斷然不會開徵什麼農稅以彌補國庫不足,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礦監稅使在全國各地折騰囂張了。
真要動了大軍,皇帝的眼睛會盯在何處,東林上下心知肚明。還不是與民爭利麼。
他們代表的就是民之利,自是不能容皇帝與民爭利。但有些話又不好放到檯面上講,總不能對皇帝說你窮一點不要緊,只要我們富就行。國退民進,不是什麼體面事。
因而,如黃老般的無爲之治,最是適合東林需求。國家無事,自是不需多少錢糧運轉。皇帝老實呆在宮裡,自是沒地方折騰。朝廷大小事務,都由臣子們替你解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葉向高是貧民子弟出身,但不表示他這位獨輔就是窮人了。自他考中科舉那一天,他就不再是貧民了。自他爲東林魁首那日起,他代表的也不僅僅是他葉向高,而是身後的數萬東林黨人了。
沒有東林黨的鼎力支持,沒有顧憲成、李三才他們的大力幫助,也不會有今日的福清相公。
所以,於公於私,葉向高都不能讓李成樑失勢。李成樑在一日,遼東就平安一日。遼東平安一日,國家就無事一日。國家無事,自是不必有什麼錢糧。
礦監稅使折騰的再厲害,相對於大軍出動而言,總是九牛一毛。這賬,葉向高算的清。
今日初六,給大家拜年,同時也是穩定工作,奮發向上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