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拐角處的樹蔭下,晨曦山間微涼的空氣中,羅煒彤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
倒不是她記性太好,而是樓船臨近金陵前夜,她十四年人生中,閨房次闖進外男。那人雖一襲黑衣且蒙面,但月光下他似乎帶有寒芒的深邃眼眸,實在是令她印象深刻。
那雙眼睛與面前青衣玉面公子的一模一樣,即便換了衣裳且露出全貌,舉止間更是一派書生之氣,她也絕不會認錯。
一名錦衣衛,又是爲何出現於此?
羅煒彤緊張起來,她雖素來膽大,但在大齊鎮北撫司有止小兒夜啼之效。尋常婦人管不了自家調皮孩子,通常板起臉說一句:“再哭鬧下去,若是驚了錦衣衛,晚上把你抓緊水牢,放吸血蟲把你吸成乾屍,到時候閻王爺都不收。”
這話雖是市井間以訛傳訛,但鎮北撫司的水牢卻是真實存在。每旬末,午時三刻陽氣最盛之時,總有草蓆裹夾着屍體從昭獄後門駛出,直往城郊亂葬崗。且她來金陵未滿兩月,卻見過幾次錦衣衛公然抓人。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由不得她不忐忑。
小徑狹窄,青衣公子站在樹下擋住去路,忐忑之下一時間她竟不知該如何進退。心下不由思索着,當日她不僅交還腰牌,還贈予一些點心,最後此人更是搭自家順風船回金陵。一樁樁加起來,怎麼都能抵償她在油菜花叢中的一時魯莽吧?
着青衣的周元恪雙手擱到後背腰間,運功出點汗用力搓着。暗道裡光線太過昏暗,且方纔他太過着急,直到見到小丫頭,他才察覺只卸去臉上僞裝,手上那層暗黃的花汁完全沒除去。
擁有白皙面孔之人,又怎會有一雙那樣的手。他可沒忘記小丫頭有多敏銳,叫她瞧見肯定得起疑。不過如今她那副驚恐模樣,似乎是在懼怕他?
有點失落,更多的則是興奮。小丫頭爲何會怕他,難不成已認出他?沒多想他便肯定此事,一張蒙面巾算得了什麼,五官之中最傳神的當屬於眼睛。初次見面在油菜花叢中,他滿臉泥土自然看不真切,可晚上在船艙中他臉上卻是乾乾淨淨。
小丫頭能認出來,進而得知他錦衣衛身份。最近陛下嚴查江南鹽稅,金陵城中抓了不少人,她初入金陵最先見到的便是此事,加之鎮北撫司一貫暴戾的名聲,懼怕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他並不打算解釋,想到這他挑眉:“船上一別,沒想到又在此處與小姐相見。”
乍聽他開口,心下驚慌羅煒彤不自覺透露內心想法:“貴人多忘事,公子還真是好記性。”
周元恪饒有興趣地看她如兔子般畏縮地模樣,因爲恐懼她眼眶稍稍泛紅,一身與他身上如出一轍的嫩綠色衣裙趁着雪白肌膚,越像只躲在草叢中的玉兔。
而她一開口便如露出獠牙伸爪子的貓,當日他所料果然沒錯,小丫頭的確比金陵那些一板一眼的閨秀有意思太多。腦海中回想着今早湖心亭中她對陛下說那番話,安昌侯世子可曾禍害過良民?當時她那般擲地有聲,從庶弟出生到如今,還是第一次有人這般爲他辯白。那一刻,他感覺心中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
一開始他只是因爲覺得有意思,懷着一腔衝動接近小丫頭,但如今卻完全不同。雖然具體說不出有哪些不同,但他敢肯定現在的情意比今早前更要真摯。
“小姐天生神力,的確是令人難以忘懷。”
邊說他邊從頭到腳打量小丫頭,似乎想探究出這幅小身板,是怎樣輕易把他從油菜花叢中拉出來,還出令他幾乎暈厥的過肩摔。
一大早被兩次這樣打量,羅煒彤暗暗皺眉。怎麼這人也跟那疑似安昌侯的中年男子一般孟浪,且他這般說話,莫非依舊不依不饒?
“上次的確是民女失禮,若大人心有不快,直還回來便是。”
說完她閉上眼,做好了被重重摔出去的準備。不怪她多想,爹爹在任上勤勤懇懇,政績卓越,爲何入京兩個月還賦閒在家,未見任何調令?
