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徐氏回府,見到涼國公府請帖先是詫異。他們一家初來京城,且明面上與文襄伯府未分家,國公府怎會單獨送帖子來。聽丫鬟說明事情經過後,她放下一半心,帖子不是伯府送來的便好。
羅煒彤坐在孃親身邊,見她勞累一天疲憊的額頭,聽聞帖子不是出自伯府後瞬間放鬆,禁不住抿‘脣’笑道:“伯夫人肯定拿這個當天大人情,若是讓她知道孃親壓根不稀罕,臉‘色’指不定怎麼‘精’彩。”
徐氏緊繃着一天,這會坐下來,聽小‘女’兒在耳邊嘰嘰喳喳,只覺得渾身都鬆快,忍不住將她摟在懷中:“嬌嬌連娘都促狹,你不是還送一盒絹‘花’回去?”
羅煒彤掰着手指:“孃親,‘女’兒跟您學過持家。祖母親手做的絹‘花’那般好看,絲毫不比市面上的金銀首飾便宜,‘女’兒想了想還是沒捨得送,而是拿詠‘春’前幾日隨手買來的塞盒子裡充個數。”
邊說着她邊‘摸’‘摸’頭上那頂絹‘花’,絹‘花’也分三六九等,宮妃跟鄉野村‘婦’所用絕不相同。庶長房諸人,曾祖母擅食,祖父擅算術,這各有一技之長已經足夠讓她驚訝,沒想到更驚訝的還藏在後面。
那個整日呆在房裡伺候祖父,頗爲低調的祖母,竟然天生一雙巧手。錦繡坊深受京中公侯之家喜愛,日進斗金的‘精’致成衣,‘花’樣皆出自她手。然她‘精’力有限,不可能每件衣服都親手做,但同樣‘花’樣,她親手繡的圖案格外活靈活現,與坊中繡娘所制高下立分。
羅煒彤在惠州時,就曾聽聞錦繡坊有個神秘的當家繡娘,無人知她來歷,只是她每月推出九款華服,每件樣式皆不同,一般不等其他人出手,便被宮中採購收去。彼時她雖對梳妝打扮無甚特殊喜好,但卻很好奇那繡娘究竟是何方神聖。
直到在玄武大街住下來,親眼看到“神聖”飛針走線。然後她更是知曉,自幼所用襁褓、貼身裡衣,皆出自祖母之手。
‘激’動之餘她更是愧疚,她常年習武衣裳爛得快,祖母只一人得多勞累。未曾想祖母看她耷拉下眼角滿面愧疚,一把將她摟在懷中:“小嬌嬌恁地可人疼,祖母閒着也是閒着,做點針線打發時間。”
徐氏正感慨‘女’兒可人疼,低頭就見她‘摸’着絹‘花’眼神發直,忍不住點下她腦袋:“這孩子,無緣無故怎麼發起了呆。”
羅煒彤自回憶中醒來,順手拔下頭上絹‘花’。絹‘花’乃祖母親手所制,各種適合‘女’兒家的粉嫩顏‘色’都有,‘花’瓣層疊但絲毫不顯臃腫,別在頭上乍看起來竟比真‘花’還‘精’致。
“這絹‘花’當真好看,‘女’兒才捨不得送給他們。”嘟嘟嘴她頗爲苦惱:“孃親,曾祖母會做點心,祖父會經商,爹爹做官孃親更是把這個家裡裡外外管得很好,兄長讀書那般好,連祖母都這般手巧。”
她一根根掰着手指頭,直到第七根才伸出小指:“這個家裡,好像就數‘女’兒最沒用。”
徐氏抱着‘女’兒,突然有點理解爲何全家人都這般喜歡嬌嬌,甚至連這兩年眼力不行而逐漸減少針線活的婆母,也熬着蠟燭給她連夜趕製一盒絹‘花’。這孩子抱在懷中就小小一團,一雙大眼更是能看得人心融化,最關鍵的是全家人並未把她寵得嬌氣。她似乎天生就有一顆純孝赤誠之心,凡事總想着別人的好和自己的不足。
“嬌嬌現在這樣就很好,況且……”
“況且什麼?”
