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杆!
白色的長杆,上配帶刃的鉤,下配堅硬的鐵環,造型,可以說是包括良臣在內的所有人都未見過的。
大街上,約摸百餘名軍士正持着這種白色長杆,緩緩行進在朝陽大街上。他們身上穿的軍服跟手裡的武器一樣奇怪,紅黑相間,似像明軍又不像,頭上的氈帽倒是一式。
白桿兵的出現引得街道兩側的行人和食客都是好奇,天子腳下,竟有如此古怪兵馬公然行進,着實叫人稀罕的很。
不少樓上的食客趴在窗口和欄杆上看,指指點點。眼下是飯點,很多就餐的食客都是六部九卿的官吏,有知道這隊軍士內情的便與同伴低聲述說。說到最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會從那些白桿兵身上移向前面騎在馬上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個頭實在是高,較尋常女子高了許多,一般男兒都不及她。騎在馬上,英姿颯爽,引得許多百姓見了都不由暗讚一聲:好個女英雄!
再看那女子邊上的白衣少年,也是英雄少年的模樣,周遭一衆隨從,亦是個個勇武絕倫。
一行人從街頭到街尾,引發的轟動比那狀元誇街還要甚。
樓裡的良臣此刻也是震駭,白桿兵都出現了,他再猜不出那母子是誰,也枉爲兩世人了。
耳畔,樓梯那裡傳來腳步聲和人的聲音。
說話的是三個青袍官員,其中一人許是知道外面經過的白桿兵底細,故而爲同伴解說道:“石砫白桿兵可是了得,宋兄別看那白杆樣子古怪,可卻是件接敵利器。當年我曾有幸隨本兵平叛播州,曾親眼見那白桿兵與叛軍交戰。白桿兵接敵時,白杆上的鉤可砍可拉,環則可作錘擊武器。必要時,只要將數十白杆鉤環相連,便能越山攀牆,在山地交鋒,可稱無往不破。”
“陳大人這麼一說,這白杆倒和戚家軍的狼筅有異曲同工之效了。”姓宋的官員道。
姓陳的官員笑了笑:“倒也差不多。二十八年,本兵在營中大擺慶功酒,那楊應龍以爲是良機,遂帶兵來襲,結果本兵令石砫兵往攻,一戰便敗楊應龍,爾後乘勝追擊,終大破叛軍。事後本兵論功行賞,定石砫兵爲南川路戰功第一,可那秦氏卻不報軍功,本兵至今都爲這敬服呢。”
“難得秦氏了。聽說她本苗家女?”邊上另一官員好奇的問了句。
“確實。秦良玉乃苗人女子,聽說當年追求她的人甚多,她便比武招親,最後卻故意輸給土司馬千乘。不過也正因此,纔有了白桿兵。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姓陳的官員是兵部職方司的,當年曾隨兵部尚書李化龍平播,故而對石砫的事情瞭解甚多。
“馬千乘?”那官員想了想,“可是伏波將軍馬援之後?”
“就是他。馬千乘世襲石砫土司,雖是土司,卻是漢人。”姓陳的官員說道。
姓宋的官員有些好奇道:“陳兄,秦良玉進京做什麼?”
“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跟她丈夫馬千乘有關。聽說馬千乘得罪了當地礦監,那礦監向陛下上書將馬千乘關了起來。秦良玉爲了救夫,千里進京,可惜…”
幾人說話間已下了樓梯,來到了酒樓門口,姓陳的官員正要接着往下說,卻瞥見門口站着的魏良臣,不由閉口,朝兩同伴打了個眼色,徑直出了酒樓。
良臣自嘲一笑,當舍人時人見人愛,個個都想拉攏他,當了公公卻人見人厭,這屆官員和羣衆不行啊。
不過卻也因此知道秦良玉之子爲何對自己這個太監這麼大偏見,無緣無故就上來噴他一下了。
老子叫太監陷害關進大獄,做兒子的對太監能有好感麼。
這也算是城門失火,池魚遭殃了。
看起來,秦良玉這又是進京救夫來了。
良臣對此事有些印象,好像因爲救夫,秦良玉把刑部的登聞鼓都給砸了,可依舊沒人管這件事。原因就是下旨關人的是萬曆這個皇帝,而萬曆在把馬千乘關了之後竟然忘了這事,最後,馬千乘在獄中被關了三年病死了。
秦良玉由此成了寡婦。
但對秦良玉,良臣是發自肺腑的崇敬,這個女人,不僅是女子中的豪傑,更是民族的英雄。
對這個女中豪傑,他魏良臣不敢有半點褻瀆之心。
他想幫幫秦良玉,如果能夠由自己這個魏公公救下馬千乘,秦良玉便欠了他天大人情。秦良玉欠了魏公公人情,就等於白桿兵欠了他魏公公人情。
白桿兵,可是一支聞名於世的精兵,一支令得滿州建奴都爲之膽寒的精兵。
這支精兵,良臣想要。
他想要改變歷史,他不想讓渾河的漢家血歌再現。
……..
