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霧氣氤氳,朦朧中荷葉上掛着點滴露珠。羅煒彤着一襲鵝黃色紗裙,單手撐槳泛舟碧波之上,捏起荷葉任由晨露隨着葉片形狀流入瓷瓶。
賞花會後沒幾日,金陵城內再起波瀾。安昌侯世子看上了羅家庶長房那位嫡女,一改往日紈絝形象,親自助她脫困。
這年頭嫡庶不和的多了去,隔着一層肚皮嫡妻怎可能真心對所有兒女一視同仁。此乃人之常情,就連大齊律都規定嫡庶生來有差,宗產由嫡長子承繼。故而常太夫人雖做得有些過分,但在她滅榮家滿門之事未傳得滿城風雨前,多數人倒未覺得她言行過激。
與此相比,反倒是一波三折的金陵第一紈絝與官家小姐二三事更爲惹人注目。流言剛有個苗頭,便被錦繡坊注意到。
徐氏頗爲頭疼:“便是爲着明着保身,三皇子也會幫伯府散佈流言。”
羅煒彤沉吟,能傳出這等流言的人家,除文襄伯府不做它想。掩蓋流言最好的法子便是散佈新的流言,常太夫人素來深諳此道,羅薇蓉亦深得其真傳。
最容易的法子,便是將她與安昌侯世子攪在一處。想到世子,她便憶起賞花宴那日,一柄摺扇抵着她額頭,帶着沁涼溫度不由拒絕地助她隱匿於窗沿下。
如果一次是好奇,兩次是巧合,那第三、第四次就絕對是有意爲之。羅煒彤隱隱有種預感,安昌侯世子並不如傳聞中所言那般紈絝,或許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除去多次相幫外,習武之人對氣息特有的敏銳,幾次相遇,她並未在世子身上察覺到危險氣息。
故而她隱隱有所期待,或許安昌侯世子會主動做些什麼澄清此次流言。可左等右等,事件另一方,素來風流無一日不惹事端的世子,卻傳來不慎落入秦淮河,受風寒需靜養的消息。
流言甚囂塵上,榮氏心疼曾孫女,甚至打算拋出最後的撒手鐗,將當年之事說出去。羅煒彤只覺心裡熱乎乎的,曾祖母可是忍耐幾十年都沒說,如今竟爲她做到這地步。
“還有什麼能比嬌嬌和行舟更重要。”
榮氏端來一碟糯米糕,滿臉心疼地看着曾孫女。這孩子怎就三災八難不斷。而且她長得那般嬌小,巴掌大小臉上一張水汪汪的大眼睛,無須過多矯揉造作之態,只要她睜眼看過來,一雙眼睛彷彿能看到人心底,不由自主便打心底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可到如今咱們只差最後一步,”羅煒彤咬脣,爲難之色更讓榮氏一腔柔腸幾欲化成水,當即老人家就拍板:“就這麼定了。”
“不可!”臉上掛滿不贊同,羅煒彤卻沒了方纔的愁緒:“曾祖母,孫女看咱們不妨將計就計。”
說完她附在曾祖母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聽完後榮氏感動之餘更是驕傲,小嬌嬌如此聰慧,怎能讓人不捧在手心疼。
“不過是抓幾個散佈流言的宵小之輩,錦繡坊有的是辦法。”
“不僅要抓,最好直接抓到伯府的積年老僕。太夫人比不得曾祖母磊落,若不直接甩到臉上,怕是她會千方百計抵賴。”
榮氏蒼老的臉上露出勢在必得的神色,她在伯府那半輩子也不是白呆的。常太夫人那般跋扈護短,她看在眼裡善待的下人自是忠心不二,可她看不上眼的下人卻是水深火熱。收服幾個人手着實簡單,如今做這點事還不容易?