這其中固然與文襄伯府一堆瑣事有關,可伯府不過是空有名頭,現任文襄伯不過是從五品的禮部儀制司員外郎,即便三皇子出手相幫,也不至於爲個五品官拼盡全力。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們得罪了什麼人,而眼前之人有直面陛下的本事,若他隨便說點什麼,比常太夫人搞一整套小動作都要管用。
自幼見慣了眉眼高低,只看臉色周元恪便能將小丫頭想法猜到八分。她還真是聰明,除了完全猜反之外,其它事竟分毫不差。羅四海官職,乃是太子與三皇子兩派角力焦點。太子希望藉此拉攏素喜羅四海的寧國公,三皇子自來風流,結交官員多文人,他自知與寧國公不是一路人,乾脆破罐破摔。所以這次,御史臺彈劾格外起勁。
至於他?莫說他對羅四海有想法,即便不爲小丫頭,他也不會污衊忠良。
但這並不妨礙他讓小丫頭繼續誤會,誠惶誠恐之下,她總會做出些出人意料之舉,屢屢讓他身心愉悅。
比如這次,她閉上眼睛一副任人宰割之狀,顫抖的睫毛卻透露她此刻緊張。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而小丫頭似乎對氣息格外敏感,隨着他手靠近,她睫毛顫抖的更加厲害,最後乾脆突然睜開眼。而他突然改變方向,朝她腰間襲去。
“藉手帕一用。”
如玉面龐露出輕鬆地笑意,陽光照進深邃的眸子裡,反射的光亮更是燦若星辰。若還不知道自己被耍,羅煒彤便白與老和尚鬥智鬥勇搶桃花糕十幾年。
“你這人!怎麼能隨便拿人東西……不問自取是爲賊。”
邊跺腳她邊觀察着對面舉動,見他笑意絲毫未消失,她便在心裡給此人打上個喜怒不定的標籤。長那麼好看,卻有一副暴脾氣。
“丫頭莫要氣惱。”周元恪聲音中帶着連他都未曾察覺的寵溺。
藉着帕子總算擦乾淨手,行動間沒了拘束,周元恪指指大殿:“袁某不過是弄髒了手,想借帕子一用。但乍說起來似乎有些唐突,多虧小姐主動予人方便。”
生拉硬扯當她會信?她的確信了:“既然如此,當日民女對袁大人的一番不敬,可否一筆勾銷?”
果然她是在擔心此事,周元恪挑眉:“一筆勾銷?”
羅煒彤急了:“難不成這些還不足以抵償?那大人究竟想怎樣,實在不行我讓你摔回來就是。”
“袁某向來言而有信,當日說不計較,那便不會多做計較。莫非小姐心裡,在下當真是小肚雞腸之人?”
見他反問時臉上的得逞的笑意,便是恐懼之下頭腦再遲鈍,此刻羅煒彤也察覺自己被戲耍了。氣惱之下她不再跺腳,而是擡起腳,用足力氣向對面踩去。
“嘶,小姐贖罪、饒命。”
撩陰腳還沒用上他便求饒,即便明知他故作誇張,但看到那張俊臉上做出吃痛神色,羅煒彤還是心下不忍。略微擡起腳,她掐腰故作霸氣:
“袁大人有沒有在聖上面前,進我爹爹讒言?”
“讒言……”
加重力氣,她鼻尖輕哼出聲,心下卻不由得意。沒想到這錦衣衛是紙糊的,對他客氣着,他反倒得寸進尺。稍微便便臉色,他卻又客氣起來,簡直是欺軟怕硬。
“讒言當然沒有,美言倒是有幾句。”
竟然還幫忙說話了?羅煒彤將信將疑地收回腳:“此話當真?”
“小姐武功如此高強,在下如今如砧板上的肉,怎敢有絲毫欺瞞。”
見他告饒時滑稽的模樣,一張俊臉故做醜相,更是讓她忍俊不禁。終於忍不住,羅煒彤肩膀抽動輕笑出聲。
小丫頭開心,周元恪心情也跟着好起來。暗自遺憾他太不中用,才板起臉逗三兩句,便心懷不忍進而破功。
“且小姐這般聰慧,袁某便是想騙也騙不了。方纔在下聽着,小姐一路走來,竟將弘真大師所言猜個十成十。”
這人什麼耳朵!同想起自己敏銳的聽覺,她心下釋然,習武之人總歸比常人要耳聰目明些。誤會解除,再無被錦衣衛穿小鞋風險,她也放鬆下來。
“當不得大人誇獎,大師的話也不難猜,北方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本就兇猛,交戰雙方一方天然長在馬背上,一方即便是騎兵也是後天訓練,戰事本就不易。但今上曾經鎮守北方,對戰事頗爲了解,且近年來大齊風調雨順,軍隊並不缺供給,所以最終獲勝一方肯定會是大齊。”
這些道理十分淺顯,周元恪甚至能分析得更深。弘真大師乃是得道高僧,能料到這些,說出來寬慰涼國公夫人實屬正常。但他驚訝的是,小丫頭一女子竟能瞭解的這般透徹。
似乎每次見面,她都能帶給他驚訝。今日見面兩次,第一次她看清了安昌侯世子狂放不羈下的本質,第二次她準確預知朝局,每次都刷新他對女子的認知。
這一瞬他不禁感謝起安文帝餘黨,若非暴徒將他重創,他也不會隱匿於油菜花從間療傷,從而遇到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