薩爾滸一役,明軍慘敗,諸營皆潰。
遼東告急,大明舉全國精兵援遼,秦良玉接到調兵文書後,毫不猶豫派兄長秦邦屏、弟弟秦民屏率四千白桿兵緊急趕赴瀋陽抗擊建奴。與此同時,另一支精兵也從浙江啓程急赴遼東,這支兵馬便是戚家軍,也是戚家軍的最後一部。
渾河之戰打響。
兩岸一馬平川的渾河對於步兵十分不利,面對建奴騎兵,明軍打贏了追不上,打敗了卻逃不掉,因此出擊硬抗無比兇險,況數倍於己的建奴。那一戰,奴爾哈赤傾巢而出,因爲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明朝最強的兩支精兵。然而,明知敵衆我寡,白桿兵和戚家軍在總兵童仲揆和陳策的指揮下,義無反顧的衝向了建奴。
白桿兵率先渡河攻擊,憑藉白杆讓建奴騎兵顧頭不顧尾,手忙腳亂。奴爾哈赤先後出動紅白兩旗兵圍攻,結果打頭的精銳紅旗擺牙喇竟被白桿兵重創。奴爾哈赤大驚失色,將親率的黃旗白牙喇也派了上去,結果依舊慘敗。但身經百戰的八旗也是相當頑強,卻而復前,如是者三。雙方激戰多時,難分勝負。與此同時,遼東各營明朝援軍卻畏敵不進,眼睜睜的看着川浙兩軍被建奴重圍。
白桿兵靠着不畏生死,寸土不讓的精神,殲滅數千八旗兵的同時,爲南岸的戚家軍贏得結車陣的時間。
建奴苦攻不克,判將李永芳找到被俘的明軍炮手,重賞千金要求朝明軍開炮,於是在友軍畏敵不敢接近,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白桿兵與戚家軍血戰至最後,連兵帶將全部陣亡,無一投降。
這一戰,後人稱爲遼左用兵以來第一血戰,便是薩爾滸也不及。
因爲,這一戰,打出了明軍的威風,打出了明軍的血性。
這一戰,也令得建奴八旗軍心大亂,迫使奴爾哈赤不得不在戰後爲了穩定軍心士氣,專門用十六天時間主持法事,祭奠那數千戰死的八旗軍將。
這一戰,陣亡的許多將領,魏良臣其實都見過。
那日,小校場武科會試,瓜棚中,一個個人名,至今他都不敢忘。
萬曆三十七的那場武科會試,留名千古的不僅僅是閹黨鷹犬許顯純,更有那一個個在最後關頭,依舊勇往無前向着前方建奴衝去的英雄們。
“殺韃,殺韃!”
漢家,歷來就不缺少英雄,缺少的只是一種魂魄。
白桿兵的軍魂無疑就是秦家,而秦家,在明末這個亂世,可以說是舉族爲大明盡忠。
秦良玉的兄弟皆殉國,他的兒子也就是那白衣少年馬祥麟也爲國捐軀,甚至於秦良玉的兒媳張鳳儀也戰死在河南。
知道那白衣少年是馬祥麟後,良臣心中的不快再也不復,有的只是無比的尊敬。
馬祥麟,人稱軍中小馬超,穿銀鎧,騎白馬,勇力不亞大小曹將軍。
良臣記得,崇禎十六年馬祥麟殉國前,曾給母親寫信。信中,只有一句話——“兒誓與襄陽共存亡,願大人勿以兒安危爲念!”
做母親的秦良玉給自己兒子的回信也只有一句——“好!好!真吾兒!”
當年,張獻忠入蜀後,已是老婦的秦良玉毅然對身邊的人說道:“我兄弟二人都已爲國捐軀,我一介婦人身受國恩二十年,現在不幸到了這個地步,又怎敢在晚年去侍奉逆賊?”
攝於秦良玉的威名,張獻忠至死也未入石砫一步。
永曆二年,當永曆帝的使節帶着詔書找到秦良玉時,這位女中豪傑已是重病在身,臥牀不起。
可當知道天子派人來找自己,老人家瞿然而起,拜伏受詔,哭泣道:“老婦人朽骨餘生,實先皇帝恩賜,定當負弩前驅,以報皇恩!”
可惜的是,儘管秦良玉仍然有一顆報效國家,堅決抗清的決心,但是她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她的意願,沒幾天秦良玉便重病去世。
南明爲其諡號“忠貞”,一代女傑帶着傷心和遺憾離開了這個她爲之付諸心血,付出親人,付出一生的時代。
她的名字,爲後人永記!
她雖是苗家女,但卻是漢人的民族英雄!
歷史,沒有可能改變,但有了可能,就一定會改變。
良臣不會再讓悲劇發生,爲了秦良玉,爲了那渾河戰場上的川浙勇士,爲了千千萬萬個以死明志的漢家兒郎,爲了這華夏大地,他一定要去改變。
民族英雄——良臣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