抓人只是其一,示弱纔是其中關鍵。在流言還未沸沸揚揚之時,清早一駕再普通不過的青棚馬車出城。鋪滿灘羊皮的車廂內坐着祖孫四人,羅煒彤伴曾祖母與祖父母去金陵城外寺廟爲即將春闈下場的兄長祈福,順便在京郊莊子住一段時日。
莊子名義上是徐家的,實則早已添做徐氏陪嫁。這些年錦繡坊賺了不少銀錢,榮氏深居伯府無法揮霍,只能四處添置產業。原先小小的一處莊子,如今確是將左右買下悉數打通,臨近山腳的一片開挖成湖。
湖水引山泉,最終經暗渠注入秦淮河,水質清可見底。羅煒彤居惠州時,華首寺後山也有這麼一片湖泊,當日初到,第一眼她便喜歡上了此處。
喜歡的又何止她一人,莫說在江南水鄉長大的榮氏,見到這與姑蘇老家幾近相同的莊子百感交集。沉默的錦繡坊大掌櫃榮貴告訴她,一切皆是出自少夫人授意。當年買下相鄰莊子擴建,少夫人便叮囑他,務必按當年百草堂模樣裝潢,只爲將來祖母出來時住着舒服。
“素娘當真是個好孩子,四海能娶到她,是我們全家的福氣。”
就着曾孫女帕子擦擦眼淚,榮氏語無倫次地囑咐兒媳:“茂哥媳婦,金陵比不得惠州,若四海應酬時有人送女子爲妾,你定要給擋住。這輩子,我只認素娘一個孫媳婦。”
素喜安靜的祖母也格外中意這莊子,且她對下嫁貧寒獨子,這些年將其照顧妥帖,且助其一路官員亨通的兒媳一萬個滿意。如今孫子成器孫女可人疼,這輩子見慣嫡庶之爭的她,對妾室可以說是深惡痛絕。
“妾之一事,不必孃親囑咐。若四海敢做出對不起素娘之事,夫君第一個站出來打斷他的腿,媳婦也絕不會饒恕。”
榮氏連說三個“好”字,堪堪穩住心神,便向兒媳和曾孫女介紹起了園中一切。
“當年兄長書讀得也是極好,這點行舟隨了他。每當荷花開的時節,他便撐着烏篷船,劃至藕花深處,一邊剝菱角一邊背中醫四百方與我聽。我這一手識藥之能,便是自那時學來。”
提及年少時光,榮氏滿滿全是懷念。羅煒彤跟在一旁安慰:“曾祖母莫要傷心,爹爹一直派人在姑蘇城找尋,總會找到當年線索。”
渡過了最初的感懷,離開流言漫天的京城,熟悉而舒適的環境讓婆媳二人心情變得很好。羅煒彤甚至覺得,一覺醒來曾祖母額間皺紋都少了不少。
放鬆下來的榮氏整個人狀態都變了,雖然依舊每日變着花樣爲孫女準備糕點,但她邊揉麪邊哼蘇州評彈。吳儂軟語傳到品茶的羅煒彤耳中,又是另一番好享受。
連帶着她也放鬆下來,縱情山水間。今日一大早划槳採晨露,便是爲了替曾祖母尋一味製藥的材料。文襄伯府多年的辛苦生活,不僅傷了祖父身體,曾祖母也留下了病根。她畢竟上了年紀,只能用些好藥溫養着。
晨間荷塘泛着一股城中少有的清新,迎着薄霧她上蓮舟,一點點像藕花深處劃去。初時她還耐得住心思,無奈越到湖心荷花越密。
眼見霧氣就要散去,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她扎進褲腿,掐兩片荷葉一躍從蓮舟上飛起,腳尖輕點踏足荷葉之上。踢打之間露珠四濺,她於葉片間飛舞,時而躬身迴旋,一路朝湖心亭走去。待至亭中,荷葉中間已蓄滿晨露。
掌聲響起,略顯威嚴的錦袍中年男子目露驚奇:“姑娘好身手。”
羅煒彤一個趔趄,晨露險些滑落。責怪地瞪了中年男子一眼,她忙將晨露收於瓷瓶中。扣好瓶塞掂量下分量,今日這些晨露足夠爲曾祖母搓一批鹿茸養身丸。
“先生是何人?怎會出現在我家園中。”
羅煒彤咬緊“我家”二字,園子是她家的,她即便採晨露時動作過於激烈,甚至讓外男見到,那也是中年人太過唐突,算不得她行爲不端。
終於忙完政事,逮到機會微服出宮的承元帝毫不掩飾地打量着面前小丫頭,心下卻不由懷疑師侄眼光。
這便是他看上的姑娘?相貌一般,也就一雙眼睛還可以,但總體比教司坊頭牌的德音差苔原,更不用說與他後宮那些美豔的妃妾相提並論。更何況,看身量她完全是個孩子。倒是她二姐,那個被他三兒子相中,一心想納入王府的丫頭,同樣長了張娃娃臉,身材確是凹-凸有致,那纔是個尤物。
也罷,師侄審美如此奇葩,方纔能擺脫天下大多男子好-色之共性,將師門功法練到極致。如此看來,此點也算是師門幸運。
這人怎麼不說話?反倒眼神越來越往下便宜,從她領口一直看到胸口。捂住胸口同時,羅煒彤給中年男子貼上個猥瑣大叔標籤。同時她環顧四周,尋找着出路。
湖心亭,亭如其名,孤零零一座亭子建在湖心。此處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平素登亭全靠划船。可壞就壞在,方纔她用內力一路踩着蓮葉飄來。一路內力用盡,即便她不在乎旁人眼光,此刻也無餘力再回蓮舟。
在她手覆到胸口的一剎,承元帝便醒悟過來。今日出宮,難得精神放鬆,方纔他唐突了小丫頭。餘光默默向暗處掃去,默默確認躲在那處的師侄早已將一切盡收眼底。做好再次破財,平息師侄彆扭的心理準備,他朝小丫頭露出和善的笑容。
“家中別院恰在此處。”
順着她手指方向,羅煒彤看到隱藏在荷葉中的另一艘小舟。瞬間她想起曾祖母囑咐的話,湖畔還有另一個莊子,來頭太大無法用銀錢收來,此湖乃兩家共有。
想來中年男子便出自臨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