徐氏餘光瞥向涼國公府帖子,兩代涼國公夫人生辰皆在‘花’朝節前後,出嫁前她曾隨家中長輩參加過已故涼國公夫人壽宴,故而知曉宴會佈局。帖子上位置雖不顯貴,但比文襄伯府座次還要好。
先是麒麟‘玉’,然後是初入那日金陵莫名其妙出現在伯府‘門’前的涼國公世子,再然後錦繡坊內安昌侯世子看似搗‘亂’實則幫忙的舉動,再加上今日的帖子。點滴細節中都透‘露’着不尋常,不得不讓她多做注意。
“沒什麼,嬌嬌先淨手,過不了多久便要用晚膳,曾祖母做了你愛吃的‘雞’油卷兒。”
見孃親把她抱得更緊,非但絲毫沒有嫌棄,反而越發寵溺,羅煒彤笑得越發甜。真的好喜歡現在這樣,如果能徹底跟伯府斷了關係,那該有多好。想歸想,她也知道此事不急於一時。至於現在,還是先去嚐嚐曾祖母那邊新出鍋的‘雞’油卷兒。
“‘女’兒先行探路,好吃的話……”
徐氏笑得玩味:“好吃都留給孃親?”
“好吃的話‘女’兒就多吃點,記住那個味道,學會再給孃親做,孃親想吃多少有多少。”
這孩子。徐氏無奈搖頭,眼中卻滿無絲毫不悅。見她出去,她也拿起涼國公府帖子仔細看起來。上面寫明瞭邀請他們一家,並未有絲毫提及伯府。剛準備放下,她突然注意到帖子上那手字跡。不同於‘女’兒家慣常所書簪‘花’小楷的秀麗,那一手字遒勁有力,明顯出自男兒之手。
發帖之人是名男子,這可就值得她想想。這手字雖頗有風骨,但也能看出勾畫間的稚嫩,一般下人這年紀可寫不出此種字,那剩下只有一個可能。
涼國公世子親手補一張帖子,可能麼?如果此事當真是他所爲,那又是出自何種原因?
徐氏百思不得其解之際,金陵城內一向風度翩翩的涼國公世子藍愈,此刻正躲在秦淮河畔一處小酒肆內,毫無形象地抓耳撓腮。
周元恪坐在好有對面,絲毫不理會他焦灼情緒,對着河面畫舫自斟自飲。
“你還有心思在這飲酒?”
“連續‘陰’了好幾日,這天好不容易天放晴。‘春’光無限好,美酒美景,何苦唉聲嘆氣。”
“何苦……”藍愈突然壞笑起來:“既然你都不愁,那我又愁個什麼勁?四品都指揮僉事官是小了點,但羅家小姐人美,‘性’子也討喜,順着我娘意願娶進‘門’也不錯。”
周元恪臉上的愜意開始皸裂:“怎麼回事?”
藍愈自顧自端起酒杯:“‘春’光無限好,想必畫舫內風景更佳,良辰美景何故提那些煩心瑣事。”
周元恪也不急:“開‘春’來了幾條新畫舫,裡面美人,想來是比教司坊那些還要新鮮。”
封閉的包間內,看似怯意對酌的兩人,幾句話間卻是‘交’手好幾個回合。最終藍愈咬咬牙,率先敗下陣來:
“說來此事還是因你起欺,你怕羅家小姐受伯府那邊委屈,託我發一張帖子。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親手寫了一張。此事被我娘知道後,誤會我喜歡羅家小姐。”
周元恪皺眉,他着實沒想到這點:“可羅大人才四品,你家堂堂涼國公……不對,他可不止是四品。”
見好友終於想明白,藍愈也不再多話。也就文襄伯那老糊塗拿羅四海不當回事。這會可不是幾十年前太-祖開國那會,自今上登基,大齊國運昌盛、四夷臣服,邊疆少有戰事,多少年未有兵卒晉升高級將領。
羅四海那四品武官,放金陵城一堆公侯中是不起眼,可放眼整個大齊官場,簡直是個奇蹟。就算周元恪不拜託,這樣的人也值得涼國公府釋放善意。
周元恪想到的遠不止這些,他在宮中當值,偶然看到內閣彈劾羅四海的奏摺。摩挲着酒杯,他陷入了深思。